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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3

他觉得自己确乎回了家,又似乎永远也没回家。最后,他终于意识到:永远也不可能回到当初的那个家了。

这是一个致命的错觉。

一辈子都在期望回家啊,但家却没了。像被一个机灵的小偷,偷得片瓦不留;而他自己的几十年光阴,也像被谁偷了个精光!

那是暮色四合的时分,远远近近的竹木显得凝重起来,几缕淡淡的薄雾轻纱一样飘荡,脚下的一丝阴冷从敞开的裤管里爬上来。告别兴社后,看到一个背着黄色书包的男孩一跳一蹦地跑过地埂,跨上兴社家的房檐坎,兴社把孩子抱在怀里,向我们远远招手。

夜,匆匆地拉上了又黑又冷的大幕。廷俊拉着他的手,小心翼翼地在机耕道上探路。我们凭感觉中隐隐的亮光前行。这是以前的老路吗?他问廷俊,廷俊说:二爹,你说的是哪个时代的老路哟?我记事起,就是走的这条路回家的。

廷俊把我们带到一幢白色的小楼前,这是三层楼的水泥房,外面贴着白色的瓷砖,窗户上装了明晃晃的玻璃,地基是两层的石板,这个房子是我今天看到的最好的建筑。一个身材魁梧得有些像男人的女人站在正中的门前,她的背后是窗户里透出的灯光,把她的轮廓勾出一个暗黄的剪影。她的长发有些蓬松而零乱,灯光使它们看上去就像燃烧的火苗。她的右手握着左手放在腹下,一动不动的样子像个雕塑,看来她已经在这里站了很久,似乎一直用耳朵分辨着往来的脚步声。

廷俊把行李放下,指着那个剪影说:二爹,还认识她不?

剪影伸开双手,她的手像螃蟹的前爪左右向前探路,看得出她的眼睛瞎了。在伸开双手探路的同时,剪影发出声音,有客人来了,正田、正财,贵客来了!解放,快出来扶我!

那声音像一声惊雷劈过头顶,他的手一松,挎包掉在地上:春……花……,不,是嫂子?

廷俊快步上前说,大妈,您老人家别动,小心摔下台阶!

屋里跑出三个男人,还有三个女人在门边张望,一个男人扶住了剪影。

廷俊大声说:大妈,是梁草,二爹,二爹……从台湾回来了!

剪影挣脱了男人的手,双手挥舞着,急忙往前探路,摸到一个台阶,一下从台阶上扑了下来,两个男人眼疾手快,那一瞬间同时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扶住了。

你就是……春花?

他伸出双手,迟疑着。手与手之间,隔着千山万水,隔着青年、中年和老年的光阴,隔着回忆、梦想、希望、失望,隔着无以言表的万语千言!他缩回手,在两肋下的衣服上颤抖、犹豫、徘徊。近在咫尺的这个人,却一下子远在天边!多少年啊,他盼望这一刻,想象这一刻,最终的画面,却不是眼下的情景。他向往的那个春花,无时无刻不在陪伴他,鼓励他,吸引他……而眼下的这个老太太,却是一个又老又瞎的女人,普普通通的乡间老太太!

二爹,这就是大妈……春花大妈!廷俊介绍着。她再次伸开手,抖抖索索地在虚空中寻找着,仿佛一定要抓住什么实实在在的东西。她说:五十年零一个月又八天了,我清清楚楚记着你第二次离开安家山的日子,真的,到今天是五十年零一个月又八天了。是你么,二弟……狗娃子?

一声“狗娃子”,叫得他泪如雨下!

他抓住了她的手,紧紧地攥在手里,一行浊泪落在她的手上。她紧紧地攥住他的手,他感到她的手颤抖着、依恋着、挣扎着……我是狗娃子梁草啊,春花!他的声音带着哭腔,仿佛是一个迷路已久终于寻回家的少年,在向母亲诉说。

不……哭,回来了,就不哭吧。这么多年,我的眼泪已经流干,再也没有泪水了!

春花牵着他的手往台阶上走,我们……一起……回家……

他们互相搀扶着跨上台阶,两个男人奔向院坝拿行李。

“干……爹……”搀扶春花的男人怯怯地叫了一声。

梁草,这是解放,梁解放,你给取的名儿,还记得不?你哥说拜继给你做干儿呢……

记得,记得。解放啊,都长成大男人了!

岂止大男人,都有媳妇有儿子了。成芬,快把猪猪牵来认爷爷。

一个叫成芬的女人牵着一个八九岁的男孩走过来,成芬说:猪猪,快叫干爷!春花说:叫爷爷!

猪猪却躲在母亲的屁股后面,拿一只眼睛直愣愣地看他,半天不开口。

小家伙没出息,成天在问爷爷,爷爷真的回来,还叫不出口。

他说,别难为孩子,几天混熟就好了。

哦,还有的人呢!春花这时才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反身往院坝里探望!

还有谁……喔,看我给忘了,这是小汪……梁玉的男朋友。

梁玉……有男朋友了,这鬼女子,有福气!我是说弟媳妇啊,弟媳没回来?小汪你莫客气,随便点!

哪有什么弟媳嘛!

那你至今还是……一个人?

嗯。

春花的手暗中使了一点劲,仿佛在埋怨似的。咋个搞的嘛,也不在当地找一个女人,一个人过日子,多孤单!

他没接话,春花又嚷嚷:开席,开席,饭菜都凉了,成芬你们快把凉的热热!

他被拉到饭桌上,一张八仙桌上摆满了菜盘。

不忙,先喝一杯水,家乡的水,你一定要喝。春花又伸开手要往厨房去,成芬说:妈,我来端,你眼睛不好使,就陪二爹坐嘛!

成芬端来一个白瓷碗,里面有半碗带着黄泥的水。春花指着瓷碗说:妈在的时候经常说:狗娃在外面不知习惯那里的水土不?走得急了,没给你抓一把土带在身上。今天回来,先喝这碗水,洗洗肠胃。

他端起碗尝了一口,有一股淡淡的甜香和泥土的腥味,张开嘴,把半碗热水一饮而尽。

解放端来两杯茶,是青花瓷杯,猪猪争着要端茶杯,解放怕猪猪把杯子摔了,不让猪猪端。春花便说,解放,你让猪猪给爷爷端茶嘛,猪猪乖,晓得亲近爷爷。爷爷膝下,就缺一个端茶递水的人。说到最后这句,声音有些哽,尽快转向廷俊说,廷俊这两天辛苦,快喝茶。

猪猪捧着茶杯,像捧着一个油壶似的,一步一步地移过来。他伸手去接,说:猪猪乖,等会儿爷爷给你糖糖吃!猪猪舔着手上溅着的茶水说,杯里的糖糖,婆婆说要给你加冰糖,说你们小时候没糖吃!

狗娃,你小的时候哪有白糖嘛,能吃上红糖都是招待贵客了。水是安家山的泉水,茶是你喜欢的绿茶,可惜没有金银花。妈是经常在茶里加金银花的,有时候也加红糖。我是按妈的习惯给你泡茶的,家的味道其实就是小时候妈做饭的味道,对不?

他点头,揭开杯盖,喝了一大口,果然是这个水,这个茶味呀!

廷俊不喜欢糖,就没加糖,你喝得惯不?

大妈,哪有不习惯的,城里还喝不上泉水呢!

是呀,乡下啥都不如城里,唯有空气和水,比城里干净!春花说。看得出,当初腼腆的少女,今天已变成这个家的主宰,说话做事利利索索,能干得很。只是,他和她,显得有些生分。

你的手老了,我感觉得到,头发还没白吧?眼睛也好吧,身体也还好吧?我看不到了,脑子里留下的是你年轻时的样子。春花笑着说,同时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涩,仿佛当年竹林边的那个少女。

眼睛看不到倒好哩,也是一种福气。假如有一双好眼,你看到现在的我,多半也会失望,还是看不清的好。他笑着说。

一桌人也跟着笑。春花便介绍正田、正财和他们的媳妇、孩子。

这顿团圆饭呀,我们等了几十年。春花说,又猛醒似的说,哦,二弟,你该到堂屋里见祖宗和父母,只顾着高兴,还把这样的大事给忘了!

真是的,赶紧去!他一拍前额,站起来,解放忙说,干爹往这边走。

堂屋里的墙壁上贴着一张“天地君亲师”的红纸,红纸旁是一张观音菩萨的画像。红纸下方是一张条桌,条桌上放着老人的牌位,还有两张旧照片。廷俊说:二爹,把你的照片收起来吧?他说,放在那里吧,陪陪爹妈,也算尽点孝心!

点燃一炷香,作了三个揖,说:爹,妈,孩儿梁草终于回来了,可你们已经不在了!孩子没尽孝心,对不起你们。

跪在地上,仿佛跪在爹、妈的面前,万语千言阻塞在心,不禁悲从中来,无法自制,长跪不起,大放悲声!

梁家大大小小一齐跪下,一片唏嘘声和啜泣声!

廷俊扶他说:二爹,老人家已经走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只能接受,一路劳累,别哭坏了身体!

他慢慢站起来,又点燃一炷香,凝视一张照片上的男人说:哥,狗娃子回来看你了!你在那边要替我们照顾爹和妈,我们兄弟后会有期!

春花在一旁小声说:二弟,好不容易回家,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干啥?

他再点燃一炷香,敬观音菩萨和列祖列宗,他说:承蒙观音菩萨和梁家列祖列宗的护佑,狗娃子历经千难万险,总算捡回来一条性命。从今往后,梁草只能积善积德,来报答菩萨和祖宗的恩德!

又磕了三个长头,这才起来往外走。春花叫成芬,上菜,上菜,你二爹可能早就饿了!

还没进门就闻到回锅肉的香味,不觉打了一个喷嚏,众人也跟着喷嚏。成芬围着围裙,端了一盘回锅肉放在饭桌中间。桌子上已经摆满了冷盘热菜,是炒花生米、咸鸭蛋、腌黄瓜、腊猪舌、腊猪耳、萝卜拌粉条、青椒拌牛肉、粉蒸大白肉、清蒸全鸡、带丝老鸭汤……哟,天上掉下来这样多的美味,哪吃得完哟!他感叹。

春花说:几天前就在准备呢,鸡和鸭都是自家养的,腊肉也是去年腌的,还没吃完呢!在外面,怕是难得吃上腊肉哦!

一盘又白又红的腊肉端上桌,屋里充满浓浓的腊肉香味。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小时候一闻到腊肉的香味,就知道年三十到了。在除夕这天海吃一顿,一天都在打油饱嗝儿!大年初一是要吃蒸肉的,意思是这一年日子蒸蒸日上。妈总是提前打招呼,悄悄吃,别说“咸”或“淡”哦!

一家人又跟着笑,猪猪笑得最响。他夹了一块粉蒸肉递给猪猪放在饭里,乖孙子,快吃,悄悄吃!

解放说:干爹喝点酒,是绵竹大曲,前几天才从止戈铺买回来的。

廷俊说:茅台、五粮液不容易买到,要糖酒公司的领导批条子,绵竹大曲就是我们这一带最好的酒!

他说:就喝绵竹大曲。我在台湾的战友,可喜欢这酒了。廷俊给我买两瓶,我要捎回台湾!

干爹还要走?好不容易回来,就不回台湾了!

他望着廷俊,说,落叶归根啊,我也想回来定居,可眼下的政策,允许么?你消息灵通,给二爹打听打听。

廷俊说:好哩,回城我就打电话问问桑州市台办。

那夜他喝得大醉。虽然身体很困,可脑子特别兴奋,没完没了地胡言乱语,这可累坏了春花。尽管正田、解放一个劲催她休息,可她一直守在他的床边。天色微明时,我起床小解,看见春花坐在椅子上打盹。我这才叫来解放,把她扶上床休息。

B8

我家住在山里。那个叫安家山的山是龙门山和秦岭接壤的地方。我们的老屋在半山腰,正三间,两边挂偏厦,青瓦白墙,典型的川西北民居。三间正屋,一间是堂屋,堂屋两边住人,偏厦是猪圈和厨房。房前有核桃树、桃树和橘树;房后是茂密的竹林。我爹用石头和泥土堆砌了院墙,墙的左边栽着蔷薇,右边栽着金银花。每年春天,桃花开过,桃子刚结出指头大的果实时,红白相间的蔷薇开满了墙头,蜜蜂在花间飞来飞去。

我妈说,我出生的时候,蔷薇开得正艳,我便爱上了蔷薇花。我是一个粗人,但这并不妨碍我喜欢蔷薇。我曾经对我妈说过,假如我死了,就把我家的蔷薇挖一枝种到我的坟头,在阴间也能闻到家的气息,就像小时候我睡在大床上,懒洋洋地闻着蔷薇的气息。后来我九死一生,唯一的期盼就是回到那个蔷薇盛开的地方。世界之于我,只有半山腰里的这间小屋是属于我的土地。

蔷薇花期不长,往往在一夜春雨后,花瓣落满杂草疯长的小径,我赤脚在上面踩来踩去,脚丫子染得就像两朵移动的红花。我弟梁根拍着稚嫩的手,呵呵笑着,结结巴巴地说,发,发。我笑得东倒西歪,教他说,花,花。

蔷薇落尽不久,金银花又开了。金银花虽然没有蔷薇艳丽,却比蔷薇香多了。那时节,我们一家喜欢把桌子摆在院坝里吃饭,单是闻香已够我们陶醉了。我妈把金银花摘下来晒干,夏天头疼脑热时就给我们熬汤喝。我爹有时候会奢侈地泡上一杯茶,在土黄的茶碗里放上几朵细碎的金银花。他总是一边抽旱烟一边咳嗽,让人感觉他的喉咙里有细细的烟丝在燃烧。抽完烟后就用金银花水润嗓子,这时我爹的神情显出少见的悠闲,仿佛高卧山里的神仙。

安家山属于秦岭山脉,自古很少与外界交通。我问我爹,安家山那边是什么呀?我爹说,山后面是平坝,平坝后面还是山呗!我对这样的回答很不满意,总想探个究竟。

我暗暗把我妈做的煎饼省下来,有了几张饼之后,我终于开始我的计划。有一天我带上煎饼,同我弟弟梁根爬上了安家山顶。我们站在山上像两棵幼小的树。我们的前面果然是山。我觉得,那些山像一条又一条青皮巨蟒,扭动粗大的腰身扑向天边。风是这些巨蟒的气息,我闻到了它们嘴里青涩的气味。山那面是什么呀?梁根问我。还是山呗!我学着我爹的口气。梁根似乎不满意我的回答,他噘着嘴,一直看着很远的天边。我像大人似的吹着口哨,梁根也想学我,但他吹了两下,总是发不出声来。他急得脸上通红,便张嘴大叫,山谷里传来一阵阵回音,梁根兴奋得拍掌大笑,嘴里叫个不停,仿佛在跟那些山玩着游戏。我是梁根。回音低微:我是梁根。这让梁根很反感,似乎有人在冒充他。我说,傻瓜,这叫回声。梁根瞪着眼不做声。没声了吧?梁根一直紧闭着嘴,不敢再说话。

那时太阳正在沉落。梁根说,太阳快回家了。我说,傻瓜,太阳在天上。梁根说,你看啦,太阳掉到山下了,它在山里歇着呢!我说,有那么大的山吗?梁根说,天边啦,天边的山有多大呀!梁根很幼稚,我跟他讲不清楚。太阳滚落时,无边的静包围了我们。躁动之后的大安详。残云给山峰抹上一层金边。新媳妇的红唇。山慢慢变成紫黛,再转向苍青。垂死人的脸。眨眼间,太阳也成了虚幻。太阳会死吗?梁根说。不知道。太阳的样子像死了一样,梁根又说。我真的不知道,我烦躁地对他吼。

梁根气鼓鼓的样子,我要告你,在我爹面前告你,你偷过他的烟袋。我一脸满不在乎。你个小屁孩儿,连这点事都不懂,男人都抽烟,你看我爹!

我心里有点怕他告我,便走过去抱着他的肩说,太阳不会死的,死了天上就没有太阳了。只有我们会死的,死了就没有我们了。梁根说,死了就进坟里变成鬼了。我说,是的,变鬼了。梁根说,我怕,哥,我怕。梁根一怕起来就变得安静了。我说,别怕,有我在这儿呢!梁根说,爹在这儿就好了,爹可以打鬼!我说,别自己吓自己,哪有什么鬼呀!

往山下望去,我家的房子就像大山深处的一个蜂窝。山下的梁家村就像稀稀落落的蜂巢。我拉着梁根往回走。在疯长的茅草间,寻找下山的路。梁根一不小心滑进草丛,眼疾手快抓住了一把茅草,才没有掉下悬崖。我拉着梁根在草丛里一截一截往下滑。山路曲曲弯弯,纵横交错,很快我们迷路了。我说,别着急啊,我能闻到我家的花香。他说,你那狗鼻子有那么灵吗?我真的嗅见了潮气中的那股香味,我说,往右走再对直下山准能到家。梁根便放开嗓门喊:妈,妈!山野除了雨声便是风声,我也着急起来。梁根说,哥,你怕鬼吗?我说,哪来什么鬼呀!梁根转身摸摸我的胸膛,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得厉害。梁根说,哥,你害怕了?我一拍胸膛,谁说我害怕了?

那一夜,我们在山里走啊走啊,总是走不到尽头。那是我第一次离开家,心里那个慌啊,就像风雨中的孤魂野鬼。梁根说,哥,以后我们再也不离开家了。我说,爹妈可能在找我们啦。我拉着他躲进一个崖缝里,这是一个仅可安身的狭窄地方。梁根的手肘划破了一条口子,我替他拭去血迹。夜里山下有几盏孤灯。梁根望着灯哇哇大哭,他说,哥,我们的家在哪里,咋回去呀?我心里也着急,但我是哥呀,我要沉住气。梁根便一个劲地哭,一边哭一边埋怨我,都是你的鬼主意,害得我无法回家。我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给他穿上,然后抱着他。梁根哭累了,趴在我的怀里睡了。我不敢哭,怕吵醒梁根,只有悄悄流泪。我们在那个岩缝里度过了一夜。

半夜,起雾了。雾在我们脚下蒸腾,很快便严严实实地盖住周围的一切。浓雾飘过的地方,下起了细细密密的小雨。我昏昏沉沉睡过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鸡啼唤醒了我。天空现出一丝白光,雨已经停了。我听见我妈尖厉的喊声在风中幽幽地传来:狗——娃——子,牛——娃——子!我推醒梁根,树林和茅草遮住了我们的视线,我和梁根便齐喊:妈妈!

梁根又掉泪,梁根说爹要打我们。我说,就是被爹打死,也比死在外面好。我们疯跑起来。转过一个山梁,我一眼便看见雾中影影绰绰的两个火把,这次我听见我爹在喊:狗——娃——子,牛——娃——子,你们在哪里啊?我用足了力气,跟梁根一起喊:爹,爹!

我爹准是听见了我们的喊声:因为他使劲挥舞着火把。我们再次飞跑起来,一边大口大口地喘气。当我抓住我爹的手,梁根扑向我妈怀里的那一刻,我的眼泪终于止不住了,梁根早已哭成泪人儿。我爹我妈一个背一个把我们背回家,我们兄弟俩已经像两个泥人了,衣裤被挂得有一块没一搭的,我的上半身满是荆棘挂出的伤痕。我们兄弟俩倒在床上便发起了高烧,第二天黄昏我听见我妈在喊魂:

狗娃子呢,被哪路鬼神请去的狗娃子呢,该回家来啰!

狗娃子呢,被哪路鬼神请去的狗娃子呢,快回家来啰!

狗娃子呢,被哪路鬼神请去的狗娃子呢,快回家来啰!

我妈把我抱在胸前,对着西天的一抹残阳,一遍又一遍地喊着我的小名。她的声音颤颤悠悠的,那神态庄严肃穆虔诚至极。我永远无法忘记我妈的喊魂声音,那声音似乎像穿越阴曹地府的一根游丝,把我从阎王身边拉回来。后来,很多次在战场上负伤昏倒时,都会有这个声音在我耳边出现,每一次都是靠着这声音的牵引,重新回到人间。

我妈喊了一阵之后,对着木讷的大儿子梁勤问:回来没有?回来没有?我的大哥梁勤站在床边露出光溜溜的青皮脑袋,答道:回来啰,回来啰!梁勤的腿脚有些不灵便,看上去呆头呆脑的。但对于母亲喊魂的方法,他仍然是配合得很好的。我妈喊完之后,我便睁开眼睛,轻快地叫了一声,妈,我饿了。她又惊又喜,扑在地上,对着西天就磕了三个响头。我看见一滴泪水掉在泥地上,她抹去泪水时弄花了眼眶,拉着我的手说,你终于醒了!饿了,妈给你煮饭吃。

我喝完我妈熬的一碗稀粥后便有了力气,才想起梁根。梁勤说,三弟没事,只是伤口有点化脓,爹背牛娃子下山敷草药去了。我终于长舒一口气。梁勤说,二弟呀,你知道你们那天碰见什么了?我说,没碰到什么呀!梁勤说,是不是走了一夜早晨才发现一直没走出原地?我说,对呀!梁勤说,是不是鸡叫才把你们唤醒的?我说,你怎么知道?梁勤说,我爹说你们遇见道路鬼了!我的背上突然感到一阵发麻,头发也竖直起来。我问,啥叫道路鬼?梁勤说,有时他露出黑森森的背影,有时他并不显形,但他会一直迷糊你,让你像行走的僵尸一样,在那些迷宫似的歧路上东奔西走,永远也无法回家,直到走得精疲力竭。它们最怕鸡叫,听说鸡一叫,它们就吓跑了。迷路的人才能醒来,吓得出一身冷汗,有的会吓个半死。爹说,走夜路的人最怕撞上道路鬼,撞上了几乎让人九死一生。我张大嘴巴,倒吸了一口凉气。梁勤说,爹说你命硬,不会死的,鬼都不要你!我说,你怎么总是鬼呀鬼的!梁勤说,爹找梁瞎子给我们算过命,梁瞎子说我们兄弟三人中你的命最硬。我说:他一个瞎子,懂个屁!

我躺在床上,越想越害怕。我妈把我揽在怀里,我闻见了她身上像蔷薇一样淡淡的香气。她摸着我的脑袋说,回来就好了,回来就好了。我说,是我把牛娃子带上山的,爹会打我吗?她说,你爹的气早就消了。以后再不要乱跑了。你们跑丢了,把我和你爹的魂都吓没了。你怎么总是不听话呀?

我那时觉得家里既安全又幸福,我便借故身上没劲赖在床上不起来,在花香中吃了又睡睡醒再吃。从敞开的木门看去,父亲在小院里忙碌,我便觉得我的生活充满依靠。父母和我们兄弟仨,以及半山腰的房屋,便是我的整个世界。

那年我八岁,梁勤十岁,梁根五岁。


B9

那次迷路后,我发了几天几夜高烧,病好后变成了听话的人。在这之前,我是一个捣蛋鬼。我喜欢恶作剧,比如把人家菜园子的萝卜拔起来,再照着原样放进去。或者在路道上挖一个坑,用木棍撑在坑洞上,再用土填平,做得没有缝隙的样子。我躲在竹林里,看见担水的梁瞎子一脚踏进陷阱里,两只木桶稀里哗啦地滚进水田,我好不容易才忍住了笑声。水溅湿了梁瞎子的青布上衣,他扔下扁担,蹲下来抱着自己扭伤的脚又捏又按,他龇牙咧嘴的样子让我产生了复仇的快意。梁瞎子并不全瞎,他的一只眼睛被疯牛角挤爆了眼珠子,另一只眼睛还可以看物。我从竹林里走出来,做出一副关切的样子,把水桶给他捡起来。另一只桶已经摔成了几块木片,我看着他把木片装在那只完好的水桶里,一趔一瘸地朝家里走去,才“滋溜”一声跑开,一边跑一边捂住嘴以免笑声被他听见。但我还是遭到了梁瞎子的臭骂,他先是抱怨狗日的疯牛欺负他,狗日的小兔崽子也要欺负他,然后指着我家的房子放声大喊:龟儿聋子梁政高啊,你狗日的扯开烂耳朵听着,把你家的狗娃子用筲箕罩着,暴打一顿。不是人呢,尽做缺德事!

我们那一带家家户户都有竹编的筲箕,这是淘菜时女人们盛菜的一种工具。对于那些不听话的孩子,就用筲箕放在头上,再用棍子打,这样既能震慑小孩,又不至于伤了脑袋。打完了站在门背后又黑又脏的地方,或是罚跪半天。大人在桌上唏溜唏溜把个稀饭喝得有滋有味,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吞口水。梁根是我的好兄弟,他从小就知道心疼别人,他偷偷拿了两个红薯埋在灶孔的火堆里,等大人吃完饭出门了才给我刨出来。我拍了几下灰,狼吞虎咽,甚至把烧得又焦又黑的皮也嚼烂了吞下去。

这次事件后,我便恨透了梁瞎子,看着他一瘸一拐地走路,我高兴得要死。我发誓要报复他。俗话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小人报仇就在现时。我盼了半年终于等到了过年的时候。我妈每年除夕都要给我们蒸包子。吃包子时,我妈就要嘱咐我们大年初一早晨起来吃早饭的时候,不许说“咸”说“淡”的,我们那一带把“咸”读成“寒”,字音相同,“寒”者便是头疼脑热、发冷发烧或斑疹伤寒之类。那时抗生素类药物还没有传到我们那么偏远的地方,生病之后有点中草药,家人能做的除了喊魂之外,便是在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面前敬一炷香,祈求千手千面的观音菩萨慈悲护佑。母亲说话的语调极为神秘,她说,小时候在娘家时,有一个大吃大喝无恶不作的家伙,大家都恨他,巴不得他早死,有人便在除夕夜趁他家人熟睡时,从茅房里担了一些大粪泼在他家的门上、墙上和地上。早晨一开门,他便连连惊叫,屎、屎、屎!第二年腊月二十八,他便一命呜呼了,连除夕都没过上。“屎”同“死”谐音,他是被人咒死的。初一早晨天未亮的时候,开口说话是能通神的,祸从口出呀,千万不要吱声!母亲反复告诫我们。

她这么一说,吓得我们初一早晨吃饭的时候大气不敢出。我一个劲地掐梁根的屁股,期望他能叫出声。梁根只对我怒目相向,嘴里包着一大块肥肉,两腮胀得像两个鸡蛋。母亲什么也不说,端着碗站在我们身后,我只好规规矩矩吃饭,天大亮时我们吃完饭才跑出去玩。

我想起母亲讲的故事,决定对梁瞎子如法炮制。那年除夕夜,我溜到梁家的圈房,用粪勺舀了一些猪屎,撒在梁瞎子和他的女人梁媒婆住的厢房上,又在他开门就会一脚踏上的地方倒了一勺。我溜回家躲在被窝里想着梁瞎子开门大叫“屎,屎”的情形,心中有无法言说的喜悦。由于一觉睡过了头,初一早晨醒来就被母亲拉到饭桌上,我没有亲眼看到梁瞎子看见那些粪便时的神情。但那年夏天,梁瞎子的老母亲有一天晚上洗脚时,低头去搓又脏又黑的小脚丫子,一头倒下去就咽了气。梁瞎子逢人便说,母亲是善终啊,无病无痛就走了,是她老人家一辈子侍候观音菩萨修来的福分。我却没有忘记我的报复,我觉得梁瞎子那天早晨可能没有他妈起得早,他妈是被我那个龌龊的诅咒咒死的。

像这样恶作剧的事情我没少做过。我爹也没少打我。他后来已经不再用筲箕放在我的头上,而是直接叫我脱下裤子,白花花的屁股朝天,用黄荆条子打,像在对付一条犟牛,猛抽它的屁股蛋子。我爹总是边打边问:还要听话不?好像我听话了就该挨打,我知道他的意思刚好相反,他在怨我不听话。聋子的耳朵是反的,我爹的话显得牛头不对马嘴。我爹是我们那一带有名的梁聋子。我一生下来就没看见他的两个耳朵。我后来问母亲,她说,给狗吃了!我还以为是我妈说的气话。我爹自顾抽他的烟袋,一边捻着烟丝,一边笑得很灿烂,说:是给狗吃了,狗娘养的侯长官就喜欢狗,凡是他认为不听话的士兵,一律把耳朵割下来扔给狗吃。他的士兵们都会说,你娃不听话吧,耳朵给狗吃了!

侯长官大名侯德胜,人称德公,是大名鼎鼎的四川王。辛亥革命后,北京的袁世凯称帝,蔡锷在云南宣布北上讨袁,不久即病逝。继他之后的唐继尧趁北上之机,率部占领了贵州、四川,拥兵自雄,成为威震数省的西南王。号称天府之国的四川历来不缺霸主,哪容得滇军横行霸道!德公联合蜂起的四川头目,以重庆为中心同滇军撵趟子,一会儿川南一会儿川西川北,硬是把滇军赶出了四川。德公更不能容忍的是,这些四川小头目一旦有了几百号人马,便不把他这个舵爷放在眼里,纷纷占地割据,收粮纳捐,一会儿效忠北方朝廷,一会儿暗联广州政府,各自当起了川南王或川北王,四川境内没有安宁日子。于是,德公也联合势力稍大一些的军阀,吞并小头目。这些小头目也不是省油的灯,纷纷投靠自己的主子,今天谁势力大就拜为大哥,明天谁失势就成了光杆司令。也有的表面上投靠一个主子,暗地里又去拜另外的大人,在各路军阀之间穿梭。德公的日子也不安宁,他作为这些军阀中的老大,既要防止手下人叛变,也要防止其他头目壮大危及自己的利益。那些年,德公同四川人一样,没有过一天太平日子。当然啊,德公的日子与一个普通人的日子相比,是有天壤之别的。

我爹梁政高最早是德公的马夫,后来被川北王张忠信的部下收买,想离开德公回川北老家过安稳日子。那时我爹已身经百战,浑身伤痕累累,想到梁家无后,就这么死去对不起列祖列宗,便趁月黑风高之夜骑马逃跑,哪知又被人抓住,扭送到德公面前,德公一字一顿地说,军、法、伺、候!所谓的军法就是德公的习惯处罚:把十多条狼狗放出来,在院子里追逐不听话的士兵,奔跑得最快的狼狗将士兵摔倒在地,再由第二条狗准确地一口咬下士兵的耳朵,受伤的人抱着血淋淋的脸在地上打滚,那些狗也就簇拥着咬人耳的狗班师回朝,像凯旋的队伍。整个过程中,要让那些被关在暗室的士兵看到,胆小的人会吓得发抖。有人在模仿德公的声调说:德公说了,谁再敢逃跑就割下他的两个卵子喂狗;再不听话,就割了他的脑袋喂狗;德公说了,他养的狗从来都是听话的,狗都不如的东西还配活着吗?!

俗话说,吃哪样补哪样。德公家的狼狗耳朵大得出奇,隔几十里路就能听见外面的动静。有时候,探子兵还不知道的动向都会被狼犬敏锐地捕捉到,然后对着敌人的方向狂吠。狼犬只听德公和饲养员的话,尤其对德公言听计从。有一次德公对一只狼犬开玩笑,瘟殇,去死!当天夜里那只狼犬就暴亡了,没有活到第二天太阳出山的时候。见惯了尸骨的侯军长看到自己的爱犬死在他的卧室外,不禁大放悲声,命人做了一副名贵的金丝楠木棺材,厚葬义犬,并慷慨号之为忠义犬,还用汉白玉石头为狗立了一块忠义碑。侯军长为此教育将士,古人云,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父叫子亡子不得不亡,犬狗尚知忠义,尔等一定要以忠义为重,跟随侯某争夺蜀汉江山!

我爹后来还是投降了川北王张忠信。那时候,张忠信的地盘已经到达成都,德公大败,退回他的川东老窝,一直无法插手成都平原的事务。我爹失去了两只耳朵,但是完整地保住了卵子和脑袋。在四十多岁时,我爹获得张忠信的恩准回乡娶亲,娶亲后神不知鬼不觉地摔坏了右手臂,无法再用枪,便有充分的理由向张司令告老还乡。我爹回到家后,作出一个重大决定,把祖宗留下的老屋拆了,移家到安家山的半山坡上,同我妈过起了自己的小日子。

我爹的耳朵没了,手臂也坏了,但这毫不影响他的其他功能,他总是没让我妈的肚子闲着。外面越是兵荒马乱,他越是专心致志地完成他的神圣事业——传宗接代。他说梁瞎子已经算过了,这些年天上的星宿晦黯,日月无光,地上又狼烟四起,怕是要改朝换代。自古龙廷易主之际,都会血流成河,尸骨成山,人丁锐减,村落萧疏。农村人种田打架,凭的都是力气,有几个儿子的家庭人多势众免受欺负。世代单传的梁家受够了乡邻的白眼。我爹在这荒山野岭接二连三地孵下了自己的小崽,感到心满意足。他抽着烟袋,自豪地看着丑娃子狗娃子和牛娃子,对我妈说,这才是纯种的梁家队伍。

我妈一连生下了十三个孩子,其中九个男孩、四个女孩。有五个都是在没有坐满月子后就死掉了。我妈根本不知道为什么,几十年之后我们才知道那些孩子死于新生儿破伤风。我妈的生育能力真是无与伦比,但她并不知道是她手中那把锈迹斑斑的剪刀害死了她的那些孩子。我妈怀孕的时候肚子大得像个南瓜,但这并不影响她的劳动。在每次肚子疼痛的时候,她还要从容不迫地做完家务,再自己坐到一根破木椅上。她生孩子就像拉一次大便那么轻松,只要孩子一掉在她准备好的包布里,她便亲手剪掉脐带把他们包裹起来放在床上。十多天之后,这些孩子就会抽搐而死。我妈总是说,这些死鬼是为讨债而来的。我妈这么说时,心安理得,仿佛又一次了结前世的一桩孽债。五个孩子都是这么死去的。另有五个是死于天花啦,白喉啦,疟疾啦,当然那时候不叫天花叫出痘子,不叫疟疾叫打摆子。我妈能做的就是喊魂和拜观音。五个度过了新生儿破伤风这一劫难的孩子,又被另外的疾病夺去了性命。我妈仍是那句话,前辈子的孽债太多。我妈一口咬定她前世是个劁猪匠,这世才让她来做女人饱尝生育之苦。最后她养育三个男孩成人,老大丑娃子、老二狗娃子、老三牛娃子。

也许你会感到奇怪,为什么我们的小名像畜生的名字,这是父母的苦心,丑得像狗像牛也贱得像牛像狗,同时也像狗像牛一样容易活下来。

我爹挖了最深的坑把死掉的孩子埋在安家山一处山窝里,以免野狗来刨食,也算尽了一场父子缘分。我爹的理由很简单,阳世听长官,阴间听阎王,死活都得顺命,小民百姓万万不能自作主张;侯军长说了,自古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父叫子亡子不得不亡。阎王的权力比皇帝还大,任何人抗不过的。

日子还得过下去,地里的活路和床上的活路都得日夜做下去,只是苦了我妈,她的肚子就像南瓜藤一样不停地开花结果。我妈并不以为生育是一场接一场的痛苦,相反,她总是充满希望地去迎接新的生命。而我爹也一直卖力地在地上和床上辛勤耕种,直到七十岁,他还有旺盛的精力让我妈接二连三地怀孕。

那年头,土地是广种薄收,人要活下来也不容易。到我这一辈,我们梁家终于有了三个男人。我爹说,祖宗们在生孩子时也没忘记皇上的恩德,给孩子取名时要以“德政朝廷恩浩荡,光耀先祖永流芳”这十四个字来排列辈分。我一直没弄清楚我们在山窝里生孩子,就像蜂群在树上建窝,与远在几千里之外的皇帝老子有什么关系。我爹说,你这孩子就不懂事了;皇帝贵为天子,是玉皇大帝派来统治万民的;天下虽大,在皇帝看来简直像一个掌心,你连蚂蚁都不是,皇帝叫你往东你还敢往西?我说,皇帝哪能看见我嘛,他又没长千里眼顺风耳!我爹说,有省长、县长、乡长、保长、甲长呀,这些都是皇帝的脚脚爪爪,从京城一直延伸到山沟里,这就让皇帝长了千里眼顺风耳,他们与朝廷就像一根肠子连到屁股,是通的。在朝廷那根大藤上,我们连瓜都不是,只是养瓜的泥巴。

其实,我爹说话时没有顾及辛亥革命后皇帝已经倒台的事实,或者我爹压根儿不知道什么叫革命,在他的意识中,一个皇帝被推翻了,另一个皇帝又坐在了京城的龙椅上。龙椅上的皇帝就像天上的太阳,天上一日不可无太阳,地上一日不能没皇帝。虽然我爹只是一个马夫,说话经常前言不搭后语,但对太阳和皇帝的关系,我爹一直没改变过。

我爹的祖宗们就是当时四川总督的一纸文书上奏朝廷,才离乡背井从岭南来到四川的。他们并没有想到生命的根脉会一夜之间被拔掉,朝廷的命令轻易地改变了这些本分臣民的生活轨迹。他们凭着祖宗传下来的坚韧,像一些狗尾巴草,撒到哪里就在哪里生根开花结果。梁家四兄弟背着祖宗的牌位千里迢迢走到他们命名的安家山下,建立了自己的祠堂,开始繁衍生息。两百多年以后,发展成为有二百多人的梁姓村落。

辈分在梁家村一代又一代地轮转,就像太阳和月亮在天空轮转。我爹排到“政”字,我们这一辈轮到“朝”字,老大应叫梁朝勤,老二也就是我该叫梁朝草,老三叫梁朝根。新中国成立后,我们觉得这回是真正地推翻朝廷了,就满怀对新社会的憧憬去掉了中间那个“朝”字,这样叫起来顺畅多了,梁勤、梁草、梁根。我那时想,没有皇帝老倌儿真是轻松啊,连名字都简省了。

我是从安家山迷路之后开始懂事的。那次鬼迷心窍之后我完全变成了一个非常听话的人。我爹说,可能是高烧把我的脑髓烧坏了,长不出那些乱七八糟的鬼主意,就能本本分分地过日子了。我爹还说,这娃这辈子都让我放心了,他那么听话,长辈说干啥就干啥,是个忠厚良民了。我妈也是这么想,这娃死里逃生必有后福,人是瓜了,也许傻子有傻福呢!

从那以后,我便不再恨梁瞎子了。相反,梁瞎子是我的长辈,我该顺着才是。梁瞎子骂我,我以为那是在唱戏。有一次梁瞎子叫我吃狗屎,我便大大咧咧地弯下腰,惊得梁瞎子瞪了一只牛眼睛,赶紧说,哎呀,大兄弟,就当我没说这话,打嘴,打嘴!他便用手掌一个劲地打自己的嘴巴。村里人闲时找乐子,便叫我吃树叶吃烂草,还用吆牛那样的声调吆我,我也不气不恼,一口咬了,慢慢地嚼,像牛那样不慌不忙地磨着牙齿。他们自以为聪明,说我是个吃草的,正应了我的名字梁草。我却是因祸得福呀,没有这段经历,我咋个度过以后的大饥荒呀!在朝鲜战场,冰天雪地连草也没有,我是吃树尖才活下来的。

梁瞎子自从那次让我吃屎报仇之后,对我却是格外的好。他对我爹说,这孩子脑袋越长越小,但牙齿却越来越锋利,骨骼也越来越健壮,胡子呀卵子呀一样不缺,将来照样能娶婆娘生娃儿,做起庄稼来可以当牛使,还是可以独撑门户过日子的。我爹说,真是奇怪,这孩子从小脑后长了一块反骨,像川戏里的那个魏延,总是让我担惊受怕。现在好了,一场高烧居然让他的脑子安静下来,反骨也慢慢消失了,省了我的心病,这下听话了,日子就过得顺畅了。

从那以后,我爹叫我做活路,我绝不会停下,我永远不知疲倦,每一个毛孔都散发出力气。我妈叫我吃饭,我也绝不会停下,直到把碗里锅里吃得一干二净,让我爹我妈饿着肚子气得吹胡子瞪眼睛。当然,第二顿饭,我妈就会叫我不要吃了,我也绝无怨言地坐到门槛上。梁根说,二哥肚子里有货呢,二哥像牛一样可以反刍。我真是不饿,我妈说我不饿我就感觉不到饿了。

那次高烧以后,我留下了扯羊癫风的毛病。平时我像一个好人,但经常莫名其妙地发作,每次发作时脑袋里一片空白,双手和双腿就像快要死去的猪腿一样抽动,扯完后感到手脚酸痛,嘴里满是白沫。我像睡了一觉那样醒来,若无其事。大多数时候,我是一个听话的好人,只有扯羊癫风的时候,身体不听自己的使唤,这怨不得我,我对此无能为力。

我不知道这个缺点是不是我的优点,我总是在人生关键的时候扯羊癫风,到老来居然奇迹般地不治而愈。这让我觉得,扯羊癫风是菩萨在我身上显灵,用发病的方式来保护我的。

梁瞎子说得对,除了脑袋小点,我其他地方都很大。到了订婚的年龄,大人安排定亲,我就定亲去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