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总是有一些很奇怪的地方,尽管长期以来悄无声息:仿佛与世隔绝;尽管囿于地域闭塞,抑或人为地遮掩隐藏。可是只要你与它有一次偶然相遇,就会被搅动得长久地难以平静。那些别样的、稀奇的感触和回忆,会不断产生奇妙的心悸,让你情不自禁一次再一次回到这个地方,探寻究竟。

位于中国西南部大山深处的金口河,就是这样一个地方!去年冬季,我又一次来到金口河崇山峻岭中的五池村。村子的对面,大瓦山就像一只巨大的诺亚方舟从高高的云端驶来,巍峨神秘,有种难以言说的震慑力。几个老人的讲述便从这只方舟开始。


一、百年前来的法兰西人

“听我爷爷讲,我们祖上是从崇州迁移过来的。祖上家里很穷,找人算命,别人说'要得翻,搬高山’。意思是想翻身发财,就要搬到高山上居住。于是举家迁移,一路走了很久,当看到这座像方桌子一样的高山才在山脚下有水的地方停留下来。虽然没有发财,但是能吃饱,一家人过着简单而又温饱的日子……

“我家的老屋、就是到那个像桌面平台一样的山顶砍木头下来修建的。那时出上还有一座庙,叫燃灯寺,里面住了四个从眉山来的和尚。

“我爷爷还讲,清朝时我们这里来了一个法国神父,他说这只像桌子一样的大方舟是上帝赐给人间的宝物。

“神父还说,很久很久以前,上帝见人间充满邪恶,就准备用大洪水消灭恶人。但他发现人类中有一位叫诺亚的人非常好、于是就指示诺亚建造一艘方舟,并让他带着妻子、儿子和儿媳,还有一些牲畜和鸟类上方舟躲起来。果然大洪水来了,陆地上的生物全部都死亡,只有诺亚一家人与方舟中的生命得以存活。

“村民们对法国神父的话深信不疑,相信方舟能带给大家好运。果然,后来外面的战火不断,我们没受一点影响。

“第一位法国神父要离开时,对村民说我天远地远来,实在没有办法带什么东西,只带来一点种子,你们把它撒到大天池水边,以后一年四季就会有菜吃了。”

村民们照办后,第二年大天池边上果真长出绿油油一片水边菜,不管怎么做都特别好吃,而且还能清热润肺。大家为纪念这位洋神父就把这种菜称作“洋菜”

每到秋天,风把洋菜白色的像花一样的种子到处吹,只要吹到有水的地方,第二年就会长出许许多多的洋菜。

“山里土地少,只能种点苞谷、洋芋、苦养,天气不好时肚子都搂不饱,哪里还敢想吃蔬菜?这是他这个外国神父带给我们的恩惠……”

80多岁的杨大爷拿起一把刚采摘的洋菜不紧不慢地叙述道。

金日河地处乐山、雅安、眉山、凉山三市一州交界处,原属峨边县,四十年前才成为乐山市辖下的一个县级区。

古时朝廷对西南少数民族地区鞭长莫及,在追与安抚并用外,也时常睁只眼闭只眼,任由一些土司头人相互争斗,占山为王。

可是金口河无论是离以汉人为主的乐山还是离以彝人为主的大小凉山,都隔着重重大山,而且地广人稀,有一种孤寂的静谧。五池村尤其如此。

五池村是因为周围有五个天然高山湖泊而得名,分别叫大天池、小天池、高粱池、鱼池、干池。五个质朴的名字,让风光无限的湖泊听上去平淡无奇,大约这里连贬官与落魄文人也从未光顾过,所以连一个稍稍文雅些的名字也没有。

大瓦山下几乎是个与世隔绝的世界,无论外面的社会是战乱纷争,还是朝代更迭,这里都默默地在贫瘠与孤寂中日出日落,重复着单调的日子。

大瓦山与多数人认知的“山”有些不同,没有尖尖的山顶,而是四周被陡崖围限的方形山体,似巨大的桌面,地质学上的名称是“桌状山”。

大瓦山下的五池村,一个看似与世隔绝的闭塞荒僻之地,却与遥远的西方文明有了某种神秘的联系。有文献记载:“1884年法国神父龙马丁在大天池设传教点。”这是目前能查阅到法国人到五池村最早的记载。

龙马丁是因为谁介绍到达大天池?现在已经不得而知。不过在那一时期中国北方社会大动荡是一个重要的原因。

19世纪六七十年代,清王朝的气数日趋衰落,为了维护统进一步闭关锁国,对国外传敦士进行驱逐和打击。于是有一教士通过中国朋友的帮助,辗转到西南少数民族地区。

距金口河不远的雅安宝兴县邓池沟,1869年法国人戴维在那里担任神父期间发现了大熊猫。

龙马丁与戴维或许有过交集,或许并不知晓,但都被写进了这块土地的历史中。

“1905 年法国神父吴儒佛来到大天池。”二十年后,又一个法国人来到这里。

再后来大天池建起了教堂,早期的家庭传教点旧貌换新颜。故,文献上又有“1910年法国神父方德馨住大天池教堂传教”的记载。

1910年峨边尚未建县,已有332位教徒,分布在大堡、吉星和五池三个地方。这在当时是一个相当惊人的数字。

现峨边彝族自治县旧属峨眉县,清嘉庆十三年(1808年)设厅,1913年才建县。虽然县址最初设在大堡,但偏僻的五池却奉教人数最多。其次是金口河吉星乡一个叫大伙家的村落,村民多是为躲避战乱从外乡迁来的移民。

五池村与吉星乡为什么会如此?一个比较重要的原因是地处通往汉源,以及更远的建昌(今西昌)的古驿道旁,即南方丝绸之路一个通道的结点上。

南方丝绸之路起于成都,南下分东西两路,东为五尺道、岷江道;西为青衣道和灵观道。而这两条线上有一条横线的连接通道叫阳山江道。

大渡河在唐代称阳山江。故由乐山、峨眉、峨边、金口河至汉源的路也称阳山江道。由于这条路山重水复,物产匮乏,又多次发生梗阻,故大规模的商队宁可舍近求远。这大约也是这条古驿道后来名声渐衰的原因之一吧。

法国人在这里做了些什么?我问。

另一位杨姓老者告诉我:法国人在大天池边建教堂后又建了学校。他小时候就在那里读书,学校不收费,每年家里给学校送一点苞谷。每到平安夜守岁时,爷爷就给他讲《圣经》里的故事,可是他心里更巴望得到圣诞礼物。

这位老人家讲述的时候,笑容里带着孩童般的纯真。他向我背诵发蒙读书的第一课:孝敬父母,尊敬师长,不杀人,不害人,不行邪淫,不偷盗,不妄证,不诽谤人,不贪他人财物。

这个村以童、杨两姓为主,有500多人。当我在村里转悠时,无论是堂屋里的点缀,还是墓碑上的标记,总是能看到一些与其他乡村的不同之处。

更有意思的是,大天池、小天池到吉星乡一带,方圆不过几十平方公里的范围内,竟然走出了6位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出生的年轻神父。

这些神父现在分别在四川神哲学院、乐山天主教堂、宝兴邓池沟天主教堂等地工作。冥冥之中,我感到过去太多的偶然,自然而然地汇集起来,成为今天的必然。


二、大天池旧事

大天池的日子在看似平淡无奇中一天天度过,然而却在平淡中,成为方圆几十里一个亮点。四周的孩子慢慢到这里读书,山民们每到周日就聚集到教堂里。

文献记载:“1931年宋激微、胡鸣谦、连佩韦等先后任本堂神父。”

这几位来大天池的神父都是华人。可在当地老人记忆中印象最深刻的却是另一位没有被记载的汪神父,因为他不是本堂神父。

“我小时候爷爷经常谈起汪神父,说他为人很和气,医术非常好!我爷爷在大堡做盐生意,四方朋友多,铺子里雇了好些脚子(力夫)。那时乐山公路还没有修,从峨边到汉源、西昌只有山间小路,大天池是必经之地。

“汪神父来之前会给我父亲先带信,父亲不但给他准备好马,还放下生意接他到大天池家里住。

“汪神父每次来都要给周围的人看病,离开时又会留下一些西药,比如小孩子打蛔虫的,老人治晕病的。他从这里翻蓑衣岭去汉源时,爷爷都给他准备好马夫,并给沿路一些朋友写信,这样就没有人敢拦路打劫。

“对了,爷爷说过,汪神父脸上有麻子。他好像小时候身体不好,以后立志学医……”杨大爷继续给我讲述大天池的旧事。那时小凉山一带缺医少药,距大天池不远的吉星乡出现了麻风病。这种传染病令当地人十分恐惧,以往山民们对付这类病人的办法不是将其驱逐到深山老林自生自灭,就是将其烧死或者活埋。而懂西医的神父来了之后,不但劝阻大家不要恐慌,还主动为病人治疗。这让山民们心生感激和敬仰。

“麻风病人到了后期,眉毛头发都会掉,手指脚趾一节一节腐烂,臭得很!人们远远躲开。可是汪神父还去为他们清洗,敷药……”

杨大爷讲述的这位汪神父,若不是因为1935年马边发生的一起命案,一名叫谢纯爱的法国神父被杀,也许会留在大天池。

汪神父姓汪名波,1903年出生于犍为县铁炉乡安南村。铁炉乡、新民镇临近岷江水道,天主教传入较早。

据《犍为县志》载:“同治年间开始在县境设教堂传教。最先在新民乡、铁炉乡发展教徒,教徒以汪姓居多。铁炉乡安南村设有经堂一座,规模宏大,盛极一时。”

2014年我去新民镇、铁炉乡考察,铁炉乡的教堂旧迹难寻。而摇摇欲坠的新民镇教堂,墙壁上还能看到“玫瑰教堂”的字样,站在大门口一眼能望到岷江,曾经繁荣的航道早不复当年。

汪波从小受洗成为天主教徒,为他施洗的正是谢纯爱。

汪波14岁时,谢纯爱推荐他到宜宾玫瑰小修院学习。汪波的人生轨迹由此发生了转折。

小修院亦称“备修院”“考验所”。学生来自各教堂神父推荐,年龄在10岁左右,学生进入小修院后,要经过2~4年的学习和考察,才能进入中修院学习。

小修院的学生专攻拉丁语,当时四川有5所小修院。从小修院学习结束后,还须进入中修院、大修院学习。

中修院学制 4~5年,大修院学制6年。学制漫长,内容繁复层层淘汰。要成为一个合格的神父实属不易!

位于四川彭州白鹿镇的领报修院是一个中修院,1898年动工,1908年竣工。其壮观的规模虽经历了“5·12”汶川大地震破坏,依旧让观者震撼!如今已被列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汪波离开犍为期间,谢纯爱一直在努力学习彝语,他准备深入到小凉山传教。

1926年谢纯爱终于进入马边,他在县城相继开办经言学校、诊所,并发展教徒100多家。更有意思的是颇具语言天赋的他编写了一本《法彝词典》。

几年后谢纯爱想把教务拓展到更边远的地方,于1931年到距马边县城附近40公里、一个叫“大院子”(属于现在高卓营乡)的地方修建教堂。

名为大院子,其实只是大山里的一小块坪地。因为这座西式建筑大门外夜里总是挂着灯,当地人便俗称“挂灯坪教堂”。

然而马边的教务远比谢纯爱想象的艰难,1935年8月的一天,一群彝族人冲入教堂,他们将谢纯爱抓起来,并在去县城途中将他勒死。

谢纯爱的死在当时引起轩然大波。凶手最终被关进大牢,但也有人说关进去的其实是一个替死鬼。这个人在我国著名民族学家、社会学家和历史学家马长寿到凉山考察时,拦路打劫,要他留下钱财,并扬言他不但杀过土司,还杀过洋人……

关于谢纯爱的死,在马边、雷波、美姑三县有不少传说,参与杀他的人与这三地有关。传说在不同的年代有不同的版本。而历史的真实是有些人能接受同族权贵的欺压与蔑视,但难以接受外来的价值观与善意。

谢纯爱死后,另一位法国神父林茂德被派去马边。但是经历了谢纯爱事件后,马边的教务更加艰难。大约教会觉得华人更利于开展工作,于是两年后林茂德被调到宜宾,汪波被派往马边。

汪波少年和青年时期都在严格的神学院学习中度过,除了宗教、暂学、语言学之外,还要学习许多相关的学科,或者自已有兴趣的选修科目。

汪波这一去再没有离开马边。因为他懂医术,1950年后成为马边西医诊所的一名工作人员。

汪波终生未婚,后来因为特殊身份的缘由,极少与人交往,担心连累别人,也担心祸从口出,默默地度过后半生,最后葬于马边。

他也许没有想到在遥远的大瓦山脚下,还有人记住他的恩惠、记住他的善行。汪波地下有知定会感到欣慰。


三、蓑衣岭的秘密

村主任扯起嗓子对着林子里喊了好一会儿,童婆婆才背着一捆柴从树林里出来。

95 岁的童婆婆独自一人生活多年。已是下午三点多,我知道不少山民一日两餐,便问她吃饭没有?童婆婆说她一天吃三顿。哪知她话还未落音,杨大爷便打趣她一天两顿搂饱就不错了。童婆婆听罢并不恼,而是嘻嘻一笑,说不饿就不吃嘛。

后来我才知道她节俭得几乎称得上吝啬。去年区委书记来看她,给她买了新棉衣,哪知书记一走她把新棉衣放进柜子里,称自己不冷。后来宣传部部长来看她,给她买了一双新棉鞋,她也放进柜子里。

童婆婆的节俭,与她刻骨铭心的饥饿日子有关。

“红军过大天池时,我还是小姑娘。一听说红军要来了,父母赶紧带我们躲进老林子。”童婆婆说。这是我第一次听到红军过金口河的口述。而毗邻的汉源县却保留了大量红军1935年途经大渡河的相关资料。

“传说红军刀枪不入,走过的地方鸡犬不留。我父母吓慌了啥子都来不及带就跑。躲到林子里又不敢生火,怕被发现,人都快饿晕了。红军走后我们回到家,才发现红军啥子都没有拿,晚上用来垫着睡的竹竿竿,整整齐齐地放在屋檐下……”

童婆婆艰难的一生中,铭记着乐西公路蓑衣岭段的恐怖记忆。“蓑衣岭开路时死人成堆哦!死得太多,堆在那里没有办法埋,最后就往岩窝沟下推。沟下的深渊都被死人填满了,狼和野狗把死人的骨头扯得到处都是,晚上冒蓝光,吓人得很哦……

“那时候民工活重,又吃不饱。包工头赌瘾大,钱输光了就偷偷把民工的口粮拿去倒卖。怕被发现粮食少了,就往里面掺沙子。脑壳好用一点的民工,吃饭时往碗里倒点水,等沙子沉下去后再吃。那些实在人就吃亏得很哦!又饿又累,病倒了也无人医治,只有等死。

“最后,几个民工实在气不过,有天晚上把那个包工头按在一张板凳上像杀猪一样杀死,然后推下岩窝沟…”

岩窝沟在璧立千仞的蓑衣岭脚下。那个深不见底的峡谷中隐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往事?有人说那里的风声中总是夹杂着人凄厉的哀号。

修乐西公路时,村里青壮男人大都被征去做民工,地里家里的活不但全落在女人身上,女人还要兼当背夫。

业婆婆曾经连续好长时间,每天往蓑衣岭背粮食,往返60多里山路。累与饿是深人骨髓的记忆。

蓑衣岭位于大相岭的东面,终年云雾弥漫,雨水滴零,行人翻越,必备蓑衣、斗笠等雨具,故名“蓑衣岭”。山险岩危,气候高寒,平均海拔3000米,每年冰雪期长达5个月左右。

抗日战争时期开凿的乐西公路就穿过蓑衣岭垭口,是整个公路最艰险的路段。仅这一路段就死去3000多人。

十多年前我在峨眉山万年寺采访永诵老和尚,他给我讲起自己参与修乐西公路的往事。

1938年,永诵从金顶下山背粮食,没想到竟然被抓了壮丁押往峨边修筑乐西公路蓑衣岭段。后来永诵经历了九死一生磨难,终于逃回峨眉山。

他也因为这段经历,在“文革”中被划为“国民党残渣余孽被强制进行劳动改造;也因为这段经历,七十多岁依旧每天习武磨炼自己的意志。2010年,他安详地走完自己97载的人生,从蓝褛开疆到魂归西方净土。

1937年抗战全面爆发后,国内主要交通粤汉铁路已被日军切断。国民政府也不得不迁都重庆。虽然滇缅公路开通,但川滇之间,需要绕道昆明、贵阳才能到达重庆。

因此,修筑乐西公路迫在眉睫,期望成为四川通往缅甸国际公路的一条最快捷通道。而蒋介石也准备万一重庆在日机狂滥乱炸被彻底摧毁,便将国民政府迁往西昌,为此还在西昌修建了委员长西昌行辕。

于是,工程在1939年仓促上马。蒋介石曾先后多次口谕、手渝乐西公路修筑事宜,要求必须在1940年完工,否则军法论处。

由于工期太紧,而当时技术力量又非常有限,工程的艰辛无法言说。公路起乐山,跨青衣江,经峨眉、龙池,再循大渡河经新场后,从大瓦山一侧盘旋而上,不断横切山峰,绕越蓑衣岭至岩窝沟,南行汉源县,沿大渡河至石棉、冕宁、泸沽至西昌。这条500多公里的公路成为中国公路史上最艰巨的路段!

童婆婆告诉我,大饥饿年代,她所在的村100多人只有30多人熬过来。如今政府不但给她修建新房,每月还给她300多元生活费。今昔对比,她很满足,也很感恩!

大山深处的诺亚方舟,俯瞰着南方丝绸之路上一条废弃的古驿道,也看着新的公路一天天延伸。

山风摇着松林传来一缕缕低吟浅唱,屋檐下的黑狗伸伸懒腰两眼善意地望着我们。杨大爷、童婆婆笑着与我握手道别。

山村里,静静的,有一种闲适的安详。摩托的声响由远而近,在镇上读书的孩子正被父亲接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