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史堂中的杜甫塑像 刘开渠 作
一
每次有朋友来,当然会陪着去杜甫草堂。这已经是一个繁华甚至显赫的所在,天下凡读过书的人到蓉城,大致都要来此拜谒,好像成了一门文化和精神必修课。看到刘开渠所作的杜甫塑像,瞬间被那种蜷曲如刀片的形态震撼了:一个人再怎么瘦削,也不至于连全身血肉都如扭结虬枝吧?再怎么苦难,也不可能宛如一张生铁做的硬弓吧?
草堂里都是人,熙熙攘攘,俨然闹市。有些人在碑亭前拍照,于水塘边喂鱼;有些人在杜甫塑像前端详;更多的人仰着头颈,在墙壁上重温杜甫的岁月。孩子们用稚嫩的声音背诵:“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绝句》)还有一些游客走过密集的竹林,在草堂大廨、工部祠、浣花祠、梅园、唐代遗址、诗史堂等堂馆眼波流转,若有所思。
杜甫当年肯定没想到,他“背郭堂成荫白茅,缘江路熟俯青郊”(《堂成》)的简易草房,如今居然热闹如斯。到万佛楼,看到“心生万福”四字,忽然想到,一生经历非凡苦难的杜甫以其诗歌书写,已经成为绚烂之光与巍峨之山,为后来者树立了参照,正如元稹所说:“苟以为能所不能,无可无不可,则诗人以来,未有如子美者。”
杜甫之所以伟大,当然与其个人命运息息相关,更与他所在的那个时代环环相扣。诗歌乃至整个文学,始终是朝向大地人间,对人和万物充满深情,对世道人心有着深刻刻绘与艺术呈现的。杜甫出生于河南巩义,其远祖为魏晋名将杜预;祖父杜审言,性狂傲,也以文章名世,是五言律诗形式的奠定人之一;父亲杜闲则曾任奉天令、兖州司马。以家世论,杜甫也是堂皇,他曾说,“吾祖诗冠古”(《赠蜀僧闾丘师兄》),“诗是吾家事”(《宗武生日》)。
他甚至还有点看不上屈原、贾谊和曹植。“文人相轻”的另一个意思,是相互超越的雄心。杜甫也确实卓然不群。虽在当时,李白早已名满天下,贺知章美称其“谪仙人”;高适早年混迹于封丘,日子朝不保夕,随后流寓长安,干谒多位高官,终遇哥舒翰。因为年纪较小,杜甫名声还不显,他意气风发,满怀期待地参加科考,直陈时弊,不幸落第。但他似乎很快走出这次失利,随后游历齐赵,快意山水,写下《登兖州城楼》《望岳》《题张氏隐居二首》等作品。单以《望岳》而论,杜甫已经完全有资本在高才林立、龙腾虎跃的盛唐昂首阔步了。他这首诗对于泰山乃至齐鲁大地极具张力与概括性的诗性呈现,以及其中体现出的凌绝风姿、宁静而又辽阔的雄浑之境,足以雄视百代。
二
这就是杜甫诗歌创作的起点。他无名,但胸中锦绣,灵气四溢。我常想,写作虽然有方法,可以教学,但写作一定是自我意义的创造,技巧只是手段,绝非目的。或许,古往今来的优秀诗人、作家,就是世间最少,但又天性敏感、多情、敏锐、孤独,用精神和文字暖心暖人的那一部分人。从一开始,他们就明确了生命的意义和主要任务,尤其像杜甫这样千年不遇的大才。
开元二十九年(741年),父亲杜闲辞世,这是杜甫窘迫、流离命运的开端。天宝六年(747年),杜甫第二次参加科考,李林甫制造了一个“野无遗贤”的“闹剧”。再次入仕无望,杜甫与李白再游山东,寻幽访隐,倒仍快意。此后的岁月里,杜甫大部分时间流寓长安,干谒各路高官。但命运似乎并不想让他去做诗歌之外的任何事情,似乎他必须经受苦难,必须人生多舛,必须自我成就。他先后结交李邕、郑宏之、郑潜曜、郑虔、韦济、王倚、哥舒翰、高仙芝、鲜于仲通等,写下大量自荐诗作,仍没有改变身份,以至于“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
天宝十年(751年),唐玄宗李隆基祭告天地以及祖宗,杜甫写下《朝献太清宫赋》《朝享太庙赋》《有事于南郊赋》,进献皇帝,“帝奇之,使待制集贤院,命宰相试文章,擢河西尉,不拜,改右卫率府胄曹参军”。
我常常想,如果杜甫从此走上仕途、出入庙堂,中国乃至世界文学史上还会有杜甫及其作品吗?杜甫之所以能成为杜甫,或许就是因为他的诗歌配得上他所经受的苦难,以及他所在的时代。
杜甫深入时代和社会内部,在巨澜微波与华灯暗角,洞彻时代本质,以黔首草民之身,经受历史进程与人间苦难。由此,催发和奠定了他的现实主义精神,尤其是他的诗歌立场;由此,这位“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念念不忘“致君尧舜付公等,早据要路思捐躯”(《暮秋枉裴道州手札,率尔遣兴,寄近呈苏涣侍御》)济世理想的旷世才子,在庞大而深邃的长安,孑然于繁华灯火挤压的斑驳,忧闷在北风洗身的寒门破屋,清醒而又痛切地写下了“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等深刻触及社会现实的诗作。
三
有一年冬天,我去杜甫草堂参加诗歌活动,发言当然要以杜甫为例。我说,一个诗人及其写作,一定是时代在他内心的反映,以及他对时代本质的理解和表达。诗人和作家就是要诚实地朝向大地人间,始终对万物保有丰富深刻的爱意,为时代树碑立传,并且推己及人,修辞立其诚;就是要体味众生悲苦,进而仰望星空,把人类的历程及其命运,栩栩如生地悬挂在每个人的心间与头顶。
天宝十四年(755年),安禄山从范阳起兵,一路势如破竹,很快杀到了洛阳。李隆基逃往四川,翌年,太子李亨在灵武继位。杜甫连夜投奔,谒肃宗于彭原郡(今甘肃庆阳),拜右拾遗——这是杜甫一辈子得到的最大的官职。但不到一年,“高谈有余,而不切事”的好友房琯带兵作战,因不懂军事,在咸阳附近的陈涛斜全军覆没。出于义气,杜甫上疏肃宗,建议保留房琯宰辅之位。肃宗怒,贬房琯为邠州(今陕西彬州)刺史、杜甫为华州(今陕西渭南华州)司功参军。杜甫回到鄜州(今陕西富县)时,迎接杜甫的,却是“入门闻号啕,幼子饥已卒”(《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这痛彻心扉的人间悲剧,猛烈而又极致地向杜甫袭来。
乾元元年(758年),杜甫带着妻儿辗转到天水,投靠侄子杜佐。连年的战乱,使苍凉大地坟丘耸立,流离失所的人们在料峭风中面无血色。他修建了简易草堂,虽然暂时得以栖身,但他的生活仍旧寒苦,“瘦地翻宜粟,阳坡可种瓜”(《秦州杂诗其十三》)。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始终关注家国安危,“那闻往来戍,恨解邺城围”(《秦州杂诗其六》)。这是一个人的伟大品格与博大胸襟,也可以说,杜甫生来就是一个“大人”,与天地合而为一,早已将个人融入了家国之中,也融入了苦难和现实之中。
当年秋天,杜甫举家辗转成都,在几位故交的帮助下,于成都西郊修建草堂。
成都之于杜甫,不仅是文学福地,也给予了他人生中最为安定的一段时光。“但有故人供禄米,微躯此外更何求”(《江村》),此时,严武第一次任职剑南节度使,给了他许多具体帮助。可不到一年,严武又被召回长安任职,杜甫相送,两人边走边聊,不知不觉走到了奉济驿(今四川绵阳东沉香铺),杜甫作《奉济驿重送严公四韵》一诗,伤怀“江村独归处,寂寞养残生”。杜甫知道,严武是懂他的,也是怜惜、真心待他的。
与此同时,故友高适由彭州转任蜀州,也给予了杜甫生活上具体的帮助,“故人供禄米,邻舍与园蔬”(《酬高使君相赠》)。这是诗人和诗人之间的情谊,这种情谊是以诗歌为纽带的。诗歌在很多时候勾连着全天下的同行,也通行在众人的心灵之间。广德元年(763年),在三台避难的杜甫闻听官军平叛取得胜利,欣喜若狂,写下《闻官军收河南河北》。这首诗的调子是他诸多作品中最为明亮与快意的,尽管他只是大时代中一个卑微的流寓者,但对于家国的深情与精神皈依,早已深植于他的骨头和灵魂了。
四
诗人若不具备家国情怀,就不可能成为大诗人。凡大诗人,必定与家国同呼吸共命运,这是一个至高的境界。对于写作者来说,这也是至高无上的“加持”之力。“家国”二字,似乎无色无形,不着边际;实则浩渺宏阔,精微无极。可具象为“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月夜》)等个人亲情与对众生的悲悯之情;也可升腾为“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春望》)、“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茅屋为秋风所破歌》)等天地之心与对人间的大惆怅。
广德元年(763年)8月,故友房琯回京时病逝阆中,杜甫即刻前往吊唁。目击阆中山水,他写下《阆水歌》《阆山歌》《发阆中》等作品,这些诗作至今依旧是各地文旅的“金字招牌”。沿着涪江,他也去了陈子昂的故乡射洪,遍寻陈公遗迹,写诗盛赞陈子昂“公生扬马后,名与日月悬”(《陈拾遗故宅》)。这是两位大诗人穿越时空的精神交集,杜甫对于陈子昂的认同,其实是对另一个自己的顾怜与呼应。
广德二年(764年)正月,严武再度入蜀,接替高适为剑南节度使。较之高适,杜甫和严武的交集更频繁,严武还曾向朝廷表奏杜甫“为节度参谋,检校尚书工部员外郎,赐绯鱼袋”。但很可惜,唐永泰元年(765年),在今之理县、松潘多地取得对吐蕃作战的决定性胜利后,严武突然暴病身亡。
没有了严武的成都,草堂顿然空若废墟。
我每次去草堂,站在浣花溪水一边时,总能看到一个佝偻的背影,在竹林或者溪边小径上缓缓而行,好像要去周边农家串门,也好像独自在寻找着什么,忍不住吟诵他的“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江畔独步寻花》)。我只觉得这个人还在,还是那样的倔强与自负,甚至有点顽劣。尽管生活不如意,但他依旧对身边的树木花草乃至他者,始终抱有源自心灵的爱意,他《绝句二首》中的“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燃”等诗句,简直就是天籁。
我尤其喜欢杜甫的《赠卫八处士》《望岳》《兵车行》《旅夜书怀》《登岳阳楼》《月夜忆舍弟》《梦李白二首·其二》等篇章。相对于他呈现苦难和史实的诗作,他这些作品当中某些诗句犹如雷霆闪电,云霓虹彩,骏马绝尘。“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等,更是“天机神授”“神来之笔”。
诗人终究还是有大诗人小诗人之分。小诗人是“作诗”,专注雕虫小技以及行近可见之物;大诗人则思接千载,内心与眼界贯通天地人神。优秀的作家、诗人始终保有赤子之心。倘若杜甫真的锦衣玉食、出入庙堂,成了他自己也渴望的那种“器”,他是否还能写出如此的诗句?他还会是那个言人所不能言、发人所不能发的“诗圣”杜甫吗?
他的“三吏三别”,他的《佳人》《前出塞九首》《羌村三首》《哀江头》《彭衙行》《北征》《王命》《丽人行》《秦州杂诗》等,也是我非常喜欢的作品。这些作品是史诗,也是诗史,他是用诗歌为时代和众生立传的人,一个始终与天地人间保持亲密关系的诗人。无论在什么样的境遇下,他都不掩饰自己的世俗想法,尤其是在困苦、落魄、卑下的现实生活中,以此为基点,将心比心,用诗歌对更多人的苦难给予了心灵关照与抚慰。
在细风尘埃之中提炼火焰,于烟火众生之间捕捉时代与大地的信息,坚持在风中点燃蜡烛,在灰烬中捡拾星光,这是诗人和作家的天职。每一个作家诗人,都属于自己特定的时代,正如王国维所说,“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学”。诗人和作家要做的,是秉持诚挚、修德、进业之心,为无名者立传,为无声者发声,这是一切文学艺术的根基。从这个角度看,杜甫就是世不二出的天选之子。尽管他沉郁,他孤独,他一生投亲靠友、颠沛流离,但他的诗歌与时偕行,夐邈高耸,高视天壤,开合雷电,他的内心和精神始终是丰盈的、悲悯的、超越的和辽阔的。缺李白而天地无色,少杜甫则人间寡味;有李白宇宙生辉,爱杜甫众生温暖。
五
所有的艺术都是继承和重建,是综合百家之后的自成一家,是承继前辈之后再辟境域。杜甫就是历史上少有的,能为后世作标杆的诗人。他的写作是据实的,而且真实得叫人不由哀怜,疼痛得令人全身发抖。可这些文字都是有力量的,这种力量来自时代之中的苍天大地与人的现实际遇,也来自诗人对社会现实、烟火人间、自然天宇和他者的理解、同情、怜悯与慈爱。他的诗总是妙手天成,总是能够于寻常事物之间迸发天才的光辉。他的组诗《戏为六绝句》,简直就是在为诗歌立“规矩”,尤其《春夜喜雨》一诗中的“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足以成为一切艺术创作的最高标准。
每每诵读他的诗作,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一个人的生活及其内心的挣扎痕迹,更可以看到他处逆境不堕其志,于绝境而心忧天下,行于泥泞之夜自带星光,困于一地却尽可能照亮更多人的隐忍与达观。
自购小舟离开成都的杜甫,入岷江,经泸州、宜宾,到夔州,一家人一条舟,在浩荡江河之上颠沛流离。这条舟承载了他们一家人乃至时代之中万千人的孤独与凄怆,但对于整个中国文学甚至世界文学,这条舟就像是一座浑然天成、巍峨华美的宫阙,虽在中唐的天空下形单影只,内里却气象蔚然、变化开阖、出奇无穷。
写作者总要不断变换方式,求新求异,求深求远的。正如清人赵翼《论诗》所说,“诗文随世运,无日不趋新”,后人指摘李白诗歌不足之处,便谈到其诗少变化。与之不同的是,长期的流离与苦难,使杜甫的诗歌创作呈现出多种变化。沉郁顿挫固然是他诗歌最为显著的特征之一,此外还有深刻、丰富、真实的人类情感,“天人合一”的自然主义精神,忠贞不二的家国情怀,关切民生与时事的古道热肠以及热血激荡的风骨。
杜甫是一个复杂的人,也是一个一直在寻求变化的诗人。不论是现实人生还是诗歌写作,他似乎比同时代的任何诗人都立体、生动,更为独特。诗歌是开新境,而非蹈故辙,但不是每个诗人都可以如此。大历三年(768年)正月,杜甫作别吴南卿等人,转身进入长江。这泱泱载动万千世事的河流,托举着那个时代的日月星辰与人间烟火,虽然沿途不断与故交雅集、作诗唱和,但生活依旧“苦摇求食尾,常曝报恩腮”(《秋日荆南述怀》)。
大历五年(770年),在暮霭沉沉的湘江岸边写下《风疾舟中伏枕书怀三十六韵奉呈湖南亲友》之后,贫病交加的杜甫悲怆到了极点,生命也在凄风苦雨中涅槃成圣。从这个时候开始,杜甫已不再是一个人了,他的魂魄乘坐诗歌的彩翼与神韵,成了无数人的杜甫,甚至全人类的杜甫。我想,一个诗人,一个作家,写作的目的不应该是为了当世显达,或以此作为世俗生活的某种光环,而应该努力在人类的文化空间,安放更多的璀璨光亮,为更多的人提供情感和精神坐标。
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又一次去了杜甫草堂。正值7月,到处沉闷爊热,繁多的花草树木匍匐、木然于骄阳与水汽之间,自浣花溪公园婉转而来的鸟鸣叫人心生涟漪。游客依旧摩肩接踵,或是仰头,或是环视。我想,杜甫“文功”“德功”至大矣!在世时候穷得吃不上一顿饱饭,可因为他和他的诗歌,这草堂已经成为后世无数人拜谒与怀想的文化圣地。他用自己的微渺之身,以近乎极端的苦难承受力,始终深情诚实地面朝大地人间,以身为笔,以诗为史,不仅为后人撑起了苍郁深远、浩荡无际的精神绿荫,更为中国和世界的文学镌刻了枢机日月、格力天纵的皇皇册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