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期,几乎整个中国都在快速嬗变与递进,可我们的乡村依旧沉浸在古老农具的叮当声中,抱着古老的日月,在山的缝隙与阴影中上坡下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作为一个读过一点儿书的少年,我是有梦想的。面对天空下崎岖的村庄,我早就想逃了,有一次旷课达一周多,私自跑到庞大的北京,又转到郑州。再一年暑假,事先没告知任何人,我就自行消失了一个多月。而一九九二年十二月这一次,我的离开空前名正言顺,师出有名,而且有一种兵车西行、直入瀚海的出塞意味,如皇甫冉诗句:“转念关山长,行看风景异。”乘坐各种人的气息混杂的绿皮列车,从石家庄出发,在郑州和兰州分别看到传说中的黄河,这河流古老得依旧大水泱泱,两岸层累的黄土之中堆积了诸多人类历史的痕迹。古都西安只是一面平地上闪耀的一堆灯火,皇帝、臣子、胡姬、富家、官人的高门大院,规整的城墙已经没了兵戈战火,诸多的当代人于其中人间烟火。对于秦岭,我更多地想到始皇帝嬴政家族发迹,还有三国时的诸葛亮、魏延、马谡、姜维、司马懿等人。被黄河一分为二的兰州,午夜时分只有冷风猛烈拍打车窗,远处的白塔山上似乎举着几盏远射灯;皋兰山上,匈奴早就没了,霍去病也只是一个传奇。乌鞘岭之后,祁连山迎头而来,以苍龙之姿,横亘天地,怀抱古老的雍凉之地。在被戈壁、沙漠、河流、山脉挤压的河西走廊,所有的村庄都是那么零碎,城市也只是荒芜中的一片绿洲。
近黄昏时候,祁连山冠盖缟素,落日如血。列车还没停稳,我就从车窗看到,表面漆黑的月台上,竖着一面汉白玉石碑,上写李白之诗:“天若不爱酒,天应无酒星,地若不爱酒,地应无酒泉。”而李白似乎一生都没到过酒泉,但他是一个通天彻地的人,寰宇之内,都在他心里,也都在他天才的诗句之中。几十个同乡战友背着绿色行李鱼贯下车,站在月台列队报数、点名。干燥的风不知来自哪个方向,带着大把大把的尘土,吹过血肉和骨头。
车站距离市区20分钟车程,沿途堆满白色卵石的戈壁,平展无际,携带刀子的大风不断吹起白土,好像旧王朝之中飘散的脂粉。新栽的柳树枝条干枯着,枝条被风甩得既单调又有些婀娜。再后面是啤酒厂、糖厂、空河滩和富康家具店。迎面是一座雕塑,三匹白马在碑顶扬蹄奔腾,鬃发飞扬。
那时候,酒泉市区建筑有些灰旧,枯燥的广告牌飘飘摇摇。矗立在邮电局和鑫利商城之间的建于明代的鼓楼,青砖青瓦,四门穿心,每个门顶都写有几个红色的字。再向北的道路满是尘土,朔风中的雪粒在犹如铁幕的旷野上愤怒地击打车窗。路边杨树枝干光秃,上面落着乌鸦。间距很远的村庄似乎都是由黄土和茅草构成的,周边的杨树上瑟缩着来自西伯利亚的乌鸦。接下来的金塔县城也寥落异常,沉浸在一片黄色的盆地里,街上几乎没人,只有大风吹起的尘土和轻薄垃圾在空中飘飞。再一个小时,满目旷野,迎面是更大的戈壁,黑苍苍的,近看却是由无数各色卵石铺垫而起。
在营门口下车,我们各自提着行李如鱼饮水,还没站稳,就是一阵震天的锣鼓声,一些戴领章帽徽的人敲打着,在空旷的营门之外,对我们的到来表示热烈欢迎。再一次列队和点名后,其中很多人再次乘上班车,去往我不知道的地方。许多天后我才知道,我们这一年的新兵一共被分成了三个连队,分别在三个地方训练。
我想,古人所谓的“出塞”大致如此吧,岑参、高适以及历朝历代无数兵卒初入军营时候的情景,肯定都很相似!古今之间,有很多东西肯定是雷同的。对我来说,从这一时刻起,新兵连生活就算正式开始了,还有我在巴丹吉林沙漠所有人生故事和历练。新兵连给我的感觉,就像是一个特点鲜明的码头,潮水浸漫,风浪险急,但都是模拟。甚至,更象是一个火炉,我们这些新兵就是一块块的生铁,投入进去,为的就是淬火,形成理性而又尖锐的武器。狠狠睡了一夜,醒来,感觉一片新奇。黎明还没吹起口哨,班长的吼声就在楼道里犹如炸雷。赶紧找衣服起床,手忙脚乱的同时,我也觉得有一种强悍无匹的集体力量。全员坐好,军官威武其上,我们正襟危坐,小马扎虽然单薄,但也没有发出吱吱呀呀的反抗声。这是动员会,它似乎唤醒了我血液里的铁血梦想,也觉得“男人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真的是一种雄壮的人生境界。
走出大教室的时候,我还心潮澎湃。参军之前,读过几年私塾的爷爷就说:“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当时我不明其意,爷爷说:“当了兵,生死就没个准儿了,或许是今儿个,或许是明儿个。有个诗人就曾经说过:‘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可也有人郑重其事地说:‘英雄行险道,富贵似花枝。’”然后叹了一口气,继续说:“参军当兵做英雄,古来人皆同。”
班长很理解我们的心情,刚到部队,要给家里报一声平安。一年多后,我才在当地县志上了解到,这地方就是王维“属国过居延”中的居延之地,两汉时期汉匈对垒的前沿阵地之一。一九三○年,陈宗器和贝格曼等在这里发现了居延汉简,以及一系列侯官府、烽堠守捉等军事遗迹。迄今已发现的居延汉简中,有不少军人家书,充满了肝胆相照的英雄气质、血缘亲情与朋乡之谊,如《居延汉简释文合校》505·43B中“二卿时时数寄记书,相问音声,意中快也”;《居延汉简释文合校》185·4B言“始春不和,愿子游谨衣强餐饭,子游幸赐尺记”。如此等等,总令人想起高适诗句“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岑参“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以及卢思道“从军行,军行万里出龙庭,单于渭桥今已拜,将军何处觅功名”等诗句。
古来征战苦,这是一个铁律。而我们的条件却比古人优裕了很多,尽管没有桌子,床铺完全可以用于书写,纸和笔的获取也极其方便。还有邮政,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期之前,军人邮寄东西一律免费。坐在小马扎上,就着洁白的床单,我利用一个小时的空闲,给家里写信,同时还给她(当时暗恋的女同学)写了一封。然后小心翼翼折好,放在印有兰州市某支局某信箱的信封里,放在连队值班室——每一天都有专人把信件送到邮局。
再后来的训练间隙和节假日,我不间断地写信,对象始终只有两个:一个是父母,一个是她。我的父母都不识字,每封信都是弟弟逐字逐句念给他们听的。她识字,我给她写了很多,但她从来没给我回过一封(或许是她没收到,或许是收到了,不拆开就当废纸或者干脆当成厕纸了)。弟弟的圆珠笔字迹像是纸上跑的一群黑蜘蛛,但大致能够认清,我也能准确领会父母意思。除夕夜,看了一会儿央视的联欢晚会,我回到空无一人的宿舍,十几张并在一起的通铺充满各种各样的味道。我长时间站在窗前,看着在灯光下疾速旋转的雪花,想母亲、父亲、奶奶,还有她。
我当兵的头一年冬天,爷爷在一个阳光温和的中午突然逝去了。我小的时候,他是故事转述者,十二岁之前,我都躺在他的故事里。那里面有好人坏人,也有神仙妖魔,更有鬼怪僵尸之类的。不可否认,我之所以能写点儿东西,全赖幼时爷爷的启蒙。他还让我背诵过《诗经》《论语》等典籍,但数量很少,我也没怎么坚持。
戈壁深冬冷得连星星都不住地打哆嗦,好像地球上的寒风也触到了它们的身体,人间的冷意使得它们也感同身受一般。营房的窗户上结着各式各样的冰花,有的像凶神恶煞的异域怪兽及其徒子徒孙,有的像下凡的七仙女,有的像怒吼的狮子,也有的如岩石上的青羊。看着被黑夜层层包裹着的教导队营区,我想我的故乡南太行的大年夜一定是隆重的,哪怕再穷的人家,也都亮起家里所有的灯,连院子里的椿树都熠熠生光。远处的山黑黢黢的,在高远的蓝色天幕下如神灵一般连绵。
也想起幼小时对春节的那种渴盼,往往刚到腊月,就想着过年,天天问母亲,啥时候过年夏(南太行土语,即春节)。母亲一脸无所谓地说:“还早!”又说,“哎呀,过个年夏有啥好?”自己年长后,我才知道,过年是对成年人的心理摧残,时间总是在无声杀伐。正如母亲和父亲所说,过一个年就少一个年。这句话包含了诗人“春来春去催人老,老夫争肯输年少”的文艺范儿的喟叹,当然也包含了普通人对于尘世生活的眷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