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语

王火,本名王洪溥。1924年7月生于上海。1948年毕业于复旦大学新闻系。1953年调北京中华全国总工会,1961年被调往山东支援老区,在山东担任十几年的中学校长。1983年到成都,任四川人民出版社副总编辑,参与筹建四川文艺出版社,为第一任书记兼总编。1997年,他的长篇三部曲《战争与人》获第四届茅盾文学奖。王火是第一批报道南京审判、南京大屠杀案的新闻记者之一,也是第一个采访李秀英的中国记者,那些讲述和报道成为日后证明南京大屠杀存在的重要证据。花山文艺出版社2025年版《与火对望》,为王火的最新对话录。


锦江之畔借光望火


江水汤汤,绿荫匝地,雀鸟啾鸣。有形的江水,流动着无形的思绪。癸卯年夏至后第三日,火热的成都,迎来一场暴雨,锦官城一下就凉快了。踏着水花四溅的街道,我拿到了刊载“文坛真君子:王火”文章的打印样报和文学名家对话录《与火对望》一书。我将书装入行囊,沿锦江徐徐行至茶社。足音叩在湿润的砖石上,思绪却如江上的白鹭,临江照水,飞翔于汤汤碧波之上。王火老师居住在浣花溪畔,在濯锦公园的锦江边读关于他的书,应是更为合适的,流动的江水正暗合连接与交流的意象。在水边来读“火”,是否更有火光、水色相映的意趣呢?

对话记录者在书里写道:这位备受文坛尊敬的巨匠,一生历经坎坷,精神始终如火焰般炽烈,个人气质又如水柔和。一个诗人说:异质的嵌入必将有新意重生,在已存在的反差组合里,进行的“对谈录”,会有怎样的张力与预期呢?

原来生命里有一种直觉,在选择的路上,预设了行动的指示牌。我之所以来到江边,是因为在与“火”的对望里,我会遇见人性的温暖,遇见生命中滂沱的泪水,遇见水与火的相映。

“与火对望”四个字,是对话,也是情境,是亲近,正是温度,是关于温暖的记忆与想象。作者给这本书取这样的名字,也一定有王火老师给他的温暖作为底色。作者在书序里用深情的笔触回忆自己首次采访王火老师行将结束时,王火老师突然说,“我在《四川文学》杂志上看到一篇写石达开的文章,是不是你写的?”得到肯定答复,王火老师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并对他说:“新闻与文学,让我们结缘了!”令他大为感动的第二件事,是作者在一次采访交谈中,说到他的新书中没有石达开的照片而遗憾,王火老师听了怔了一下,说:“我见过。”于是他转身打开书橱,找出一个大夹本,抽出一张《华西都市报》递给他。这是他在报上连载的写石达开的文章,恰好是石达开在成都凌迟的一章,编辑插了一张晚清时期凌迟的照片,并不是石达开。说明了王火老师对他的文章在持续关注,并留下了样报。这样的关注对一个作者来说,不能不让人深为感动。

我相信,与王火老师交往过的后辈,都会有几件令人感动、难以忘怀之事。想起二十多年前的一个春节,给王火老师电话问好,他说:“我在《四川文学》上看到你写的小说《送你一束蜡梅花》。过节了,你也送自己一束!”那样一篇不成熟的小说,他也认真看了,还有他言语中的关切,让我感动。当凌起风老师去世后,他寄给我的册子上,还用我一篇散文中的“风筝”来形容他失去伴侣的悲伤。那时我还没有出版散文集,也许是我送过我发表的文章给他,但那样一位大作家,又失去了一只眼睛的视力,不看是很正常的事,没想到他认真看了,还借用我文章的意象来表达他失去伴侣的心情。

我在江畔茶社的阴凉处,拣一树荫浓处落座。竹椅微响,茶烟袅袅,静静展读王火与两位作家的对话录《与火对望》。这册文学名家对话录,对话内容并不局限于文学。正因为相对而坐的聊天,才把思绪与谈话推到比文学更远的地方,出生、家庭、成长、经历、人生际遇等,让我触摸到了王火老师“文学冰山”之下的部分。这本书让我走近、了解王火老师,予以很大的补全。我不曾有蒋蓝这样对王火老师的持续采访及多次的深度交流,对话者数度叩开王火老师晚境的门扉,完成了这场珍贵的“对望”,为世间留下《与火对望》一书,让王火老师的仰望者和研究者,多了一个全新视角。

这本对话录如一束穿越世纪的光,正是为如我这般暌违王火老师十余载的后学,架设的临水照影之桥。


在战争与泪水中埋下的火种


一个人的童年经历,往往会形成他的心灵密码。了解一个人的童年,是认识一个人的钥匙。面对提问者、探讨者,王火老师讲述他的家庭、成长、经历与创作。让我看到一个被战争围困的人,情感心智的成长,以及在泪水中埋下了一生信念的火种。

1937年“八一三”事变爆发,日寇开始轰炸南京。为避空袭,王火老师与家人开始了四处辗转的生活。从南京到芜湖,到南陵,转安庆,再到汉口,转到广州,再转香港,但无一处安全。在去广州的铁路上,遇到了大轰炸,他们乘坐的火车车厢被炸弹击中,车厢被炸飞,他们一家侥幸逃过……

20世纪二三十年代,王火的父亲王开疆是著名律师,活跃在上海、南京的政界、商界、教育界,并在两地置了房产。与章太炎、马相伯、于右任等一起,投身辛亥运动。抗战之后,年少的王火还与他父亲在极司菲尔路76号被软禁过。他拥有广阔的视野和富足的生活,但也因“汪伪政权”的挤压,他父亲宁投大海不为逆的选择,给年少的王火深重的记忆。

从香港回上海后,他们一家都在日本人的监视下生活。1940年,在堂兄秘密安排下,敌伪防卫松懈的大年初一,父子3人不带一件行李,确认没有跟踪,七拐八拐到约定地点,换上平民的衣服赶往码头,登船再次逃往香港。一天夜里,他们的四等舱等来了一次可升舱的机会,两兄弟就让其父亲改升三等舱。可当次日早晨,经过一次查票之后,兄弟俩再去父亲的船舱,父亲不见了,只有父亲用帽子压着的一张纸条:“济、溥二儿,父蹈海矣!儿等至港可找✕✕✕先生求救,父绝命言。”

父亲蹈海,是舍生取义吗?是为了民族大义吗?是为了保护家族安全?真的蹈海了吗?无论什么,都难抚心中的激愤和悲伤。一年后,王火又回到上海,在那里上了初中的最后一课。

1941年,日军攻占了上海租界。在租界东吴大学附属中学读书的王火,深夜被飞机的轰鸣声、奇怪的巨响声、炮声惊醒。忐忑不安的他第二日来到学校,只见少数几个同学。窗下的南京路突然走过东洋海军陆战队的入城队伍。远处的敌人突然来到跟前,心里的震动非比寻常。同学们慢慢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心里戚戚然。有同学含泪在黑板上写下“最后的一课”,最小的同学有个飞行员哥哥,前几天才在空战中战死,他伏到课桌上放声大哭起来,王火的心像是被窗外整齐低沉的脚步声碾过,屈辱得不想活了。这时,教语文的王老师来了。他看到黑板上的“最后一课”,默默站了良久,转身掏出手帕擦眼泪,并写下《新亭对泣》。新亭就在南京的南边。老师在情境里,说的是西晋灭亡之痛,说的也正是当下……深受感染的王火坚信,战争和刀枪能毁灭许多东西,但不能毁灭美的思想,想用枪炮征服中国人,是妄想!

此后,又被继母赶出家门的王火,怀揣着老师留给他的“养天地正气,法古今完人”的临别留言,穿过敌军封锁线,辗转数月,孤身前往四川江津就读,从此与四川结缘。在那里上了高中,认识了他的校友加邻居、一生的伴侣凌起凤。他与母亲一起营救了地下党员陈展。后来在陈展安排下,他曾与乔冠华等坐飞机重回南京,将南京的别墅交由他们创办《新华日报》。他在抗战的烽烟里,以第七名的成绩考取了复旦大学新闻系,选择以笔为刀、以笔抗战。他见证了南京大屠杀幸存者控诉的颤抖;在四行仓库的硝烟中,他冒死从租界划船运送慰问物资,见证了“八百壮士”的孤勇。在大学三年级,就被列为政府特别代表,领受采写南京大屠杀、审判日军战犯的任务,写出一系列重大报道。将李秀英身中37刀仍宁死不屈的壮烈,化作《被侮辱与被损害的》长篇通讯。油墨里浸透着历史的血泪真相,也将一个民族在至暗时刻的尊严进行了揭蔽反光。王火坦言:“写作如战地摄影,照片不够好,是因为你离战火不够近。”

王火老师抗战中的成长岁月,战争与泪水中埋下的信念火种,开始燃烧,照亮自己的信仰,也照亮那些历史中的真实和中华民族不屈的精神。


火光照亮的抗战文字


王火老师一生广阔的际遇里,我们看到一条务虚与务实、个体与家国、工作与生活、爱情与事业达成和解的道路,如雨在云,如春在花,如盐在水,如光在火。我看到,感叹“在一亩薄田上皓首穷经的人生”,以达到的深度,与一种广阔,在对望中点燃谈兴,握手言欢。也看到那近乎完美的和解背后,王火老师对每一件事都尽心尽力,全力以赴所付出的巨大努力和坚毅意志。

新中国成立后,他难掩激动的心情,以“王火”为名发表作品。以火热的激情,干火热的事业。他工作过的地方,横跨南北东西,每一个岗位,他都孜孜不倦,尽心尽力,力求真实和完美。那些战争年代的经历和记忆,在头脑里不断发酵。他想起托尔斯泰的话:“活着,活得盛大。”他想中国经历这样艰难的抗日战争,应以文学的形式,留下坚强不屈的历史。全景式抗战长卷《战争与人》的前身,120万字的《一去不复返的时代》就此开笔……

新中国刚成立不久,百废待兴,工作十分繁重,加班加点地工作已成常态。每天拖着沉重的脚步到办公室,已是十分疲累。已不能再有业余时间和假期见缝插针地写他未写的那部抗战长篇了。但他又无法放下写了接近100万字的小说,他的心里竟然有了悲壮的感情,想再艰难也要完成,要让孩子们知道中华民族曾有过艰苦卓绝的抗战历史。于是干完工作的深夜,他又开始写作上的长途跋涉,如一只在纸上吐丝的蚕,苦熬了十个寒暑,终于在1961年,书稿完成交给了出版社。谁知,这部被认可又反复修改的长篇,竟在那个特殊的岁月里,王火被迫将其焚毁!

20年过去了。1980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向王火约稿,要他重写《战争与人》。此时王火已55岁,他想起了海宁籍的史学家谈迁,他花了20年时间完成了卷帙浩繁的编年体明史《国榷》一书,大功告成,终可轻松的时刻,不料手稿被撬门入室者窃走。55岁的他,知其时不我待,终又重整旗鼓,重编《国榷》,删改6次,耗时十载完成108卷的浩荡巨作。55岁重燃生命之火,给了王火老师一个可效仿的先例。55岁,是可以重新开始的时刻,他终于下定决心:重写。

王火重回南京、苏州等地,以缝合那些疼痛的生命感觉记忆。在寒山寺,与朋友谈起张继的枫桥,听闻着古钟声,看着古运河的流水,想到历史的演变,人生的际遇,人事的沧桑,而唯有文字可以留下,那些亲历的抗战百态不应该掩埋进历史的风烟中。他心开了,创作的激情找到了。

多么感谢出版社的相约,多么感谢古运河和张继的寒山寺,让王火启动了在失落的阴云下,重新获得的想象与心绪。让后辈可以看到这段历史,看到《战争与人》这部大书。创作的难度也如抗战一样曲折、困苦。但繁重的教学工作之余,沂蒙山的夜晚终于被点燃了。沂河边的旧居里,亮着一盏深夜不灭的灯,写作的激情开始像奔涌的沂河水,在稿纸上铺排开来。王火感慨,摒弃了多少生活乐趣,损害了多少健康,增添了多少白发啊。但他一遍遍对自己说:“太阳落下去,还会再升起来。” 3年的苦写苦熬,《战争与人》的第一部《月落乌啼霜满天》终于杀青。

《与火对望》中,这一段惊心动魄的创作秘史被再度唤醒,更富命运隐喻的是,1985年,重建这部史诗的第二部时,王火老师在成都为营救坠沟女童而撞伤头部,脑部出血,话都讲不清,用了近两年时间才恢复,左眼则永堕黑暗。他用仅余0.6视力的右眼,独目著书60万字,用生命之火完成第二、三部。167万字的《战争和人》三部曲终在1992年完成出版,1993年整体再版。以满票斩获第四届茅盾文学奖,与陈忠实《白鹿原》同列巅峰。书中卷首语如星火燎原:“有时候,一个人或一家人的一生,可以清楚而有力地说明一个时代。”——这既是对父亲王开疆蹈海殉国的追怀,亦是对民族精神的礼赞。

《与火对望》的珍贵,还在于它敏锐捕捉并深刻揭示了王火精神世界中的“火”与“光”的奇妙辩证。当两位采访者探询他毕生创作的内核时,王火的回答如金石掷地:“文学的终极价值在于提高人民的思想、道德、精神文明境界。”书中详述了他书写南京大屠杀时近乎严苛的自律——拒绝任何为刺激感官而进行的虚构惨状渲染,坚持依靠亲历者的证言和扎实的史料来重构历史的现场,让真相本身那沉甸甸的力量去震撼人心;在追忆父亲王开疆面对汪伪政权威逼利诱,最终选择蹈海明志的家族伤痛时,他同样以史家的严谨进行细节考证,将一己之哀恸升华为整个民族气节的悲壮象征。《与火对望》所打捞的,远不止于一位文学老人的个人记忆长河,更是我们这个饱经忧患的民族,在血泪与战歌、毁灭与重生中反复锻打、淬炼而成的精神脊梁与灵魂矿脉。值此抗战胜利80周年之际,也正值王火老师103岁(虚岁),他还对看望他的《成都日报》记者唱起了抗战歌曲。他的生命之火,依然以其恒久的温度,温暖着中国文学奔流不息的河床。

合卷远眺,锦江碧波揉碎云天。忽觉《与火对望》的奇绝,恰在作家之间灵魂的辉映。长者的端方厚重,与巴蜀才俊的奔放不羁,在对话中淬炼出新的精神特质。原来江畔看的不是书,是生命火焰的共舞。王火以生命为炬,以文字为镜,而如我这般的读者,亦在仰望中将自己化作新的反光体——这或许正是献给文坛真君子最好的寿礼:证明他点燃的火种,终将在无数后来者的血脉里长明不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