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豆,在土里摸索长大的一种豆,名字绝妙,朗朗上口,甚是响亮。“土”和“豆”激情相遇,得到的结晶既是土的恩赐,也是豆的福报,人间一片欢喜。与其他作物相比,土豆虚怀若谷,不管身在何处,都不曾忘记生命的温床是大地,是土壤。感恩待天地,深情对万物。

先前,它是一株植物,由单叶逐渐生长成不同等的羽状复叶。待成熟,像趴窝的母鸡抱头缩项,羽毛炸裂,顾不上形象了。鸡孵蛋,小鸡儿一大窝,叽叽喳喳闹庭院;它孵豆,大土豆一大窝,悄无声息藏地下,一挖一撮箕。挖出来的土豆憨头呆脑,把底层生活这个口袋装得鼓鼓囊囊。仓廪实,天下安。尚有欲望的,则属生活的另一个口袋了。

在中国大地上,土豆旗帜猎猎,称谓众多:马铃薯、山药蛋、洋番芋、洋山芋、荷兰薯、番仔薯、薯仔、地蛋、土卵、地豆、黄独和洋芋等等,指的都是它的个体或群体。其中,洋番芋、洋山芋和洋芋均有“洋”字,表明它是个洋玩意儿,不远万里,来到东方大国。

我居祖国西南一隅,当地人习惯以“洋芋”称之。是故,以下多以洋芋叙述。

我老家诺苏泽波在二半山区,山高坡陡,地却丰饶,洋芋比成年人的拳头大。到了采挖时季,累死人马、胀死鸡猪、牛儿干瞪眼是常有的事。说累死和胀死是修辞夸张。人埋头挖、收和背,肩膀被承重的背带吃进肉里,勒出红里透紫的肉疙瘩,整日酸胀疼痛;马匹响着咴咴的鼻音,被人牵到地里去,往背脊两边的竹筐里哗啦啦倒洋芋。马因过度负重和劳累,毛色黯然了些,某些部位的皮肤甚至秃噜皮了;农户家的客厅、庭院和仓储,堆着山一样高的洋芋。日常秩序乱了套,鸡猪完全自由,跑进跑出,啄洋芋,啃洋芋,往死里撑,不死的就是好鸡和好猪;薄暮时分,老少几条牛踱到庭院,看见洋芋,囫囵卷几个,但因白天青草吃得多,“哞”一声,干着急,干脆回了圈。

无数人家,无数村庄,日子因洋芋有了攒劲儿的奔头。

洋芋的重是在运输和兑换中称出来的。说好七斤洋芋兑一斤大米。大凡懂几句汉语、识少许汉字的乡人做起了中间人,他们用麻袋装洋芋,像山墙样耸着,人在其间游走,渺小如蚁。为区分开哪堆麻袋里装着谁家的洋芋,中间人找来笔墨,在麻袋上标注姓名或他自己能辨认的特殊符号,专等之前约定的汽车来轰轰拉走。笔墨乃是就地取材,削一节竹棍当笔,刮一层锅底烟灰,调水搅拌便是,写多少字和画多少符都用不尽。有的中间人会写古彝文,写一个字,读一遍音,最能打动洋芋主人的心。委托给他们去兑换大米,一万个放心啊。

此去山遥水远,倒腾汽车和火车,洋芋就到了成都平原某个县区的集镇。一两个月后,有中间人潜回山里,洋芋的主人讨好似的问,行情如何?答:亏惨,亏惨。问者的表情立马像吃了毒草,锁死眉眼,苦苦的。又问:咋亏法?又答:八斤兑一斤。洋芋主人觉着亏,但没办法,反过来安慰那人,没事,兑一斤算一斤,逢年过节,可以哄骗孩子们的嘴了。他憨厚、笨拙,一副好欺负的样子。现在,他关心大米啥时候能运回村口的公路边,中间人保证说,“快了,汉人春节前到位。”洋芋主人说好,心头却犯嘀咕,这人新衣新鞋,嘴里还叼根纸烟,他哪有钱买呢?人心隔肚皮,莫非是中间人贪婪,被他们克扣了去?不,不,不会是他们,乡里乡亲的,咋好意思乱吃呢?他扪心自问和自答。过一阵子,去兑换大米的那些中间人乌鸦般飞回各自的村庄,亏损的话呱呱地鸣遍了所有的山寨。

更多的洋芋主人骂骂咧咧,被骂者当然是汉人,天杀的,明摆着欺负人嘛。

这期间,恰有汉人师徒来诺苏泽波生炉打铁,炉火熊熊,铁砧叮当。修锄的、锤刀的、锻斧的,一边求师傅打好每一件铁器,一边挖苦人,说汉族奸诈,斤斤计较,无孔不入。村里有对毒舌夫妇,如蛇不停地吐着信子,诅咒人家的祖宗十八代,弄得师徒几个怨不是,怒更不是,计划早早撤了,到别的地方去打。明事理的人跑去劝,开玩笑哩,不必当真。汉人说,受不了,受不了,好像大米是我们兑的,气怎么撒到咱头上来呢?

青山隐,绿水迢。师徒是顺着村庄向南的方向跑路的。

眼看汉族的春节策马而至,但部分洋芋的主人,包括那对毒舌家也没等来大米,于是骂得更凶,空气里弥漫着淘米的香和谩骂的臭。优先吃到的人家差小儿背去半麻袋米,并捎话说,吃吧,等你家的到了再换回去。

不觉间,洋芋牺牲自己的重,取悦了一小段细软的生活。孩子贪吃,腆着滚滚的肚皮找小伙伴逍遥去,事后不小心着凉,鼻涕溢出,细细长长地涎着,末了,刺溜一下,蹙回鼻里。有时直接用衣袖揩,左一揩,横着又右一揩,弄得那袖子油腻腻的,泛着残雪般的亮,等冷下来,袖子梆硬,死翘翘了。乡人不去管小孩,心里头痛惜洋芋,味美的洋芋凭啥不值钱?你贬损我洋芋,我就该妥协么?大不了我餐餐洋芋罢了。便省下大米,将功夫花到洋芋身上去,烧、煮、烤、炖、煎、蒸、炸、炒、拌等手法应用尽用。吃洋芋的天数密密匝匝,编织成一张网,兜住了即将下坠的日子。

怒斥和责骂像冬雪,年年寒手、寒脚、寒心好几月。如此几年后,不是秘密的秘密终于露出马脚,在人心里走光,没人再相信乌鸦天花乱坠的鸟语。原来克扣者不是汉人,而是中间人。市场终端的规则是三斤洋芋兑一斤大米,即使是把运输费、生活费算干抹净,均摊下来,五斤洋芋已足够,多出来的三斤活活被他们赚走了。难怪中间人乐此不疲,说话阴一句阳一句的,总给人神神秘秘的感觉。乡人之间以前没有心距,艳阳高照,温煦人生;而今隔着月光或星辰般的朦胧,不温不凉,铁马秋风的大事,不会商商量量地去干了。

市场,灵活又残酷的市场教会了人,变通了人,隔开了人。

某年,一部分中间人兑回来的尽是碎米,主妇抱到太阳底下去暴晒,不一会儿,灰黑色的米虫狼狈逃窜。十来只鸡跑来啄,啄着啄着,吃饱了,懒得再动,屁股一摇,到屋檐下去歇。主妇也骂累了,懒得再去理。她用筛子筛,米碎碎屑屑,大部分漏下去,像雪像盐像面,反正不像米。未过筛眼的米累积起来不过百来斤,勉强可煮,但不香,味同嚼蜡,权当哄骗小孩子的一款闲食,漠然置之。

暴晒和筛选的过程,既物质又精神,人心被这么一晒一选,终于成了信任大崩溃的导火索,大多数家庭不再和中间人合作,熟人社会突变陌生,谁是谁的龟儿子啊,啊呸!还是那对出了名的夫妇敢于直面,噼里啪啦地看破和说破,更要血淋淋地骂破。夫妇俩偶尔想起生炉打铁的汉人师徒,就忙不迭地追悔,对不住了,汉人兄弟些,请你几个谅解。好像道歉的话儿一次次说出口,对方便能感应到;抑或反复这样一说,他俩的心便像涟漪一样漾开,快快活活,坦坦荡荡。

山里人憨,但冒险一搏的计划已经定妥。往后,兑换大米的队伍多半由家族式或整村式外派,人员轮流,不得赚取利益,盈亏平摊,荣辱与共。

小分队的组成不得盲目,胆大的带胆小的,粗心的带细心的,外加三五个气壮如牛的小伙,要吃要喝要对外打架,一切商量着来,不得鲁莽行事。起初以为,此去障碍重重,亏损严重。结果,他们兑回来的大米家家满意,你说奇不奇。问秘诀是啥,对方哈哈大笑,说哑巴一样比手势,认得磅秤就够了。至于好米,用嘴咬嚼,傻子也知觉的。言下之意,这桩买卖哑巴和傻子都会,不稀罕中间人。人家汉人讲道理的,咱们要做的是:胆大心细,智圆行方,不得惹人。

有中间人不服输,扛着对市场熟悉的名号,继续招揽生意,大不了调整兑换的比例。话说某年,势力最大的中间人坐在副驾驶室里,与货车一起哐啷啷滚进了万丈深渊,车上还有司机和趴在洋芋上面的两条汉子。几年后,有巫师煞有介事,说他们变成鬼了,将洋芋背到悬崖顶上,再从顶上开袋,让洋芋轰轰烈烈地飞起来;其中有个鬼特立独行,背上绑着四个轮胎,爬至悬崖,再一个个地飞出去。鬼兴奋啊!巫师担心哪天会有汽车栽跟头,那一定是鬼蛊惑的,找替死鬼来垫背,好使自己跑去灵界与祖先团聚。三十多年间,在这段弯弯的山路上,确实发生过数起车祸,无人生还。我每次驾车或坐车经过,都会忆起巫师的话,有痰没痰,往窗外吐一口,提醒自己或司机,小心为妙,安全第一。

巫师早已作古,他肯定想不到其鬼话至今还在受用,如头昏脑涨时吃一根辣椒,让人惊醒和警醒,比药物烈得多。

四个鬼和西西弗斯没差别,有可能,鬼在荒诞、绝望中发现了新的意义,活着时奔波于洋芋,死去后依然牵扯于洋芋,相当于没有真正地死亡。他们在我老家那带活着,算是高级的鬼了。其实,活人也和西西弗斯差不多,播种、施肥、薅草和采挖,都像朝山上推巨石,一年年地推至山头,一年年地滚回原点,周而复始。在种、挖和吃的过程中,看似滞板,实则乡人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命运和幸福。

人讨生活,鬼玩游戏,万变不离其宗的是洋芋。相比较而言,鬼更会玩,你何曾见过专门滚轮胎玩乐的人?



土豆祖籍在南美洲的喀斯玛山谷一带。十六世纪晚期,它作为一种珍奇的植物被传入欧洲,自那开始直至十八世纪,土豆漫长地备受争议。反对派认为:吃它,是饮食上的一次冒险,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它在《圣经》里没有被提及,所以,它不是上帝为人类设计的一款食物。

《圣经》里无记载倒没啥,可以创新和创造。反对派最担心的是冒险饮食的后果。有什么后果呢?他们找来医生分析,说吃土豆等于吃来自地狱的根瘤,不排除会诱发麻风病的可能,因为麻风病患者的四肢上有与土豆类似的眼状赘生物,是“懒惰、肮脏、悲惨和奴性的根源”。长此以往,还诱发胰腺、结核和高烧等病症,会极大地削弱政府组织,削减国家力量。官员、牧师和大地主甚至在报刊上渲染文章,把土豆列为世界之恶。1619年,法国勃艮第地区宣布公告,禁止辖区内的人民食用土豆,违者法律制裁。而激进派则据理力争,“对于拥有一大家子的穷人来说,一头奶牛和一片土豆菜园,是多么珍贵的东西啊!”他们认为,土豆是最便宜、最美味、最有营养的食物,是幸福和富裕的源泉,尚没有任何庄稼“像土豆那样对人类的繁荣产生如此重大的影响”。归根结底,土豆了不起,它具备将营养、幸福和治国良策组合在一起的力量,对国家的发展与荣耀至关重要。

差不多争论了两个多世纪,最终,教条和本本主义被现实主义打得头破血流。以法国为例,十八世纪诞生了一位农学家,他叫帕蒙蒂埃,长期研究土豆,在很多论文里反复表达自己的信念:它是一种无与伦比的食物,是南美洲送给人类的最伟大的礼物。为了让法国人吃上土豆,帕蒙蒂埃悄悄种土豆,然后采下白色、粉红和紫蓝色的土豆花做成花束,趁着国王路易十六过生日,献给了他。王后玛丽·安托瓦内特对这些小花花赞不绝口,觉得土豆花清新脱俗,后来时不时就派人摘两朵来戴在头上。王后的时尚之举,很快被巴黎贵族名媛们争相效仿,谁戴土豆花,谁就拥有了高贵的气质和地位。后来,曾经是法国王宫的杜伊勒里宫花园被挖掉,按照一次国民大会狂热的决议种植了土豆,决议希望以此来鼓励更广泛的土豆种植。

土豆在欧洲的推广与普及,揭示的是食物革命的大胜利。

帕蒙蒂埃逝世后,被安葬在巴黎的拉雪兹神父公墓内。他的墓顶上装饰着用水泥制作的土豆。游客去祭奠,往往带去真土豆,置放其上,以示对这位土豆救赎者的膜拜。

土豆魅力无穷。经中国科学家考证,它最早传入我国的时间为明代万历年间,传播路径大致有两条:一条由美洲到欧洲再到亚洲;另一条直接穿越太平洋到菲律宾再到中国。据说,最开始作为稀罕之物,达官显贵可享用,普通百姓没有这口福。到明末清初,土豆的栽种技术得到提升,产量不断提高,才开始向平常百姓的餐桌靠拢。特别是清朝建立后,政府取缔了明代皇室的菜蔬供应系统,供应皇室的菜户转成普通农民,土豆的种子及培育方法不再保密,向全国各地大规模地传播开来。

成书于明朝万历六年(1578年)的《本草纲目》,是我国最早记述土豆的文献,菜部云:“土芋,释名土卵、黄独、土豆。土芋蔓生,叶如豆叶,鶗鴂(杜鹃)食后弥吐,人不可食。”半个世纪后,徐光启著《农政全书》,也云:“土芋,一名土豆,一名黄独,蔓生,叶如豆(叶),根圆如鸡卵,肉白皮黄,可灰汁煮食,亦可蒸食。又煮芋汁洗腻衣,洁白如玉。”

土豆啥时落户川滇接壤部大小凉山的,却无稽籍可考。

甫一引进,操彝语北部方言的彝人绝对“心子和肝子一起舞动”。他们按川滇两省的汉语称呼,跟着喊“洋芋”。洋芋是来解救饥饿和苦难的,有民谣唱:谁种植,谁不饥;肚儿圆,力气足;夜漫长,不可怕;添人丁,旺家畜……仿佛是救世主,给大小凉山带来了新的希望和繁荣。从此,山河新篇,年年绽放洋芋白色、粉色和紫蓝色的花,可谓春风得意,洋芋万里。

洋芋的寒冬是在特定历史时期出现的。当时,口号震天响:人有多大胆,地有多高产。公社下达任务,要求所有生产队一个洋芋窝点五六块种子,再缩小行距和株距,以提高洋芋产量。开种时,生产队长一吹哨,劳动大军下地头,如法炮制种洋芋。我爷爷乌嘎曲日被夹在队伍中间,别人种两行,他比别人多种一行。原因嘛,他是奴隶主(地主),剥削的债要用剩余劳动来换。我爷爷极不开窍,却有莽夫之勇,属于惹急了不怕死、敢去死的那种人。照例,他负责的三行地统统按老规矩来种——每窝埋一块种子,行距和株距全部留够。

姓王的队长恼羞成怒,吹胡子瞪眼,斥责我爷爷,只差将他一顿暴揍。五十多年后,我远亲的一位叔叔告诉我,我爷爷的双眼同样瞪得灯笼似的,气得发抖,问:“你们吃叶子,还是果子?”王队长“呸”地吐口痰,说:“牲口才吃叶子。”我爷爷把玩着扁锄,说:“你们的种法,只能长叶子。”“你个奴隶主,懂个屁。”队长神气傲慢,“明天罚你去背二十趟粪。”我爷爷努努嘴,没再吱声,眼里的怒火直至太阳落山也没有熄灭。他和扁锄杵在原地,像生了根。我叔叔是个涎着鼻涕的小儿,没人理睬他,所以听得明白、看得清楚。那年,洋芋叶密密匝匝,连风也渗不进去,土地像覆着绿毯的草坡,倒是便宜了野鼠,窸窸来,窣窣去,尽是一打打的草窝。挖洋芋了,果实略如铃子,苍白、溜圆,缠成乱麻状。种植技术历史性倒退,大小不及明代医书和农书上记载的土豆,比不赢鸡卵。而我爷爷点种的那三行,非鸡卵可比,正常如成年人的拳头。

密植的结果是亩产数据年年递增,人们却岁岁挨饿。

原本倾力去拯救世界的洋芋,到头来,拯救不了地市州级地图上连小不点都没有的诺苏泽波及其附近的乡民。

某日,爷爷和两个亲戚的双手都被反剪着,赤脚站在冰冻的土地上,拳头大的土块“嗖”地掷向他仨(平常投掷玉米芯)。就掷了一轮,唯独我爷爷被击中头部的右上方,鲜血淋漓,晕染了这年的冬。王队长兴奋地嚎:“打得好,打得好!”我爷爷吮着流到嘴边的血,嘟一大口,对着王队长喷,接着开骂:“你瞎指挥,你吹牛皮,你饿死人。”

王队长不敢看他,挥挥手,宣布斗争结束。

叔叔说,我爷爷的血好像夕阳,偏金色,但不是金子。

后来,我爷爷如他自己预测是被饿死的。死前,念一碗燕麦的汤汤水水,却未能如愿。我奶奶差我二十多岁的父亲去队里借半碗燕麦,瞎了一只眼的小组长不给批。他和王队长穿一条裤子,好的那只眼管看上头,瞎的那只管看下头,压根看不见贫下中农的苦,更何况我爷爷是个劳动改造的奴隶主呢?

洋芋有三“量”:重量、质量和分量。但在特殊年代的我老家,洋芋近乎没有“量”。最起码的重都被活生生地剥夺了,它哪有空间长大呢。畸形人生导致洋芋畸形,生活也畸形。洋芋的轻撬不动生活的重,似乎,洋芋历来都是轻飘飘的,轻如鸟卵,也危如鸟卵。以至于懵懂的孩子偶见拳头大的洋芋,被吓晕过去,洋芋神啊!小儿清醒转来,仍然心有余悸,比画出来的洋芋比他和她的头大无数倍,宛似童话。



还是那个年代,家族里我喊姑姑的一个人,在她夫家所在的生产队里诠释了洋芋的重,比生命还贵重。集体收工时,姑姑手里刚好捏着削好的三块洋芋种,慌张间,她弯下腰,假借整理裙裾,把种子藏在了破烂的裙垫里,计划回家后煮来吃。大队伍还在回村的路上,一块种子不慎掉下来,落在灰扑扑的道上,异常显眼。有人举报是姑姑所为。没办法,只得接受一众男子颐指气使地搜身,另两块种子跟着“扑哧”落地,羞得姑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更糟糕的是,有人在起哄中居然掀开她的裙子,当众羞辱了她。我不知道,姑姑是怎么滚烫着脸回到自己家的。后半夜,她把绳圈套进脖颈,脚一蹬,缢死了自己。她的身体被取下来时,如她平常保持着的尊严,上衣的布扣全部扣实,裙子的褶皱处捋得抻抻展展的。

为啥不藏在袜子里呢?转述者嘿嘿笑,那年代,很多人穿不起鞋袜,穷。

三块种子又多大呢?土豆长有欧洲反对派用来唬人的芽眼,做种子的时候,保留芽眼,和底部的部分肉一并削下,便是一块种子。因而,三块不规则的种子可能有三种来源,或从一至三个洋芋身上削来的,但拼凑在一起,永远不及一个洋芋大。

洋芋种子被赋予某种力量后,变得严重、危重和惨重。在它面前,尊严和生命不算啥。恰好,姑姑不齿于苟活,“咚”地勒断那口气,人间再无很漂亮的我的这位族内亲戚。

姑姑死了。爷爷死了。她和他的死与饥饿相关,跟洋芋沾边。

在我老家的这段历史上,洋芋曲折离奇,人没有真正善待它。

我总觉得,那时的劳动人民比西西弗斯差得甚远,密植在山坡上的洋芋,挖出来的竟如鸟卵,即使集聚成堆,也不如西西弗斯的石头大。虽然,他们看见了集体劳作时舞蹈般的优美,但终因荒谬而徒劳。相反,那个将血脉延续下来的老爷才是真正的西西弗斯。他死后,被火化在山冈的青冈林里,走到旁边,往右俯瞰,是他曾经点种过洋芋的那片土地。我五十多岁后,专程去拜谒他的葬地(彝人无扫墓习俗),只见那里掺杂着两棵高高的核桃树,下面乱石堆叠,尽是巨大的石。

我未敢奢想,将我爷爷和法国人帕蒙蒂埃对应在一起。当日,我堂弟带有酒,祭在了石头上。而我现在很后悔,应该带去两三个洋芋的。

我同时也未敢想象,将那时的乡人与后来飞洋芋和轮胎的死鬼联系在一起。若联系起来,乡人对待洋芋的态度和四个鬼差不多:浮夸,造作,变态,自以为是。区别在于,鬼可能发现了西西弗斯式的意义,而人们除了感知饥饿和死亡外,其他没发现啥。

幸好,怪诞的岁月早早滚进了历史的深沟。


土豆是穷人的食物,它为穷人提供了一条幸福的通道。的确,在全球过去的两三个世纪里,土豆功高盖主,功不可没。梵高作品《吃土豆的人》表现的恰是这一主旨:两男三女围坐在狭小的餐桌边吃土豆,低矮的屋子里悬吊着一盏油灯,灯光洒在他们憔悴的面容上。灰暗的色调,给人以沉闷和压抑感。有人注意到,画中的农民奇丑无比,坍鼻梁、鼓眼睛、凸颚骨,一副饿痨饿虾相。梵高却说:“这幅画代表表现主义的诞生。我要努力画的,不是一个比例正确的头像,而是生动的表情。简单地说,不是描摹没有生命的东西,而是画鲜活的生活。”

土豆不丑陋,人因潦倒而感觉丑陋。

看别人,想自己。我老家那带吃土豆,人却没有歪瓜裂枣的,男人俊朗,女子俊秀。

我记得粮食青黄不接的五六月,乡人提个撮箕走向自家的洋芋地,凭经验判断后,从侧面轻轻抠挖蓬勃的洋芋,掏出大个的果实来,鲜鲜地搁在撮箕里,再将土填回去,以免伤筋动骨,损毁了整窝洋芋。乡人心情复杂,做贼似的,怕被人瞧见,成为大家的笑话——家里断炊,实属羞人。我家断过粮,母亲差我地里去抠。小儿想吃新洋芋,在乎什么脸呢,可以理解嘛,这是大人的搪塞之语。我抠到洋芋时,脸红脖子粗,像在偷鸡窝里的蛋,抑或在掏鸟巢里的卵,耳畔响着鸡叫和鸟鸣。末了,鸡叫和鸟鸣合成人们的声音,嘈嘈杂杂,不绝于耳。其实,懵懂少年已知人间礼俗,羞得很。

我不会绘画,但多想涂鸦一幅抠洋芋的画,名字叫《抠洋芋的少年》吧!画中的少年扭头看向画外,脸红红的,样儿很紧张;他掏到了一个适中的洋芋,正往撮箕里送;后面是绵延的洋芋叶,碧绿如茵,偶尔点缀着白色和紫蓝色的花;洋芋的花穗上挂着青色的小果,宛如铃铛,仿佛在叮叮当当地告诉乡人,某某少年正在“偷”洋芋。那少年是我。洋芋是我家应急响应的粮。想象中的这幅画和梵高的作品都意味深长:忘却意味着背叛。我们理当记住洋芋浩荡的恩情,不是一餐,不是一日一月一年,而是悠悠岁月。这两幅画的背后,各自属于东西方农民的时代正在崛起。

我出生前,老家曾推广一种叫“三大”的洋芋,“三大三大,一般两个”。扒开一窝,倒见一两个大的,其余的皆小。乡人瘪嘴,莫名堂。大的多大呢?耄耋老者将黑乎乎的十个手指张开,再慢慢合围,那么大。敢情洋芋像他说的一样大,且黑乎乎的。小的呢?嘘——他摁住幺指拇头,这么小,不如鸟蛋。三大不好吃,水渣渣的,很快被淘汰。

幼时,我们吃几个品种的土豆,“阿斯子”“芭芭”“勒宋”……究竟哪个汉字才正确,我自己是糊涂的。官方不这样,称川薯多少号。老百姓弄不明白,按自己的意思来叫。我十岁那年,乡人引进新品种,喊东北洋芋。它块头大,瘤节少,实打实,最喜倒到肥不瘦的沙沙地。吃起来比地方的香,口感极绵、极糯、极柔,部分爆皮,绽放在锅里或蒸笼里,像白白的羊油,又像绒绒的雪花。后来,洋芋从村庄出发,以自身的重去撬动大米的轻,就是这款品种。

天上星辰多,地上洋芋多。山里人穷,缺钱,缺大米,但独独不缺洋芋。

乡亲父老搞懂饱腹意义上的洋芋,人生已经安好。洋芋是他们的主食,也是闲食,更是菜蔬,谁的日子能离开它呢。以前交公粮,粮站不收洋芋,以致乡人觉得低人一等,连头也抬不起来。别人骂他们,吃洋芋长大的,能有啥能耐。言外之意是,吃洋芋的人长不了见识。自从洋芋可兑换大米后,他们的头朝天仰,脸笑着,说话声敞敞亮亮。底气何来?洋芋的重便是最大的底气,一撬米油盐,二撬酱醋糖,三撬大肥猪,一年到头瓜果香。乡人坐高山,享的却是平原、丘陵和矮山人差不多的福。

近些年,兴起打工潮,青壮年纷纷去了霓虹闪烁的外地,剩余劳动力种不出那么多的洋芋。然而,世事变化,盛衰无常,反倒有人开车来收购洋芋了,换钱、兑物,户主哼哼地说了算。乡人之前担忧的运输问题,全权由外地人自行负责。由是观之,那四个拦路的死鬼,不管他们怎么兴妖作乱,恐怕都指向了外人。因而,乡人总会神秘地告诉司机,有鬼这档子事情,权当温馨提示。也有乡人提出疑问,诺苏泽波一带的前辈老的老、死的死,反正没剩多少了;与人同辈的鬼,他们四个不会老吗,或者不会死吗?逻辑是对的。可我在前面说过,占卜的巫师已经辞世,人们不知道该去询问谁,以解心头之谜。

鬼飞洋芋。鬼飞轮胎。鬼找替死鬼。说实在的,听来毛骨悚然,但这比一些交通警示牌管用,司机开得小心翼翼,生怕滚下山去。这么多年来,人车无恙,货物无恙,极有可能是,不是魔咒的魔咒在起妙用。

有欧洲人研究土豆的养生功能,说土豆滋阴壮阳,使人精力充沛。

真乎?假乎?真假掺杂乎?不管了。只是我回想起诺苏泽波几十户人家,尤其是我父母那辈时,从村东到村西,哪家不是五六个娃?最多的达九个,且全部抚养成人哩。爱欲、激情乃至放纵都是天性,是两人私密空间的事,不像某些时尚达人和明星,袒胸露乳,勾肩搭背,公之于众。我的父辈们既种洋芋,又种人生,已将物事和情事做到极致。也许,没有洋芋就没有我,更无我的弟弟和妹妹些。我一家子人是感谢洋芋生命之恩的。放大去观察,我老家父辈们锲而不舍的精神多像西西弗斯,幸福着,耕耘着,同时也希望着。

别嘲讽和讥笑西西弗斯,嘲讽和讥笑他,等于嘲讽和讥笑我的父老乡亲。

除饱腹外,将洋芋引用到人名上,全球可能只有我的父老乡亲。

一些家庭商量好似的,给儿女分别取名“洋芋惹”和“洋芋嫫”,译成汉语,前者为“洋芋儿”,后者乃“洋芋女”。人取洋芋名,基于朴素之怀想,指望子女长大后,洋芋吃不完,富足险中求。再者,等长大后,他和她各有谈婚论嫁的这天,届时,希望他们孩子多多,一窝一窝地生,像洋芋敦实和深沉,血脉奔流不息。

怕重复而已,不然,很多村庄巴不得生儿都叫“洋芋惹”,添女都喊“洋芋嫫”。

孩子长大后,有人走出了村庄,有人留在了村庄,走和留都从从容容。走的人背走了故乡,留的人守住了故乡。我是走出来的人之一。虽然我不叫“洋芋惹”,但我家的餐桌上常常有煮洋芋、炒洋芋丝或洋芋酸菜汤;宰鸡时,汤里还要切些洋芋进去,不是丝,粗粗的那种,劲道,提味,呼哧呼哧,鲜死人。

与洋芋相遇,最好去菜市场。但在我居住的州府里,常见行走街巷的洋芋。它们不多,被乡下来的中年妇女搁在火盆架上,边走边烤,一路卖,一路香,谓之凉山“汉堡”。递给你前,她蹲下身,将洋芋剐蹭得黄澄澄的,尔后,戴上几乎透明的塑料手套,剖开一半,往里塞拌好的辣椒末、葱花、蒜、盐等调料,洋芋归你了。

人们吃洋芋,不是饿了,而是因为洋芋是幸福和安慰的来源。

老家味道,凉山“汉堡”,绝。

土豆在全世界传播的故事,勾勒出日常饮食习惯与现代国家之间关系的新历史。英国学者丽贝卡·厄尔著有《土豆帝国》,他写道:“人们不再把土豆与农村的饥饿联系在一起,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将土豆与走向富裕的消费者联系起来的新概念。”

是啊,土豆的广受欢迎,至少为人类思考消除贫困、保障粮食安全和主张粮食主权开辟了全新视角。难怪,当初归为蔬菜类的土豆摇身一变,成为世界第四大粮食作物。

土豆,好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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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加拉巫沙:彝族,居四川大凉山。曾获滇池文学奖、孙犁散文奖、四川散文奖等,著有散文集《燕麦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