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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33

后来,我和一些即将退伍的士兵一起修建公路。我的任务是用扁担挑土。两年后,工程竣工举行了隆重的通车典礼。大客车拉着那些贵宾行驶在碎石铺成的公路上,扬起一阵灰烟。

后来,我们在山区组建了农场。退伍的荣民成了地地道道的农民。

在台湾举目无亲,战友便是亲人。与我来往密切的人是李发章、杨盛勇。李发章断了一条胳膊,用一只手骑着自行车在乡间卖水果。杨盛勇是一个沉默寡言的四川老乡,他经常邀李发章和我一起喝酒。杨盛勇总是喝得酩酊大醉,把酒瓶摔碎,破口大骂:国家欠我们太多了!老子从“卢沟桥事变”之后便出川抗战,一直在国军熬了二十多年。老婆没讨上,至今还是孤家寡人,老子跟谁讨公道?李发章说,自古“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父叫子亡子不得不亡”,你到哪里讨还公道?

杨盛勇便把收来的粮食换成钱打酒喝。他把酒瓶放在门后,进出便喝上一口,做农活时裤包里总有一个小酒壶。几年下来,鼻子上就有弯弯曲曲的血管,我们都叫他酒糟鼻。杨盛勇不气不恼,说:既然没女人看上我,我也就不想讨谁喜欢,酒糟鼻就酒糟鼻吧!

李发章有一天卖货回来,自行车后座上搭了一个女人。那女人阔鼻子,厚嘴唇,眼睛往外凸出,就像两个血红的葡萄,头顶掉光了发,露出红亮的头皮。李发章说,梁老弟,这是嫂子。我说,李大哥,哪天喝喜酒呀!李发章说,快了,快了!

接下来的日子,李发章三天两头骑自行车进城,给女人添置衣物,还买了一顶白帽子。女人的脸上也有了喜色,嘴巴活泛起来,见面就喊:梁大哥!

杨盛勇邀李发章来喝酒时便问,李哥,这女人,哪来的?李发章说,人家没问我是哪来的,我也不好问她。杨盛勇又问,那她,结过婚没?有娃吗?李发章沉默不语。杨盛勇急了,又问,她那个没?李发章把脸一沉,酒杯重重地往桌上一放说,兄弟,你管得太多了!

后来,李发章便来得少了。杨盛勇和我晚间对坐时说,李大哥有女人了,尽管来历不明,但总是女人。李大哥现在快活了,就忘了兄弟!我说,李大哥有家了,该为他高兴呀!杨盛勇便苦笑着叹气。我知道他的心思,他没有女人,没有孩子,他永远回不了家。他的处境就是我的处境。

那一夜,我们都喝得大醉,是我先倒下桌的,杨盛勇把我扶到他的床上,为我脱掉鞋子和外衣,我听凭他摆布,只觉得他的声音像飘浮在另一个世界,隔山隔水传到我的耳朵里。我觉得自己的灵魂已经出窍,飞升起来,同他的声音相会,而身体坠落在床上,心脏像一面绷紧的大鼓被敲得咚咚直响,伴随着鼓声是我的大笑声,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的手在半空狂舞,哈哈哈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盛勇,我们都是不孝之子啊!哈哈哈哈……

几个月后,李发章邀请我们喝喜酒。他置办了三桌酒席,把周围的荣民都请到了。大家争着给新娘敬酒,李发章不让新娘沾一滴酒,接过新娘的酒杯便往自己嘴里倒。李发章醉得大睡了三天才起床。黄昏时,他挣扎着走过小路,来到我的院坝里,看见我正在喂鸡,便说,梁老弟,把你的公鸡逮一只,你嫂子有喜了,要补补身子!

第一个孩子落地,李发章请我们喝满月酒,当着众人的面说,梁草、盛勇兄弟,来喝几口醋汤,醒醒酒!

杨盛勇端了一碗黑乎乎的醋汤过来,我喝了两口,刚喝下,便感到胃肠里有千万条小蛇扭结在一起,嘴巴一张,吐出一大堆秽物来。杨盛勇连忙去灶房铲了一把草木灰撒在上面,趁他摸黑到门外拿锄头的间隙,我爬起来拿起桌上的半瓶酒就往嘴里倒,杨盛勇扔下锄头扑过来,夺掉我的酒瓶往地上砸,碎渣乱飞。他一把抱着我,兄弟,你要干啥子,千万不要胡来!喝酒啊,兄弟,喝死当睡着,睡着了,就回家了!我浪着身子发出像水浪一样漂浮的声音。一个“家”字点到杨盛勇的痛处,便伏在我的肩上失声痛哭。

半夜,我被一只滚烫的大手弄醒。那只手伸向我的肚子,像一个燃烧的火炭,贲张和疯狂的气息渗透我的皮肤,只那么一瞬间,他便直奔而下,抚摸着我的敏感部位,沉迷在燃烧中,短暂的窒息,僵硬如同死亡,牵引我飞升在云朵之上。啊,我看到家了!迷幻一样的宫殿在紫红的雾中若隐若现。我全身瘫软,像睡在云团上。

这妖女一样的手牵引着我的手,顺着平坦的野地寻找另一片灌木丛。每一根草木都被唤醒,它们在等待着点燃的那一刻。蛇芯一样的声音,煽动死亡前的疯狂。我的手在奔跑,在饥渴的沙漠上狂奔,奔向泉水喷涌的地方。最后,我们瘫倒在地,一股热流从地热中挤压出来,向万里无云的蓝天喷涌。杨盛勇火辣辣的胸膛贴在我的胸膛上,猛烈的心跳震动着我的胸壁。我们长久地搂抱着,像一对久别的恋人很久不愿分开。

此后,我们把对方当做世界上唯一的依靠。下田时,我俩走在一起;上山摘果子,我俩在一起。我把粮搬到杨盛勇家,一起煮了吃。我在灶间烧火,他在灶头忙碌。两人的生活,就多了很多乐趣。有个人说话,不至于闷得慌。有时候晚间不愿一个人睡时,索性挤到他的床上,互相暖被窝。半夜醒了又睡不着时,就起来抽一袋烟,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有一次,我俩一齐出现在荣民之家的那间小屋时,引来周围人窃窃的讪笑。

有一年中秋节,荣民之家举办了一个赏月晚会,要我们表演一段节目。杨盛勇平常爱听收音机,他喜欢上了当时流行的一出戏《梁祝》,使私下教我几句,我们俩走到前面,杨盛勇用假嗓子唱女声,一边唱还一边模仿祝英台跷起了一只兰花手,他唱道:

我为你泪盈盈,

终宵痛苦到天明。

我接着模仿梁山伯唱:

我为你汗淋淋,

匆匆赶路未曾停。

坐在台下的人便掩着嘴怪笑,他们觉得我们是两个怪物。

一天,李发章的老婆又带回一个女人。李发章夫妇便把她带到我家里。我有些手脚无措地说,哎,嫂子,叫什么,我该怎么称呼她?黄花。那女人的头上戴了一朵小黄花,眼睛从不看着近前的事物,倒像是飘飞的两只黑蝴蝶。以前受了惊吓,李嫂解释说。她的男人被拉丁到大陆去打仗,他不愿去,在船上跳海时被押兵的乱枪打死,她听到消息后便疯了,成天不做事,眼睛看着很远的地方发呆,说男人在空中喊她。哥嫂养了她这么多年,终于不愿养她,便把她卖……也就是给荣民当媳妇。前些天,我同发章在街上卖货时看到她被打了一顿,坐在石块上哭,我看她可怜,就把她带回来了。兄弟,你要她呢,便留下。不要呢,我再看杨老弟要不。如果都不要,我只好把她送回去。

黄花便留下来,晚上,我没到杨盛勇家里去,杨盛勇来找我。看见一个女人坐在矮凳上,又看到我在灶间烧火煮饭,便悄声问,兄弟,哪来的女人?我说,媒人带来的。哪个媒人?我不言语,我不想让他知道是李嫂带回来的女人。杨盛勇小声嗔怪道,我还指望跟你过一辈子哦,你倒是先抛弃了我。他神色黯然,低头往外走。我说,兄弟,吃了饭再走!杨盛勇说,各人知趣点,免得扫了你的兴。双手插在袖筒里,低头缩脑往回走。

草屋里只有一张床,我把床铺整理了一下留给黄花。黄花坐在床边,双手搭在膝盖上,眼睛看着膝盖上的手。我说,大妹子,哦,黄……花,你要愿意,从今天起,这儿就是你的家。黄花仍然不说话。我抱着柜子里的棉被往外走,黄花猛地开口问道:你要去哪里?我说,到吃饭的屋子搭地铺,睡惯了地铺的。黄花又低下头。我说,早点睡。黄花点了点头。

躺在地铺上,抽一袋烟,春花和黄花的模样交替在脑中闪现。春花和梁勤结婚多年,是我的嫂子了,我不该再存非分的念想。我这样有着不干净身世的人,春花该看不起我吧?她要求进步,还当了妇女队长。我们在两个阵营里,中间隔着几千公里的距离和数十年的时光。唉!春花兴许已老了。我想象着见面的情形。我走上前去,不知该叫春花,还是该喊嫂子。倒是春花爽快,说,二弟,你终于……回来了。声音哽咽,两颗珠泪挂在满是皱纹的脸上。这样想着,自己也掉出两颗冷泪,在无边的寂静中,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轻轻推开门缝,一缕月光挤进来,像挂了一道银白的珠帘。走到门外的菜地边小解,看见盛勇的屋里还有一道幽幽的灯光。他又睡不着了,在灯下喝酒吧?轻手轻脚地走到他的窗下,听到里面有夹杂着酒嗝的声音传来:

我为你泪盈盈,

终宵痛苦到天明。

是男扮女腔的唱段,接下来是梁山伯字正腔圆的男声:

我为你汗淋淋,

匆匆赶路未曾停。

然后又是喝酒的咕咕声。本想敲门,手停在半空,又缩回来,踮着脚尖回到我的草屋前。

天空蓝得一尘不染,有几颗紫亮紫亮的星星,像是簇拥月亮的细碎花朵。一轮满月挂在头顶,能看到月亮上的阴影。

大月亮,小月亮,

哥哥起来学木匠,

婆婆起来舂糯米。

娃娃闻到糯米香,

打起锣鼓接大娘。

……

童音在耳边回响,唉,还是回屋吧。我对自己说。见门缝里伸出一盏灯,黄花一手护着火苗,站在门前。

你啷个不睡哦?深更半夜的。我说。

我把她拉进屋,给她脱了鞋,扶她躺下,又给她盖好被盖,吹灭了灯,说,乖乖地睡上一觉。

黄花温顺地躺下,我也回到地铺上再次躺下,思谋着是留下她呢,还是让给盛勇老弟。我这样同他分开,他越发显得孤单,不如先让他成个家。这样想着,听见里屋传来轻微的鼾声,也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B34

第二天,我上山开荒,心想,多了一个人,便要多种一些粮食和蔬菜。日头毒辣时,歇工回来,老远就看见我的草屋上冒出几缕懒懒的炊烟。那一刻,我放下锄头,把脑袋歇在锄把上,呆呆地看着蓝色的烟雾从草上蹿出,弯弯曲曲地升腾,最后消融在半空中。一行热泪不知不觉地流了下来,我有家了!这是我的家啊!想了半辈子老家,自己的新家却在异地建了起来。我索性把锄头挖进地里,在锄把上坐下来,拿出烟袋,点燃烟锅,悠闲地看着那些淡蓝的炊烟,像一些冒冒失失的小孩,推挤着往上蹿,然后画了悠长的弧线,往空中飘浮,倏然便隐身不见。一股烟火的气味在空气中弥散,撩动我心中的喜悦,我闭上眼,深深地吸上几口,似乎要把家的气味储藏在胸中。

抽烟的时候,我拿定主意,要留下黄花,与她一起建立自己的家;要为黄花取一个新的名字,“花”字会让我想到春花,而“黄花”显然是她的化名,带着侍候荣民的风尘。我要为她取一个良家妇女的名字,比如“梁素珍”。

随着梁素珍的到来,屋里明显有了生气。她喜欢扫地,每天清晨起来,拿着扫把打扫院坝,屁股一颠一颠很有节奏。我躺在地铺上看着晨光中这个一身灿烂的女人和她的屁股,便有些想入非非。据说,屁股大的女人会生儿子。这女人的屁股结实得像个小母牛的屁股。她的屁股一会儿明亮,一会儿又隐入阴影中。我在被窝里欣赏时,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坏笑,下面的东西已蠢蠢欲动。我喊:素珍!她停下,探出头朝屋里看,我说,起得早啊!她不答话,用手捋了一下额前的头发,又埋头扫地。

男人和女人之间,说近也近,说远也远。尽管我心里急得要死,但不能像打仗那样猛打猛冲。谁先冲锋,谁就输了。两个沉默的人,都把心中疯长的念头关闭在冷冷的脸皮下,波澜不惊的样子,该扫地就扫地,该吃饭就吃饭,该睡觉就睡觉。似乎谁都不在意对方,但对方的每一个动作就如一丝隐隐的线牵动内心敏感的神经。

在男人与女人的两个阵地上,女人是一个来去自由的动物。她们可能坚守防线,绝不会越过半步;也可能随意跨越,视界线如同儿戏。她们是一些被情绪驱使的动物,在感情的支配下,进退自如。有一天晚上,我被一阵抚摸惊醒。这只手滑过我的头和脸颊,它没有再往下滑,却又回到头上,手指轻轻梳理着我快要掉光的头发,一丝,又一丝,小心翼翼地把它们归拢,抚平。她做得非常轻柔,生怕弄坏似的,仿佛她在整理着白霜压坏的菜叶,一捋就要朽烂。她的另一只手搂着我的头,我的脸贴在她的胸前,隔着薄薄的棉织睡衣,我靠着她像棉花一样温暖的乳房。一股混合着的女人气味,让我头晕目眩。我睁开眼睛,又慌忙闭上,装睡,甚至响起轻轻的鼾声。

在海的一边,

你快回来。

椰风下的山弯,

有我们的家园。

她轻轻哼唱着自己编的歌,反复唱着。她半卧着,眼睛望着屋顶的亮瓦,亮瓦上是幽蓝的夜和一颗遥远的星星。她仿佛在对星星说话,她的歌声是对着星星唱的。她一边唱,一边轻拍我的背,身子随着节奏起伏。她的声音轻柔得像耳语似的,仿佛对半空中的魂灵说话。

你消失在海上,

魂兮归来。

椰风下的山弯,

有我们的家园。

唱完了,她的手又回到我的头上,轻捋着头发;细细的手指,掠过头皮。我的每一个细胞都像精神饱满的士兵,等待她的手指轻触的一刻。安静,世界纷纷归于静寂。柔情激荡,在长年荒疏的原野上。干涸的土地,流进清泉的一刻,尘土膨胀,滋滋的惊呼撩起土黄的气泡。半个世纪远去,硝烟和白骨飞入梦境。我回到母亲的怀抱,金银花的气息弥漫在潮湿的空气中。母亲怀抱着我,坐在寂静的春夜,哼哼唧唧地唱着儿歌,拍着后背,摇着婴儿入睡。

唉,一样的苦命人!唱完,她轻声低叹,隔了一会儿,又叹:一样回不了家的苦命人!

一颗泪水顺着眼角流下,她似乎一惊,头上的手移到另一只手臂上。她把沾满泪水的手指移到唇边,舔了舔,然后顺着她的手臂移到我的脸上,在眼眶上停住,她突然搂着我,用双臂紧紧地搂着我,我听到她激烈的心跳,两颊被厚厚的乳房包裹。黑暗中,我突然哇的一声,从胸膛里挤出经年压制的一声长嚎,感情的潮水顺着破裂的管道往外喷涌,几十年的辛酸汇成汹涌的河。头发在颤抖,肩和背在颤抖,每一个毛孔在委屈中悸动,我仿佛扑进母亲的怀抱,让泪水痛痛快快地流个不停。她紧紧地抱着我,十指抓住我的双肩,牢牢地抓住,生怕一松手,我就要离开,而胸膛像一面温柔的墙壁,为我抵挡着外界的一切。

那一夜,我哭得稀里哗啦。我像一个无助的婴儿,在母亲的怀里感到安全。在泪水滂沱中,我听见自己喃喃地叫着……妈……妈妈。我不是士兵,不是俘虏,不是荣民,我只是一个离家的孩子,一直在寻找妈妈。妈……妈妈……世界上最温暖、最安全的字眼,我已经半个多世纪没有叫了。妈……妈妈……像妈妈一样的女人,就是我的家呵!

她没有说一句话,一直那么紧抱着,我看到她的心打开一扇门,我从那里进入。她在这个世界为我敞开了温柔之门。这个失去丈夫的女人,这个半夜起床用歌声喊魂的女人,终于成为这个世界上我唯一亲近的女人!

后半夜,她变成一个火辣辣的女人。我在泪水中被掏空似的,沉醉于幸福的疲乏状态。她吻我的前额、脸颊时,像一个慈祥的母亲;但嘴唇贴到嘴唇时,她摇身一变,由母亲变成一个妖魅的女人。我突然紧张起来,紧攥住衣领。我担心她进一步往下,她的皮肤会感觉到我烙满纹印的皮肤,暴露我的惊天隐秘。我早就盼着一个女人来打开我的身体,揭开造物主给予这个肉身的秘密;但我又非常害怕这一刻到来。我害怕她看见这个残损的身体,上面印满了屈辱。每一道疤痕,都是一个隐秘的暗堡,拒绝外界的亲近。不,不,我痛苦地嗫嚅着,脑袋像要炸裂,但体内却有另一个声音在说,来吧,来吧,来吧,我一辈子都在等待这一天……我不知道该接受,还是该拒绝?不,不,嘴里呢喃,双手紧紧护着衣领,害怕她撩开上衣。她的唇滑过胸膛,骤然停在肚脐上。肚脐像埋着一颗地雷,就要爆炸。她的双手却越过雷池,滑向下面。她在阵地上猛打猛冲,如入无人之境。她反复拨弄着,想将它唤醒,但它恨不得钻进肉里,才能得到安全和庇护。它拒绝迎战,缴械投降。她停顿了片刻,用手将那个缩头缩脑的孩子摩挲着,像拨弄一个粘满尘粒的土豆,试图去掉它的灰头土脑、瑟缩怯懦和自贱自卑。她的努力没有唤起回应。死一样的平静让她慢慢停了下来。

她在犹豫,是该前进,还是放弃。她突然将脸移到下面,滚烫而又潮湿的嘴唇后面,是让人越隐越深的沼泽,我在奋力挣扎。放弃吧,放弃我的阵地,和她一起进入一个崭新的世界,那里有家,一个远离战争和死亡的天堂,爱和生命像鲜花一样盛开。这个奋力前行的女人,她要带领我跨进那道轻盈的五彩之门……

她的吻进入我最隐秘的生命记忆。我永远不会忘记的女人。她让我在晚年的阳光下发呆,战栗着最初的惊悸,停顿在天堂的门前。我却辜负了那个幸福的春夜,怎么也没有回应,她终于累了,重新将脸靠在我的身上。我的双手移到她的头发和脸颊上,像慈父一样摩挲着,心底在说,对不起……对不起。她任凭我的抚摸,最后将右脸贴在我的手掌上。突然,趁我不注意时,她的手像一条迅疾的响尾蛇,昂首钻进我的袖筒,闪电一般抓住我的手臂,我像被毒蛇击中一样僵直在那里。这是什么?黑暗中,她的眼睛闪着蛇一样的绿光。什么呀,你身上长着什么?整天封着衣服,你在遮掩什么?

我瘫在那里,像被攻破的阵地一样空空荡荡。没,没什么!她突然坐起来,像一个披头散发的女鬼,瞬间露出狰狞。她抽出我的袖筒,两手插进我的胸膛,从前胸一直摸向后背。尖厉的痛,像无数针尖扎进皮肉。不,不……我无力地反抗着……

她解开纽扣,手移向另一颗纽扣,她的手像一把刀,我像一条正被剔除鳞甲的鱼,伤痕累累又无路可逃。黄铜色的皮肤上,粗暴的蓝色笔划切割之下丑陋的疤痕,赤裸裸地戳进她的眼睛,尖锐地刺激着她的神经,天啦!她捂着唇,惊叫了一声,这是青天白日徽章。她指着锁骨之间的位置,认出了那个司空见惯的徽记。怎么会刻在皮肉上?她摇着头,怎么也无法相信,谁刻上的?她问。我说,他们。他们是谁?我再次摇头,不知道。

她点燃油灯,移到地铺前。她一手掌灯,一手抚摸着疤痕问,疼吗?她又变得像一个母亲:唉,可怜的!他们怎么那样狠……真下得了手啊!她用指头抚摸着那些疤痕,每一块疤痕都像一条被愤怒灌注的扭结的虫子。她摸着徽章下面的字问,这里写的什么,我不识字。我说:实行三民主义。“三民主义”又是什么?我摇头,唉,谁知道!她说,看看背上写的什么?她抚过背上的字,我念道:精忠报国。她说,这句话我听他说过。谁?王运生,我丈夫;他们也是这么告诉他的,说他们一起打到大陆去,就是光复神州、精忠报国。最后他在海上精忠了。他的魂回来了,是被我喊回来的。我夜夜梦见他在海水中漂浮,全身湿淋淋的,一直喊冷。我就夜夜喊他呀,他听见我的声音就回来了,回到我们的老家,我在后山上给他建了一个空坟,里面埋了好多衣服。我说,运生,换上干衣服,别再凉着。后来,运生又托梦来说,你要找个男人,成个家,生了孩子要让一个跟他姓王,就权当是他的后人吧!可我这肚子不争气,一直没……

素珍说完自己的事,又撩起我的手臂问:这又是什么字?杀猪拔毛。唉,这样的事也写到你身上,杀猪当然要拔毛,哪有连毛吃的?你不懂呀,素珍,这猪不是那个猪,毛也不是那个毛。素珍狐疑着:怪了,自古有猪就有毛,杀猪就一定得拔毛,每个杀猪匠都会做。我打断她,说,这“猪”和“毛”,是指两个人,是共产党的头领,他们怕得很!所以,要杀,要拔。杀着了,拔掉了吗?素珍问。杀得了,拔得了吗?人家有千军万马,最后反被人家赶到这里了。我小声说着,又把手指放在她的嘴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竖着耳朵听着门外的动静。一道公鸡的打鸣声,吓得我们两个浑身一激灵;紧接着,远远近近的公鸡都跟着鸣叫起来。

你还是不要知道这些为好,说错话是要杀头的。

素珍走到门边,听了听外面的动静,又用一个木棒顶在门后,再跑过来问,这只手臂上是什么?

“光复大陆”,就是要打到那边去——海的那边。

素珍往黑暗中的半空看着,她在竭力想象着海的那边。

听说,那边大得很。

嗯,很大。

你家有土地?

有。

你想回家吗?

想。做梦都想。

那,我……

一起回呀,回去看看。

……

素珍摇头,我晕船。

唉,以后再说吧。

可怜的,他们把你的皮肉当黑板了。把他们的意思刷在上面,一辈子也洗不掉了。素珍又来回摩挲着,一边唉唉地叹气。

黑一层一层地褪下,像一条松松垮垮的裤子;白一点一点地升起,像一条干干净净的围巾。天光大现的黎明到来时,我抖落了身体的羞辱,赤条条地呈现在爱人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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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勇是在三个月后出事的。有一天他提上两瓶酒到我家来,一进门就说:嫂子,弄两盘下酒菜,我今天要跟梁哥好好喝一杯。素珍应承着下厨房。未等下酒菜上来,盛勇端着杯子就连干了三杯,待他端起第四杯时,我伸手挡他:兄弟,有酒慢慢喝,菜还没上呢!盛勇的眼睛红了:梁哥,你我兄弟一场,只怕这是最后一次喝酒了!一颗浊泪滚落下来,盛勇又倒了两杯酒下肚,才说:国家,狗屁国家,老子现在无国也无家。国家欠我们的太多了,兄弟,我就是想讨个公道呀!盛勇带着哭腔,把酒杯重重地放在桌上。勇弟,出事啦?盛勇终于长嚎了一声:梁哥,出大事了!兄弟我……保不住脑袋了!我大吃一惊:快说呀,究竟出什么事了?盛勇的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淌,梁哥,我抢银行了!我一拍大腿,站起来指着他,你说什么……什么!抢银行?盛勇又拿起酒瓶,对着瓶口往嘴里灌酒。我一把夺掉酒瓶,说,兄弟,你好糊涂呀,居然做出这种事来!盛勇说,我咽不下这口气,国家欠我们的太多,死了那么多兄弟,就白死了?我说,你都这把年纪了,还那么天真,这世道根本就没什么公平!抢银行又能怎样?就能把他们的命抢回来?盛勇说,老子活着,有啥想头嘛,还不如当初战死了倒好。我无言,一切安慰都显得轻飘飘的。

素珍端上来一碟花生米,两盘清炒素菜,又退回厨房。我把菜夹到盛勇面前,说,兄弟,从今以后,我的家就是你的家;我要是有儿子,也就是你的儿子,我当爹,你当干爹。盛勇敬了我一杯,然后说,晚了,兄弟,一切都晚了,说不定今晚或明天,他们就来了……

谁……来了?

他们……抓我的人呀,那些警察,他们迟早会找到这里,我能跑哪儿去?

你真的抢了银行?

嗯。

抢到钱了?

嗯。

钱在哪儿?

在床下的麻袋里。

盛勇突然跑了出去,很快抱了一个大麻袋回来。他打开袋口,露出一捆一捆的钞票。我从没见过这么多钱,双腿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忙用一截麻绳扎紧袋口,又探头向厨房,看见素珍正往灶孔里夹柴烧火,忙关紧房门小声问,这钱,咋办?

放你这里,留给我干儿子呀!

唉,你好糊涂呀!我一跺脚,急得团团转,仿佛自己搂着的不是钞票,而是一颗即将爆炸的手榴弹。

跟我走!

上哪儿?

埋掉,埋到后山。

我示意盛勇抱着麻袋先走,然后走到厨房对素珍说,我到盛勇家办点事,很快就回来。

我扛着锄头,盛勇抱着麻袋,在后山挖了一个坑,埋好麻袋,又把一些熟土堆在上面,表面上看不出蛛丝马迹。这才放心地回来,心仍然怦怦跳个不停,连喝几杯酒压惊。

盛勇如释重负,反倒平静下来。他说,一人做事一人当,我没什么后悔的!他们弄死了那么多人也不偿命,退到这里过自己的逍遥日子。他们欠我们的太多了!

我说,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过一天算一天呗。

要不,干脆……逃吧?

这岛就这么大,往哪儿逃?

盛勇又吞了一杯酒,脸憋得通红,出了一口长气,睁开眼睛,望着黑夜中的东南方,悠悠地说,要是在大陆,我就能逃呀,大陆那么大,总能找个藏身的地方。

我说,事情既然已经做下了,你也无处可逃,就听天由命吧!

盛勇说,我也是这样打定主意了。只是,我……恐怕要在异地他乡做孤魂野鬼了。要是能埋在家乡,埋在父亲墓旁……唉!这辈子不可能了!

盛勇和我同为四川老乡,他的老家在川西,绵竹清平镇山区。父亲早亡,母亲带着兄弟五人和两个妹妹,在杨氏家族中受尽了欺凌。盛勇对仗势欺人的大伯一家颇为反感,一心想建功立业光宗耀祖,体体面面地回家撑持父亲死后坍塌的门脸,开辟堂堂正正的生活。当年之所以混进拉丁的部队打日本军,也是为了讨一口饭吃,减轻家里的负担。盛勇打过淞沪会战,在国共内战中,跟随部队起义,投奔了解放军,最后在朝鲜战场当了俘虏,为了保命不敢声称回家,来到了台湾。

后来的十多天里,盛勇一反常态地平静。每天早晨起来,跟我一起下地。晚上回来,素珍备好酒菜,两人喝几杯。盛勇说想吃母亲做的凉粉,青椒豆豉拌热凉粉,还要加新鲜的狗屎椒。你吃过吗,梁哥,那是山里的花椒,每年七八月就可以吃了。我们那里,在水边或山上经常能采到。那种花椒外形一点不起眼,比狗屎还细,但麻得安逸!回家时捋上一把,放进金黄的菜籽油里一炸,那种又麻又香的滋味,想起来就让人流口水。母亲喜欢把青椒和豆豉一起放在菜板上剁细,放进油锅里煎熟,再将凉粉打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放到水里煮热,放上油、盐、酱、醋、生姜、大蒜、小葱,再加上煎熟的青椒豆豉和狗屎椒调料,又辣又麻又鲜的滋味让我们直咂舌头,吃完凉粉还要争着舔碗。梁哥,你没吃过吧?一般人家拌凉粉都用红油辣椒,唯独我妈喜欢用青辣椒和鲜花椒,味道就特别不同。在战争时期,我经常想,等战事结束回到老家,我要把这门手艺传给我的儿子,我甚至想象我有一大群孩子,像我们小时候,我妈带着我们一群兄弟姊妹一样,我要像我妈那样给他们做凉粉吃,我甚至给小家伙们表演吃凉粉舔碗的情形,想得我暗自发笑。嘿,嘿!盛勇的样子笑得憨憨的,像一个没遮没拦的男孩。盛勇越笑,我的心越酸。盛勇说,兄弟,可惜这里没有狗屎椒,也没有潼川豆豉,要是有啊,我一定做给你和嫂子吃,一次下肚,包你一辈子也忘不了!什么叫家乡,那种地地道道的童年味道,才是家乡啊,梁哥!盛勇依然在笑,眼睛里却有一层水雾漫上来,忙端起酒杯,说:来,梁哥,喝酒喝酒,你我同为四川人,兄弟的后事……就委托你了。以后,要是有可能……你能回到四川……兄弟要拜托你一件事情。盛勇突然从怀里摸出一个红布小包,打开时才见里面包着一缕整齐的毛发,糅杂着一些白发。盛勇说,古人说,毛发受之于父母;我一生在外,没有尽孝,就让这一把头发,陪伴母亲吧。假如母亲健在,也是九十多岁高龄。十有八九都过世了。假如她老人家不在了,就把这个红布包埋在母亲的坟边,让我的魂陪陪她吧!请你找到我的老家,帮我完成这个心愿吧!

盛勇突然双膝跪下,我忙答应,好兄弟,你放心!如果有那么一天,我一定回四川,去你的老家,完成你交办的事情。我接过盛勇手中的红布包。盛勇说,梁哥坐好了,兄弟要给你磕三个响头以谢大恩。我说,这咋使得?局促不安地坐着,受了盛勇的大礼。

我扶起他时,盛勇显得非常轻松,又嘿嘿憨笑着,一连给我敬了三杯酒。盛勇说,平生大事已安排妥当,我赤条条一人,来去无牵挂了!假如有来世,我们还做朋友。记住,来世我们变成女人,女人就不会上战场了。我们要合伙开一个凉粉馆子,躲进山里过自己的逍遥日子,管他牛打死马马打死牛的国家烂事!

当夜我们喝个大醉,第二天还没醒来,就被素珍推醒。听,外面有响动。刚翻身坐起,门一脚被踹开,我把素珍揽在怀里,另一只手举起来说,别开枪!警察团团围上来,我说,让我们穿上衣服。素珍吓得抖抖索索的,拿上衣服找不到袖口,我替她穿好衣服后说,素珍,为了兄弟盛勇的事我连累了你,很对不起。我一心想跟你过日子,生孩子。但现在,我犯法了,要耽误几年光阴。我走了,要是有了孩子,是男孩就叫梁念安,是女孩你就给她起个名字吧。要是没怀上孩子,你熬不住时间,再老了更没机会了,就再找一个男人生孩子。我不能耽误你,你都四十多岁的女人了,拖不起啊!素珍说,犯法,犯什么法?我穿上衣服时,警察说,你男人心里清楚。

与其说是警察抓住了杨盛勇,不如说是杨盛勇乖乖地跟他们走的。但他一看到我被警察押出来时,“噗”的一下跪在地上,哭喊:警官大人,不关梁哥的事,我抢银行是一个人所为,梁哥没有参与,凭什么抓他?警察中有一个长官模样的人走到盛勇面前问:钱藏到哪儿了?交出钱来,我们就放了他!盛勇垂下头,半响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那警察没有说话。盛勇又问,你说话算数?警察点了点头。盛勇说,跟我来。

盛勇带着他们挖出了钱袋,那位警察阴沉的脸终于露出了笑容。盛勇说,不关梁哥的事,是我埋在他家后山的。那位长官说,兄弟,这事不由你我说了算,得听法官大人的。转身吩咐警察,将两人一起押走!

盛勇被激怒了,跳起来将一口浓痰吐在警官模样的人脸上。几位警察蜂拥而上,将盛勇按倒在地,用绳子将他五花大绑。盛勇便骂:狗日不讲诚信的东西,老子打日本军的时候,你还穿开裆裤呢!你有资格来抓我?你们这些混账东西,欠老子太多了!什么国家,狗屁国家!丢了大陆跑到屁股大的岛上来称王称霸!猪鼻孔里插大葱——装你妈的象!一个二个大人物都是他妈烂心烂肺的乌龟王八,害死了多少兄弟!你们他妈的有什么资格当将军、委员长?赔偿兄弟,也该赔偿我们!

山沟里的荣民都知道杨盛勇出事了,纷纷出来看热闹。有的说,兄弟,何苦呢,胳膊扭不过大腿呀!有的说,说得好,害死了那么多人,也害得我们回不了家。更多的人默默地看着警察把我们带走了。

我最后一眼看到素珍,她扶住一棵树才勉强站稳,茫然地望着猝然离去的人群。她的身影显得那么虚弱、无助。我在心里低唤了一声:素……珍……

盛勇后来被枪毙了。他在法庭上一直喊:国家欠我们太多了,赔偿我们!他被判处死刑执行枪决时,也一直在喊着这句话。

法官问他:你为什么要抢银行?盛勇说,没人赔偿我们,我要给死去的弟兄们讨个公道!法官问:你知道抢银行是犯法吗?

盛勇答:那些命令士兵们上战场的人呢,他们为士兵的命负责吗?自古杀人偿命。他们命令人们互相残杀,那么多人没命了,为什么没人偿命?

他的话引起旁听席上一阵骚动,法官不耐烦地敲响惊堂木,又问:

被告杨盛勇,你难道不知道抢银行是违法犯罪吗?

盛勇说,我只想讨个公道!死了那么多人就白死了?谁弄得我九死一生?谁弄得我有家难回?谁弄得我至今还是孤家寡人?

法官说,被告杨盛勇,请你回答我的话!知道还是不知道?

盛勇说,谁回答我的话?谁来给我们说一声“辛苦了”,对死去的人说一声“对不起”?

法官转向我,问:被告梁草,你知不知道替罪犯杨盛勇窝藏赃款,是共同犯罪?

我说:我和盛勇在战场上出生入死,老来在异地他乡互相帮助,情同兄弟,担当兄弟之难,与当年担当国难一样,铁肩道义,义薄云天。我并不认为是犯罪。兄弟以抢银行来做一次破釜沉舟似的讨命、讨义、讨债行为,也是为死去的兄弟鸣屈申冤。他像在战场上一样勇猛,我理应助他一臂之力。何罪之有?

我的话引起更大的骚乱,法官不得不宣布暂时休庭。

我知道我们的辩解和努力都是徒劳的。杨盛勇最后的结局早已注定,他被判处死刑,我被判处有期徒刑五年。法官宣判之后,我们相对望着,盛勇举起镣铐嘿嘿地苦笑起来。他被押解下去时,我听到他喊了一声:梁哥,来世报答你!

 

五年后,我从狱中出来,回到我和素珍生活的地方。老屋的后山墙已经倒塌,门上的锁扑满尘灰。盛勇的房子坍塌了,可用的梁木和檩子已不知去向,几只鸡在断墙边寻找虫子,野猫蹲在墙上懒洋洋地晒着太阳。

李发章和嫂子认出了我,慌忙拉我到他家。五年不见,发章已有一儿一女。儿子怯怯地牵着发章的手,脸藏在他的屁股后面,不时露出一只眼睛偷看我。女儿还在吃奶,由大嫂抱着。大嫂胖得像一条牛,倒是发章瘦得像一根灯芯草,鬓角已经全白了。发章拉儿子出来,说,牛牛,快叫二爹,不,叫干爹——这就是我经常给你说起的干爹啊!牛牛很不情愿地站到我面前,生硬地叫了一声:干爹!发章摸着孩子的头发,慈爱地笑着。我从包裹里找到一袋水果糖,递给牛牛,说:来,干爹背你,背你回家!发章把孩子抱到我后背上,拿起我的包裹在前面带路,嫂子抱着女儿跟在后面。

发章家的小院坝上晾满了孩子的衣裤和尿布,一条白花狗跳起来就咬,发章冲狗一跺脚,狗就不叫了,发章对狗说:吼啥子吼,干爹回来了!嫂子把睡着的女儿递到发章怀里,上灶房烧水煮饭。

我才问:素珍呢?

发章说:跟另外的荣民,走了。对方是山东人,就住在隔山的山腰上。听说,还生了一个儿子,怕有两岁了。

哦,好事啊!

生孩子不容易,大出血,差点就死了。幸好那男人和她的血型相符,挽起袖子就给她输血。还好,大人、小孩都保住了。

素珍还念旧情哩,逢年过节要来这里看看,为你看家哩!

发章有一搭没一搭地讲起素珍。

大嫂沏了一杯茶,又端了一盘炒鸡蛋,一盘花生米。发章把睡着的孩子放到床上,拿了两个酒杯和一壶泡酒,我默默地端起酒杯,发章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二弟,枪林弹雨都闯过来了,牢也坐了,还活着,就好好活下去!来,欢迎你回家!

发章又说,明天一起去收拾你的家,把倒下的墙砌上。这日子嘛,还得过下去。是吧,二弟?

我说,当然,当然。死不了,就要好好活嘛!干儿也有了,又多了一份希望。

我摸着牛牛的头,发章也眯眼看着儿子,说,牛牛,快给干爹倒酒。牛牛拿起壶,颤颤巍巍地倒了酒,端到我面前,发章又教儿子,牛牛,快说,敬干爹一杯!牛牛便模仿大人的声音说,敬干爹一杯。我摸着孩子的头,心中生起父亲一般的柔情,说,好,好,这杯酒,干爹一定喝!端杯一饮而尽,牛牛又为我斟满。我把炒鸡蛋拨一大半到牛牛的碗里,说,干爹喝酒,牛牛吃菜。

第二天,发章和我开始收拾我的家。牛牛跟前跟后,递瓦添砖的事也帮着干。小家伙嘴甜,开口闭口脆生生叫干爹。发章怕我寂寞,牵了白花狗来跟我做伴。

屋子收拾好后,发章拉着牛牛回家。我送走他们,一个人回到屋里,烧了一壶水,拿起一个玻璃杯正欲泡茶时,才想起这杯子是素珍喝水用的。一个人握着冰凉的杯子,在空荡荡的屋里,困兽似的转上两圈,心中的无名火慢慢升腾起来,对着杯子说,你就真熬不住了,嫁人了,还生儿子了!我呢,你想过我吗?想过我一个人回家的日子吗?忘恩负义的女人!一把把杯子攥在手里,想往地上扔。耳边另一个声音在说,别扔,控制自己的情绪!但那股强烈的愤懑喷薄而出,随着手冲向空中,只听到哗的一声锐响,玻璃碎了一地,残碎的片粒旋转着,最后瘫在地上。我像碎片一样有气无力瘫坐在地,捂着脸嚎出声来,泪水顺着指缝滴落下来。

空了,日子彻底地空了。

呆呆地望着屋顶的亮瓦,脑子和心中的空就像那一片模模糊糊的白悬浮在半空。没人陪伴的日子,就像没有声音的死寂。我就那么坐在死寂中,望着头顶一小片白茫茫的亮瓦发呆。

过了很久,我感到脚上有一股温热慢慢传到我的大脑中,我低头看到了白花狗。它不知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偎依在我的双脚上,那一丝温热从它的体内传遍我的全身。这是一种生命的体温。它用清亮的双眼凝视着我,显得既乖巧又无助。它轻轻地叫了一声,这声音显得那么孤独和冷清。见我看它,它又叫了一声,像是同我说话。可怜的狗,你也是一个没有同伴的生灵,就像我一样孤单。你在向我求助,你需要我。一股责任感顺着我的脑袋和四肢,沿着体温传递的方向传递到狗的身上。那一刻,它的生命与我的生命相连,就像它的体温传到了我的皮肤上一样!我伸开双手,把它抱起来,慢慢抱到我的胸前。这条狗救了我,它让我生起对它的责任,这便是我活下去的理由。从此,我将与这条狗相依为命。

它是一条母狗,我给它取名“珍珍”。珍珍哦,你珍惜我,我珍惜你。我们是两条没人要的狗;你可不要抛下我,我当然不会抛下你的,知道吗,珍珍?你比国家、比委员长、比女人都可靠,你是不会抛下我的,我相信你。

珍珍又叫了一声,像是回应我的话,语气显得很爽快,又像是在为我起誓。

抱着珍珍我重新站起来。好珍珍,我要给你弄吃的,你自己待一会儿啊!

我拿起扫帚,把碎玻璃扫进垃圾篼里。一个声音在说,以后别扔杯子了,没人帮你扫的,还得自己动手清理。我扫得有气无力,我知道,空屋里这种深深的无奈,只有我一人慢慢品尝了!

 

A7

到了周末,廷俊又来了。这次,是接他进城,同梁根一家团聚。

梁根的头发全白了,腿脚也不灵便,离不开拐杖。梁根媳妇杨凤琼倒还利索,操持家务忙个不停。廷俊的媳妇在银行上班,脖子上挂着又粗又大的黄金链子。廷俊的女儿梁玉一有空便缠着他讲自己的事,每讲一段,她便拿出一本书,有时是教科书,有时是从图书馆借来的相关书籍,关于那一段历史的零碎记载,便是她念给我听的。

梁根皈依了佛门,取名识幻居士,每天下午戴着老花眼镜念经。梁根说,念的是《地藏菩萨本愿经》,是为二哥念诵的,祈求地藏王菩萨保佑二哥离苦得乐,早生净土。凤琼插话说,他觉得二哥在外打仗,是为梁家的三兄弟,愧对二哥呀!梁根说:念念经,也是一种补偿吧。

有一天闲聊时,梁根说:二哥,你在台湾孤零零一人,我们不放心呀,不如把台湾的房子卖了,回家乡安度晚年,跟我们一起住吧!梁根指了指一间空房子说。

我这次回来,下定决心了,一定要回来。我回台湾去,把一些事情办好,就回到家乡定居,再也不走了!他如释重负地说。

他惦记着盛勇和发章委托的事,趁廷俊周末有空,便央求我们一起去完成老友的嘱托。

费尽周折,终于打听到盛勇的一个兄弟杨盛勋。杨家兄妹七人,为了谋得一口饭吃,便四处流浪,星散各地,只有最小的儿子盛勋一直陪伴着母亲留在老家。村里人一直以为盛勇是在朝鲜战场上牺牲的,杨家享受了光荣烈属的政治待遇,盛勋还当了十多年的生产队长。盛勇的母亲是在八十岁那年离世的,死于心肌梗死。

梁草说:盛勋的模样跟盛勇太像了,简直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他在见到盛勋的时候,呆看了半晌。要不是满头白发,我真以为盛勇还活着。他又说。

盛勋喜欢把蓝色的中山服披在身上,双手叉在腰间顶起衣服,这使他的气派显得不同凡响。他在山区的小村落披着衣服走动时,上工的,喂牛的,背柴的人都闪在路边谦恭地同他打招呼,这使他看上去像这个村落的首领。杨家终于活出了人样,这是盛勇没有看见的。假如他回到老家,看到弟弟在生产队吆五喝六的样子,心里的那些积怨会不会有所消减,并最终放弃自己疯狂的讨问行动呢?后来我反复这样想。

我们和盛勋在屋里密谈。盛勋怎么也不相信他带回的消息,他霍地站起来,把披着的衣服熟练地往后一扔,衣服像一件丢弃的道具一样降落在凳子上。他挥着手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我哥是在朝鲜战场光荣牺牲的,怎么会是俘虏,又怎么会干出抢银行这样伤天害理的坏事呢?

他说:这一切都不是盛勇的错,他是一个好人,是我的好兄弟!

盛勋说,好人还能抢银行?在我们这里,也是现行反革命分子,也是要掉脑袋的!

盛勋说这话时,警惕地往门外看了又看,同时关上了房门。

老哥,这些话你千万不要对任何人讲。既然你跟我哥是结拜兄弟,小弟我就求你了。你不要跟村里人说什么,有人问起我会说你是我妈娘家的远房亲戚,来串串门的。哥已经死了,就当他永远死了。死在朝鲜是光荣,死在台湾就不清白。我宁愿他死在朝鲜!至于抢银行这样的坏事,传出去很丢脸。他不在这里活人,我在这里活了一辈子,我的四个子女和孙子们还要在这里活下去。

盛勋一口气说完这些话,气鼓鼓地坐着发愣。隔了一会儿,他的情绪似乎有所缓和,又问:我哥他葬在哪里?

葬在我们住处的后山上。

老了都要归山的。葬在这里是山,那里也是山嘛,都一样,哪里的黄土不埋人。对吧,老哥?

理是这个理,但盛勇想埋在母亲的坟边。他说着,从包里摸出一个红布包裹,递给盛勋。

这是什么?

打开看看就知道了。

一缕头发摆在面前,盛勋停住了。

盛勇对我说过,毛发受之于父母,他想用这缕头发陪伴母亲呢!

盛勋捧起红布包,他的手在颤抖,他打开门,往外看看,见四处无人,才小心翼翼地捧着包裹,说:老哥,跟我来。

盛勋把红布包放在堂屋里的条案上,条案上方照例是天地君亲师的神位。盛勋点燃了香蜡,跪在一个红蒲团上磕头,说:哥,你流浪了一辈子,你的魂就回来吧,回到老家来,明天我就把你安葬在母亲身边!

我们也在红布团上磕头,他说:盛勇兄弟,我代你向杨家祖宗和父母亲大人磕头谢罪了。我带你回家,你的魂儿回乡来安息吧!

磕完头,盛勋用一把铁锁锁住堂屋,才招呼老伴端上打幺台的荷包蛋。廷俊吃过后,一个人到村里闲逛去了。盛勋看了一会儿墙上的挂历说,你们今天不宜上坟,明天可以。你们要在这住两晚,明天我们上山去。

当晚我们在那里住了一宿。第二天下午四点,盛勋说:可以进山了。

我们知道盛勋说话的意思,他甚至瞒住了老伴,只带上我们上山。他一只手提着一个黑布袋,一只手扛着一把锄头。在山间,经常能看到一丛一丛的花椒,红艳艳的,远看还以为是细碎的小花呢!摘几颗一闻,一股郁闷的暗香扑鼻而来。廷俊很好奇,摘了一大把攥在手里。盛勋说,那是狗屎椒,我们这里漫山遍野都是,用来拌凉菜,香得很哩!听盛勇说,母亲大人做的青椒豆豉拌热凉粉,香得巴适,麻得安逸呢!盛勋说,那是母亲最喜欢做的菜,她一辈子喜欢吃凉粉。

爬了不过十多分钟,盛勋指着一个石头垒起的坟堆说:就是这里。坟头没有碑,显得很简朴。盛勋刨开坟前的野草,见地上有一块灰白的花岗石,上面竖刻着“老孺人杨氏之墓”,下方刻着子孙的姓名,第一排便是“杨盛勇”。

盛勋长跪在母亲墓前说:妈,大哥回来陪你了!

盛勋在母亲的坟旁用锄头挖出一个半人深的小坑,把红布包装在一个陶罐里,把陶罐放进坑里埋好,将土垒成一个小坟堆,看上去像婴儿的坟,又在坟头压了一块石板。他说:哥,这块石板就当你的墓碑了,没有名也没有字,委屈你了!你生前受了那么多苦,死后这点委屈也算不得什么了!

做完这一切,下山时盛勋显得很轻松。他摘了一大把花椒说,叫云凤给你们拌热凉粉吃,云凤的做法跟我妈做的一模一样!

夜里照例要喝酒消夜,酒菜上桌时,盛勋向灶间喊:云凤,先上凉粉来,让客人尝尝!

云凤便端上一盘凉粉,给每人盛了一小碗。盛勋说:快尝尝!梁草说,弟媳妇,请你再拿一个碗来,我要给杨大妈献上半碗,请她老人家先尝尝。

云凤便再给我盛了一碗,盛勋似乎懂得我的意思,他便提上马灯,端上凉粉,跟他一起到堂屋。

他把凉粉放在条案上说,盛勇,你一直想吃家里的热凉粉呢,今天你就回来尝尝吧!

盛勋说,哥,以后给你上坟的时候,我会带上热凉粉的。

他说:他曾说想回老家来,在小镇上开个凉粉馆子呢!

盛勋说:哥,下辈子你的愿望都能实现了。

提着马灯回到饭桌前,廷俊说,热凉粉好吃得很,我已经吃了两碗!

他用勺子舀了一勺,放进嘴里,一股青椒和花椒的奇异香味让人食欲大振,一口下肚,便迫不及待地再舀一勺,一口气吃下半碗,额头微微出汗,只觉口齿留香,全身通泰,不觉又吃了半碗,还想再舀半碗时,被盛勋拦住了:一桌的酒菜还没动呢,凉粉就填饱了!

酒菜可以不吃,凉粉倒是还想吃呀!他笑了。

廷俊拿着酒瓶说,二爹,你看这是啥酒。

哎呀,绵竹大曲。

到绵竹来,喝绵竹大曲,我们本地的酒,这有什么稀奇的?盛勋说。

老弟,在这里不稀奇,在我们那里,可是稀奇得很呢!他压低声音说,同时指了指灶间,意思是不让云凤听见。

哦……盛勋似乎懂了。

老弟,帮我买两瓶,我要带回那边去,那边还有四川战友盼着呢!他凑在盛勋耳边说,同时掏出两张大团结。

大哥见外了,小弟家还有几瓶酒,明天带上就是了!盛勋怎么也不肯收钱。

好,这钱不收,也就罢了。盛勇的遗产,我给处理了,折合美金有一万二千元。这个钱,你分给杨家弟兄姊妹吧!他拿出一个厚厚的信封,亮出一叠美金。

盛勋瞪大眼睛:这么多……钱!

也没什么,就一点房产,在乡下,也值不了几个钱。他说。

盛勋说:他死得那样惨,我们怎么忍心用这个钱?

又拿出一叠票子,递到他手里:梁大哥,多亏你照顾我哥。这点心意,无法表达杨家弟兄姊妹的感激之情,请您老人家一定收下。

他说,我一个人,用不了几个钱。你们弟兄姊妹多,分着用吧!

盛勋摇头,这钱现在还不能分,这事不能张扬。我先存着,等些年再说。

第二天一早,盛勋提上酒,又用另一个小包装了一包花椒,披上蓝布中山装,一直把我们送下山来送到镇上,我们的车子开出很远,回头看见他还站在那里。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