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3

我走出躲避的地方,感到又饿又累,全身晃晃悠悠的没有力气。一些人在民房里找吃的,我也跟着去找,找了半天只在马槽里找到一些剩下的黑豆。马已经不知去向,黑豆上黏糊糊的还有一股马粪的味道。我抓起一把在水里洗了一下,放进嘴里嚼着,不敢下咽,一口吐了很远,又四处打量,确信无法再找到其他吃的,我便强迫自己吞下去,双眼一闭,喉头一收缩,马豆便滑下去了。为了应付可能碰不到其他吃的,我再次跑到马槽里,把黑豆收捡得一干二净,放进衣服口袋里。这才跟着溃退下来的人流走。我问那些跟我穿着同样军服的人,要去哪里,他们也是一脸茫然。走了几天之后,我们这些散兵被收留了,被编入操着各色口音的新队伍,在一个叫花铺的小镇驻扎下来。

春天慢慢地来了,原野上照旧开着一些野花,我心想花铺这名字真是很适合这里。因为没有山,这里比我的家乡梁家村的坝子大多了。梁家村的春天开满了各种野花,从平坝一直延伸到山顶。淡淡的雾散落在山间,如真似幻。我爹喜欢坐在我家石墙的门槛上,看着层层叠叠一直铺上山巅的油菜花,笑眯眯地抽上一袋水烟。这是一年之中最愉快的季节。而我喜欢蔷薇花开的日子,因为我就是油菜花开的时候来到这个世界的。那时油菜已经结荚,漫山遍野都是绿油油的,只有我家的院墙内外铺满了花瓣,微风一吹,枝头的花瓣纷纷扬扬飘落在地,让人想起古戏里天女散花的场景。但是花铺没有油菜,也没有蔷薇。只有稀稀落落的苹果树上颤巍巍地开出一些细碎的小花,以及地上很贱的野花,昭示着微弱的春天气息。老乡们仍然在地里忙碌,但另一个神经集中在战事上。有时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惊惶不安地谈论着日本人快要打进来的消息,暗地里收拾家里的金银细软,时刻准备逃亡。

我们的连长听说话的口音与川话接近,但很多话又不完全相同。他带着我们筑土壕,又在土壕下面挖深沟。他说,这样就能堵住日军的坦克。我们也就信以为真。再说,对连长的话,我们也不敢反对。

春天,我们不再担心寒冷,但不能不忍受饥饿。我们每天只能吃两次稀饭,那稀饭都能照得起人影,还夹杂着老鼠屎,饭上面漂浮着一层肉虫子,玉米渣呀,小麦渣呀也都掺和在里面,一看就是陈年的烂米。实在难以下咽。我就把眼一闭,狼吞虎咽。长官说,眼下物价飞涨,又是春荒时期,能这样维持下去已经很不容易了!我们一个一个饿得皮包骨头,还要修筑工事,夜里只好去找充饥的东西。我们把正在灌浆的小麦拔出来喝浆水,把老乡的鸡按住杀了吃,把刚播下的种子翻出来洗过吃掉。老乡们对我们敢怒不敢言。

夏天来到,我们不断听到隐隐的枪炮声,声音离花铺越来越近了。连长带着我们挨家挨户地传达命令,叫老乡们赶快撤离。尽管他们收拾了家里值钱的东西,但真要离开时又没有勇气,毕竟离开祖祖辈辈居住的地方,抛入未知的外面世界,不到万不得已时谁也不愿跨出家门。我们说得口干舌燥,也没人相信我们。胆大的人说,你们还在这里,我们就不怕。也有人说,枪声还远着呢,再等几天走也不迟。一个老秀才说,我们王姓和钱姓家族两千年前就居住在这里,任你改朝换代也没挪窝。我们祖宗的祠堂和老屋也在这里,我们能撤到哪里?问得我们一脸茫然。老秀才说,明天是黄道吉日,我闺女出嫁呢,长官赏光来喝喜酒!连长怒气冲冲地说,喝个,死到临头你们还不知道!老秀才说:自古女人以名节为重,结了婚,我闺女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跟着男人一家走哇,兴许还能生下孩子。至于我,我这把年纪了,就是死,也要死在祖宗留下的老屋里。

第二天早晨,天空艳丽无比,懒洋洋的云朵在微风中游动。那是一个绝好的天气,没有人想到灾难就会降临。老秀才家的院坝里摆开十多张八仙桌,人们在惴惴不安中等待品尝难得的美味佳肴,也有的人谋划着喝了喜酒吃了大肉就离开这里,携家带口开始逃亡。老秀才穿着长衫在院门前等待迎亲的队伍。大路上走来一群人,欢天喜地吹着唢呐。为了让老秀才高兴给点赏钱,吹唢呐的格外卖劲,把个唢口对着天上,吹得脸上、颈上暴出了青筋。红绸衫没有遮住新郎粗壮的手脚,显示出他是一个做庄稼的好汉子。他在一群孩子的哄闹声中显得有些羞涩,眉眼和嘴角挂满了憨憨的笑。看得我这个当兵的眼馋。我想,要在家里,我也该结婚了,我也会像他这样穿着红绸衫,脸上漾着笑。新娘变成了春花,我和春花手拉着手走进灯光昏暗的洞房……

但此刻,我们跟在连长身后,从这些接亲的队伍边走过。新郎很识趣地给我们点烟。连长是个大烟鬼,一见烟脸上的表情就柔和了。这年月,粮价上涨,烟简直是难得的奢侈品。我接过喜烟,猛吸一口,呛得直咳嗽,引得周围的人哈哈大笑。连长正色道,笑什么笑,你们就等着哭吧,叫你们撤离,你们还闹着接亲!连长说完一扬手,指挥我们去办喜事的地方。我知道连长和我们一样肚子里缺乏油荤,我们已经闻到了好酒和大肉的味道。老秀才家放起了鞭炮,人们都出来接亲。新郎进门后,厨师们在后堂吆喝开席。老秀才不等连长开口,就把他拉到上席坐下,又招呼我们坐了一桌。我们哪见过这么多好吃的食物,馋得肠胃翻江倒海,一落座就吃开了,早已把撤离的事忘得一干二净。我看见连长那个吃相特粗鲁,嚼得满嘴都是油,在一旁看着的老秀才直皱眉头。过了一会儿,新郎来敬酒,我趁机喝了好几大杯。院坝里满是猜拳闹酒的声音,微风中也灌满了酒气。我们吃得肚子快撑爆了,还一个劲地打酒嗝儿。连长歪歪斜斜的身子勉强撑起来,朝天放了一枪,闹酒的声音戛然而止。连长打着一连串酒嗝儿后,结结巴巴地说,大家吃饱了喝足了,赶快撤离!啊,赶紧准备撤离!

连长话音刚落,门外响起了骚动。外面的人都往里面涌,大叫:水来了,水来了,我跑到门口一看,水真的就来了,比日本人的军车还跑得快。老秀才说,怪了,青天白日下哪来的水,天上是红火大太阳地上怎么会涨水?院里吃饭的人也是一头雾水,都拿眼望连长。连长说,老子昨天叫你们撤,你们不相信!连长说这话时一脸的得意,有一种幸灾乐祸的表情,伴随着几个豪壮的酒嗝儿。有人便问,你们也没撤嘛,就会当事后诸葛亮!一句话提醒了连长,连长又对天放了一枪,大叫:兄弟们,快跑!

我们跑出去时水没到脚踝。我们往营地的方向跑。听见远处有闷雷一样的声音,连长望着天空问:哪来的雷声?我说,没下雨呀咋会涨水?连长说,叫我们疏散民众,只说日本人打近了,并没说其他的呀!水很快往上涨,我们一看不能再往营地跑了。连长说往高处走,我心想哪里是高处呀,这里全是平坝呀!我们只好又返回老秀才家里,老秀才的房屋是这一带最高的地方。这时水已经涨到膝盖深了,庄稼全淹了。尖叫着四处奔跑的人们,在水中东倒西歪,喊天叫地。我几乎吓懵了,浑身无力,腿脚不听使唤。连长说,我们的战壕也给水泡了!我心想,哪管得了这些,逃命要紧。老秀才家已经乱成一团,刚才还在吃酒席的人惊慌地往楼上窜,五颜六色的纸屑漂浮在水中。老秀才在楼上的窗户里伸出脑袋,大叫快把新娘送上来,新郎抱着新娘出了厢房,蹚水往楼上挤,红盖头飘荡着坠入水中,新娘伸出手做了一个要捡的姿势,新郎虎着脸说,都啥时候了,还要它做啥!我们冲上楼时,连楼梯上都站着人。连长带我们挤到老秀才身边,我往窗外看去,天啦,白茫茫一片泽国,庄稼早没了踪影。远处的黄水翻着漩涡,像奔跑的黄狮咆哮而来,黄水中有很多时沉时浮的黑点向下漂来,近了才看清有的是木块,有的是人或畜生。有人还在招手求救,没有人敢去救他们,我们眼睁睁看着他们在水中无望地挣扎着。我们都躲在楼上,惊恐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始终不明白怎么回事。老秀才捋着白胡子说,可能是黄河又决堤了,我小时候见过,但没有这么凶的水呀!老秀才问连长,你叫我们撤,是不是为这?连长说,我哪里知道哟,上面并没说清为啥子,只叫大家撤离。老秀才说,这下日子难过啰!

我们在楼上躲了一天。到了夜晚,大家坐在楼板上打盹,新郎新娘身着湿衣度过了新婚之夜。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们听见水声和风声纠结在一起,凄厉得很,像哀哀的啼哭。我心想,这是水中冤魂的悲号呀!一个吹唢呐的汉子,泪流满面,对着满天星斗吹得呜呜咽咽,大家就哭呀,伴随喊爹叫娘、呼儿唤女的声音哭个不停。大家心里都想着自己的家和亲人,不知是存是亡,是死是活,只借着唢呐声,发泄心中的哀鸣。哭声惊醒瞌睡的娃儿,大人、小孩便哭成一团。

半夜传来周围房屋倒塌的声音,轰隆一声惊得我一个激灵。隔一会儿,又是轰隆一声。不知谁嚎了一声:天啦,我们的房没了!立即引来捶胸顿足的号哭。我的猪还在圈里,我的儿呀,他跟奶奶在一起啊!于是又有人往外跑,要回家去找儿子或是背母亲。有人往楼下跳,只听扑通一声,黑影很快被浪头卷走。更多的人互相拉扯着留下,惊惶地看着外面的动静。天快亮时,秀才家的围墙倒了,两扇大门在漩涡里漂浮不定。我想,一定要找一块木头才能逃生。围墙倒了之后我们就听见房屋叽嘎叽嘎的声音,我突然觉得房子快倒了。这时候水猛然上涨,已经淹到我们的胸口了。男人们把孩子举在头顶或用衣服捆在身上。突然,一阵剧烈的响动之后,我们全部掉进水中。我觉得四周有很多手在使劲挥舞,试图抓住什么,我使劲往上一跃,吸了一口气,再次潜入水中,我抓住了一扇门板,再去拉身边的人,才发现周围已经空空荡荡。搜索了一会儿,我看见一个穿红衣服的人在水中扑腾,我把门板划过去提着红衣往上一拉,新郎跃上门板时吐了一大口浊水,叫道,我的新娘呀!又反身潜入水中,水面不见红衣服的影子,只见一个穿军装的人在水中奋力划动,我用一只手划着门板靠近他,他抓住门板时我才看清是连长。一个浪头打来,把我们打了很远。我回头看见,刚才还挤满了人的老秀才家踪影全无,房屋和人群全被洪水吞没,让人疑惑眼前的情景是真是幻。直愣愣地看了一会儿,连长说,老天不看承那个迂腐的秀才,他连死也没法死在自己的家里了。我说,那一对新人不知咋样了?连长抹着一头的黄水说,兴许只有到阴间成亲了。

我们抓住门板不知漂了几天几夜,木桶呀、木板呀、死猪、死羊和死人呀乱七八糟地浮在水面上。我们的门板最后被一棵树卡住了。我们就守着这棵大树,直到水慢慢地平缓下来。水中移动着逃难的人群。他们穿着破旧的青布衫子,背着孩子,肩头挎着干瘪的小包袱。有的男人还背着年迈的亲人,在灼热的阳光下涉水前行。我们丢下门板跟着逃难的人走出了水域。这才看清我们停留的地方是一个很大的回水区。岸边一层一层叠压着尸体。人们哭叫着把尸体翻开辨认自己的亲人或乡邻,但是尸体多半高度腐烂、全身肿胀、面目全非,连衣服也是有一块没一搭的,有的还裸着羞处,如何辨认啊!

老天像一个没心没肺的人,面对此情此景却无动于衷。蓝色的天幕上,仍然是一轮金灿灿的太阳。经历了大水的尸体,在酷热下引来成群结队的蚂蚁、苍蝇。饿得骨瘦如柴的野狗终于找到了千载难逢的美餐。蛆虫在尸体上暴发式地繁衍,恶臭四处弥漫。我自以为是经历过恶仗的人,但面对此情此景,仍然忍不住仰天长叹!

连长是一个五官长得很硬的人,脸上始终一副僵直的表情。此刻他的脸上愤怒的肌肉拧在一起,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双手戳进土里,脸对着青天怒吼:老子一直想在战壕里跟鬼子拼个你死我活,却差点让这场大水给淹死。那么多兄弟没有战死,却让大水给冲散了,这是打的他妈的什么仗呀!

我勉力支撑着身体,沿着浅水区寻找穿红衣的人,终于找到了老秀才的女儿和女婿,两个穿着大红衣服的人用一根手绢绑在两只手腕上,并排仰卧在沙滩上,许是新郎在死前用这种特殊的方式完成了两人的结合。我把他们从水中拖出来,放在地上,再去找老秀才。我翻找尸体时,却发现了几个穿着鬼子军服的尸首。最初我还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些人跟我们长得没什么两样,黄皮肤黑眼睛小个子。要不是军服不同,我根本认不出来哪是中国人哪是日本人。李发生曾经说过,日本人是吃鱼虾长大的,凶得很。我仔细盯着这些在水中被泡得面目全非的脸,也没看出他们究竟有多凶。我解开一个鬼子的军服,在衣兜里找到两张照片。一张是身穿和服的夫妻照,另一张是小两口抱着一个女儿灿烂地微笑着。我倒吸了一口凉气,成天在战场上杀鬼子,却没有想到鬼子也有自己的妻子儿女自己的家,他们离开家乡奔赴陌生的土地,心中也怀揣着对妻儿的一片牵挂,最终在异乡做了孤魂野鬼。到底是血肉之躯,究竟为了什么要来制造灾难,也断送自己?我这个山疙瘩里出来的土包子,始终想不通这是个什么道理。

我没有找到老秀才,便把那一对新人往高处拖。我找到一把铁锹,挖了一个坑,把两个人埋了,撕下新郎身上的一块红布压在石头下作为记号。我一边做一边说,我喝了你们的喜酒,吃了你家的饭菜,做这点事也算对你们的答谢吧!你们在阴间成个家,那里没有战争,也没有大水,愿你们无忧无虑地生活在一起!

连长听见我这么说,也善心大发。他说,我们在花铺住了一段时间,吃着百家粮,不战而散,愧对乡亲。不如动手把这些尸体埋了,也算做点善事吧!

我和连长开始挖坑。逃亡的一些人也来帮忙,我们把那些尸体堆在一个大坑里埋了。浅滩上还有几具日本军人的尸体。我问连长怎么办?连长咬着嘴青着脸不说话。我说,都是人啦,连长!连长说,他们不配做人,他们是畜生,是疯狗,他们杀光了我们那个师,我的连队只有我活过来,我咋个回去跟弟兄们的爹妈交代呀,都是我们云南一个乡的,隔一个山或一条沟的人。他们只配给狗吃,遭狼啃!连长的眼睛气得通红,脸上一股杀气。

连长的命令只对我有用。我停下来歇气时,看见那些穿着破衣烂衫的人,默默地抬着日本军人的尸首,放进另一个土坑,让那些孤魂野鬼入土为安。

连长说,你还没跟鬼子面对面地干过……连长看了一眼那些埋尸的老乡又说,这里不是敌占区,这些老乡没经历自己的父母、妻儿、朋友被鬼子活活弄死那样的苦痛。经历过这些,就知道什么是血海深仇,这是一辈子也忘不了的国恨家仇啊!

连长没有阻挡他们,他似乎失去了发号施令的力气,只恨恨地看着那些尸首,然后背对着埋尸的人群。

做完这些事以后,我和连长商量着怎么办?连长说,我跟你走吧,云南很远,我先跟你到四川再说。四川在什么方向呀?我们两眼迷茫地望着一望无际的原野,又看看青天白日,哪儿是家乡啊?连长认真地想了想说,四川在西边,太阳为我们引路,太阳掉下去的方向,就是我们的家乡。


B4

我们穿着从死尸上扒下的衣服,把自己打扮成流民,开始了艰难的长途跋涉。

最初几天,我们还能找到野果野菜充饥。没有遭受洪水的地方建起了粥厂,我们便排队等候施舍。粥厂每天只早晚两顿开锅,赶上了才能喝上玉米和小米熬成的饭汤。错过了施粥的时间,只好自己乞讨。最初,常能碰上好心人给点残羹剩饭。随着流民队伍席卷而来,乞讨便越来越艰难,粥厂也无法再维持下去。一点剩饭会引来几十个饥渴的饭碗,连施舍者也没了耐心。为了争夺那点食物,饿得绿眉红眼的人们比野兽还疯狂,抡着破棍或菜刀欺侮没有力气的老人或孩子,完全丧失了恻隐之心或怜悯之情。

成群结队冲进家宅抢劫的事时常发生,沿途的大户们日夜紧闭房门,有的还在高处布置家丁守护,没有人敢轻易开门施舍。常常可以看到这样的情形:光着全身的男孩胸前的肋骨似乎只剩下一层红亮的皮,一根一根地能数得清清楚楚,他们的肚子却大得出奇,水在那里鼓鼓隆隆地叮咚作响。他们的脸苍老得像五六十岁的老人。眼睛干枯得像废弃的深井。只有一张嘴巴大得出奇无比,似乎那是一个疯狂的洞就要吞噬看到的一切东西。老人们完全没有尊严,他们用捡来的破布勉强遮住不能暴露的地方,躯体就像衰朽的枯枝,仅靠一根扁担一截棍棒支撑着在漫漫黄尘中移动。

后来我在电视上看到非洲大饥荒,那情形便勾起我最痛苦的回忆。在尘土飞扬的大道两旁,常能看见被剥得一干二净的树。人们像牛或马一样张着大嘴咀嚼树叶、树皮或草根,他们吃得满嘴发绿皮肤发青,整个人已经成了一棵移动的树:枯干的手脚像老树根,肚子里的肠子像一圈一圈的老藤。眼睛里都长上了一层绿茸茸的青翳,看上去像青面獠牙绿眉绿眼的鬼魂。即便这样,为了活下去,人们还不得不用最后的一点力气去争抢救命的食物。年轻一点的妇人们一马当先,即便是老母和儿子在面前也没有一点孝怜之情和恻隐之心,张开獠牙便嚼得噼里啪啦,稍解饿气后才会想到自己的儿子。女孩们只好绝望地望着母亲有气无力地哀叫几声,母亲们便会张开大嘴吓唬她们:再哭,就把你吃了!孩子赶紧收起哭声,如同看着豺狼虎豹一样地看着自己曾经慈爱的母亲。

前段时间,梁玉从一本书里找到一张老照片。那张照片是一个美国记者拍下的。照片上没有一个成年男人,只有一群孩子和一些妇人。每个人头上缠着一圈新鲜的树枝,一些人手里还拿着树叶,孩子的肚子就像鼓一样突出。梁玉说,这些孩子不读书就去摘树叶啊!我哭笑不得,不知该怎么回答她。我说,他们缠在头上的东西都是千辛万苦找到的食物。梁玉伸长舌头,一脸的惊诧:啊,像牛一样吃草哟!我说,连牛都不如,他们甚至找不到草吃!

土地上早已没有庄稼,到处是人们用锄头或柴刀挖下的坑,像密密麻麻的蜂巢铺向地平线。吃光了野菜后,人们开始掘地翻找树根、草根。蚂蚁、蟋蟀和那些蛰伏在地下准备冬眠的动物,被人们掏出来立即放进嘴里。有时候,几只老鼠会引来难民蜂拥而上,棍棒交加。为争夺鼠肉,人群又会发生另一场更加残酷的厮杀。看到这些,我便要想,人这个动物究竟是什么东西,骨子里是否只有疯狂和残忍?

也有不堪忍受的人选择了死亡,在光秃的大树上常能看到吊死的尸体。尸体上的衣服已被剥光。因为秋天已尽,冬天将至,饥饿未尽,寒冷已生,人们又将面对恶劣气候的殊死考验。

再也没有人愿意去埋葬那些尸体。死亡如影随形,人心也日渐冷硬。连长也看惯了,我们连叹息都没有了。生不如死,那些死去的人也算解脱了吧!

我们在原野上无法辨清方向,只好向着太阳落下的方向走。那是西边,一直往西,就能走向秦岭,再向四川。有时为了找到食物,我们不得不四处迂回。有几天我们在空气中闻到了酒糟的气息,饥饿让我们的五官异常灵敏,从很远的地方都能捕捉到食物的气息,鼻子总是准确地指挥我们朝任何可吃的东西飞奔。

酒气牵引我们走到了一个残存的制酒作坊。酒糟仍在冒着一丝热气,但酒糟旁已经横七竖八地卧着尸体。连长在作坊里发现了一个装酒的木桶,很快便聚拢一大群人,连长一锄头打碎了木桶,酒水在场地上流动。人们扑倒在地,张开嘴唇吸得滋滋响。饥民们甚至顾不得吧嗒嘴唇,享受酒的味道,只见伸开的长舌在地上滑动,喝完酒后连浸透了酒的土也被大家一口一口地啃掉。

那是怎样的情景啊,光屁股面对青天白日,只把脸贴在地上,牙齿深陷在泥土里,启开土层吧嗒吧嗒地吃得津津有味。青绿冷脸慢慢现出丝微的潮红,渐渐整个脸绯红,连颈和脖子都红亮起来。他们越发吃得欢了,泥土糊在脸上,眼睛却现出从未有过的活泛,久违的笑让他们重新生动起来。他们边吃边叫,似乎平生从来没有这么幸福豪迈。几个男孩光秃秃的头红得像灯笼,连小鸡鸡都红得像辣椒了。一个妇人说,原来酒这么好喝,难怪我那死鬼男人不让我喝酒,他想一个人独吞啊!引得大家一阵嬉笑。

喝完了酒啃光了土的人,肚子鼓隆得像一个个木桶。人们拍着肚皮去装酒糟,却双腿发软,接二连三地倒在地上。酒精在这些饥饿的身体上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功效,它像一把火一盏灯把这些人的肠胃照得真真切切,花花绿绿的肠子已经变得像一截一截的树桩,胃里那些枯枝败叶和死虫让人看得清清楚楚。他们用仅存的力气拍打着肚皮,说他们看见了死去的亲人,亲人们手拿白面馒头正在招手。那个抱怨丈夫的妇人说,我男人已经做了一大桌饭菜,正在给我斟酒哩!酒精让他们看见了一个满是食物的世界,这便成了他们最后的情景。后来在路上,连长深感后悔,要是当初不打烂那个木桶,兴许那些人不会醉死吧?我无言以对。连长为了让自己解脱,又辩解说,要是饿死的话,他们便不会那么幸福了,也不会做那么美妙的梦了!

当声音渐渐微弱,我才知道他们一个一个死了。我在酒糟边看见那些尸体,才猛然想到兴许这些早到的人都是被酒糟醉死的。这些身上还绑着树皮草根的人们,脸上褪尽了青绿的菜色,变得像紫红的花朵一样好看。北风像一段悲吟的哀乐,在尸首间呼号。北方的第一场雪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给大地覆盖一层凄凉的美丽,为那些衣不蔽体的尸体送去一套柔绵的外衣,给这个混乱的世界带来暂时的安宁。

随着冬天的到来,我们终于走出平原,看到了山,这让连长和我异常兴奋。山区让我们看到了回家的希望。但是山区地广人稀,寻找食物更加艰难。我们不得不捋开浮雪,采摘树梢的嫩枝,像老牛一样慢慢咀嚼,和着冰雪吞下去。俗话说,祸兮福所倚,这段艰难的生活锻炼了我,使我哪怕濒临绝境也能找到活下去的方法。后来,在朝鲜战场上弹尽粮绝,我也是用这种方法活下来的。

我们在山里行走,最难的还是辨别方向。冬天大雪封山,漫山的树木一片萧瑟,雾整天缠绕在山头,很难见到太阳,判断东南西北成了问题。连长聪明,他总是注意观察风从树尖飘来的方向,有时还用一块布条拴在木棍上来确认自己的判断。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常常迷路,走来走去又走回了原地。我便想起小时候我和梁根在山道上迷路的情形,耳边又响起母亲的喊魂声。我告诉连长这次经历,连长在雪天的黄昏模仿我母亲的口气叫喊:狗娃子呢,被哪路鬼神请去的狗娃子呢,该回家来啰!狗娃子呢,被哪路鬼神请去的狗娃子呢,快回家来啰!狗娃子呢,被哪路鬼神请去的狗娃子呢,快回家来啰!

连长的叫喊似乎从悠远的云天里飘来,我循声指了一下西南方向,我觉得那是母亲在唤我。连长说,你龟儿子神经兮兮的。我说,真的是我妈在叫我,我有感应哩!连长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说,眼下没有其他办法,牛贩子请医生——医(依)你!

后来很多次迷路时,我便用这种方法,最终回到了家。

有一天我们听见远处有鞭炮声传来,稀稀落落的回音很不真实。连长说,兴许是过年了。我们连续两天一路狂奔,终于赶到了秦岭山中的一个县城。这里虽然远离战场,但也照样受到战火的影响。连长说,民房墙上写的字大多是拉夫缴粮之类的标语。难民们像北方飞来的候鸟一样挤在房檐下或破庙里,当地政府不得不出面给予简单的救济。但是,蜀中也遭遇了罕见的大旱,民众吃粮尚且困难,难民的到来更是雪上加霜。勉强过年之后,春荒提早到来,而春旱又让人们再次陷入绝境,很多地方出现了人吃人的现象,真是让人触目惊心。

饥饿的人群像搜山的猎狗一样到处寻找充饥的东西,他们往往三五成群,像蚂蚁一样联合搬动尸体,挥舞菜刀抢割那些骨瘦如柴的尸体上肌肉略为厚实的部分。老弱之人再来搜刮别人遗下的一点残肉,找不到肉时,连骨头也不会嫌弃,他们用锅熬成汤喝,或者敲骨吸髓。市场上有人肉公开出售,尸肉每斤五百文,而活人肉每斤一千二百文。但难民哪有钱买肉吃,只有四处觅食死尸。小伙子,别瞪着眼睛看我,我虽然老了但并不糊涂,我没骗你,你不相信呀,我当初也不相信会碰到这样的情形!

树皮草根吃完了,野菜庄稼干死了,土地变得像火炭,一点火星就会燃烧成灰烬。吃完死尸,便有人从活人身上打主意。最先遭殃的是孩子。但人毕竟是感情动物,面对自己的孩子不忍下手,聪明的人就想出了易子而食的主意。孩子们被麻绳拴着,任父母像牵猪一样牵到找好的人家,说那家人将有好肉款待他们,孩子抱着饱餐一顿的梦想走到新家,半夜三更便成了刀下死鬼和别人的美餐。沿途听人说,小孩的肉好吃得很,比猪肉还嫩,而老妇人的肉就像老母猪肉一样难以炖。

我们也加入了吃人肉的行列。为了找到新鲜一点的死人肉,我和连长便会注意那些走路东倒西歪的人,只要倒地我们便扑上去。有时候,那些人用最后的力气眼睁睁地看着我们开始割他身上的肉。剧痛甚至没能唤起有力的惊叫,只气息奄奄地发出一丝呻吟声,便落气而亡,任人剥食。

连长是在有一天半夜被人宰杀的。当时我们睡在一个茅草房的草堆上,半夜我被一阵磨刀声惊醒。那是月色明亮的春夜,满月挂在空中,就像一个永远也啃不到的白面饼。连长的呼噜招来了饿狼一样的人群,一个头发焦枯、赤身露臂的男人正在磨石上磨刀,其余的人拿着麻绳轻轻移动过来,我抓住连长的手使劲摇他。几个黑影向草堆奔来,我使劲推了连长一把,同时翻身顺势滚下草堆,我听见连长在问:哪个?我说,连长,快跑!我的声音已经被饥饿吸干了力气,只有自己才能听见。巨大的恐惧驱使我用仅存的一点力气拼命爬动,我听见他们手忙脚乱了一阵,磨刀的人问:还有一个哪去了?我用手摸到身下的悬崖,借着月光看到悬崖上有一些柏树,我顺势一滚便落了下去。两棵柏树把我挡住,悬崖顶上的人影晃荡了一阵之后便散去,我赶紧抱着柏树往下一溜,滚进一块高粱地。我躲在地里像一只野猪一样咀嚼高粱秆,身上才有了一些力气。早晨我躲在石缝里眼睛一直望着那处茅屋,蓝色的炊烟从黎明一直飘到上午,我看到很多人拿着碗向这里奔来。中午时,有一个男人提着一颗人头站在悬崖上往高粱地里扔下来。到黄昏时,又有人把骨头往下摔。我想连长肯定被吃了。我想哭却没有一滴泪水,甚至不能发出一点哭声,我觉得自己离死也不远了。

我在石缝里猫到天黑,又爬回高粱地吃了一阵,才在黑夜的掩护下捡回了一个头盖骨,我用双手刨土,把他埋在高粱地里,又扯了一些高粱拿在手上,趁黑赶紧离开了。

后来我便昼伏夜出,尽量绕开山下的村庄,在山梁上行路,借着树木掩护自己。白天我看好方向,夜里便赶路,实在走不动时就爬。这时我再也不怕鬼了,人比鬼更可怕。在迷迷瞪瞪之际,我的耳边总会响起母亲的喊魂声,狗娃子哩,快回来啰,回来啰!

直到有一天我看见了高大的柏树,我才知道我离家已经不远了。张浩存曾经说过,留在蜀道上的这些柏树是张飞率领士兵们种植的,一千多年来这条古道一直是出入四川的必经之路。尽管新修了公路,偶尔也能听到汽车的轰鸣声,但用驴子或马贩运药材的商队仍然走在这条路上。眼下商队已经绝迹,没有人敢冒险去走长路。我白天也避开这条大道,只远望着山与山之间的垭口上绿云一样的树冠,在山野荆棘中行走,每走一段要躲在石缝里听听四处的动静。有时,飞鸟在林中惊飞也会引起我莫名的战栗。大多数时候,我听见啄木鸟在树间发出的啄击声,和很远的地方传来布谷鸟的叫声,这样的鸟鸣声给我传来家乡的信息,我从小便习惯了这些鸟叫声。

越往前走,逐渐看到油菜地了。山上山下已是金黄一片,地里有人在收割油菜秆。山地里不时能发现白菜和萝卜,我能找到充饥的食物了。但我仍然不敢进村庄,只趁黑扯些莴笋、萝卜,或者一把牛皮菜、一把即将成熟的麦子,这是我那段时间吃到的最好的食物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