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30
李德麟在一天夜晚转移到后方医院去了。他并不想走,他说他要上前线打美帝国主义。圆脸护士给他打了一针,一会儿李德麟就睡着了。我看着担架队员把他抬走。床上只空了几分钟,另一个蒙着头的伤兵被抬进来,放到李德麟的床上。那伤兵没有一点动静,除了嘴巴仍在呼吸外,就像一具死尸。
圆脸护士总是不愿见我,她在给我换药时,也只看胸上的伤口。她总是绕过我的床,仿佛我有传染病似的。医生是一个戴着眼镜的斯文男人,他说,你的烧已经退了,伤口很快会好的,你很快又能上前线打鬼子了!
弹片只擦着我的胸膛飞过,划了一条二十公分长的口子,并没有伤筋动骨。
促使我下定决心重返战场的,是那位圆脸护士。有一天她径直走到我床边,用体温计测量我的温度,说,你的温度正常了。又给我解开伤口上的纱布,叫我看,我看到胸膛上一条像细绳一样的疤痕。护士说,很好,你应该回……我用乞求的眼神看着她说:也许……让我再养几天?护士不满地看了我一眼,露出不屑的白眼。她收拾消毒药水和纱布要走,我说,妹子,再给包扎一次。她说,懦夫……狗熊……我有些生气:你说谁?她指着我的脸。我心想,老子在前线……但我没说出口,我犯不着在一个小姑娘面前充英雄。
护士哇的一声哭了,满是泪水的眼睛瞪着我,说:那天,救你……我哥,他……他救了一个狗熊……真不值!
护士断断续续地说,然后一转身捧着换药的物品,哭着气咻咻地跑了。
我觉得莫名其妙。我努力回想她的话,救我,她的哥哥?难道他哥哥救了我?我只记得谢争光的声音,我在发烧,全身颤抖,然后躺在这里……
后来是医生将实情告诉了我。护士姓金,叫金福芳,哥哥叫金福来,他们是朝鲜人,父母被敌机炸死,房屋也被烧掉,兄妹俩一个十五岁一个十三岁,便来这里为伤兵服务,为破碎的国家尽一份力量,也为父母报仇雪恨。金福来在担架队,就是在抬你时碰上了敌人的飞机扫射,他把担架放下,用身子扑在你身上,掩护了你。你当时高烧昏迷着,哪知道实情呢!
天啦,这么重要的事,怎么不早些告诉我呢!
等你养好伤,我自然会告诉你的。现在说出来,也不迟啊!
金福来,他……埋在哪里,我要去看他。他是我的救命恩人!
金福芳知道的,就在医疗所背后的山坡上。
第二天,金福芳来我旁边的那个床给病人送药时,我下床来,怯怯地叫了一声,妹子……然后双腿一软就跪在床前:妹子,我才知道,你哥,救了我!
金福芳把我带到她哥的坟前。一个小土堆上面有一块石头,石头上用树枝画了“金福来”三个歪歪斜斜的字,是医生写的汉字。我将地上的两朵野花摘下来,放在写着名字的石头上。我然后跪在坟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我说:福来兄弟,你的救命大恩,我一辈子也忘不了。假如有一天,仗打完了,我会来看你,来看福芳!你的妹子就是我的妹子,你的敌人就是我的敌人!我要回前线去,替你报仇,狠狠地打美帝国主义!
福芳在一旁抹着眼泪,她向我竖起沾满泪水的大拇指,挂着两行泪珠的脸上,露出了坚定的微笑。
仇恨就是这样慢慢积累起来的,先是谢争光,后是金福来,我要替他们报仇雪恨!
那天,我让医生为我写下了金福芳的地址。后来,我在台湾时给她写信寄钱,但一次又一次被退回来,她还活着吗?我这样猜想的时候,却遇到了麻烦。我所在的部队警告我:往北韩寄信,你这是在投共叛国,通敌通匪,小心你的狗头!从此,我便不敢写信寄钱了。回大陆之后,我又写信,仍然被退了回来。我就想,也许金福芳已经不在人世了。
这些年,每到逢年过节烧纸的时候,我总要用一块黄表纸包着一包纸钱,上面恭恭敬敬地写上:朝鲜金福来收。我只能用这种方式缅怀我的恩人。他的大恩,我今生今世无以为报。
临行那天,我把身上的五十元钱放到医生手上,请他转交给金福芳。当面交给她,我担心她不会收下。
重新回到部队时,战事已经进行到胶着状态。最早赶趟子的打法,曾经让我们热血沸腾。那样宏大场面,置身其中,每个人都被豪情鼓荡着。军号一吹,团长、营长、连长、排长、班长都在喊:“冲啊!”我们便猛扑过去,排山倒海一般卷向敌阵。人海汇成洪流,很快将敌人席卷而去。“秋风扫落叶”,“风卷残云”这样的词,用在最早的朝鲜战场毫不过分。
躺在战壕里,口中嚼着一根草,我想起夏天的夜晚,当月亮出现的时候,母亲会抱着我们坐在篾席或晒单上,一边奶着梁根,一边唱:
小月亮,大月亮,
哥哥起来学木匠,
婆婆起来舂糯米。
娃娃闻到糯米香,
打起锣鼓接大娘。
大娘一上门带个小姑娘,
姑娘脚脚小,
一脚踩到癞格宝。
癞格宝,跳得高,
吓得姑娘转身跑。
母亲的眼睛像月光一样悠远又明亮,她看着月光的样子,仿佛唱的是月亮上的传说。梁勤嘻嘻地笑,也跟着唱:
姑娘脚脚小,
一脚踩到癞格宝。
癞格宝,跳得高,
吓得姑娘转身跑。
嘿,嘿,好一个小姑娘,
跑球了,空欢喜一场。
母亲就用手掌轻拍梁勤的脑袋,说,你个浑小子,从小就想姑娘!梁勤分辩说不想姑娘,想啥子嘛?我说,要想老娘,孝顺老娘。母亲就把我搂过去,我闻到她身上的一股奶香,母亲说,还是狗娃乖,狗娃从小就知道心疼老娘!
母亲说完了,又拍着怀里的三娃,仍旧望着月亮唱:
月亮光光,
芝麻地头烧香。
烧死麻大姐,
气死幺姑娘。
幺姑娘,不要哭,
买个娃娃打鼓鼓。
鼓鼓叫唤,
买个灯盏。
灯盏漏油,
买个枕头。
枕头开花,
接个干妈。
干妈脚大,
打个圣卦。
干妈脚小,
二龙抢宝,
抢到就开跑。
很多时候,我觉得母亲不是在唱歌,倒好像是在说歌。她的嘴巴哼哼唧唧的,调子也是自己临时随意发挥,调子时而又长又高,时而低沉得像自言自语,有时又戛然而止。母亲在月下唱歌的时候,完全变了一个人,平常老实沉郁的母亲,这时候显得悠远又缥缈,像在蓝色月光中出没的仙女。
有时,母亲会说:你看那月亮上的阴影,像一棵桂花树。听说,月宫里住着一位名叫嫦娥的仙女,而那个仙女的男人叫吴刚。母亲会把吴刚说成会挑水、砍柴的男人;而嫦娥,是一个心灵手巧的女人,她织的布像月光一样又白又长。
妈,你找梁幺妈帮忙,等我长大了,要找嫦娥一样能织布的女人,我就有衣裳穿了!
妈,嫦娥会煮饭吗?她会炒香喷喷的回锅肉吗?
梁勤和我问母亲,母亲便笑,笑得东倒西歪的样子,然后说,男人呀,从小就是馋嘴猫,一个想穿衣裳,一个想吃回锅肉;等你们长大有出息了,还愁找不到女人,还愁吃不上回锅肉?该念书时要念书,该种地时要种地,人要勤快不能懒,到时候啦,该有的就会有啰!
母亲说这话时,只注意了安家山那一片天。她看不到安家山之外还有更大的一片天,而这一片天下的风吹草动都会波及到安家山下。她当然不会想到,她的儿子会在一阵飙风中变成一缕飘蓬,任意南北西东。她也不会想到,这时远在异国的土地上,她的儿子衔着一根草,痴痴地看着月亮,回想童年的情景。
后来,我在书上看到一位联合国军指挥官曾经也同我一样望着月亮发呆。只不过他琢磨的月亮不是我琢磨的月亮。他苦苦地思索中国军队为什么选择夜晚行动,而且是在有着月光的夜晚。他不能眼见着每一个月色迷蒙的夜晚都上演联合国军的死亡噩梦。后来,这位将军茅塞顿开。他终于琢磨到了中国志愿军喜欢在月夜行动的秘密。战争,就像两个人的肚皮官司,一个人不知道另一个人腹中的秘密。假如,每一个人腹中的秘密都向对方敞亮时,冲突是否就会化解呢?
回到战场后,便转入了阵地战。月夜的突袭结束了。我们必须做好长期作战的准备。部队挖筑坑道,一整座山上都布满了弯弯曲曲的地下通道,在这些山间,像密布的蚁洞,藏满了蚂蚁一样的军队。敌人的飞机大炮一来,我们就躲进去,听见外面的爆炸声,我们屏住呼吸,心里有一种鬼子奈何不得的窃喜。从洞里钻出来,看见满山的树被斩断,草木在燃烧,到处是呛人的烟雾。炮弹密密麻麻倾泻在山坡上,整个山坡像被翻耕过一样,每一块土都化为齑粉,伸手插进去抓一把土起来,就能看到弹壳或弹片。人作孽,地遭殃,飞鸟和蚂蚁也在劫难逃。
有一天我们挖到一堆白骨。从白骨外面的衣服看,是朝鲜群众的土布服装。从土布的陈色看,这些尸体埋在地下的时间并不长。有的头盖骨破损,有的腿骨斩断,还有的没有手臂。白骨堆里,还有弹壳和一把匕首。匕首留着日本文字。显然是日本军队侵占朝鲜时杀害的朝鲜同胞的遗体。我们站在白骨前,想起几年前日军在中国的暴行,便义愤填膺。朝鲜人和中国人,有着共同的痛。
我们把那一堆白骨埋在一个大树桩下,一齐默哀。哀毕,刘兴华说,同志们都看见了,朝鲜人民跟中国人民一样,过去受日本帝国主义的蹂躏,今天又受美帝国主义的践踏。假如美帝国主义打到中国去,我们的同胞也会遭受朝鲜同胞一样国破家亡的命运!我们一定要打败美帝国主义,保卫新生的红色政权,保卫祖国,保卫家乡!
刘兴华的话音刚落,李梓富带领大家举起拳头高喊:打倒美帝,保卫祖国,保卫家乡!
我们的坑道沿着山弯一直通向山顶。那座山叫秃岩岭。秃岩岭是那一带并不起眼的山头,既不高拔,也没什么特别的战略优势,双方争夺最激烈的是离秃岩岭仅几公里的雄鸡岭。由于与雄鸡岭相距不远,秃岩岭的战斗进行得也相当激烈。二十多天里,秃岩岭就被反复争夺过十多次。我们连的人,已拼到了最后十一个人。那些天,我记忆中最深刻的就是缺水。那是夏天,没有雪,炒面要咽下去,只能和着口水,一点一点哽咽下去。每个人的嘴唇都像干焦的土皮,一揭就要揭掉一层。眼睛一闭,就梦见家乡的清泉,喊叫着“水,水”,扑过去时又醒来,用火辣辣的舌头舔一舔开裂的嘴唇,整个身子就像烈日下的干柴一点火星就会燃烧。
有一天,通讯员来送信时,带来了两个苹果。他把苹果递到班长江永红手上。江永红被敌机的弹片砍掉手臂,还没来得及运走。断臂用衣服撕成布条包扎着。由于失血过多,他昏迷,嘴里念叨着“水,水,水”。通讯员把苹果递到江永红手上,江永红没有知觉,仍在念叨,水,水。通讯员咬了一口苹果,嚼碎,然后对着江永红的嘴吐到他嘴里,江永红慢慢嚼着,咽下去,突然醒了。他睁开眼睛,看到围在他身旁的人。当通讯员再一次试图喂他时,他闭紧嘴巴,歪到一边,说,大家,都吃一口。苹果递到李梓富手上,李梓富看了一眼,默默地递到我手上,我也默默地看了一眼,递给王大为;王大为又递给张万海……转了一圈,苹果重新回到李梓富手上,李梓富通红的眼睛里涌出了两行泪水,滚落在苹果上。他用颤抖的声音说:同志们,大家都吃一口吧,不然,苹果会坏的。李梓富尖着牙,咬了一小口,在嘴里慢慢嚼着,就递给了我,我也不忍心多吃,也咬了一小口,递给王大为……十多个人只咬掉半个苹果。大家都看着躺在坑道里的江永红。半个苹果又一次回到李梓富手上,李梓富走到江永红身旁,蹲下去说,兄弟,我命令你,把剩下的苹果吃下去……这是我们连仅剩的十位同志对你的一点心意……江永红吃力地移动着那只被鲜血浸透的断臂,在额前艰难地做了一个敬礼的姿势,咬下一块苹果时,人们看到他的眼角流下一颗晶莹的泪珠。
几天后,江永红便在高烧中死去,他的手臂先是化脓,又慢慢腐烂,恶臭的伤口上爬出又白又亮的蛆虫。李梓富焦裂的嘴唇有气无力地念叨着担架队,但他心里清楚,坑道被敌人炸坏了,我们的部队被切断了。担架队没法上来。
由于缺水,每一个人都觉得离天堂越来越近了。李梓富说,假如敌人来搜山,我们落到敌人手上,受尽酷刑,生不如死;宁愿死,也不要做俘虏。大家下定决心,最后一刻,决不做俘虏。
为了维持生存,我们不得不喝下自己的尿。李梓富拿着水盅,做出准备接尿的姿势。他说,同志们,眼下,我们要千方百计活下去,只要活下去,我们的队伍就会上来解救我们!
端着尿,我犹豫着,李梓富说,听说童子尿可以治病,梁草,喝下它,你的眼睛就清亮了!
那时候,眼珠干涩得像生锈的门轴。从坑道的瞭望哨往白花花的太阳下一望,眼睛里泛起水一样的波纹,大片的水域在幻觉中闪现。
在那些躺着等死的日子里,我便想起安家山上的池塘,以及儿时脱光衣服在水中嬉闹的场景。大家都说不出来话,失水的喉咙沙哑着,说话异常困难。我只有一遍又一遍地回想泉水。我在想象的清泉中,喝下了那半盅浊黄的尿水。
我在迷迷糊糊之中,喝到水时,还真的以为躺在安家山的池塘边。增援的部队扫清残敌,救出了分散在坑道中的士兵。担架队又一次把我抬到临时医疗点。我醒来时,看到王大为正在为李梓富刮胡子。李梓富摸着泛青的下巴说,梁草,我们又一次胜利了!那些尿,帮助我们支撑到最后的时刻,要不,恐怕你我都到天堂见马克思了!
李梓富、王大为和我是我们连仅存的三个人。我们都荣立二等功,李梓富升任营长,王大为和我升任排长。新的兵源补充上来,我们的部队又成了一支朝气蓬勃的队伍。
做志愿军的荣耀,此时我亲自体会到了。我破天荒地收到家里的来信,是春花写来的。
梁草兄弟:你好!
你离家去当兵,至今已十多年,音信渺茫。你参加解放军的证书寄回来后,我们家就成了光荣军属,干部和乡亲们处处照顾我们。我们分到了平坝上的好田,房子已从半山搬到了山下。这几年你当了志愿军,在朝鲜打击美帝国主义,我们一家更光荣啦,过年过节都有干部和学生来慰问我们,又送礼品又做家务,爹、妈都觉得不好意思,插秧、收麦时,互助组的人首先做完我们家的活路,才做自己的。前天武连乡乡长带着其他干部,还有一大群学生敲锣打鼓来到我们家,把你立功的喜报贴到我们家的大门上。还给爹妈的胸前戴上了大红花,全村的人都来贺喜,把我家院子围得水泄不通。乡上还开了庆功会,要爹妈去讲话,爹一个劲地推辞,说没啥讲的,乡下人说不出来话。妈一直笑得合不拢嘴,从嘴巴上甜到心里,她总是念叨:狗娃还活着,狗日的硬是命大福大!倒是你哥总想在人面前绷个面子露个脸,好不容易翻了身,又有兄弟当了志愿军,还立了功,全武连山旮旯都闹响了!他也想在人面前露脸,就跟爹妈去了乡里,还拉上我。我们坐在大会主席台上,还有好多家属都坐在主席台上。你哥一看下面黑压压的人就懵了,还是我把他拉到位置上坐下。乡长当着全乡人的面,宣读了立功喜报,又喊光荣家属讲话,妈看爹,爹看梁勤,梁勤看我,最后爹说,叫春花代表我们梁家说两句。我一个劲给大伙鞠躬,感谢乡亲们给我们家送来礼物,帮我们家挑水、洗被、打扫卫生。梁勤拉我衣服,小声说,人家叫你说我兄弟梁草的事!我说,我兄弟梁草,那是没说的,打日本鬼子那阵,他打了好多大仗!打国民党反动派那阵,他又是一马当先!打美帝国主义,他又去了朝鲜。我们十多年没他的消息,想起他,我妈的眼泪流干了,眼睛都快哭瞎了!前天突然接到立功喜报,我们家一夜没睡好。我爹说,既然儿子在前线立功受奖,我们也要当支前模范。今年要种好麦子,来年支援500斤麦子,国家号召捐飞机大炮,我们捐麦子卖了,也凑个份子。我妈说,那就做棉鞋,做夹袄,听说朝鲜的雪有一人多深,那多冷啊!那些兵,都像我儿一样需要棉衣棉鞋,我就帮我妈,把棉絮拆了做成夹袄和棉鞋。大家都来做啊,邻里乡亲,都给前方的人鼓劲加油!梁草兄弟,你说我说得对吗?
哦,忘了告诉你,我这几年加入扫盲班,认字认得很快。你哥支持我学文化,替我做家务。我是互助组里的活跃分子。妈说我成天在外见世面,变了一个人。新社会了,妇女也翻身了,我觉得心明眼亮有奔头,每天都有精神。
老三梁根已长成大小伙子,人高马大的,也想来当志愿军。说要到朝鲜来找哥,兄弟俩一起打鬼子。妈死活不同意,说,你以为当兵是闹着玩的,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不是杀鸡,是杀人!梁根说,现在翻身了,有衣穿,有粮吃,美帝国主义、蒋匪帮要叫我们回到旧社会,没衣穿没粮吃,我们得保卫胜利果实。好说歹说,我妈同意梁根参加了基干民兵。昨天,武连乡派人来,说要安排梁根进钢厂当炼钢工人,把我爹我妈高兴坏了。
还忘了告诉你,我和你大哥结婚以来,已生下二男一女,男娃叫梁正田、梁正财,女娃叫梁素芬,肚子里还有一个,未知是男是女。你哥说,是男娃就过继给你收养,做你的干儿,侍奉你养老送终。孩子的名字由你取,等你把仗打完了就回来,找一个女人成个家,有儿有女过日子。我们的儿女也是你的儿女,你是替你哥去当兵的,我们的儿女将来不会丢下他二爹不管。
爹的身体还好,妈的眼睛不好使,眼里有一层白雾,看东西是花的看不清楚。爹说是妈望你回来引起的。妈经常爬到安家山的半坡上望你,一望就是一两个时辰。她说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是她让你去当兵的。妈说她一定要活到你回来的那一天,哪怕看不见你,也要用双手摸到你。
家里一切都好,爹妈叫你不要牵挂,一心一意跟着部队,部队就是你的家,长官就是父母。要注意保护自己,保重身体,等仗打完了,就回到家里过上安稳日子。
大嫂 杨春花代全家老小问好
信下面又有一段文字,是梁根写来的。
二哥:
托你的英名和福气,人民政府安排我到武连钢厂做工人,我一定要给二哥争气长脸,多炼钢支援前线。请二哥放心,家里有大哥大嫂,爹妈好着呢!
梁根
接到信时,正是部队重新补充人员的日子,我一下当了排长,忙得很。看到春花亲手写的信,我惊喜又诧异。记忆中那个腼腆的黄毛丫头,如今已成为一个泼辣能干的女人,还学会了读书写字。新社会真是改造人啦!我暗暗下定决心,要利用战斗间隙更好地学文化。特别要练好钢笔字,给春花写信,可不能让她小看我。我用树枝在地上写字,有时也在随身带的本子上记上几句,我要把这个本子带回家,作为送给干儿子的礼物。春花叫我给他取名,我想,叫梁解放吧!在兵营瞎混了十多年,到今天才觉得扬眉吐气,才感到未来的日子有奔头!
B31
没想到,命运又一次发生转折,我被美军俘虏。
那场战斗持续了四十多天。坑道外是厚厚的积雪,山上山下白茫茫一片,阴沉的天空还在飘着雪花。战斗的间隙,死寂得能听到自己的呼吸。雪给我们带来了水,假如没有雪,早就被渴死了。炒面吃光了,坑道里什么也没有。白雪覆盖的原野上只有零星的野草,我们白天不敢去找吃的,敌人离我们太近,一露头子弹就飞过来了。有一天,一个鬼子跑出来蹲在一棵被打断的树下大便,我看见他白花花的屁股,便指给战士张常发看。那人显然拉得很吃力,蹲在那里很久没动。砰的一声枪响,那人倒在地上,雪白的屁股还露在外面,他甚至没来得及穿上裤子,谁干的?谁干的?我吼道,李元胜提着还在冒烟的枪躬身小跑过来,报告排长,是我,一枪把他崩了!你他妈的这枪开得真不是时候!我挥挥手,赶紧躲到坑道里来!李元胜的脸上现出一丝不满,但还是趴在坑道上,轰的一声,敌人一发炮弹打过来,刚好击中李元胜刚才站的位置上。我拿眼看他,李元胜吐了一下舌头说,好险!我说,敌人肯定会报复的!从那之后,李元胜对我这个老兵佩服得五体投地。
雪,为我们带来了水,但没有吃的,一个一个饿得东倒西歪。黑夜中,我爬出去摘树尖。树尖是最嫩的,放在嘴里嚼,然后咽下去。我们像牛一样,大口大口地嚼着树尖和草叶,让空荡荡的胃里装满食物。睡觉时,也能听见周围的咀嚼声,仿佛坑道里躺着一群饥饿的老鼠。梦呓中,听到馒头或米饭的叫喊。在睡眠或幻觉中,那么多好吃的食物堆在面前,热气腾腾的臊子面飘忽而来,醒来时,嘴里还有嚼过的草。
我们已断粮十多天了,饿倒在地上就没有力气起来。我觉得自己就快到天堂去了。天堂里有食物和仙果吧?我断断续续地清醒,很快又昏迷过去。周围没有声音,大家都睡了。不是死在敌人的枪口下,作为一个军人,我没想到一生会是这样的结局。
等等,什么在响,哦,是重炮的声音。兄弟们,快起来,战斗打响了,该冲锋了!我觉得自己在说话,没有声音,我只是在心里说话。竭力想睁开眼睛,眼睛像两扇笨重的大门,大门即将关上,到那边去。那边是什么,永恒的黑,就像没有月亮的夜晚。我得冲锋,兴许还有活着的机会,援兵会到来,炒面也会送上来,不能这么等死!我摸了摸身边,都是躺着的人,还有一丝热气,他们还活着!同志们,快起来!我的嘴在动,却没发出一点声音。
我们等来的是对面山头的美军。刺刀戳在脸上时,我动了动,就失去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我又一次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草铺上,上面是一顶帐篷。我摸了摸身上,小本子掉了。李元胜也躺在我身边,还有张常发,我们排剩下的人都被俘了,三三两两被关押在不同的地方。每个人身上都有一个小铁牌,上面写着我们的编号。
从外面望去,几层铁丝网把战俘营紧紧围住,每一个方位都有高高的岗楼,哨兵们昼夜值勤。随时都能听到警犬饿狼一样的叫声,每到晚上,探照灯把战俘营照得如同白昼。一堵大墙上写着:“迷津无边,回头是岸;宁静忍耐,毋忧毋怨。”
那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晚,帐篷外开着几朵不知名的野花,把大自然的生机顽强地传递给我们。尽管在严密的监视下,我仍然想到一定要活下去,一定要活着回到自己的家。
战俘营的日子是严酷的。美军当局和混进来的台湾特务竭力争取我们到台湾,而共产党的地下组织也在竭力争取我们回国。每一个人都是同胞,又可能变成敌人。每一个人都关注着每一个人。选择随时都在发生。按我的本意,我肯定想回家。
在苦役般的生活中,我首先得保存自己。每天我们只能吃发霉的麦饭,一小勺菜汤。当时我的情绪低落到极点,一心想着回家。有一夜,大家在营地的帐篷里传递着一面五星红旗,那是战俘中的共产党员自己动手做成的。李元胜说,明天要举行升旗仪式,排长你参加吗?嗯,我的家乡在中国,五星红旗是我的国旗,我对李元胜坚定地说。
第二天,李元胜拍醒我,排长,快起床。窗外只有一线亮光,黎明前的黑暗正在亮光中节节败退。我们从各自的帐篷里往外走,每一个人都心照不宣,意味深长地看对方一眼。我们肃立在晨光中,看着那面五星红旗冉冉升起,大家齐唱国歌:
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
每个人被迫着发出最后的吼声,
起来,起来,起来,
我们万众一心,冒着敌人的炮火,
前进,前进,前进,进!
每一个营场上都飘扬着五星红旗,歌声在铁丝网上空回荡,我们的心中鼓荡着正义的豪情。
美军当局见状,如临大敌。很快,数十辆坦克和全副武装的美军将集中营团团包围,广播里响起美军指挥官的声音:现在命令你们,立即降旗!再说一遍,立即把旗子降下来!
我们站着,没有人移动半步。
戴着防毒面具的美军,手持火焰喷射器、瓦斯弹、手榴弹、自动步枪和轻重机枪冲进营场,企图强行夺走旗帜。不知是谁高喊:“打倒美帝国主义”,“誓死保卫国旗!”愤怒的人群赤手空拳冲向美军,展开肉搏。有的用石头、木棒作为武器投向敌人。美军在潮水般的人浪中向后退却。有十多名战士作为护旗班成员死守在国旗周围,不让美军靠近。一连冲锋两次均未得逞,恼羞成怒的美军在坦克的掩护下再一次向国旗扑来。护旗战士紧急降下国旗,一把火将之焚毁。坦克上的美军射出密集的子弹,人们纷纷中弹倒地。李元胜被拦腰拉开一条口子,肠子流到外面。兄弟,你可不能死,我们要一起回国啊!我抱着李元胜说。李元胜用满是鲜血的手指指了指上衣口袋,便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口袋里是一封没有交出的信和剪下的一撮头发。信写得很简短:
父亲母亲大人:
我抱着一腔热血投入战场,只打了一次仗,便做了俘虏。这是孩儿的耻辱,没能为国争光为你们争一口气,让你们在邻居面前抬不起头。对不起了,爹,妈!这里的气氛很恐怖,我不知道能否回国?我万分想念你们,盼望回家侍奉你们。但又害怕回去,让你们蒙受羞耻。更对不起莲香,莲香为了送我上前线,把婚期都推迟了,还自己跑到我家来照顾你们的生活。我原想狠狠地打鬼子,争取立功受奖,让父母和莲香也觉得光彩,哪知道现在成了俘虏,生不如死。这样回去,哪有脸面跟莲香成亲呢?她是盼着英雄回来,哪知等来的是一个灰头土脸的狗熊呢!
我把李元胜的手指拿起来,在信上盖了五个血印。然后,把李元胜睁得又圆又大的眼睛轻轻合上,我说,兄弟,安心去吧,你不是贪生怕死的狗熊,你是一个堂堂正正的汉子,你的血能证明一切!
那一夜,同胞的遗体摆在营房中间的空地上,被雨水冲刷着。探照灯惨白的光束照亮密密麻麻的雨点和地上溅起的团团水花。成团成团的血块,在雨中化成血水,顺着沟渠向海里流去,潮湿的空气中到处是刺鼻的血腥气息。
战俘们悲愤交加地看着雨中战友的遗体,每一个人的眼睛都被仇恨燃烧成耀眼的火苗。难道升旗有罪,要求回国也有罪?有人蘸着漂白粉在一块小纸牌上写着:抗议美军枪杀战俘的暴行。探照灯发现了,有十余个身着雨衣的美军冲了进来,将小纸牌扔在雨水中,用穿着皮鞋的脚踏碎,然后架着举小纸牌的人离开营房,在雨中毒打,并用中国话大喊:谁敢反抗,就是这样的下场!被打的人始终用双手抱着头,血顺着手臂往下流淌,雨水把头发和衣服淋在一起,当毒打的美军士兵把他架回营房时,这位遍体鳞伤的战俘,聚敛了满嘴的血水向领头的美军上尉吐去,喷了他一脸。
战俘们拍着手掌大笑,心中的恶气也随着那一口血痰向美军喷射出去。美军上尉气急败坏地说了一通英语,四个美国大兵架着战俘往战犯监狱走去。
当夜,从战俘营中的“共产主义团结会”总委会传来消息,对全营记大功一次,追认死难烈士为斗争英雄。我在李元胜的家信上补充写道:
李元胜同志在战俘营中因护卫国旗英勇牺牲,共产主义团结会总委会追认死难烈士为斗争英雄。李元胜同志为抗美援朝、保家卫国流尽了最后一滴血。排长梁草特此证明。
这是战俘营中的一次较量,但更艰难的考验还在后头。
为了阻止我们回国,混进来的台湾特务居然采取了一个恶毒的计谋:在每一个战俘的身上刺字,让耻辱伴随终身。
自从李元胜死后,张常发就躺在我身边,代替了李元胜的位置。张常发的旁边是刘德怀。刘德怀问张常发,要刺字了,怎么办?张常发不吭声。刘德怀说,我死也不刺字!
轮到刘德怀刺字的前夜,他上厕所时就没回来。天亮时,有人在厕所里发现刘德怀的尸体。他用自己的衣服撕成绳子,吊死在厕所的窗户上。
张常发被拉出去,临走时他看了我一眼,我小声说,常发,活着要紧。回来时,张常发的头上有一条血口,身上刺满了字。他哭诉着,我不愿刺字,他们一棒打在头上,将我打昏过去……我想抱他,他说,别碰我,我是一个不干不净的人……
他们把我拉到一张床上,死死地按住我的身子。白惨惨的灯光照着刺字的长针。一个长相和我差不多的中国人问我,要死要活?我说,宁愿死,也不刺字!他说,想死,没那么简单,老子要你死不得又活不了!
他们让我站在水田里,三天三夜不睡觉。见我不动摇,又三天不给我食物,第四天强迫我喝辣椒水,第五天他们把我的嘴里、肛门里灌上汽油,把我埋进土里,土越堆越高,越埋越深,汽油在膨胀,全身要燃烧,肚子要爆裂,难受得要死,想呕吐又吐不出来。这些该死的畜生,发明了残害人的手段,让人真的生不如死。死了就不受罪了!我大口大口地喘气,眼泪和鼻涕流在一起,我抓起一把土抹在脸上,以免敌人看到我的泪水。刺吧,刺吧,刺了就不这么难受了!我不怕死,但忍受不了这种难受!要是有枪就好了,只要一颗子弹,我就不这么难受了。死了,就解脱了!我干吗活着,活着就是没完没了地打仗!最后这一刻,我又想,我要活着,只有活着才能回家,为了春花,我必须活着回家!我终于垂下了脑袋。
惨白的灯光,带着高压和威逼,像一些又长又尖的刺针悬挂在头顶。我紧闭眼睛,咬紧牙关。颤抖从指尖传向每一根神经。死亡之前的高度亢奋,每一个细胞都被调动起来,肌肉和皮肤发出尖厉的长嚎,汇成抗拒的颤抖,我只能用颤抖表达我的抗议。因为我的嘴里被人塞进一只袜子,双手和双脚分别被两个彪形大汉死死地扣在床沿,像四个套紧的铁箍。我的脑袋也被一双大手压着,那双分外坚硬的手,似乎想挤出我脑袋里那些不服从的脑髓。我知道他们是台湾派来的,他们带来了另一片天空的指令。他们利用我们贪生怕死的弱点,成功地控制了我们。
他们把他们的观念和仇恨植入我的身体,他们强迫我同意他们的观念和仇恨。他们带着深仇大恨,也试图煽动我的深仇大恨,却不知道在我的内心激起了更大的愤怒和仇恨。但我很渺小,我无力推开那些钳制我的手,他们有岗楼、部队、警犬、机枪和坦克。我只能任凭他们把我的身体当做一面墙壁,随意涂抹。他们在我的左臂上刻下几个蓝色的大字,“杀猪拔毛”;在右臂上刻着,“消灭共匪”。在前胸上刻了一个青天白日旗,旗下是一排字:“实行三民主义”;他们又在我的后背刻上“精忠报国”几个大字。直到我昏死过去,他们才把我抬回营房。
像老鼠的尖牙扎进皮肤,疼痛的感觉牵引我慢慢往上爬,我从昏暗的地狱又一次重返人间。我摸了摸前胸,手指上有一些黏糊糊的汁液。我睁开一丝眼缝,看到指头上的血迹。我想起昏迷前的事情。我慢慢往营房外爬动,周围有鼾声,也有翻来覆去的声响,还有人在噩梦中大喊:不,不,我要回家!是的,我也要回家,但不能这样回家。带着一身的反动标语回去,我活不好,梁家老小都活不好。人们会把我当成美蒋特务或奸细,我会成为故乡水田里的一根稗子,高高地直立在秧苗中。每一个人都会轻易地拔掉它,没有一点土壤是稗子的容身之地。为了回家,我必须去掉这层皮!
我爬向厕所,摸到一包漂白剂,撒在刺字的伤口上,再捧水浇在漂白剂上。漂白剂在水中膨胀、燃烧,滋滋的声音像蛇芯一样疯狂乱窜,无数疼痛的小蛇在双臂、胸膛和脊梁上一齐扭动,我想号叫,但紧咬牙关,把千刀万剐般的疼挤压在心里。烧吧,烧吧,烧掉这层耻辱的皮,裸露的肌肉会证明我的清白,伤疤会表明我的心迹。我的身体被你们随意驱遣,但我的心属于故乡,属于爱我和我爱的人们……
B32
为了摧毁人们要求回家的意志,美军采取又一个狠招:断粮。
断粮延续了十天,双方仍在僵持。回祖国大陆,还是遣返到台湾?又是一个性命攸关的问题。
太阳像一个烧得通红的大饼,一点一点地沉落下去。我们被押进一个礼堂。三盏油灯下的人们显得影影绰绰。礼堂内站满了手持棍棒或手提尖刀的人。今天能活着出去吗?我嗅到了疯狂和杀戮的气息。脱光衣服,趴在地上!有人在叫喊。手提尖刀的人从四周包围过来,厉声重复:赶快脱光衣服,趴在地上!听见没有?战俘们开始解纽扣。别他妈的磨磨蹭蹭,老子的刀子等不及了,今天想吃肉了!尖刀在摇晃,灯下的长刀寒光闪闪。我的双手刚挨着冰凉的地面,一只脚就踏在后背上,给老子老实点!有人冲过来,用绳子死死地捆住我。硬邦邦的鞋底在脊梁上使劲地蹭了一圈,仿佛鞋底下是一只蚂蚁一根烟蒂。打!给老子狠狠地打!棍棒发出杂乱的闷响,惨叫声响成一片。木棒落在我的屁股上。今天不死也得掉一层皮,我想。张常发的屁股上嫣红一片,木棒也红了。张常发用手往屁股上护着,我听见一声折断的脆响,张常发大叫一声,哎哟,手臂便蜷曲了。他的手臂断了,我想。我把手臂藏到胸下,老子今天把屁股豁出去了。那一刻我想。
停!一个人从礼堂上方走下来,他把刀扛在肩上,迈着轻松的八字步,屁股随着脚步一左一右地摇晃。他走到张常发面前停下,对地上沾满尘灰的人说:起来!背上的脚移开,张常发像一堆破絮蜷成一团,在地上蠕动着。他在用另一只手托住那只断臂,慢慢站了起来。说,你到哪里?张常发的嘴动了动,没有发出声音。他在权衡,在犹豫。问他的人顺势拿过了沾满血肉的木棒,你究竟到哪里?大陆还是台湾?话音刚落,木棒骤然扬起,向他的断臂狠狠劈去。哎哟!张常发仰天大叫一声,手就垂了下来,膝盖一软,跌倒在地。
当张常发再次昂起头来时,他的眼睛像两团愤怒燃烧的火球,他一字一顿地说:回——家,我——要——回——家!
尖刀一闪,张常发另一只胳膊上的肉掉下一块。那人用刀尖戳起来,慢腾腾地吹着沾上的灰尘,然后走近墙壁中间的一盏煤油灯下。他慢条斯理地用刀尖挑去灯花,再把那一片肉放在火中烤着,一股焦煳的气息就像死亡的气味弥散在气息奄奄的人们周围。他极有耐心地把那块肉烤熟,然后张开嘴巴,放进去,用牙齿夸张地咀嚼着。味道好极了!他吧嗒着嘴唇,皮笑肉不笑地说。他从裤包里掏出一张白手帕擦着刀尖。人嘛,不能忘恩负义,你吃了人家的饭,长了一身的肉。要回大陆,简单得很,今天就得把肉留下!然后挥着刀吼:快说,每一个人都要说,你们要去哪里?
礼堂里响起一连串的逼问,说,快说!伴随着声声惨叫,一块又一块肉落在地上。那人把地上的肉块捡起来,串在刀上。他提着两把串着肉块的尖刀从一排被捆绑的人群走向另一排,迈着悠闲的八字步,然后走到礼堂正中,把两柄肉刀插在地上。
他重新换了一把刀,再次踱到张常发身边。
说,你叫什么名字?
张——常——发。
家住哪里?
河南大别山。
台湾也有山啦,一年四季青幽幽的山。想好了吗,究竟去哪里?
那人把张常发一把拎起来,两个人上来,一左一右夹住他站稳,那人把刀尖对准他的太阳穴,狂吼:你要去哪里?
张常发的模样反而显得异常冷静,他不慌不忙地说:哪儿是我的家,我就去哪里。生是家乡的人,死也要做家乡的鬼,绝不到异地他乡做孤魂野鬼!
那人的三角眼像两把刀尖闪着分外森寒的光,他一使劲,尖刀扎进张常发的脑袋里,血顺着脸颊流下来,张常发怒骂;不得好死的杂……种……他倒在地上,双脚在地上蹬出两条深深的槽沟,两只眼睛瞪得像两颗通红的燃烧弹。
我闭上眼睛,在心里长嗥了一声:常发呀!
背上的鞋像一座沉重的磨盘,又转了一圈:睁开你们的狗眼,看着,谁想回大陆,也是一样的下场!
那夜剩下的时光,我不知是怎么熬完的。我不愿看他们做出的事情,但又不能闭上眼睛,我只能看着那人的皮鞋。那是一双擦得像尖刀一样锃亮的皮鞋,鞋面上闪着地狱一般幽黑的光。
他用刀划开了张常发的胸膛……他的刀尖上挑着一颗血淋淋的心脏……他幽灵一般在人群中飘过,强迫人们睁开眼睛看着那颗心……他在疯狂地叫喊:老子今天就要让你变成这里的孤魂野鬼,老子要你们永远回不了家!不知精忠报国的人,连一条狗都不如!
我不知道那夜的一分一秒是怎么挨过来的,只觉得脑袋里有很多声音像天空中的炸雷,呼啸而来。活,还是死?只有违背内心,听从他们的安排才能活。但我要回家!千载难逢的机会又一次摆在面前,我必须回家!回大陆,也是一样的下场!又一个炸雷一般的声音劈空而来。我的脑袋要炸裂了,手开始抽搐,我的身体抽搐成一团……
当初升的太阳又一次爬上帐篷时,我们在刺刀的押送下,走进一个房间。这个房间的几分钟,将决定我们的后半生。那人依然站在那里,他的一排人都站在那里,他用手帕意味深长地擦着刀尖。轮到我了,我站在两个门之间。我不敢抬头。我看到那双刀一样闪亮的皮鞋,那双皮鞋往地上又是意味深长地蹭了一圈。我的双腿抖个不停。后面的人腿也在抖动,抖索的人群推搡着,我们慢慢向那道铺着红地毯的小门走去,因为另一道门闪着刺刀的幽光,那是通向家乡的小门啊,那一刻我却害怕了,无力选择那条路。我一直望着那道插着尖刀的门,双脚却在往铺着红地毯的门边移动。我不知道是谁在选择我的后半生。脑袋和脚分离,身体和思想分离,愿望和求生本能分离。一个更为强大的外在力量驱赶着我,我被迫服从,乖乖就范。
这是通往异乡的门。异乡是什么样子,等待我的会是什么?我不得而知。
几天后,我们被押上一艘军舰。我坐在最底层的地板上,呆呆地看着天花板上的铁丝网。那一层网在发动机的轰鸣中颤抖。那是我头顶上的一片天空,这层网无处不在。我们处在网的底层。清醒时,我这么想。因为我很快就不清醒了,晕船让我翻江倒海,死去活来。我的胃里波涛汹涌,我紧咬着嘴唇,控制着不让那些东西冲出来。终于,哇的一声吐在前面人的背上。前面的人也在呕吐,他胀鼓鼓的腮帮上面是一双无奈的眼睛,无力地放出一丝愤怒的幽光,表达着心中的不满,随着一个更大的颠簸,也哇的一声吐出来,喷在我的头上。
后来,我便闭着眼,倒在地上蜷缩成一团,任随军舰把我带向何方。
下船了,下船了!
快起来,下船了!
舱门打开,透进一束刺眼的光亮,一阵伴着海腥味的风吹了进来。
我睁开眼睛,谢天谢地,我还活着。
快下船,快下船!背着刺刀的人在吼。
军舰停在一个海湾里。海岸上密布着铁丝网,一直伸向地平线看不见的地方。
面黄肌瘦的人们踏上了这个隔绝的岛屿,人们叫它台湾。
冲澡,换衣,我又被编入国军。蒋介石的梦想成了国军的神圣使命,我们经过洗脑培训,迎来“新生”。
1958年的金门炮战期间,国军部队进入备战状态。那时的紧张自不待言,我们时刻准备着被调上前线。随着炮战渐渐停歇,我们的心才渐渐松弛下来。后来,部队组织到金门参观。踏上那些弹片密集的土地时,才知道炮战激烈的程度,暗暗庆幸没有成为这里的炮灰。
大陆就在海水的那一头,我却无法跨过这一线浅浅的海峡。迎着海风,痴痴凝望,一声叹息,却被波涛掩盖。
我所在的部队有一些台湾青年,他们是应征入伍的新兵。他们对我身上的字充满好奇,打听它的来历。我便同他们保持冷冷的距离。
但有一天深夜,为首的王大明揭开了我的被盖,另外两个人按住我的胳膊,手电的光亮在我身上缓缓移动。他们看过我的前胸,又强令我翻身,宿舍里的人都在惊醒中围了过来,他们似乎在参观一个怪物。王大明问,这些字是如何刻上去的?我说,针,很长很长的针。王大明吐出长长的舌头说,疼吗?
此后,王大明对我毕恭毕敬,他总是叫我老哥。与他相比,我是名副其实的老哥。王大明身上揣着离家时拍的全家福,他坐在正中,白衬衣外披着红色绶带,两只胳膊抱了一男一女两个小孩,他是孩子们的父亲。王氏家人二十多人围在他身旁。背后是他家两层的瓦房,瓦房边有两株正在开花的樱桃树。
王大明的小学时代受的是日式教育。每天早晨,他们站立在操场上,向日本天皇遥拜,然后举行升旗仪式,齐唱日本国歌。
没想到,长大后进了国军。王大明补充说。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