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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懋勤:剃头官
来源:四川作家网 编辑: 时间:2024-02-05

剃头自古隶属五匠之列,又被纳入三教九流,属于下九流之辈。古时文人们称三教九流,那是很温文尔雅的。三教指儒、道、佛三家,九流指阴、阳、法、医、名、墨、纵横、杂、农九家。不过此说没有专利,全凭个人好恶点卯。

剃头匠俗称刮刮匠,现代文明的叫法是理发师,上至总统、将军刮光头,下至新生婴儿剃胎毛,恐怕大多数人一生都与剃头匠有缘。传说本世纪初,革命的先行者孙中山先生有对联赞剃头匠:握一双拳,打尽天下英雄谁敢还手;持三寸铁,削平大清世界无不低头。你以为那是先生闲来无趣打油凑趣,乱点英雄谱,非也,那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暗立削平腐朽满清之誓,可见中山先生之幽默风趣。

说剃头有诗意,供人作对联,七拉八扯还能挂角一将军,咋个又来了个官剃头剃头官?剃头的当官,当官的做剃头匠,恐怕旷世罕见,闻所未闻,但毕竟还真有那么一回事,还真有那么一个人。本世纪三十年代初,川东北绥定城草街子有个半截子娃儿,姓郭名奇涛,听起来有点文绉绉的味道,本来他家祖上还算殷实,无奈老爷老爹两辈人烧上了大烟,田地房产年年月月随吞云吐雾烟消云散,先后气死老奶老娘,拖死病死两个弟妹,老爷老爹也命丧黄泉,独留下郭奇涛这个苗苗在风雨中飘摇。后来,一个姓何的游乡剃头匠老汉见这孩子可怜,便收他做了徒弟。中国有句俗话:剃头挑子一头热,你热他不热。撇开此语的隐意不说,这句话确实勾勒了一幅剃头匠的行装打头游乡图,至今在偏远乡间还能寻到他们的稀贵踪迹。

郭奇涛瘦瘦小小,长得不英不俊,但他生性聪明灵慧,一点就通,一学就会,加上手脚麻利,很受何师傅喜欢,没多久就掌握了剃头的一应手艺。他磨剃头刀时的推拉抹擦“丝丝丝”节奏轻快,在鐾刀布上来回摩擦剃头刀的“嚓嚓嚓”声极富韵味,剃头刀在湿漉漉的脑壳上轻重缓急前后游走“沙沙沙”手风疾速。他开始剃刀一个脑壳需几十刀,到后来,只需要十多刀就能刮一个光头,连何师傅也啧啧连声,忍不住夸起了自己的徒弟。郭奇涛由于从小父母早逝,迫于生计和糊弄横起那张嘴,喜爱下田捉黄鳝鱼鳅,到山坡野地捉蛇抓鸟,小有收获时,就地燃起一堆火,用一根细细的树枝穿上猎物,立马来一顿美味烧烤,也算打打牙祭。自从跟上何师傅后,郭奇涛见天就能抓一些黄鳝鱼鳅菜花蛇,让师傅大开胃口。师傅笑他“好吃狗”。他说,你不好吃你莫吃,喂狗算啦。何师傅用手向上拍了拍郭奇涛的后脑壳,你娃儿人话说不来,老子才舍不得呢。师徒俩烧烤、水煮、清蒸、油炸都品过,其乐融融。

过了两年,何师傅病了,老咳,常常见血,渐渐成了虾背,乡下郎中有人说是痨病,有人说是痹症,后来竟卧床不起了。师徒俩滞留在三江镇,被镇边做篾货的许大爷收留下来,租了一角茅屋栖身。郭奇涛白天走村串巷给人剃头,挣钱为师傅治病。清晨黄昏,稍有空闲,他四处拼命抓黄鳝捉鱼鳅逮鸟捕蛇,给师傅补身子。许大爷有个十三四岁的小孙女,小名叫碧儿,爷孙俩相依为命。碧儿长得很秀气,小乖小乖的,爱看郭奇涛剖黄鳝剥蛇皮,郭奇涛爱逗她,有时把无毒的乌梢蛇假装不小心丢在她脚下,碧儿常常吓得夸张地哇哇乱叫,举起一双小鼓锤,擂郭奇涛的后背,边说:“你坏你坏!”这时郭奇涛真是美死了,还喊:“捶重些,哎哟,哎哟……”

一天黄昏时分,郭奇涛又到野地里抓蛇,看到一条三尺多长的竹叶青蛇,暑热加兴奋,他额上浸出了汗珠。他知道毒蛇虽毒,其味更佳,于是立马猛扑过去,抓住蛇尾一抡一舞,蛇头被重重击地,只一下就瘫了。他喜滋滋地弯下身子,抓住蛇头以下三寸,正准备提起来,这时,冷不防左手背什么东西狠狠锥了一下,他一愣,见一条更长的竹叶青蛇正向灌木丛深处飞快溜去。他忍不住骂了一句,妈的,老子非要捉住你这一对打汤喝。他将摔昏的蛇装进布袋里,系紧口子,然后又去灌木丛中,但蛇早已不见了踪影。这时,他突然感到左手剧烈疼痛起来,于是用嘴吮了吮手背上细小的伤口,接着重重地啐了一口。他捉蛇很少被蛇咬,所以没有特别在意,只是用软藤在左下臂松松地系了两圈。

郭奇涛回到住处后,忙着剥蛇皮给师傅熬蛇羹汤,一时竟忘了疼痛。当他把热腾腾的蛇羹汤端给师傅后,方才忍不住“啊”了一声。何师傅看到郭奇涛红肿青紫的左手臂,顿时惊得连碗也掉到床前地上。何师傅问明情况,一时红了眼圈,双眼变得模糊起来,他颤抖着双手,从破枕头下摸出一个布包,打开一层又一层,到最里层才抠出五块光洋,推在郭奇涛手上,说:“娃儿,赶快去看伤,不然你那只手就要废了。”郭奇涛死活不要,说:“师傅,那是你养家糊口的钱,我不要。”何师傅生气地说:“我是犯了事才跑出来的,我……我早已是无家可归的人了,你……你快拿去,救命……”

郭奇涛忍住剧痛,先找乡下郎中,郎中摇头说没办法。后来,他跌跌撞撞地跑进绥定城,先找了几家药房,还是碰了壁。一位中年郎中说,你还是去找“三善堂”的洋先生吧。“三善堂”是外国传教士开的医院,据说那里开膛破肚下得了狠手,还说有种药病人用过后,开刀的时候竟然不晓得痛,只可惜很少有人去一试身手。还有人悄悄说,那里天天晚上有奶娃娃哭,他们在挖心取肝做洋药呢。郭奇涛不知深浅也万般无奈,只得咧着嘴,苍白着脸,进了洋人的手术室。洋先生并不像外面传说的那么凶神恶煞,只收了他三块光洋就动了手术,说下次看病再给,你要留点钱买些好吃的东西营养营养。

郭奇涛手术后醒来,发现左手臂齐肩以下全没了,命当然保住了,他的眼泪在眼角打转,始终没有流下来。他在病床上只躺了一天一夜,怕再收钱,于是不顾伤痛,偷偷溜出了“三善堂”,火急火燎地往回赶,他心里还挂念着师傅呢。当他回到何师傅身边时,老头子又惊又吓又痛,满腹话语挤在喉咙口就是说不出来,只听见咕噜咕噜响,何师傅伸出风干的手,摸了摸郭奇涛左手的空袖子,然后艰难地从烂棉絮里取出一本裱褙过很多层的薄薄的折贴,缓缓地塞到他手里,又指了指离床头不远的剃头挑子。郭奇涛看了看折贴,上面有字有画有图有穴位标记,就知道是啥了,他顿时两眼一热,扑到师傅身上大哭。师傅把头慢慢地转向一边,泪水顺眼角流了下来。房东许大爷将郭奇涛拉起来,小声说:“娃儿,你师傅说过,不准你挨近他,那病惹人。”郭奇涛不走,师傅脸青了,许大爷强行把他拉开。

当天半夜时分,何师傅咽了气,许大爷匆匆将一张刚烙好的热面饼盖在何师傅的脸上。那是民间乡下对付咯血痨病死者的防范措施,说是不把痨虫捂住,飞出来就往人的鼻孔里钻。郭奇涛被人拉住,未成年人是不准靠近痨病鬼的,他只有捶胸顿足地哭,把泥地踏出了两个凹陷的坑。

第二天,何师傅被一张破席裹住,入土为安了。好心善良的许大爷把郭奇涛留下住了十天之后,郭奇涛没等伤口痊愈就要启程。他说,不剃头,咋个有糊口的钱?他临走前,给许大爷下跪,说今后一定报答大爷的大恩大德。许大爷说,娃儿,你一个断手杆剃头匠,饿不死就算你福大命大了。郭奇涛给许大爷叩了三个响头,然后站起身,摸了摸碧儿泪眼蒙蒙的脸,笑了笑。他挑着担子走了,三步一回头,十步两行泪,走上了漫漫游乡路。

三年多过去了,当郭奇涛重回绥定城草街子老家时,名声突然大了起来。他老家早已片瓦不存,只得盖了一间小小的茅屋栖身。一只手的剃头匠,大家没见过,而一只手的剃头匠只需要七刀儿就刮出一个亮晃晃的光脑壳,更是闻所未闻。川东北一带爱把姓郭的叫“刮”,郭奇涛就成了年轻的“刮剃头”。“刮剃头”刮刮叫,特别是大户人家的老爷等都要等到“刮剃头”上门来剃溜光的脑壳,原来他已经练就了一手绝活,他的剃头挑子成了草街子一道独特的风景。大凡他为人剃头时,周围总有一些看热闹的老少爷们,随着“刮剃头”锋利的剃刀起落,一声声叫好。“刮剃头”的剃头椅有些特别,靠背高而且可以升降,刚好齐颈,以免剃头时脑壳晃动。他的剃刀可以说是锋利 无比,吹发立断。俗话说,剃头的最怕遇到络腮胡,他不怕,任你茅草丛生野蒿遍地,刀锋过后,必定是光生生的一片。还有令人羡慕的是,一般剃头匠大多用皂角,而“刮剃头”用的是“洋碱”,即今天的肥皂,如果到有头有脸的人家,他还有香胰子,即今天的香皂备用。只要剃头者往他椅子上一坐,他首先总要端详一阵头型,摸摸头盖骨是否有坑有包,再要量一下头发的深浅粗细软硬,先用“洋碱”往湿头发上轻滑几下,独臂右手两抓一抹,即刻满头白沫。他打开亮晃晃的剃刀,在鐾刀布上轻擦几下,用手指拈着,深深吸一口气,直下丹田。唉一声:坐好,头莫动。接着,他先从后脑下部中间起刀,角度轻重恰到好处,只听见轻轻“噗”地一声,那闪光光的刀刃已到了额头,轻轻一甩,一绺黑头发或白头发或花白头发顿时落地。然后左三刀右三刀,共七刀,就凸现一个光秃秃的脑袋。如果你不留胡须,他只需左腮一刀,右腮一刀,下巴两刀,下唇两刀,脖子和下巴相连的上方再轻刮一刀,活脱脱亮出一个光溜溜的葫芦头,可见“刮剃头”的手艺之精之妙之怪。

“刮剃头”自从断了一只手后,为人剪头只刮光头不理样式,因为无法一手拿剪一手拿梳了,可是,他还有一套令人称奇的绝活,那就是按摩术。对不知道者,他绝不卖乖,但凡是经过他摆弄过的人,以后剃头时,非要他收拾收拾。“刮剃头”在按摩之先,观其面、眼神、舌苔,简单问一下有病无病,然后长吸一口气,单臂舞天拖地,一股热气涌向掌心,他用右手手指像鹰爪一样屈伸几下,随即用手指手掌手背点、按、推、击、捏、提、揉、摸你的头部颈部背部胸部穴位。保管叫你头痛者不痛,头昏者不昏,落枕者复位,腰酸背痛者立马不痛不酸,无病无疾者则耳聪目明,神清气爽,周身经脉通泰,令人妙不可言。

一日,“刮剃头”突然想起自从断臂后,两三年没进绥定城了,于是他挑上自己的剃头担赶到城边东门外,找了个小客栈歇脚。他知道城里理发铺子多,理发师也多,城里人穷讲究,爱蓄点中分头一片瓦小平头大背头什么的,时髦女子还会烫头发小波浪大波浪。城里喜欢刮光头的人不是很多,所以游乡的剃头挑子只能站站城墙外,蹲蹲城墙角,小街小巷刮脑壳,登不了城里的大雅之堂,他很知趣。

仲春里的一天上午,“刮剃头”把挑子放在东门外,刚把火炉升起,就有个中年男子来剃脑壳。来人说:“小师傅,你一只手,方不方便哟?”“刮剃头”笑了笑说:“大哥,不是小弟吹壳子,我这一把手七刀儿就刮得下来一个光脑壳。”中年男子说:“好,我就献头来试试。”“刮剃头”说:“七刀儿刮不下来,我不收你大哥的剃头钱,还要请大哥你过午(午饭前的小吃)。”这时,周围已有七八个闲人,好奇地看起了热闹。

中午时分,一台滑杆走近东城门,上面坐着一位年轻军官,旁边还跟了一个扛着大枪的小兵。那军官看见离城门口不远围了一大堆人,还不时传出叫好声,他招呼滑杆停了下来,命令士兵去看看,是不是闹事的。一年前从河南湖北一带过来不少“红匪”,在大巴山一带闹得很欢,弄得绥定城也人心惶惶。那士兵小步跑了过去,踮起脚往人堆里望了几眼,又赶回来报告说:“郑副官,那里有个砍脑壳的。”郑副官一惊:“青天白日在城门口砍脑壳,这还了得……”士兵笑了笑:“是剃脑壳的,还是个断手杆,动作麻利呢。”郑副官笑骂:“包四,你个龟儿子,你娃儿正经点,谎报军情是要受罚的,嗯……现在而今怪事多,剃个脑壳也围到看,太无聊了嘛,我去看看,教育教育那些愚昧无知的国民。”

郑副官走到人群外,威风凛凛地吼叫了一声:“让开,让开!”众人见是一位小官爷,纷纷知趣地闪开了一条道。郑副官扯住一个人问:“看啥稀奇?”那人颤颤惊惊地说:“那……那个断手杆剃头匠七刀儿就刮个光脑壳,我们都看……看神了。”郑副官手托下巴,把正在给人剃头的“刮剃头”细细端详了一番,突然眼睛一亮,失声叫了起来:“龟儿子,真是踏破铁鞋无处寻,得来全不费工夫。”小士兵凑上前来讨好地悄声问:“长官,又看到一个俏妹子哇?”郑副官一巴掌打在士兵的后脑勺上:“龟儿子,你当老子是采花的呀,快点,去把那个断手杆剃头匠给我抓起来,送司令部。”小士兵懵懵懂懂地问:“长官,啥罪名?”郑副官大大咧咧地说:“啥罪……砍头罪……也,你娃儿磨磨蹭蹭干啥,快去呀,连剃头挑子跟老子一块儿带上。”

“刮剃头”这时正在为下一个剃头的人刮脑壳,刚刚刮完第一刀,那脑壳中间留了白生生的一道头皮。小士兵端枪走了过来,枪尖指点子几下,嫩声嫩气地喝道:“剃头的,收拾家伙,马上跟我走。”“刮剃头”收住刀,哭丧着脸说:“小老总,我是断手杆,扛不了枪的。”士兵说:“少啰唆,跟我走,扛不了枪就扛板子。”“刮剃头”说:“小长官,让我把这个脑壳刮完了再走吧?”郑副官走了过来,黑亮的马靴在地上咯噔咯噔地响,他狠狠地说:“少讲价钱,留一个活宝现世,一把手,快点挑起担子跟我走。”那没有剃完头的男子腿杆微微发抖,生怕也拉了他的兵,一个劲地低着头,可怜兮兮的顶着一个阴阳头,溜边溜边地往外走,惹起众人一阵哄笑。“刮剃头”歉歉地招呼剃头的:“老哥,实在对不起了,只有下回免费为老哥刮光脑壳了。”

“刮剃头”挑着担子进了司令部,军官们咯噔咯噔的皮鞋声来来去去,像踩在他心头,脖子不知不觉缩了一截。他偶一抬头,左右明晃晃的枪刺在眼前闪亮,吓得他不敢睁眼睛。一行人来到一个花厅前,郑副官说:“剃头的,就在这里等,喊你进你才进。”“刮剃头”口里应着:“那是,那是。”他像刚上岸的乌龟,缩头缩脑向里外张望,脑壳里不停地转着圈,结果越转越昏越转越乱,急得出了一身冷汗。不一会,郑副官出来喊:“进去吧。”“刮剃头”稳了稳神,放下剃头挑子,脚底擦着地,碎步进了花厅,他下颌抵着胸,不敢望正中。一个声音威严地说:“小伙子,把头抬起来,不要怕的。”“刮剃头”眼睛向上斜了一眼,见一把虎皮椅上立起一个矮胖的官爷,端着盖碗茶,抿了一口,打湿嘴唇。官爷约莫五十多岁,那身官服他还从未见过,头上戴着高桶帽,胸前还吊了几条黄带子须须,脚上是油亮油亮的马靴,腰上还挂着佩剑。他想:嗯……咋个不像一般当官的是大盘盘帽,看来一定不是一般的官爷。那官爷走到他跟前,哑着嗓子说:“不错,年轻,有股机灵劲,又是百里挑一的一把手,嘿嘿……郑娃子,这个,你嘛,当然是有功之臣,我另有重用,这个一把手小子嘛,先弄个排长干干,郑副官,把人带下去,弄几个头发长的,叫他试试本事。”“刮剃头”又惊又喜又怕,心想:不但没有办罪,反而一当兵就当排长,那不是天上掉馅饼了。他有点忐忑不安地说:“官爷,我是个断手杆,咋个扛枪打仗?你老莫说找几个人,就是一个半截子娃儿我也对付不了。”郑副官嘻嘻一笑:“傻小子,不是叫你打架,是叫你剃头,走吧,当剃头官了,还不谢谢督办大人。”“刮剃头”如释重负,又不知就里,慌忙点头哈腰:“谢谢杜大人,杜老爷。”官爷此刻心情很好,“噗哧”一声,猛地喷出一口茶水,打湿了“刮剃头”的裤裆,笑骂:“他妈的,你这小子,把老子的姓都改了。”“刮剃头”讪笑着,赶紧后退了几步,差点跌倒,被郑副官拉住,一扭,扯出门外,官爷还在堂上大笑。

事后,“刮剃头”终于从郑副官口中明白了是咋个回事。原来官爷姓牛名温友,官场上叫牛督办,是川陕边上的土皇帝,他曾是北洋政府任命的将军,那时虽是国民党当政,但他偏偏不依青天白日,而执拗地信奉他的北洋五色旗,曾令蒋介石先生大为光火,要不是剿共大业在即,能让他肆无忌惮?牛督办依然我行我素,经常是一身北洋将军戎装,出入官场,以示与众不同。他本是军人出身,读过日本士官生学校,刮光头是战争的需要,久而久之也养成了个人习惯,十天半月就要刮一刮头,油光锃亮,舒泰。自从他当上将军之后,好像是从五十大寿起,叫人剃头却不让剃头匠摸自己的脑壳,七八年来,确实难倒不少手艺高超的剃头匠。听说凡是给牛督办剃头的理发师,有挨了鞭子的,有挨了棍子的,有挨了耳光的。据说有一个剃头匠因把大人的头皮划了一道小口,后来差一点小命都丢了。“刮剃头”听完原委,对郑副官说:“牛督办大人请我当剃头匠是找对了人,我这一把手,想摸他老人家的脑壳也不成,少只手……嘿嘿。”郑副官拍了拍“刮剃头”的肩头说:“你小子碰到牛督办心里舒畅,一下子给了你个排长,你成剃头官了,官剃头了……不过,我要提醒你小子一句,要是剃头剃出毛病,你就吃不了兜着走。”“刮剃头”讨好地笑了笑:“多谢郑副官点石成金,以后还要继续关照小弟哟。”郑副官说:“你小子不笨。”

后来,一把手的“刮剃头”果然身手不凡,剃头从不用手挨着牛督办的头,连洗头也用厚厚的楠竹片做成的“痒痒搔”代替手的功能,加上神奇的按摩,叫牛督办通体舒泰,笑逐颜开,一时高兴,还隔三差五奖几块大洋给“刮剃头”。“刮剃头”抽空到三江镇拜望许大爷,可惜许大爷已归了黄泉,孙女碧儿也被人引走了,不知去向。“刮剃头”分别为何师傅和许大爷垒了坟,还立了碑,大哭了一场,才离开了三江镇。

一晃又是一年过去了,过惯了流荡生活的“刮剃头”越来越讨厌自己的一身灰狗皮,想当初,走村窜巷,神刀剃头,围观叫好,四里八乡谁不知道我“刮剃头”,到如今虽然成了剃头官,下面称他郭副官,却一点不自由,其实只是牛督办身边的一条狗。人有失足,马有漏蹄,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何况下九流的剃头匠,要是牛督办脑壳上长了疮,要是剃头时眼花手发抖咋办?“刮剃头”常常是颤颤惊惊过日子,紧紧张张拿刀子,真是度日如年啦。

当年仲秋的一天,“刮剃头”没事,在督办府闲逛,走到后院,忽然听到一个女子的哭声,他出于好奇,走到一处廂房,隔着雕花窗一望,看见一个年轻女子正在抽泣的背影。突然,他的衣领被人揪住,一扯,差点来个四仰八叉,他回头一看,原来是牛督办的贴身侍卫姜胡子。“刮剃头”讨好地笑了笑:“是姜大哥呀,我……我看点稀奇。”姜胡子笑道:“看啥子,看看还能解到馋么,你娃儿也该讨个媳妇了。”“刮剃头”苦笑着说:“我这一把手,哪个愿意跟我呢。”姜胡子拍了拍他的后脑,打趣地说:“讨不到黄花闺女,还有过婚嫂嘛,尼姑也可以,免了剃头钱,哈……”“刮剃头”不动气,塞了两块大洋给姜胡子,说:“姜大哥,行行好,督办府的女子,个个赛天仙,我……我只看一眼,只一眼……”姜胡子骂道:“你这小子,眼馋嘴也馋,先说好,只许看,不许摸,那妹子是牛督办的人,还没开苞呢……嘻嘻……”

“刮剃头”为啥想千方百计进屋看人,原来那哭声那背影,有几分熟呢。当他走进屋里,来到女子身边,不禁大惊:这不是许大爷的孙女碧儿嘛。碧儿也一眼认出了他,“刮剃头”做了做手势,使了使眼色,示意不要声张。碧儿眼泪汪汪地小声说:“郭大哥,救我,我是被抢来的,你一定要救我……”“刮剃头”点了点头,只是一言不发,轻脚轻手地退出屋外。姜胡子见“刮剃头”痴痴的样子,就骂:“癞蛤蟆还想吃天鹅肉。”他哀哀地说:“那妹子恐怕还不到十六岁……”姜胡子推了他一把说:“去去去,你操哪门子心,跟着牛督办,就是掉进福窝窝了。”“刮剃头”脸上讪讪地笑了笑,心里酸酸地走了。

第二天上午,“刮剃头”应召来到花厅,见牛督办一身滚花长袍马褂,脸上红光闪闪,一副喜气盈门的样子,他心里顿时感到一阵紧张。牛督办乐哈哈地说:“郭副官,今天这个头你可要好好给我剃,胡子刮得光光的,年轻二十岁,今天……嘿嘿,是本大人的洞房花烛夜,第五个姨太太……”“刮剃头”挤出一点讨好的笑:“大人,小人一定尽心尽力,你老放心。”牛督办不悦:“什么老,有你这么说的嘛?”“刮剃头”赶紧赔不是:“大人……我是……尊称。”牛督办大度地说:“今天,本大人心情好,不计较,开始吧。”“刮剃头”眼光闪了一下,乖巧地问:“大人,剃完头,要不要按摩?”牛督办笑着说:“这还要问吗?把你的绝活使出来,本大人有赏。”“刮剃头”点头笑:“那是,那是,包大人满意。”

当天中午,督办府大办宴席,宴请各路宾客,席上,并没有贪杯的牛督办却感到身体不适,再也坐不住了,只得起身告辞,由下人搀扶着回到卧室。从下午到晚上,军队里的几名医官和城里的几位郎中在牛督办的床前如热锅上的蚂蚁,面带苦相,原来谁都拿不准大人得的什么病。观舌苔,无病相。摸脉象,无异常。望、闻、问、切,毫无办法。牛督办头昏眼花,四肢无力,腰酸腿胀,竟然卧床不起,本来一个好好的洞房花烛夜,却成了弄得督办府上上下下不安的不眠之夜。

三天过后,经过“刮剃头”的按摩,牛督办能下床了,但离不了人扶着。牛督办埋怨说:“郭副官,你的按摩咋个就不灵了呢?”“刮剃头”说:“大人,不要焦,养个一两月,准好。”牛督办说:“我的五姨太咋办?还没拜堂呢!”“刮剃头”打趣地说:“那妹子早晚是大人的人,她还能跑呀?”

半个月后,牛督办身体还没康复,哪知破船又遇顶头风,红军如神兵天降,攻到绥定城下,外围据点连连失守,牛督办只好躺在滑杆上,率一伙亲兵仓皇出逃,在南门外坐油篓子船沿州河而下逃脱了性命。牛督办在逃跑前,没忘记他的没拜堂的五姨太和一把手剃头官,叫人四下去找,可两个人却人影全无,大家伙只顾逃命,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事情过了两三月,绥定城被红军放弃了,但牛督办却回不去了,蒋先生对人说:不查办他的临阵脱逃罪就算开恩了。在成都当寓公的牛督办每逢理发被人摸脑壳的时候,都有一股虎落平阳被犬欺的感觉,可惜,成都府不是绥定府,寓公不是土皇帝,没啥谱可摆了。他曾派郑副官回到光复后的绥定城,寻访“刮剃头”和五姨太,想找找东山再起的感觉。可惜心存疑窦的郑副官不敢明言,去了一趟也是两手空空。

20世纪三十年代后期到四十年代,绥定城东门外的老人们偶尔提起“刮剃头”,也有几分留恋,可没人知道他的下落,“刮剃头”从那以后再没有在绥定城露过面,碧儿也隐姓埋名不知去向。有人说“刮剃头”远逃他乡和碧儿安家了,有人说他在乱军中被枪打死了,还有人说他当了红军,红军队伍里正缺剃头匠呢。以上传说没有人去尽心考察,独独留下一段云遮雾掩的陈年旧事供后人猜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