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巴丹吉林沙漠西部边缘绿色萌动,暖风之中的燕子飞上冲下。中午下班到家,一个家属带着孩子也在。一见我进门,她就语气和表情极其夸张地说:“哎呀,可不得了了啊!”她这语气,我听到过数次。恰好,那天我工作上有点不顺心,心情乌鸦一般糟糕,出于礼貌,便随口说了一句:“哦,真的吗?”就去厕所了。

在自己家和老婆面前,我一般不会和其他女人多说话。说得多了,自家老婆翻白眼,说得少了,别人家的老婆就会嘀咕我这个人连个基本的礼节礼貌都不懂。我老婆一边盛饭一边表情有些惊恐地说:“双城那边出大事了,开出租车的那个赵武前的车被人抢劫了!他自己要不是逃得快的话,早被捅死了!”

刚才那位家属接话说:“抢他的车的那两个人还和赵武前是熟人!”我“哦”了一声。

我老婆和她所说的赵武前,不仅我认识,单位很多人也都认识。我们这座地处巴丹吉林沙漠的军营,距离酒泉市区三百公里,前不久又重修了一条路,可还有二百多公里。这里的军人和家属,每次到酒泉等地方办事或者带着孩子玩,再或者回乡探亲和探亲回单位等等,都要先到酒泉,然后再分别乘坐火车或飞机,前往全国各地。由于吞吐量较大,当地有脑袋发尖的人看准时机,先是买了一辆面包车跑出租,没一年时间,又换成了小轿车。他的乡亲们一看有钱可赚,也紧随其后。不日之间,原本荒芜的营门外荒滩上,忽然之间就多了七八台专门等着载客的私人小轿车。

这个赵武前,也算是最先买车跑出租的人之一。赵武前个子高高的,人也很帅气,三十多岁。他的媳妇我好像也见过,那是一个眼睛很大、肤色白皙的少妇,看人的时候,眼波流转,表情总是那么脉脉含情,别有意味。我老婆和其他家属认识赵武前,也是通过合伙包车的方式,慢慢和他熟悉起来的。常来我们家的那一名随军家属,是我最好的战友的老婆,酒泉本地人,名叫朱秀娟。

她们说,这事儿是昨儿上午发生的。

在沙漠戈壁,消息总是要比城市迟缓一些。大家之所以对赵武前的事关心,大致是熟悉的缘故。人总是对自己熟悉的人事葆有不竭的兴趣。昨天一大早,赵武前像往常一样,开着他新买不久的桑塔纳2000轿车,乘着早春清冷的东风,从二十公里外的家,即我们总是要路过的鼎新镇飞驰而来。

每天这个时候,单位人出行最多,当然也有其他的出租车司机在等候客人,为自己多挣钱。这些私营出租车司机,不是这个村子的,就是那个村子的,相互之间非常熟悉。没租客的时候,他们就扎堆吹牛,或者窝在车里睡觉。因为上班时间外出的人比较少,眼看太阳就到中空了,大部分出租车还在像找奶吃的羔羊一般在荒滩上嗷嗷待哺,谁也没有注意到,有两个人头顶烈日,猎狗一样地晃荡了过来。其中一个个子高,走起路来,身子像是风摆柳,头发长得好像路边随意长的芨芨草,嘴里叼着一根香烟;另一个个子稍矮,也胖,穿着一身发旧的迷彩服,一张大圆脸高高举着,短眉毛,嘴里也叼着一根烟卷。

到近前,两人直接跟赵武前打招呼。赵武前一看,这两个人也曾经跑过出租车,相互之间也算认识。他也知道,高个子的姓嫪,矮胖的姓曹。但这两人具体是哪个地方的,叫啥名字,就不太清楚了。矮个子曹说:“赵老板,到酒泉去吧?”赵武前说:“去啊,咱就是搞出租车的,不过,咱们人情是人情,财是财。我给你俩便宜点,别人要三百到三百二,你俩给我二百块钱就行了。”

嫪姓高个子说:“没问题。”

两人上车,赵武前一路风驰电掣。刚到双城乡政府外面的环形公路,姓嫪的和姓曹的就动手了,一个在后面卡脖子,一个在右边拿刀子捅。这一路段周边,虽然没有住着人家,但正值初春时节,农民正用拖拉机、三轮车、毛驴车等往地里运粪。

赵武前胸前挨了两刀,脸上也挨了一刀,一时间鲜血喷涌,疼痛难忍,但他还是非常理智,猛地一个刹车,趁那两个劫匪动作稍微缓慢的空当,拉开车门,一头就滚了出去。两个劫匪正要下车补刀,恰好前面和后面都有车辆驶了过来,只好作罢,嫪姓高个子坐在驾驶位,驾驶着车辆向着酒泉方向狂奔而去。

人说,这赵武前命大,遇到那么凶险的情况,最终只是挨了几刀,其中脸上那一刀,从右腮帮进去,从左腮帮穿出来,两边的牙龈都被撬掉了,而胸前那几刀虽然很深,所幸没有伤及要害。

不过两天时间,嫪姓和曹姓两劫匪就在玉门镇被抓了。后来,我听公安部门的朋友说,这两个劫匪,原本想开着抢来的赵武前的桑塔纳轿车,逃到新疆境内卖掉,然后再找个偏僻的地方躲起来。

天算不如人算,没想到,刚逃到玉门镇附近就被抓了。

一个月后,赵武前雇人到公安局把自己的车开了回来。因为伤口没好,也就没再跑出租车了。

只要是不怎么涉及自己的利益、身体和性命,天大的事情,其他人说一下,就再也没人关心后续的事情了。我再次去酒泉出差的时候,在众多的出租车之间,果真没有看到赵武前和他的车,就搭乘了一个叫高宝军的当地人的出租车。

这个高宝军,五十三四岁的年龄,人长得也瘦,一张黑脸上,粗大的眉毛和小眼睛极不协调,已经是三个孩子的父亲了,大女儿已经结婚生子,大儿子从学校出来后,成为无业人员,小儿子还在读高中。

高宝军比较健谈,喜欢琢磨点人事。我之所以喜欢租用他的车,一方面觉得他这个人好说话,不怎么计较钱财,说三百二十块,少给二十块他也不生气。换了其他司机,说不定歪鼻子瞪眼和你打架。另一个方面,高宝军非常热情,每次路过他家,他都会提前电话他老婆或者大女儿,做好羊肉和拉条子,带着我们吃了再走。

鼎新乃至额济纳旗境内的羊肉,一般都是绵羊,因为土地瘠薄,植被稀少,羊吃的多数是芨芨草、沙枣树叶子、地边的野菜、红柳叶子、玉米高粱的秸秆等等,当然还有苜蓿、甘草,甚至肉苁蓉、锁阳等。

当地人宣传说,这边的羊肉吃的是中药材,拉的是天然六味地黄丸。其中,当然有些是真实的,如鼎新镇的诸多盐碱地里,长着很多的甘草,拿着铁锨挖,向下一丈多的深处,都是甘草窝子。肉苁蓉和锁阳也都是驰名中药,前者对肠胃好,更是治疗男性生殖能力方面的必备药;后者主治的,也是阳痿遗精等男性病。

高宝军说,赵武前的车卖掉了,而且卖给了他的亲侄子高建平。高宝军摇了摇脑袋说:“出了事儿的车,晦气,即使白给我,我还得考虑考虑。”

我虽然不会开车,但也知道,一辆车子, 一旦出了事故,不管死不死人,人都会觉得晦气,再转手卖的话,就太不值钱了。高宝军说:“高建平的脑袋被驴子踢了好几个包,买赵武前的车!”我说:“你侄子也跑出租了?”高宝军说:“可不是咋的,要不然那个龟儿子买那个车子能做啥?自己穷得叮当响不说,兜里有三毛钱还想花一块钱。哼,我看他啊,跑出租根本也挣不了钱,哼,能保个本儿就不错了。”


到鼎新镇,高宝军说,早就给屋里头的老婆子说了,让她做拉条子,炒孜然羊肉和素三鲜。我很高兴,也知道,这拉条子是西北甘青新宁人最喜欢的面食,一般是用手拉的,捞出来过一道凉水,放在碗里或盘子里,加上孜然羊肉和素三鲜等菜,一搅拌,吃起来很好,再配上一碗面汤,美味又实在。

高宝军的家在鼎新镇偏左的一条小街上,可能因为背对阳光,门前地面总是泥泞着。他老婆体形很胖,整个人走起路来像一根粗木桩。我们抬脚进门,她已经把菜炒好了。坐下来等面的时候,一个身材高挑,腰身有点丰腴的女子抱着一个大致一岁的孩子走进门来。

高宝军说,“这是我家大女子。”

出于礼貌,我当即起身让座,那女子看了看我说:“不用不用,你们坐。我给我妈帮个忙去。”然后就把孩子顺手放在高宝军腿上,洗了手,和高宝军老婆一起做饭去了。我虽然和高宝军比较熟悉,但他的大女子还是第一次见。照实说,见到高宝军大女子的时候,我心里不由得咯噔了一下,觉得这么漂亮的女子,不可能是高宝军的。但这涉及一个男人的脸面和尊严,当然不能说。扭过头,看着正在逗弄外孙的高宝军,我装作若无其事地说:“你这女子才多大啊,就结婚生娃了?”高宝军笑了一下说,“这不都23岁了。”我说,“还是有点小。”高宝军嗯了一声说:“在农村,可不就得这样嘛,年龄再大一点,找婆家就高不成低不就了。”

攀谈中得知,高宝军女子的丈夫,居然是赵武前老婆的表弟。这种关系虽然有点绕,但在农村很常见。高宝军说,“大女婿现在兰州打工,做汽车销售。”我心里想,这和我们部队有些官兵一样,夫妻两地分居。

吃了饭,再次上路。高宝军一边开车,一边对我说,赵武前现在不跑车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据说在马鬃山包了一座铁矿。他的侄子高建平买了赵武前的事故车,怕熟悉的人认出了,换了牌照,还重新喷了漆。乍一看就像新买的车子一般。


尽管高建平把赵武前的事故车进行了脱胎换骨式的遮掩,但有些人还是得知了内情,租用他的车的人明显要少。通常,其他人的出租车先后驶向酒泉,孤零零地就剩下他一辆,才会有人搭乘。高建平个子稍矮,也瘦,但脸盘子比较周正,一说话,嘴角就流出一串轻浮或者叫流里流气的笑意来。第一次见他,他给我的印象就是靠不住。有一次,单位让我当天晚上赶到兰州,第二天参加一个会,一刻也耽误不得。我背着包到营门口,一看居然只有一辆车了,而且是高建平的。

很多时候怕啥来啥,我硬着头皮,坐上高建平的车,抬眼就看到他的挡风玻璃前,放了一个蓝色的小水瓶子,瓶子里面插着一枝桃花。我下意识地摸了摸,才知道是塑料的。我问高建平:“你不弄一尊佛像或者主席像,放这个干嘛?”

高建平嘿嘿笑了一下,说:“桃花啊,催桃花啊!”

我说:“啥叫‘桃花’。这塑料的,好没品位。”

高建平又笑说:“杜哥,你这是装不懂,还是真不懂。”

我当然懂了,但觉得这个完全是一种毫无根据的说法而已。刚一上路,就觉得这小子开车有些飘,整个车子在风中像是纸鸢一样飘啊飘。我有点害怕地说:“你能不能慢点儿开,哪怕我再多给你五十块!”

高建平咧嘴一笑,毫不在乎地说:“哎呀,你就放宽你那颗菩萨心吧,别看我只有三十岁,可开车已经有十五六七年了,拖拉机、卡车、大巴车、中巴车都开过,还跑过新疆和西安。”

我说:“我才不管你都开过啥车子,我只要此刻、现在的绝对、无条件、百分百的安全!”高建平笑了一下,说:“哎呀,你们这些当官的啊,别的不怕,一个个的,就他妈的怕死!”

我斜了他一眼,有点发怒地对他说:“你小子别他妈的跟我胡扯,看路,开慢点!”

高建平说了一声好,脸上挤出一团带有鄙夷色彩的无奈。行驶了一会儿,我不由得困意袭来,正要睡觉,高建平嘿嘿一笑,脸带淫邪地说:“杜哥,到酒泉,有个好地方,去耍一下不?”

我知道这小子所说的好地方究竟是啥。故意问他:“啥好地方?有啥好吃的?”高建平一边打着方向盘一边又嘿嘿笑着说:“杜哥,当然有好吃的啦,而且是很好吃很开心的那种。嘿嘿。”我说:“你小子年纪不大,对这方面倒是很在行啊!”高建平又嘿嘿笑,说:“人生在世,除了吃穿二字以外,不就是图个舒服、快活嘛!”

我说:“少扯淡了你。都是有家有口的,最好别整那个事儿。到酒泉,你直接送我到火车站就行了。”

当天下午,我乘坐去往兰州的火车,开完会,当晚又乘坐火车返回酒泉的时候,正是凌晨时分,吃了早餐,就到出租车经常停泊的地方,即小西街的祁连宾馆找出租车准备返回单位,向上级汇报会议情况。


居然又是高宝军。他说他早上送了一个带着孩子回老家的军官家属。我说:“刚好,咱们现在就返回。高宝军说行,不过,还有一个人,反正你也是一个人。”我说没问题。我坐在副驾驶,等了一会儿,也不见有人来。有点心急,就催促高宝军。高宝军又给那人打了一个电话,不一会儿,一个高个子男人走到宾馆停车场门口,又转身,和一个穿粉红色连衣裙的女的说话,还时不时地伸出手,在那个女的肩上和腰间摸一下。我心想,这可能是恋爱中的一对男女吧。

可等到那个男的走到车旁,我才发现,这人居然是赵武前。

我非常讶异,心想那女的,可能是他老婆,就是眼睛大大的那个少妇。可从身条儿和样貌上看,又好像不是。我记得,赵武前老婆的个子不算高,丰满,眼睛大,还是一张方方正正的脸。而这个女的,明显要瘦一些,而且是一张好看的瓜子脸,脑后扎着一根马尾辫。赵武前开门上车,和我打了一个招呼,在后座上就开始打瞌睡。透过后视镜,我看到,赵武前两腮上的疤痕还很明显,好像两只血红色的大毒蜘蛛。从他的神情看,似乎是很疲累的样子。我嘴巴张了张,想问他被劫后的一些情况,却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车子过了金塔盆地,进入茫茫戈壁滩的时候,西北方向的合黎山蜿蜒奔纵,虽然寸草不生,但山的气势仍在。睡了一个小时的赵武前醒来后开始抽烟。三个人在车内吞烟吐雾,弄得好好的车子狼烟阵阵。赵武前说,他承包的铁矿就在这山里。还说,上次遇劫匪后,他就发誓这辈子再也不跑出租车了,也不再相信任何底细不清的人。

高建平说:“你小子有钱了,领这个小丫头好逍遥啊!”

赵武前说:“你长着个驴嘴别瞎扯,刚才的那是我小姨子。”

高建平直接骂了一句脏话,哈哈笑着对赵武前说:“狗日的,你就哄鬼去吧。老子相信你这屁话,除非鸟头长在屁股上!”

我说:“高建平你别胡扯,我看赵武前没说谎话。”高建平兀自喷了一声,说:“他老婆我还是了解的,家里就一个哥哥、一个弟弟,哪有什么小姨子?”

赵武前则说:“你娃可别乱说,是我媳妇二姨的女儿,不是小姨子是啥?”高建平“啊”了一声,说:“这就对了,这种小姨子,按照俗话,那更得有姐夫的半拉屁股了!”然后放肆地哈哈笑。

以我判断,赵武前和刚才那个女的关系非同一般,至少是暧昧的。赵武前一上车就睡觉的表现,让我们都觉得他昨晚肯定没怎么好好休息。男人的某些想法,大致都会往男女之事上想。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事情,会让男人这么兴致盎然呢?说得多了,赵武前也就懒得解释了,干脆闭眼假寐。

车子奔到一个岔路口,赵武前要下车,下车之后,绕到主驾驶位,语气严肃地对高建平说:“你嘴巴老实点,别没事儿到处胡乱喷!”

车子在广阔无垠的大戈壁上如同一只甲壳虫,烈日烤得车顶发烫,即使开着空调,也热得人汗流浃背。到了一片芦苇荡,高建平停车,我们两人对着烈焰腾腾的戈壁放了一泡水,热风一浪浪地奔涌而来,手脸和胳膊像是被烧焦了一样。

上车后,高建平诡秘地对我说:“嘿嘿,还别说啊,那刘月芳还真好。”我觉得他这话莫名其妙,便问他:“谁是刘月芳?”

高建平“呀”了一声,不解地说:“原来你不知道啊,杜哥。刘月芳就是赵武前的媳妇!”

我“啊”了一声,也才知道赵武前的媳妇名字叫刘月芳。

我又问高建平,“真好”是啥意思?

高建平笑了一下,说:“杜哥,你是真糊涂还是假装的?”

高建平这句话问得我哑口无言,一时不知道咋回答他。确实,我也是一个各方面都正常的男人,对于同性说异性“真好”的意思肯定懂得。我的反问,不过是想引诱高建平自己往下说,而且直接说重点而已。

我讪笑了一下说:“刘什么芳到底咋个真好?”

高建平说:“哎呀,这个啊,一句两句说不清楚。我就觉得,刘月芳那样的女人,才是真正的女人,要啥有啥,这样的女的,在我们整个鼎新镇里,几百年才这么一个。”

我侧脸看着高建平说:“你小子可知道一句古话?”高剑平说:“啥古话?”我点了一支烟,又给他一根,然后看着飞驰的前方一字一句地说道:“孔老夫子说,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

高建平一边把着方向盘,一边扭过头,晃着一脸蠢萌的表情问我:“哎呀呀,杜哥,你还别说,这句话,我还真是没有听说过,你文化高,给我解释一下呗。”


赵武前、高建平基本上都是喜欢玩乐的那种男人。至此我才发现,情感或者说生理上的善变、猎奇等,不唯城市男女,哪怕极其偏僻,位于巴丹吉林沙漠西部边缘的简陋之地,人们对于爱情、情感和生理欲望的要求也非常高涨,甚至无度。这一点,起初我格外惊异,久而久之,也就见怪不怪了。在此之前,我潜意识里觉得,这一带人安守本分,专心在广天厚土之中认真过生活,人之欲望难免,也是人之为人应有之义。这种思维定式,我感到惭愧。人和人,本质上没有多大区别。人对其他人,不应当有阶级、阶层之分,自我意识上设定,是对他人最大的轻蔑与不尊重。

再一次出差,搭乘的还是高宝军的车子。在较长时间内,我没觉得他有什么花花心思与不轨行为。可没想到,不久后的一天,我正在酒泉电视台商谈拍专题片的事情,电话响,是高宝军。我到门外接听,他急慌慌地说:“兄弟,领导,求求你啦!赶紧帮个忙,俺就问,城关派出所你有熟人吗?”

我问他到底啥事儿。他支吾半天,说:“被抓了。因为那个事儿。”我一听,瞪大了眼睛,随即斥责说:“你这老家伙,也干这种没屁眼子的事儿!”

最终我没有帮他的忙。这酒泉市,和我们单位一直搞共建,熟人倒是有,但我不想因为这个事情,去求人,况且还是这样的烂事,弄不好,帮忙的人会以为我也和高宝军是一路货色。我要回到单位的时候,祁连宾馆停靠的,也只有高宝军的车了。我快步走近,高宝军一看是我,本来靠着车子正在吞云吐雾,转身拉开车门,钻进去,“嘭”的一声关上了。这倒使得我难堪了,停住脚步,转身出了祁连宾馆停车场。我心想,再问问其他司机。大不了,再在酒泉住一晚上。

凑巧,高建平还在酒泉,他说他正往嘉峪关飞机场送一个客人,返回时可以拉着我回单位。这时候,正是秋天,黄叶落得满街都是,一阵风吹过,就是一片飒飒落叶撞地的悲怆之声。我坐在一家小茶馆等候高建平。这个地方,位于祁连宾馆附近,紧靠酒泉市标志性建筑的鼓楼,而且是二楼。透过玻璃窗,可以看清街道上走来行去的每一个人的姿势和大致面孔。茶叶是铁观音,香气浓,但不耐泡,味道也一般。我正举起一杯热乎乎的茶水往嘴里倒的时候,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是一个女的,身穿一件黑色的呢子大衣,脚踩一双尖头的皮鞋,左手插在一个男人有些粗壮的胳膊上。我忽然记起,那个女的是经常去我家的那个家属。她的名字叫朱秀娟,娘家就在酒泉。老公在一个驻地很远的单位当技术员。这令我感到不可思议。

正在这时,高建平电话来了,我结账下楼,上了车。高建平说:“杜哥,我从早上到现在还水米没进,咱们吃点东西再回吧。”

我说:“那也行”。

高建平把车开到一个小餐馆,拿起风挡玻璃前的塑料花瓶,下了车,径直进了一家小工艺品店,不一会儿,他换了一个带着绿叶子的塑料花瓶过来。我问他:“为啥再换一个?”

高建平说:“咳,懂行的人说,光有红花不行。你们这些文化人不总是说,红花还得绿叶配,好马还得配好鞍,英雄难过美人关嘛!哦,对了,杜哥,你帮我再看看,那是杨树嫩芽,还是柳树叶子?”

我端起来仔细看了一下,觉得那绿叶确实有点像柳叶。

回到家里,我就把在酒泉茶楼上看到的情况给老婆说了,我想她肯定也很惊讶。没想到,她轻描淡写地说:“朱秀娟早就和她老公离了,这单身女人,再找对象,也没啥错吧?”

我说:“啊,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

老婆又说:“朱秀娟的娘家本来就在酒泉,她老公是江苏无锡人。她老公要转业回老家,她不愿意去,两个人就离了。”

这正是21世纪初,别说西北大漠戈壁,即使在繁华城市,夫妻之间,动不动就离婚的事情,也不多见。朱秀娟的事,让我再一次深刻认识到,感情并不是坚不可摧的,就像高建平车里的那盆塑料的红花绿叶。

尽管这件事给我的震动很大,但总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没几天,也就忘掉了。巴丹吉林沙漠一如既往,风头如刀的冬天过去后,新的一年又开始了。春天的燥热使得万物显得精神抖擞,尤其是五月初的沙枣花,虽然只有小米一般大小,可一簇簇的,一齐喷薄着浓烈的芳香。

这时候,沙尘暴依旧频繁,时不时席卷一场,别说沙漠戈壁边的绿洲和城镇,即使兰州和西安等地,也被笼罩在漫天的黄尘之中。再一次出差去酒泉,是一个周末,单位让我去酒泉市的一个单位协调一件事情。

这一次打的出租车依旧是高建平的。他说:“我叔那老家伙太有意思了。那么大的年纪了,还花心不改,上次在酒泉被抓,罚了五千块,还以为别人不知道,自己还撅着屁股充无辜,当君子,哼!”

说实话,高宝军的那件事儿我早忘了,高建平这么一说,我又想起来了。我问他说:“他是你亲叔叔啊,你怎么能这样说他?”

高建平“哼”了一声,随手把挡风玻璃前的红花绿叶挪了一下,狠声说:“他不念我这个侄子,处处跟我抢生意,我还鸟他干啥?”他这么一说,我算是明白了。在大门外专门跑出租车的,生意最好的时候是周末和节假日,平素大家都在上班,极少有人出行。因此,为了抢夺客源,司机和司机之间自然也有竞争,甚至相互之间不惜变着法子拆台、诋毁。

车子沿着到处蓬勃的乡间公路奔行,快到鼎新镇的时候,高建平打了一个电话。不一会儿,就把车开到了一家小卖部门前停下,一个女的背着包走了出来,上了车。我一看,居然是赵武前的媳妇刘月芳。

我坐在副驾驶,她坐在后排。

高建平说:“杜哥,我再带一个人可以吧,反正你一个人坐车。”我心里虽然不乐意,但人已经身子一弯,屁股一扭,顷刻间坐在了车上,况且还是赵武前的媳妇。我想说啥,也不能在这时候说了。

三个人的车上,只有呼呼的风声,临近的戈壁滩上,骆驼草也顶起了零星的绿色,有几面海子旁边,芦苇再度葱郁起来。一路上无话。我从后视镜看到,刘月芳好像很不开心,一脸苦闷与憔悴。我还发现,这一次,高建平把车也开得空前稳当,再不像纸鸢那般飘来飘去的了。不用想,我就知道,这两个人之间,肯定有了什么事情。我又想起赵武前,这个时候他大概还在合黎山的铁矿里忙活或者坐在工棚下面抽烟吧。

到酒泉新城区政务中心下车,高建平载着刘月芳不知道去了哪里。不过,两个人去哪里都和我没关系。我一方面觉得,这高建平实在是一个登徒子,另一方面又觉得这其实也没有什么。人和人,总是不尽相同的,即使双胞胎,心思、秉性、命运也大都迥异。从本质上说,我和高建平等人,不过是临时的主顾关系罢了,要再进一步说,也只是萍水相逢的熟人关系而已。对于他们的事情,我无权干涉,也无须多想。就像他们只是按照我的意思,接我和送我到某个地点,然后各自无关这般。

这次出差回单位的时候,却又阴差阳错地搭了高宝军的车。时间过了半年多了,我想这家伙肯定气消了。却没想到,一上车,高宝军就斜着眼睛说:“你这个人不够意思,害得我白跑了一个月不说,屋里头的那口子还差点和我离婚!”我抱歉地笑了笑说:“你都是五十多岁的人了,且不说去搞那个破事儿不对,要我托关系,那人家怎么看我?”

高宝军笑了一下说:“也是啊,算了,这事儿过去了,不提了。”

我说:“这就对了。”

正在这个时候,我忽然看到,高宝军的挡风玻璃前面,居然也放了一盆塑料盆景,不是红花绿叶,而是一根长满尖刺的仙人掌。我好奇地问他:“你这又是做啥的?”高宝军“嗐”了一声说:“妈的,这仙人掌是辟邪的,尤其是女邪人!”

我哑然失笑。高宝军说:“这人啊,很多时候就是管不住自己。看别人耍得开心,自己也心痒痒得不行。明知山有虎,偏偏上山去。这不,弄个仙人掌,浑身长刺,吸取教训,管住自己。”听了他一番说辞,我忍不住再次笑出了声。高宝军说:“你笑啥?”我说:“人的事,塑料仙人掌能管住?荒唐,荒诞至极!”高宝军却一本正经地说:“你别不信,你看高建平,弄个红花绿叶,就把寡妇追到手了!”我急忙反问他:“寡妇?”高宝军说:“你还不知道吧,赵武前带着他的表小姨子,有人说他们俩去了兰州,有人说在伊犁见过他们。高建平这小子,几个月时间,就和赵武前媳妇刘月芳到了明打明的地步了。”

这一连串的事情,我有些惊愕,这简直荒谬至极。但我却不怀疑这些事情的真实性。快到单位的时候,高宝军压低声音,装作若无其事地问我说:“小杜,你实话给我说一下,外面的花花世界,你小子花过没?”

我笑了笑,说:“这个不骗你,到目前为止,还真没有。”

高宝军说:“这就对了,你大叔我啊,相信你小子说的是实话。”他叹了一口气,又感慨地说:“这年代,人啊,都变了。就像这塑料的仙人掌,刚买的时候直直的、新新的,也绿绿的、黄黄的,看起来倒是挺带劲儿,可没几天,它就软趴趴、灰突突的了,浑身上下沾满了灰土。这跟人太像了,一会儿荒唐,一会儿正经,这会儿觉得年轻,再一会儿,就老不擦擦的了。不管咋样,都是那么一会儿工夫的事儿!”听了他的话,我只是笑了笑。心里想,这老家伙,看起来简单,可还是有那么一点小心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