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入三月,李洱兄就召唤我去湾子种树。湾子是我们共同的小区,全名丹佛尔湾,大名是东京都影视城小区,在河北涿州码头镇。几位文学界的朋友都在此买了房子。虽然僻处乡间,远离京城,但房前屋后都有大小不等的土地,还有宽窄不同的河道,这样的宅院可以满足大家养花种菜的农耕愿望。

李洱兄让我从他家院子挖走一棵花椒树,说是一共两棵,间距太近不利于生长,又把果树公司赔偿给他的一棵苹果树也送给我。装修工头老郭还帮我种植了七八根竹子,竹子的根在地底下蹿得快,过不了几年就成了一片竹林。有了几棵树、几竿竹子,荒芜的院子也因此有了生气。

三月中旬梨花已经开了,雪白粉嫩,照亮了灰暗一冬天的北方景色,我打心眼里喜欢。我随意提了一句,是否再来一棵梨树?他俩不置一词,用沉默作了否定。当然我也知道,自古以来宅屋周围一般不种梨花:一是梨花纯白,不是喜色,二是“梨”谐音“离”,也不太吉利。只是春天的梨花实在魅惑,让我不由得心生念想。

相隔不到一周,我就在成都市新都区的清流镇饱赏了一次梨花。

采风团到达的那天,清流镇的第六届梨花节虽然已几经开幕一周,但田野中几大片上万株梨花开得正是浓烈。树枝上的新叶嫩绿中带着浅黄色,大小不一的花骨朵爬满枝条。梨花的花期有十余天,从第一朵初开到最后一朵凋落,有大半个月时间,观赏期长于樱花、桃花。

梨花苑的另一边,金黄的菜花在炫耀着它的生命力,昭示它的存在。农户菜园子里的豌豆尖已经过季了,但我看到它还是很欣喜。多年来我秉持一个偏见,把川菜馆有没有豌豆尖当作其是否正宗的检验标准,而且是四川运过来的嫩豆尖,不是北京市场买到的经络太多的瘦豆尖。

四川被称为天府之国其来有自,清流镇所在的成都平原上,江河水清澈丰沛,土地肥沃,蔬菜果木粮食无不茂盛丰收。我不禁联想,蜀国二世、扶不起的阿斗刘禅在亡国后迁居洛阳,回答司马昭问话时居然说:“此间乐,不思蜀”,这究竟是他大智若愚明哲保身的托词呢,还是真的没心没肺地忘了物产丰饶的蜀国故土?

清流镇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著名的“流浪文豪”艾芜的故乡,这也是清流镇最引人注目的人文亮点。清流镇的人们在介绍他们的大文豪的时候,可能会被问起一个尴尬的问题:故乡是这么美丽、这么诱人,为什么他居然二十出头就离开故乡到南方漂泊呢?

2005年,当时我在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当副总编辑,出版社的“中国现代作家传记丛书”新增了一本《艾芜传》,我恰好有机会边审边读,深度了解一下这位久闻大名却对其并无认知的著名作家的生平。

艾芜的后半生令人唏嘘。“文革”初期,患精神分裂症的长女不堪政治运动喧哗扰乱,自杀伤亡。次年艾芜被抓进寺庙改建的临时监狱,一直关押了四年。“文革”结束,百废俱兴,文学也迎来了春天。艾芜写了多年的长篇小说终于出版,但是时代的印痕太深,小说文学性受到读者的质疑。20世纪80年代初开始编辑、延续出版近十年的多卷本文集,印数从第一卷的一万余册,到最后几卷的数百册,冷热何其悬殊。这位文坛老将,在读者心中慢慢失去了往日的光芒。

从21岁离开成都清流漂泊南行,一直到“文革”前夕,四十年间艾芜一直在异乡行走,从滇东到滇西,到缅甸,到上海,到桂林,再到重庆,到北京。年过六十才回到故乡定居。

家乡人民没有忘掉这位早年闻名天下的游子,并且一直以他为傲,把他作为家乡的靓丽名片。因为弟弟妹妹早夭,1965年艾芜回故乡的时候,两处老宅早已易入他人之手,汤家祖坟也在“大跃进”年代被夷为平地。艾芜逝世后,清流镇翠云村保留了艾芜的故居,并修缮开放。在新都区桂湖公园中的饮马河畔,距学士堰遗迹不远的翠竹丛中,有关部门修建了艾芜墓。

艾芜在清流镇的早年生活过得并不快乐,他1935年离开家乡流浪异乡,直接的原因是为了逃离父母给他包办的婚姻,间接的、或许更深刻的原因,是家道逐渐衰落留给他的心理阴影。祖父是一生未考取秀才的读书人,父亲科举、新学都没有取得功名,艾芜在《我的幼年时代》一书里,记录了这个家族在清末民初动荡时世中的衰败之象。他幼年的快乐,主要来自课堂外自由的田野: 

最好玩的,是站在由教室通到操场去那一节路上,因为地形处的高,可以把视线越过围墙,看到田野中去。我们小的人,在田野中的小路上走,只觉得菜花高过头,麦苗拂着脸,垫起脚尖,也望不到好远,虽觉好玩,但也有些闷气。而在学校的高处看来,却一切都改观了:一朵一朵的菜花,变成一大片璀璨的黄云;一株一株的麦苗,变成一大片青色的地毡。头上澄蓝无云的天空,也格外显得广大辽远了。远远散在原野中的竹树院落,也象教科书上的图画似的,极其好看地摆在眼前,使我在课堂里面受到拘束的心,感到无比的轻松和爽快,简直想学庙后树林里那些鸟雀一样,闪着翅子,直朝广大的天野飞去。 

这是春天的原野,艾芜的记忆中没有雪白的梨花,但有璀璨金黄的菜花,青色如毡的麦苗,澄蓝无云的天空……不到万不得已,谁愿意仓促之间背井离乡?即使要到更广大的世界去追求未来的人生,那对故乡也是依依不舍,一步三回头。

艾芜幼年时期被时代阴云笼罩,家庭悲苦,这些在清流镇如今的年轻人的生命中已经不复存在。在乌木泉,在泉映梨花景区,在菜花盛开的稻田时光艺术餐厅,在清流大书房,我们看到艾芜的晚辈乡亲们熙来攘往安居乐业的景象,富足和自信写在他们的脸上。清流镇的女当家人,年轻、俏丽的肖玉华书记,言语简洁,身上有一种超越她年龄的从容自信和素朴清雅的书卷气息。

我个人喜爱梨花,梨花雪白、清香,即使盛开也有一种清高自守的安静。梨花诗中,最爱的自然是苏轼《和孔密州五绝·东栏梨花》: 

 

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 

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 


其次是黄庭坚的《《压沙寺梨花》:

 

压沙寺后千株雪,长乐坊前十里香。 

寄语春风莫吹尽,夜深留与雪争光。 

 

有趣的是,东坡和山谷都把梨花比作晶莹剔透的白雪。雪易化花易落,东坡因此而惆怅,山谷因此而寄语东风。

梨花也常用于形容年轻女子,白居易《长恨歌》“梨花一枝春带雨”,是传诵千古的名句。东坡调侃张先八十岁纳十八岁小妾的诗句“一树梨花压海棠”,则是反其道而用之,以梨花比喻白发老翁,以海棠比喻红颜女子。

梨花因颜色雪白受人称赏,但“皎皎者易污”,且“梨”字又谐音“离”,所以梨花的美丽皎洁中,总含有令人惋惜的成分。

这次在新都区,意外的收获是参观升庵生平馆。明代百科全书式的大文人杨慎,与解缙、徐渭并称“明代三大才子”且位于三人之首,以《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一词为后人熟知。1994年秋天在海淀图书城中国书店以特价暑假五元五毛购得的上海古籍出版社的《杨慎学谱》,成了我近年写作《文徵明传》很重要的参考书。这次获赠一本《伟大哲人·纪念杨升庵诞辰530周年学术论坛文集》,其中或许会有诸多有价值的信息。

杨慎著述宏富,现存诗作约2300首,因为生平经历曲折,诗作的题材也很广泛。贬谪居滇三十余年,所以诗作中多有“思乡”“怀归”之意。

诗作中也写到了梨花,这首《寒食见梨花》颇见闲情逸致:

 

寒食村藏寺,晴光水见沙。老僧闲贝叶,邀客看梨花。

尘外冰壶莹,风前玉树斜。洗妆犹待雨,春态倚云霞。 

 

这首词《落灯风·正月十七日留简西峃(xué)》,道出了他羁留云南期间,安心认命、且把他乡当故乡的心境: 

 

柳外落灯风乍起。杏靥梅钿纷堕蕊。

彩架阁秋千,红绳紧、香尘满地。春一分休矣。

银塘初暖湔裙水。催莫愁、兰舟遥舣。

沽酒趁梨花,听双歌、温柔乡里。且住为佳耳。 

 

杨慎充军西南期间交往甚密的朋友简绍芳自号西峃,两人携手共游,饮酒赠诗,“十年羁旅共滇云”。

资料有限,我无法考证杨慎这两首作品写于何时,尤其前一首写于云南戍所还是故乡新都,抑或是早年写于北京。嘉靖五年、八年,杨慎两次从贬谪地云南永昌(今保山)回故乡新都,前一次是回故乡探望生病的父亲,后一次是回家为父亲治丧。嘉靖三十八年(1559年)杨慎在永昌逝世,嘉靖四十年(1561年)冬,杨慎的棺木附葬于其父杨廷和墓旁。

滇池边或者永昌戍所的梨花,与故乡新都的梨花,即或花期不同,那种洁白芳香是千里相通的。“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与雪争光的梨花,也如千里明月一样寄托了无限相思。

早年为寻找新路漂泊云南的现代文人艾芜,与因得罪皇帝中年贬谪云南他乡的的明代文人杨慎,他们的归宿,都是回到故乡新都。故乡的梨花或许正是对天涯游子的颂赞与召唤。这恰巧应和了当代诗人杨炼的一句诗:

 

所有无人

回不去时回到故乡

——杨炼《还乡》

2019年5月1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