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子


是雄鹰的喧嚣还是牧马的嘶鸣?

一切都沉浸在川西高原的绿梦里。

满目的青葱与灿烂还没有褪色,9月的空气里就已经满满地挟裹着青稞成熟的芬芳。清晨,在阿坝大骨节病区麻尔曲河谷的深山峡谷里,我再次见到刚刚摆脱大骨节病折磨的患者们的身影和充满期盼的眼神。

这一天,阿坝州数万名大骨节病患者苦苦等待了100多年;为了这一天,中国共产党整整奋斗了半个多世纪。人们不会忘记,大骨节病给数万患者及其家庭带来的深重灾难;人们不会忘记,20世纪50年代中央民族工作队在阿坝州首次发现大骨节病以来,各级党委、政府有关部门为调查病因研究对策,探索、寻找综合防治途径所做的努力;人们更不会忘记,在综合防治大骨节病攻坚破难的关键时刻,党中央、国务院和四川省委、省政府的亲切关怀和温暖。

2008年5月6日,一个震耳欲聋的声音响彻雪域高原,87万阿坝人民欢欣鼓舞。这一天,时任中共四川省委书记刘奇葆在大骨节病重病区阿坝州红原县麦洼乡庄严宣布:“四川省阿坝州扶贫开发和综合防治大骨节病试点工作正式启动。”当年,财政投入资金6.91亿万元实施试点工作确定的年度目标任务,重点在8个县26个村实施13个易地搬迁建设安置项目,并配套实施易地育人、更换粮食、饮水安全、社会保障、移民安置、调整结构、卫生防治、科技攻关等工程。自此,阿坝州扶贫开发和综合防治大骨节病试点工作驶入了快车道……

大骨节病是一种严重危害人们健康的地方性、变形性骨关节病,它以侵害生长期儿童关节软骨为主,导致软骨坏死,最终骨端宽大变形,轻者影响劳动能力,重者丧失劳动能力,终身残疾,不少家庭因此致贫。阿坝州是全国罕见的大骨节病重病区,全州1351个行政村中有294个大骨节病流行,患者达4.27万人,占病区村总人口的29.02%。阿坝州有集“老、少、边、穷、病、灾”于一体的特殊类型连片贫困地区,患大骨节病人数占全国患者总人数的5%。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凡是大骨节病流行的地区,没有一家不贫困。

治病必须治穷,这是阿坝人在长期与病魔做斗争的实践中总结出来的宝贵经验!“大骨节病综合防治研究”被列入国家“十一五”科技支撑计划重点项目课题。课题组研究发现,大骨节病是多因素作用的结果,当地特定的地理环境,低营养、低微量元素的膳食,粮食T-2毒素污染等外部因素,以及家族中有多人患病等个体特定的生物学因素相互作用,导致疾病的发生。通过对阿坝州试点项目实施易地育人、换粮、移民安置、硒碘盐等措施进行预防效果观察,并在青海省进行对比干预试验,结果显示,综合防治措施对大骨节病起到了良好的预防作用。

扶贫开发和综合防治大骨节病试点工作犹如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在川西北高原深处的大骨节病区激烈打响,惠及了阿坝大骨节病区4万余贫病群众,在雪域高原谱写了一曲与大骨节病抗争的壮丽乐章!

秋风萧瑟,落叶缤纷,10月下旬的川西北高原让人深深地感觉到了初冬的寒意。在麻尔曲河谷采访大骨节病患者的过程,仿佛是聆听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深沉中浸润着激昂,严峻中流淌着奋争,雄浑中交织着夏日阳光般的辉煌。一个名叫“安多藏族”的民族、一群大骨节病患者的故事是那样的缠绵悱恻,让人不禁唏嘘长叹、感慨万千;就像一部曲折的传记,使人心潮激荡、咀嚼沉思……沉浸在麻尔曲河谷大骨节病患者们的真实故事里,我进一步加深了对“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内涵的理解,走进麻尔曲河谷大骨节病患者的内心世界,让我略有醒悟:身体残疾固然是人生的不幸,可心灵若是残疾了,一个人就无异于失去了生命的全部。

在艰难生活的不屈跋涉中,只要心还在,梦就在;只要生活的梦想还在,人生的快乐和收获就会永远与你结伴而行。


第一章 麻尔曲河,声声的呼唤

1

20多年前的一个秋天,我第一次见到大骨节病患者华尔青。那年他24岁,刚从部队转业回到家乡。

“呀,辛苦了!欢迎你们到我家乡去!”专程来阿坝县城迎接我们的华尔青,一见面带着浓郁的地方口音与我们热情地打招呼。

那时的华尔青,精神饱满,中等身材,高鼻梁,浓眉大眼,嘴唇略微上翘。那天,他头戴狐狸皮帽子,身穿深褐色藏装,扎着一条红色腰带,吊一把白银镶饰手柄的藏式吊刀,脚上穿着一双从部队转业时带回的军绿色大头皮鞋。他是当年麻尔曲河流域唯一体检合格并到部队当过兵的安多藏族小伙子,当时他已是村上的干部了。

简短寒暄之后,我们驱车向他的家乡阿坝县垮沙乡进发。车窗外不时闪过身材矮小、衣衫褴褛、步履蹒跚的行人,看上去穷困潦倒。

“我的家乡在麻尔曲河谷。麻尔曲河流域可能是世界上最贫困、最落后的地方,是一个被人们遗忘了的角落。”华尔青在车上用比较生硬的汉语自言自语,给我们讲起了他的家乡。

车过阿曲河,沿盘山公路而上,半小时后便驶入了麻尔曲河谷林区,公路逐渐由宽变窄。层层叠叠的大山,像大海的浪峰涌向浩瀚的天空。扑面而来的是一座山,又一座山。公路在林莽间穿谷越涧。汽车犹如一只甲壳虫蠕动在山的浪峰谷底。此时此刻,我真正领略了什么是大山的世界。一座连着一座的山纵横交错,风蚀雨浸,嶙峋的大山像久经风霜的老人,那道道似刀刻的皱纹,沟沟岔岔,仿佛在向人们诉说着什么。

条条山路在山坡坡上绕。座座破寨在山腰腰间吊。那些破旧不堪的山寨不大,大都在沟和山的交界处,背靠黄土坡,面临黄土沟。公路两旁,被废弃的破寨房、古寨楼比比皆是,饱经人间烟熏火燎的古碉楼黑咕隆咚,垣残壁断,野草葳蕤。

“呀,华尔青,对岸山坡上的寨子好像荒废了,寨里的人们都到哪里去了?”我好奇地问。

“呀,偌花(伙计、朋友),这些都是因病致死的人家。”华尔青答道。

我们听后一阵发憷。

车拐出一道山谷,只见一条白亮的河在山与山之间蜿蜒流动。

“ 呀, 偌花,那就是麻尔曲河,我们的阿妈娜热( 母亲河)!”华尔青指着山下哗哗流淌的河流说。

麻尔曲河发端于青藏高原东南缘的阿尼玛卿雪山南麓,四川与青海交界的玉树地区,与其他江河一样,由无数的涓涓细流汇聚而成,是大渡河的一条重要支流。麻尔曲河下游的脚木足河与绰斯甲河、梭磨河在阿坝州金川县可尔因乡融为一体,成为著名的大渡河。此段河流密布,俨如蛛网,各支流蜿蜒于雪山草地之间,风光旖旎多姿。众多的溪流、河谷之间,镶嵌着州内的阿坝县、壤塘县、马尔康市、金川县、小金县。然而,自治州的西北部属黄河上游。若尔盖、红原及阿坝县的部分地区犹如一块块肥硕健美的肌肉稳稳地植根于黄河源头。在阿坝州的东南,有发源于邛崃山脉和岷山山脉的岷江,其上游主要有杂古脑河、黑水河两条支流,自治州的松潘、黑水、茂县、汶川、理县就像颗颗棋子镶嵌在岷山山脉的深壑间。

阿坝这块美丽的土地其地表多为起伏和缓的高原草甸,河谷宽浅,河滩肥沃;入冬时节,雪覆草原,冰封千里;进入夏季,草原上繁花似锦,仿佛天赐的一望无际的巨毯,在蓝天白云和巍峨雪山的衬托之下,显得分外迷人。然而,这片美丽的土地上却流行着一种鲜为人知的地方病——大骨节病。大骨节病又叫矮人病、算盘珠病等,主要分布于西伯利亚东部和朝鲜北部;在中国分布范围大,患者多分布于从东北到西南的山区和半山区。本病在各个年龄段均有发生,但多发于儿童和青少年,无明显的性别差异,常常多发性、对称性侵犯软骨内成骨型骨骼,导致软骨内成骨障碍、管状骨变短和继发的变形性关节病。临床表现为关节疼痛、增粗变形,肌肉萎缩,运动障碍。阿坝州的阿坝、壤塘、若尔盖、红原、马尔康、松潘、黑水、金川等县(市)均流行大骨节病,其中尤以壤塘、阿坝境内的麻尔曲河流域患病率最高。

“大骨节病的病因至今不明,曾怀疑为慢性中毒所致,但未被证实。多数人认为可能与谷物中的致病霉菌有关。动物实验结果证实:凡用带有致病霉菌的谷物饲养的动物,其骨骼中所出现的病理改变与大骨节病相似。致病霉菌可能为留镰刀菌,但至今仍未完全证实。”与我们同车的时任阿坝县防疫站站长常里介绍说。

常里是阿坝县本地人,个子不高,但在大骨节病区却是一位家喻户晓的人物,这倒不是因为他个子比病区群众高,在病区是典型的“美男子”或者说“帅哥”,而是因为他为了探寻大骨节病综合防治方略,常年奔走于病区。数十年来,麻尔曲河流域的村村寨寨都留有他的足迹。他皮肤黝黑,鼻子像鹰嘴,微微向内勾着。这位医学专科毕业的藏族汉子,早年被分配到若尔盖县工作,后才调回阿坝县。

汽车穿行在深山峡谷里,透过车窗望去,麻尔曲河两岸那古老的碉楼在目光中旋转。麻尔曲河,一个多么清爽宜人的名字!沿河两岸松苍柏翠,碧草连天,峰峦起伏,薄雾在山间缭绕,云蒸霞蔚。独具风格的藏乡山寨星罗棋布地散落于林莽间、峰峦下。

常里告诉我们,大骨节病危害极大,少年时期一旦患上这种病,由于骨骺板提前骨化,会使发育出现障碍,表现为体型矮小、关节粗大,并伴有疼痛与活动受限,以踝关节发病最早,手指关节、膝、肘、腕、足趾关节和髋部依次病变。因骺板融合速度不一致,下肢往往出现膝内翻、膝外翻或髋内翻等畸形。手指短、粗、小,足部扁平。发病年龄愈小,畸形愈重。青春后期发病者则畸形不明显,主要表现为骨关节炎症状,关节肿胀,有少量积液,活动时有摩擦感,并伴有交锁症状,有时还可检查到关节内有游离体。成人下肢发病多,因踝、膝肿胀疼痛,行走时就像刚才我们看到的那些人一样,十分不便。患者部分或全部丧失劳动能力……

麻尔曲河啊,你走草地、绕山岗、穿峡谷,一路欢歌来到这片黄土地上,你给这里的人们带来了什么?是滚滚无尽的财富,还是年复一年的失望?是五谷丰登、六畜兴旺的好年景,还是穷困潦倒的苦日子?是幸福的小康梦,还是灰色的苦时光?

……

沿河两岸,山高路陡,阴暗潮湿。空气里弥漫着阵阵因枯枝败叶腐烂而散发的霉臭味儿。在颠簸的汽车上,常里还告诉我们:“目前全球大骨节病病区人口有3亿多,而我国患者多达200多万人……”

“阿坝县患这种病的人有多少?”我问常里。

“阿坝县尤其是麻尔曲河流域,包括比邻的壤塘县在内,是大骨节病重病区和典型地区。其发病率、病情分布及危害均居全国之最。据初步统计,仅阿坝县就有6个乡22个村是全国罕见的大骨节病重病区……”常里说。

“这种病到底在阿坝县流行了多长时间?”

“据有关资料记载,早在1955年中央第二民族卫生医疗工作队在阿坝和壤塘就发现了大骨节病,但其实这种病在麻尔曲河流域流行已经很久了。”常里一边说一边取出随身携带的看上去和他的身高不成比例的塑料茶杯,拧开杯盖,狠狠地呷了一口出发时从家里盛装的奶茶,又拧好杯盖,将茶杯放回汽车坐凳靠背的口袋里,吧唧了两下嘴,说:“这种病是一种慢性骨关节炎病,儿童时期还看不出病变来,到了12岁时病情才开始显露;病情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加重,轻则疼痛难忍,重则完全丧失劳动能力,甚至连路也不能走。我们今天要去的垮沙、柯河两个乡的2000多个藏族同胞中,起码90%的人患有大骨节病。特别是垮沙乡垮山村,200多人几乎全部患有这种病。”

“患上这种病后,除身体上的痛苦外,他们的生产生活还会有哪些不便?”我问。

“那可多了,就拿我们村来说,起码有20%左右的病人须拄两根拐杖才能行走;拄一根拐杖才能行走的占40%左右,个别病情严重的连生活都不能自理,一切都需要他人照顾,白天要人抬出屋外晒太阳,晚上再抬回屋里睡觉……”一旁的华尔青插话说。

当过兵、见过世面的华尔青接过常里的话说:“由于病魔缠身,我们这地方的人的智力、体力都遭到严重损伤,脱贫致富基本无能为力。结果就形成了越病越贫、越贫越病的恶性循环。”

“是的,直到今天,病区群众的年人均纯收入才214元,个别好一点的也不过300元,最差的甚至只有30多元。他们的住房70%是危房;他们更无钱添制新衣,不少人穿的是土制的牛皮衣,一件牛皮衣要穿好几代人;他们祖祖辈辈住在海拔2900—4000米的高山峡谷之间,长期吃的是青稞面(即糌粑,这是他们的主食),没有酥油,没有肉食,更没有蔬菜;饮水非常困难,住在山上的人家背一趟水得走两个多小时,而且还只能用嘎伦桶作为背水工具。由于山高路远,交通困难,信息不通,外面的世界再精彩,他们都听不见、看不着。到过县城的病区群众微乎其微,更不用说到州府、省城,到北京了。”说到这里,常里显得有些悲凉。

我们尚未涉足麻尔曲河谷这片土地的时候,就听人们说这里是一个十分贫困的地方。这里的人们住的是破寨房,喝的是高山塘塘水,吃的是没有一滴油的糌粑,穿的是铲了毛的老羊皮衣,不少家庭全家只有一条裤子,男人出外干活穿上,姑娘连门也不敢出。全家只得一只破木碗,揉糌粑只有轮流进行。这里是一个残疾人的世界,几乎全地区的人都患有大骨节病。总之,他们说,这里不是人待的地方。我们震惊了,世上竟然还有如此贫困和落后的地方!他们还说,多少辛酸的故事,多少令人难以相信的事实,也是因为这种危害极大的地方病而开始的……

华尔青说:“说真的,我原来对‘综合防治’的概念比较模糊,这次提起,感觉熟悉又凝重。在小时候朦胧的记忆里,我的一位未搬迁的阿克(叔叔),从山那边的老家到县城来,要走好几天的路不说,见他一次就发现他苍老了很多,而且脚越来越拐,病情越来越重。从阿克的哀叹中,我知道山那边一个叫甲鱼村的地方就是我的老家。”

阿坝县大骨节病综合防治办公室的同志们来到华尔青的老家调查情况,填写报告,我随队采访。30多年之前,尚未探明导致大骨节病发生的真正原因,唯一能做的就是组织病区群众尽可能搬迁。知道那段历史的人要么搬迁了,要么已经去世了,知情的人并不多。当地仅存一位75岁、按辈分华尔青得叫阿爷的老人家能够掰着手指头,说清楚来龙去脉。他见了华尔青,脸上露出微笑,告诉华尔青他的曾祖父、爷爷、父亲都叫什么名字,搬迁的时候他家有几口人等。那次调查后不久,这位老人家也告别了人世。

近20年来,作为一名新闻工作者,我曾多次深入阿坝、壤塘、若尔盖、红原、马尔康、黑水、松潘等地的大骨节病区实地采访,见证了社会主义国家集中力量办大事的制度优越性;见证了大骨节病综合防治工程的波澜壮阔和诸多背后的故事;见证了病区干部群众迎难而上,携手并肩,千言万语做工作,千山万水送温暖,千辛万苦办实事的时代风采;见证了大骨节病区父老乡亲与大骨节病抗争,舍小家背离故土,顾大家远徙他乡,为国家抛弃私情,建新家发奋自强,大义大勇,绝唱千古的伟大精神;见证了中国共产党和中国政府把关心、关爱少数民族地区群众生产生活送到“心家园”的民生情怀。整理采访记录时,一个个激动人心的场面历历在目,一张张可钦可佩的脸庞犹在脑海,一段段刻骨铭心的故事还在回放,一阵阵震彻心扉的声音依然回荡,一行行感动的热泪潸然而下……

2

20多年前,阿坝县垮沙乡羊羔村,黄昏。

支离破碎的山寨里传来了一位分娩妇女的哀嚎,那痛苦的声音冲破云层,撞击着山峦,撕碎了麻尔曲河谷人们的心。天色迷蒙时,寂静的山寨中传来一声声新生儿的啼哭。人们听到这怯动人心的啼哭,纷纷流下了眼泪,他们不是因为又一个生命诞生而激动、欣喜,而是因为悲痛、哀伤,又一个新生命将落入病魔之手,将和他们一样过上贫病交加、痛苦煎熬的苦日子……

半夜里,似乎一切又都消停了。寨子背后树林里雀鸟归巢时的叫声,房顶上乌鸦的呱呱呻吟,屋内婴儿的哭泣……变得遥远而不真切,仿佛是过去的回音。忽然,破旧的山寨里传来的哀叫声打破了麻尔曲河谷夜的静谧,那是多么凄惨的声音。一个因大骨节病折磨发出的声音,积聚着多少歇斯底里和悲哀?

大骨节病区水源奇缺,人畜饮水十分艰难。

“穷山乱石沟,滴水贵如油,十年逢九旱,天天为水愁。”这是当时病区饮水情况的真实写照。

“为了水,麻尔曲河谷的人们几乎绞尽了脑汁,想绝了法子。”常里说,“茸安乡阿斯久村上日喀寨位于距离阿曲河约半里路远的土台子上,全寨人祖祖辈辈全靠背水吃过日子,有些病重者无力背水,只好饮用雨水,一下雨,人们纷纷从屋里搬出锅盆接雨水,以备日后饮用。他们称这是‘天水’……”

麻尔曲河谷的地势是“山大沟深石头多,一出门槛就爬坡”“对面能说话,握手要半天”。这种艰苦的自然环境,造就了一个又一个令人心酸的故事。“穷”字在麻尔曲河谷牢牢地扎下了根。

麻尔曲河谷的穷,在阿坝州乃至整个四川省都出了名。一提起麻尔曲河谷,人们都说:“唔,那地方可穷呢!”

穷根是什么?穷根靠谁拔?穷根咋拔?这一系列严肃的问题一次又一次地被提上当地党委、政府的议事日程。

1996年,哈尔滨医科大学教授杨建伯领导的大骨节病重点实验室发现并证实病区生产的小麦、玉米、青稞等禾本科植物中T-2毒素的超常聚集是导致大骨节病发病的真正原因。他们发现,大骨节病区主要分布于我国东北至西南方向一个较狭长地带,而这些地带正处于温暖潮湿和寒冷干旱的夹缝中。就像双层窗户的层里和层外之间为一样,窗户缝常常长毛。这个地带的粮食特别是谷类作物生有大量镰刀菌,从而导致小麦、玉米、青稞等禾本科植物中T-2毒素超常聚集。这种毒素的毒性极强,能抑制蛋白质和DNA的合成,破坏人体软骨细胞的正常生长发育,致使骨关节软骨组织变性坏死,最上世纪90年代生活于阿坝病区贫病交加的患者终引发大骨节病。这一被中外专家称为在地方病研究史上具有划时代意义的科研成果,使得大骨节病的防治方法显得十分明了,即采用让病区群众改吃外地粮食,或在病区改种水田,或将粮食及时烘干等办法,便可有效地切断T-2毒素的传播途径。从这一科研成果出发,在实践的基础上,阿坝州提出:“将阿坝县作为试点,把治病、治穷、治水、治愚、治懒有机结合起来,在病区采取农转牧、易地搬迁、换粮调结构、易地育人、防病治病相结合的综合扶贫开发措施。”

3

公正地说,老天爷对麻尔曲河流域的人们是不公平的,它赐予这片土地的是恶劣的自然环境,给这里人们的是病残的躯体。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的数十年里,先后向麻尔曲河谷大骨节病区派发了数百万元的救济款,发放了数百万斤救济粮。可两个“数百万”仅仅能维持麻尔曲河谷大骨节病患者们最基本的生存,连温饱都无法实现,他们就更不敢奢望小康了。病,仍然折磨着那里的人民;穷,仍然是压在他们头上的沉重磐石。

物质生活的极度贫乏,再加之疾病的折磨,造成了麻尔曲河谷大骨节病患者们的愚昧木讷;与世隔绝的环境,使得麻尔曲河谷的大骨节病患者们老实厚道,不善言谈,不图虚表,只会默默忍耐。他们似乎承受了人世间的一切灾难和痛苦,在他们的品性中,便孕育出一种惊人的韧性。

“哎,没办法呀。由于病,这始终被外人看作不可涉足的地方、不干净的地方。县上的干部都不愿意往我们这里调,而调到这里工作的就像被贬官一样;大学毕业生也不愿意往我们这里分,凡被分配到这里的,没有一个不愁眉苦脸,……”华尔青失落地说。

说话间,汽车已经到达了垮沙乡沙羊村。

“阿罗(喂),仁青!”华尔青站在一栋破寨楼外高声叫喊着。

等了好一阵,楼下的房门才“吱呀”一声打开,里面走出一位看上去饱经沧桑、佝偻着身躯的“老人”。“老人”手持佛珠,口中念念有词,左右摇晃地向我们走来,见到华尔青有些激动:“呀,尔尕达(辛苦了),华尔青!”

“麻尔尕达(不辛苦)呀!”华尔青回答道。

“他们县上来的干部,是来看病的。”华尔青指着我们用生硬的汉语介绍说。

“呀,尔尕达,门巴恰卡!(辛苦了,医生们!)”“老人”激动地向我们走来。

“仁青,他们不是医生,是干部。”发现仁青把我们当医生时,华尔青立即更正道。华尔青告诉我们,眼前这位看似“老人”的仁青实际年龄却只有26岁。

一阵简短的寒暄之后,我们走进了仁青的家。他家简直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一楼昏暗潮湿,堆放着牲畜的草料等杂物,地面凹凸不平,空气里散发出阵阵恶臭。一根独木楼梯把我们引向二楼,楼层用松树枝条扎成,上面铺筑泥土,坑坑的,极不平整,走在上面给人一种摇摇欲坠的感觉。火塘里燃烧着微火,上面挂着一只黑牦牛脑袋般的茶壶。仁青的阿妈手持转经筒,蜷缩在火塘一角,不能站立起来,在那里不停地向我们点头微笑。房间四周因烟熏火燎而黝黑发亮,除一只破碗外,家里一样东西也没有。火塘隔壁一间小屋内,地面一角的杂草上放着一床已经发黑的被子,这就是仁青的卧室……望着眼前的仁青,他那无神的眼睛,举步维艰的姿势,肿大夸张的骨节……这一切,很难让人把他和心目中强悍魁梧的藏族小伙联系起来。还有,他的身高只有1.1米。仁青告诉我们,他所在的沙羊村300有多人,其中250余人是大骨节病人。曾经上过小学、初中只上到一年级下期的仁青就是其中的一个。仁青说:“我小时候很健康,能跑能跳,能干活能打球,还有着一连串的梦想。但是,从十几岁开始,幸运便离我远去了,厄运开始降临,我像阿妈一样,有了大骨节病的症状。病痛逐渐侵入了我的骨节,侵入了我的肢体,也吞噬了我的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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