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春运的返回是羁鸟恋旧林,那么,暑运的出走就是候鸟去投亲。越来越多的人选择出走,就有越来越多的人行走在投亲的道路上。出走与返回,故乡和他乡,乡村和城市,哪里是家?都说有亲人的地方就是家。

正月,一串串送别的爆竹响起,外出的洪流如迅速燃烧的引线,席卷村庄,打破团聚的日子,家家户户开始各奔东西。那些背起行囊的亲人消失在乡间小道,就像爆竹的烟雾一般变得无影无踪了。山巅的云雾越来越稀薄,雨簌簌而下。雨水阻挡不了离乡的步伐。水是财,不计其数的脚步踏在财源滚滚的离乡路上,弹奏出一曲悠远的离歌,无限悲壮,又充满希冀。

阴沉的天空背后是晴空万里,远方是希望,出走意味着出人头地,他乡意味着一切皆有可能。无数离乡的人沿着泥泞的山路往前走,田野越来越远了,村庄越来越远了,亲人也越来越远了。女人的心如水一般柔软,她们的眼睛湿润了。雨水落在她们脸庞,分不清脸上流淌的是冰冷的雨水,还是滚烫的泪水。男人的心坚如磐石,他们似乎把家里的老小忘得一干二净了,满脑子都是外面的世界,内心无比广阔而明亮。

我们一家四口在田埂上串起一个“一”字。父亲走在最前头,母亲跟着父亲,我跟着母亲,弟弟跟着我。我们跟着跟着,父母就走远了。他们的背影越来越遥远,和田埂一般瘦弱,最终消失在田埂中。我望着云雾缭绕的远山,泪眼模糊,外面的世界仿如迷雾一般。

立春刚过,雨水还没有来临,“搞副业”的队伍浩浩荡荡离开了村庄。小小的村庄在春节短暂的喧嚣之后,年味慢慢散去,放眼望去,四野苍凉。田间地头一片繁芜,雨水淹没了密密麻麻的稻茬,一丘丘田畴水汪汪的。田埂还是光秃秃的,看上去无比湿滑。枯瘦的河流悄无声息地流淌着,和那些背井离乡的身影一样,我不知道,它要流多远,又将流向何方。河岸枯黄的草丛在寒风中摇曳,一头黄牛在河边行走。她消瘦的影子,跟随着一条更加消瘦的影子。

村庄就像掏空了心脏一般,变得奄奄一息,毫无生机。祠堂的对联还是崭新的,鲜香和蜡烛早已燃尽。满地的鞭炮纸屑就像一张红色的地毯,有些枯败,又有些绚烂。村庄的人就是踏着这条红地毯离开的。屋檐下的犬趴在地上,像泄了气的球似的,一动不动。一只公鸡在庭院东啄啄、西看看,雨水打湿了它的羽毛,它全身湿漉漉的,像刚从水中走出来。门前池塘只剩下一只鸭子,它漂在水中央,东张西望,似乎在寻找同伴。不过,它的同伴早已在除夕夜变成了餐桌上的美味佳肴。

村庄中央是一座独栋的小卖部,像一个老人在为亲人送行,它也似乎在等待守望。仿佛还是昨日,这里还是欢声笑语,热闹非凡。现在,小卖部人去楼空,喧嚣的世界销声匿迹,敞开的大门,半天不见有人进出。一条泥泞的马路从村庄中间穿过,将村庄一分为二,在滂沱大雨的傍晚,像一道闪电将晦暗的世界照亮。



雨水涟涟的傍晚,我和欧阳莲行走在放学路上。脚下的道路被黄泥水淹没,我们踏在水中,就像潜入未知的命运之河,不知道自己走向何方。雨中的炊烟像一条河流在空中流淌,流向广阔的天际。几年之后,当欧阳莲辍学离开村庄,我总是想起我们一同放学的日子。

那时候的村小是一所完全小学,每个年级差不多有二十个学生。一个教室有两个年级的学生,一边一个班级。老师先在这边班级讲课,另外一边班级的学生就做作业。我们班只有十九名学生。欧阳莲在我们班个子最高大,因为她年龄最大。她梳着一条马尾辫,皮肤洁白,脸蛋圆得像冬瓜。她学习成绩好。我们班要么我考第一,要么她考第一。我和欧阳莲是老师经常表扬的对象。老师举起我们俩满分的试卷在讲台上滔滔不绝,他嘴角边都是唾沫,口水四溅。他说,欧阳国和欧阳莲都是上大学的料,不用脸朝黄土背朝天种一辈子地。老师穿着一身干净的中山装,他的普通话夹杂着浓郁的客家方言。他这一句话就像一个响亮的号角,无时无刻在前方召唤着我,又像一根满身是刺的鞭子,时时刻刻在身后鞭策着我。我和欧阳莲都离开了村庄,我们班所有的同学都离开了村庄,村庄的人几乎都离开了村庄。我们都不甘愿做一名农民,都没有过脸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可回过头来,做什么不都是一辈子,短暂的一辈子。

我们班有十九个同学,读着读着人就越来越少,陆陆续续有人跟着外出务工的打工潮走出了校园,离开了村庄。有一天,欧阳莲也突然从校园消失了。我坐在教室里,看到窗外阳光灿烂。远处的马路走来一个人影,我希望是欧阳莲,可当人影越来越近,我发现并不是她。校园的操场偶尔出现一片荫翳,那是一朵白云飘在校园上空。村庄的人纷纷奔赴外面的世界,那是和天空一样大的世界,浩瀚无垠的世界。我感觉内心无比孤寂,逼仄的校园越来越小,小得无法容纳一个人的影子。

欧阳莲有一对双胞胎弟弟,为了供他们上学,即便成绩优异,她也不得不辍学。外出务工是欧阳莲唯一的出路。我听说,欧阳莲父母在浙江义乌的一家拉链厂打工。她去的就是这家拉链厂。与其说她是外出务工去了,倒不如说,她是投靠自己在外的父母去了。

欧阳莲是在一个黎明悄悄离开村庄的,同行的是欧阳莲婶婶,是年中回来做身体检查的。那时候,村庄已婚未结扎的女人每年都要定期从外地回来,到乡镇卫生院检查有没有怀孕。遵照欧阳莲父亲的意思,婶婶回去要把欧阳莲也带走。欧阳莲没有半点儿挣扎,也没有半点儿犹豫。这是当年大多数农村女孩的命运,她不得不认命。

欧阳莲从睡梦中醒来,背起行李,迷迷糊糊离开了家。她跟在婶婶背后,像一只小绵羊一般默不作声。夜色沉静而空旷,欧阳莲就像漂泊在汪洋大海中的一叶扁舟,在黑夜中前进。四野犹如海水一般涌向她,淹没渺小而柔弱的她。她和婶婶行走在乡间小道,爬坡过坎,脚下的路就像是一条命中注定的航线,通往无比辽阔的异地他乡,也通往无比寂寞的内心世界。

欧阳莲和婶婶在漆黑中摸索前进,像两叶单薄的扁舟,一前一后,在无边无际的海水中荡漾。她们驶向遥远的远方,远方是喷薄欲出的朝阳。她们在天亮前赶到了乡镇,坐上了开往县城的班车。

破旧的班车奔向崭新的太阳。当车轮艰难地爬过陡峭的山坡之后,班车终于抵达高山之巅,眼前涌现一个辽阔的世界。太阳,从东方喷薄而出。欧阳莲的身体就像冉冉升起的朝阳一般充满力量。她看见,太阳散落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大地就像镀上了一层薄薄的黄金一般亮丽。地面的道路纵横交错,在阳光的照射下,仿如一条条河流在静静流淌。道路将地面分为一个个网格,无数高楼大厦簇拥而立,犹如竹林一般在肆意生长。城市的河流变得无比宽广,像是天空的一部分掉到了大地,看上去和天的颜色如出一辙。

阳光灿烂,微风吹拂。欧阳莲坐在班车上,飞速地奔向县城。这是她人生第一次进城,像有一股力量将她的身体往前推,同时还有一股力量在前方吸引着她。她的身体好像长了一双坚硬的翅膀,自己瞬间变成一只欢快的小鸟。她像一只迁徙的候鸟,自由飞翔,飞向比县城还要大、还要遥远的大城市。



漫长的列车在漫长的夜色中前行,它承载着无数人的命运,从乡村驶向城市,从故乡驶向他乡。绿皮火车的铁轨就像游子心中的一根针线,连接着故乡与他乡,牵引着喜悦和疼痛,编织着光明和黑暗。列车满载着乘客行走在一条既定的路线,走走停停。乘客踏上了一条无形的命运之路,一路前行,没有回头。多少年后,我和欧阳莲一样踏上了北上的列车,前往中国小商品之都——浙江省义乌市。我们都是投奔亲人的一只候鸟,只不过她飞到了流水线上,而我只是到城市度过一个愉快的暑假。

车厢就像烤箱一般闷热,煎烤着密密麻麻的乘客。车厢中大部分都是像我一样暑假去外地探望父母的留守儿童,我们从僻远的乡村出发,人生即将打开一扇窗户,世界变得无比辽阔。不过,漫长的旅程让外出远行的兴奋消磨得荡然无存。我们从一只只叽叽喳喳的小鸟,变得毫无生机,在高温的蒸笼中被折磨得汗流浃背,像正在烧烤的鸡一般全身流淌着油水。置身于燃烧的火焰之中,我的身体备受煎熬,一分一秒都显得无比漫长。我又犹如跌入无底的深渊,没有光明,也没有充足的氧气。我望着窗外黑色的世界,感受到梦魇笼罩一般痛苦。

与我同行的是我的一个远房表嫂,她也是年中回乡检查身体的。她并没有怀孕,但不得不带着身体回去检查证明。她个子不高,身体微胖,看上去还是一个学生。实际上,她也是小学没有念完就辍学外出务工了。表嫂差不多比我大十岁。我记得,我跟着表嫂外出那一年,我们的身高差不多。她识字不多,回乡还是表哥送上火车的。上了回乡的火车,她自然就可以找到回家的路了。外出就不一样了,从乡村前往城市,就像是涌向无数个巨大的迷宫。她要我一同去浙江义乌,很难说是谁跟着谁。因为我认识字,分得清东西南北,知道那趟火车开往义乌。而表嫂人在江湖多年,她面对汹涌而至的人流丝毫不胆怯。那一次外出,她并没有购买到火车票,我们俩只有我有一张半价的学生票。她随着人流混进了候车大厅,混上了火车。那时候逃票是常有的事情,不过上车了还会不停地查票,大多数人最终还是要补票的。表嫂上车后就被车厢的列车员查出没有买票。列车员和表嫂商量,只收半价的钱,不出票,等巡查检票的工作人员来了,她就把表嫂锁在厕所里。表嫂点头答应,交了现金就躲到厕所去了。车厢列车员把厕所门锁住,说是厕所坏了。我站在厕所门口,提心吊胆,生怕表嫂在里面被憋死。我偶尔拍一拍厕所门,表嫂会回敲一下,我才放心。

我开始蹲在厕所门口,蹲久了,双脚发麻,后来干脆就坐在地上。地面是一摊臭水,我感觉自己的屁股全都湿润了。我在闷热的车厢里想到了欧阳莲,我不知道她第一次外出时车厢拥不拥挤,不知道她在途中是在怀念校园的日子,还是在憧憬外面的世界,还是一会儿想到故乡,一会儿想到他乡。当我第一次乘坐绿皮车赴义乌探望父母时,欧阳莲已经在外务工多年了。我们好多年没有见面了,我在车厢里无比想念她。

夜晚无比冗长,封闭的空间实在煎熬,原本愉快的旅途陷入绝望的境地。我望着周围的乘客,他们好像都睡着了,一个一个弯头斜脑的。火车缓慢减速,到站时突然停顿。乘客被惊醒,他们把身子坐正,擦了擦嘴角的口水,朝车窗外望去。站台显示的是上饶站。火车停了,上饶山鸡腿的叫卖声开始响起:“上饶山鸡腿,好吃还不贵,上饶山鸡腿,好吃还不贵……”吆喝声此起彼伏,像潮水般涌来,将黑夜从沉睡中掀起。商贩和推车就在窗外,鸡腿的香气飘到了车厢内。乘客从窗户递钱给商贩,一只只热腾腾的鸡腿往车厢内送。我闻着鸡腿的味道,不停地咽口水,喉结在脖子间上下翻滚。我摸了摸肚子,感觉自己饥肠辘辘。过了上饶站,差不多就走了一半的路程,绿皮车很快就驶入了浙江境内。

火车慢悠悠地往前走,我一直担心表嫂死在厕所里。我望着窗外漆黑的夜晚,脑海中总是浮现表嫂死去的样子。我和表嫂虽然相隔一扇门的距离,但我感觉她在千里之外,离我越来越远。火车快到站了,车厢列车员才把厕所门打开,只见表嫂坐在厕所里蹲位旁,头发耷拉,脸色如纸一般惨白。表嫂见门开了,笑了笑。表嫂笑的模样傻里傻气,一副被人骗了还特别高兴的样子。她还以为自己捡了个大便宜。

表嫂很快从笑变成了哭。当我们出站时,表嫂被工作人员逮到没有买票。她说自己花钱补票了,是列车员没有给她票。出站口工作人员说,你明明是逃票,还编这么滑稽的理由。表嫂有口难辩,最终不得不补票,还交了几倍的罚款。



欧阳莲从乡村抵达城市,从课堂的学生变成流水线的打工妹,命运的齿轮在流水线上流转。她的日子被固定在了流动的生产线上,她低头坐在工位上,就像一颗钉子似的落在那里。她的身体一动不动,只有双手在不停地操作,像小鸡吃米一样,在迅速上拉链头。她的手循环做着同样简单的动作,就像机器一般富有规律性。她自己倒是像流水线上一台永不停息的机器,从白天到夜晚,又从夜晚到白天。廉价的苦力劳动拼的是时间,漫长的流水线流淌着没日没夜的日子,一点一滴的汗水和泪水堆积成了少量的薪水。不过,一大把的青春却在不经意间悄悄地流逝。多少年以后,当我捧着诗人郑小琼的诗集《女工记》,读到“她坐于卡座,流动的制品与时间交错着,吞噬着。这么快,老了。十年像水一样流动……”我的心突然被针刺了一般疼痛,不禁眼眶湿润。那一刻,我想到了流水线上的父母,想到了流水线上的欧阳莲,想到了流水线上千千万万的父老乡亲。他们坐在流水线上的身影浮现于我的脑海中,他们被固定在卡座上的日子,交织着光明与黑暗、喜悦和疼痛、希望和绝望。

流水线上的日子如流水一般流逝。白炽灯照在欧阳莲脸上,像一团白雾笼罩着她,原本红润的脸蛋变得无比苍白,像一面崭新的白墙。轰鸣的机器在不停地流转,一团团悠长的拉链切成一条条小拉链,锋利的刀片闪烁着一道道光芒,如青春一般滚烫耀眼,又如雪花一般冰冷刺骨。无数灰尘在光影中游离,青春年华在时光中流逝。流水线上无数卑微的生命犹如尘埃一般微小,在光明中被照见,又在黑暗中被消失……

欧阳莲和父母在同一家拉链厂。他们仨是一家人,在异乡的流水线上成为工友。他们各自坐在流水线的卡座上,各自埋头干活,互不相干,不能走动,也不能说话。他们像在跑接力赛一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赛程任务,没有谁帮得了谁,唯有各自拼命往前冲。流水线上没有夫妻关系,没有父母关系,也没有子女关系,他们将血缘和地缘关系隐藏起来,统统变成了农民工的身份。他们身穿一模一样的工作服,做一模一样的事情,过一模一样的日子。欧阳莲偶尔抬头看看相隔数米的父母,他们正在埋头苦干,只能见到一个头顶。她看见一排整整齐齐的头顶,像小时候放学的列队一般悠长,一样乖巧听话。欧阳莲心里涌动着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她感到一丝丝莫名的幸福,也感到一阵阵淡淡的忧伤。

只有到下班时间,欧阳莲才能和父母真正见面、说话。他们一起排队打饭,一起坐在餐桌就餐。他们早晨一起刷牙洗脸,晚上一起排队洗澡、洗衣裳。他们住在同一间大宿舍,一间教室一样大的宿舍。房间靠墙摆放着两排铁架子床,分上铺和下铺。欧阳莲睡在上铺,父母睡在下铺。炎热的夏日,宿舍就像一个大火炉。呼噜声此起彼伏,像演奏会一般热闹非凡。天花板上的吊扇在不停地旋转,吹来一阵阵凉爽的风,像站在海岸一般舒服。欧阳莲躺在上铺,狭窄的床就像一艘船,在黑暗的海洋中漂荡。下铺的父母就像掌舵的船长,带着她在义乌这座汪洋大海前行。欧阳莲闭上眼睛,可是她总是睡不着,只感觉身体像一块浮木在海洋中漂浮,周围是不绝于耳的响声。这些声音来自遥远的课堂,如潮水一般淹没她的身体,又如子弹一般穿透她的身体。

淡季的时候,流水线只有白天忙碌。傍晚时分,欧阳莲一家三口习惯去逛夜市街。金黄色的夕阳落在马路上,像波浪一般从远处滚滚而来。他们一家人手牵手穿过斑马线,远远看去像三个胆怯的孩子。从拉链厂到夜市街差不多半个小时的路程,他们走得慢,像城里的人们一样在散步,满脸闲情逸致。路上,他们可能会遇见认识的老乡,这些都是村庄来义乌打工的人。他们站在路边寒暄一阵,像在村庄乡间小道相遇一般,总有说不完的家长里短。他们有说有笑,浓郁的方言在异乡的黄昏如流水一般流淌,像微风拂面,吹拂漂泊的心。

欧阳莲一家涌入人头攒动的夜市街,这里每天晚上都像乡镇过年赶集一样热闹,除了人,就是琳琅满目的小商品。他们不舍得花钱,所以很少购物,只是看看而已,一饱眼福。有一天,他们经过一家照相馆,欧阳莲父亲提议进去拍照片。他们换上了照相馆的衣服,脸蛋涂得雪白,头上打了摩丝,头发梳得闪闪发亮的。他们拍了一张合影,父亲坐在中间,欧阳莲和母亲站两边。欧阳莲父亲双手放在大腿上,母亲和她手里捧着一束假花。拍照的时候,他们一脸严肃,像犯了罪进派出所留影一样。摄影师说,你们笑一笑。于是,他们都害羞地笑了笑。欧阳莲父亲说,他们两兄弟不在,要不然可以拍一张全家福。照片过了塑,背景是湛蓝的天空,像一片蓝色的海洋,几朵白云在天空中飘荡。欧阳莲邮寄了两张照片给在村庄的两个弟弟。

在欧阳莲印象中,父亲很少笑。他不喜欢笑,除了生了一对双胞胎,一辈子也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那一次合影成了欧阳莲父亲的遗像。没过多久,他因在流水线劳累过度,晚上洗澡时在厕所去世了。他好像逃离了世间的苦难似的,留给亲人满面笑容。



清晨,天蒙蒙亮。我和表嫂走出义乌火车站。她一边走路,一边不停地啜泣。她背上的行李看着比她还要高大,犹如一座山一般沉重。她被泪水和行李压弯了腰。我看得心痛,但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她是伤心自己被骗了,还是担心表哥责怪她呢?我不知道。

在薄薄的晨曦之间,我没有看见高楼大厦,也没有看见车水马龙的景象,只见一排摩托车停在出站口。摩的司机见到出站的乘客,都在大声招揽生意。这和我们县城火车站场景差不多。表嫂对我说,等天完全亮堂了,我们再打摩的吧!她可能是被骗怕了,也可能是需要缓解一下情绪。我和表嫂背着行李站在火车站出口处,我站得双脚发麻,后来干脆就坐在行李上面。天亮得太慢,我想到了儿时村庄播放露天电影的时候,等待天黑一般煎熬,过程无比漫长,百般无聊。

天空慢慢明亮,我看见近处的火车站广场站立着一排排崭新的树木,明显是刚刚移栽过来的。它们大部分枝丫被砍去,看着满身伤痕累累。远处是一片矮小的山坡,几台挖掘机和大卡车停在那里,山地挖得四分五裂,泥土是新鲜的,想必白天一定是轰轰烈烈的施工现场,这里正在造一座新城。

天完全亮堂了,表嫂带我从火车站走出去。我们走得慢,几辆摩托车跟着我们,问我们需不需要打车,它们像铁甲卫士一般,紧贴着我们。表嫂带我继续往前走,我们装作没有听见,一副漠不关心的模样。有的摩托车跟着跟着就走了,最后还剩一辆摩的死缠烂打,司机反复问,你们要去哪里?等司机快要放弃掉头走时,表嫂终于开口了。她说,我们要去下傅村的拉链厂,多少钱?司机说,三十块钱怎么样?表嫂又不搭理司机。她拉着我,继续往前走。司机又说,那就二十块吧!表嫂停了下来,跟司机讨价还价。最后,表嫂说,十块,十块走不走?司机说,走吧,走吧!满脸一副吃了天大亏的样子。

我和表嫂坐上摩托车。我坐在中间,表嫂坐在后面。我的脸贴在司机后背,他身上夹杂着汗水和二手烟的味道,即便迎面吹来风,这股味道也特别浓郁。摩托车开得很快,像我小时候坐上一张刚剥的新鲜的杉树皮,从山坡滑下,两旁的树木飞一般从我身边一闪而过。我看到义乌并没有想象中的繁华,依然可见连绵起伏的山脉、纵横交错的田野、一排排电线杆。只不过,这里的山比我们村庄的要矮小,这里的田比我们村庄的要广阔。房屋也是零零星星的,外墙很少有装饰,高的也不过三五层。直到摩托车慢慢开进义乌城,眼前才出现一些高楼大厦,道路变得宽敞,路上奔跑的车辆也多了。不过,义乌市就是一座小县城的模样。我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多外来人涌向这里,将义乌当作温馨的港湾,当作圆梦的天堂。

摩托车开到了丹溪大桥,像风穿过义乌江。丹溪大桥是义乌城最雄伟的建筑。江面无比平静,仿如一面巨大的镜子,闪闪发亮。过了丹溪大桥,就到了下傅村。我远远就看见母亲站在拉链厂门口,她的身影显得很渺小,小得像一只鸡站立在那里。我越来越靠近拉链厂,母亲的身影越来越大。我老远就开始喊妈,喊了一遍又一遍。早晨的阳光柔情似水,我的声音顺着阳光流淌,像一条河流流向母亲。我感到全身的血脉都在激荡,一股从未有过的美妙充盈着我的身体。母亲宛如一朵盛开的鲜花,沐浴着阳光,美丽迷人。

我和父母两年没有相见了。母亲见到我说,火车上有没有座位?表嫂抢着回答说,连站的地方都没有,还有坐?母亲看着我,一副十分心疼的样子。她带我进拉链厂,门口遇见了拉链厂老板娘。我在《义乌记》里这样描述道:“母亲带我往拉链厂里面走,却被一个黄头发的女人拦下。她对母亲破口大骂,说这里不是你家,谁想来就来。母亲苦苦哀求女人,差点给她下跪,女人才肯放行。后来我知道,她是老板娘,大家私下里都称她‘母老虎’。”母亲一生争强好胜,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母亲对人低三下四的样子。人在他乡,让母亲学会了委曲求全,学会了忍气吞声。当时,我似乎不认识这样的母亲。多少年之后,当我走向社会,才慢慢理解当时的母亲。表哥并没有责怪表嫂,倒是她自己一直哭个不停。第二天,我看见表嫂一双熊猫眼。

我到拉链厂每天都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因为时不时上面就有人来检查暂住证。除了我没有暂住证,拉链厂很多人都没有。几次听说检查暂住证的人到了隔壁工厂,老板娘吩咐大家赶快躲起来。拉链厂就像洪水将要来袭一般,突然乱成一团糟,流水线很快崩溃,大家纷纷上楼奔向宿舍。我看见大家一个个都往床底下钻,像老鼠一样动作娴熟。我也跟着大家,双手趴在地上,朝床底爬去。床底并不脏,可能是经常躲人的缘故。床底都是人,我们屏住呼吸,不敢说话,连屁都不敢放。我们身处一个黑暗的境地,世界好像瞬间静止了。过了许久,说话声从楼下传来,他们朝楼上而来,脚步越来越近,声音越来越响亮。他们打开宿舍门,朝里面走来。透过床底的缝隙,我看见几条腿在晃来晃去。我的心脏加速跳动,感觉快要从胸口跳出来。我用手捂住嘴巴,生怕自己发出任何声音。几条腿晃了一会儿,就离开了宿舍。他们越走越远,听着声音好像离开了拉链厂。

又过了许久,老板娘在宿舍门口说,走了,走了,大家都出来吧!我们从床底爬出来,站起来,不停地拍打身上的灰尘。我感觉在黑暗的床底待了一辈子,往室外望去,阳光明媚,感觉很刺眼。

那年暑假,欧阳莲在义乌另外一家拉链厂,我没有见到她。多少年过去了,我们都没有见面。

暑假很快过去了。我在一个傍晚离开了拉链厂。我踏上了拥挤而闷热的绿皮火车。临近开学,火车上挤满了回乡的孩子。我们这些候鸟又不得不从城市回到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