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洛,或者呷洛


绿皮火车从成都北站出发,一路往南,在成昆线上跑得不紧不慢。

离开平原就是高山急流。峨眉山,大瓦山,大相岭,大凉山。岷江,青衣江,大渡河。火车在峡谷里贴断崖绝壁而行,但更多时间是在钻山洞。短暂的日光,长时间的黑暗,循环往复,明明灭灭。前面正在下大雨。大河小河涨满,深切的峡谷汹涌着一色的土红——大地深处的血管剖开,宣泄着这一方土地的激情、躁动和热血倴张。

六个小时之后,火车在“甘洛”的站牌下停住。下车,出站。一辆考斯特中巴旁边,高举的红色接站牌,是这个小城晃动的笑脸。上车,宾至如归。街道、楼群、商场、酒店、车辆、人流,迎面而来。此情此景,与此前无数次的出差或者采风,并无二致。当然,街上也走动着一些彝胞。大热天,老太太们的头上顶着头帕,盘着粗大得近乎夸张的黑辫子,老大爷裹着厚重的查尔瓦。他们,也没有能够颠覆这里作为一般小县城的模样。

这就是甘洛。这名字,大多数四川人都觉得陌生。但在大凉山,它却有着特殊的地位。彝族谚语说,汉人以首都为大,彝人以甘洛为大。我想,甘洛之大,也许是因为这里有吉日坡神山。吉日坡,彝语意为闪光之地,传说是彝人繁衍的原初之地,是彝人心目中至高无上的神山。

但是,半个多世纪前,这里却不叫甘洛,叫呷洛。

呷洛,彝语意为买卖人口的河谷。

没错,这里曾经是买卖奴隶的地方。在这里,把人像牲口买卖,不知道持续了多少个世纪。从晚清开始,土司势力萎缩,多数地方成为黑彝奴隶主的地盘,更加无法无天,野蛮残暴的奴隶制度,牢固得似乎连上帝也不可撼动。

也有一条彝族谚语:石沉水塘不回还,人到呷洛不回还。意思是说,这里山凶水险、偏僻、闭塞、部落林立,外人一旦落入奴隶主之手,就不可能活着出去。

奴隶主需要的当然不是压寨夫人或者乘龙快婿,而是牲口一样千活的奴隶。

在当年,抢掠,是奴隶主们的“日常工作”之一。在他们看来、这就像猎人打猎一样理所当然。抢掠,目标之一是奴隶。最令他们快乐的时候,就是从外面凯旋,一边数着银钱,一边清点俘虏——他们主要是汉人,具体地说是周边汉区农民和过往客商。他们,即使是豪绅大贾、名媛贵妇,只要到了奴隶主手里,统统彻底洗白:变为一个最卑贱的身份——奴隶,至死也不会改变。他们的差别:仅仅在于年龄、性别和强壮程度。这些,在奴隶市场上,最终体现为一定的价码。

1950年春天的西昌战役,应该是国共军队在大陆的最后一战,胡宗南、贺国光的数万人马,被解放军打得落花流水。溃军慌不择路,纷纷逃入深山老林。没想到,他们暂时逃离了解放军的追杀,

却落入了奴隶主的天罗地网。彝人武装、奴隶主而外都是衣不蔽体的穷光蛋,这些“国军”,正好是送上门的大餐。除了枪支弹药、金线财物,最让他们两眼放光的,是对方人人都有一身好衣服。于他们而言,这是比枪械更实际更有用的东西。所以,无论男女,外套内衣、裤头、鞋袜,统统扒光,一个线头也不放过。于是,堂堂“国军”一万之众,从高官到普通丘八,还包括平时千娇百媚的太太小姐以及风情万种的随军女演员,无一不是被扒得一丝不挂。战争史上这是多么稀奇的一幕啊:漫山遍野,到处是光屁股的男男女女在狂奔、在尖叫,被追得屁滚尿流。这些人,除了少数逃到外面被解放军俘虏,其余的要么被杀,要么沦为奴隶。稍有姿色的女人,更逃不脱被蹂躏的命运。夫妻、父子、母女,眼睁睁看着亲人被杀、被强暴,或者猪羊一样,被分别卖往各地,从此永别。

无疑,这里的奴隶,肯定可以划入这个星球上最悲惨的人群。他们的命运和处境,其中细节,即使以最冷静的文字叙述,我都觉得残忍。

呷洛,连这个名字也充满罪恶。因此,在民主改革后的1959年,更改县名,也就成为必然。

甘洛,在语义丰富的彝语中,有不止一种解释。其中之一为苦尽甘来。我太希望,太希望甘洛人民从那时起就苦尽甘来,尤其是要印证到广大奴隶身上。

呷洛,甘洛。同一个地方的A面和B面,或者说是它的前世与今生。它们截然不同,反差强烈,都那么引人入胜,是大凉山精彩的切口。


一个石头滚进了大渡河


这是地球上最深的大峡谷,比著名的科罗拉多大峡谷还深了几百米。

岩层是破碎的。清晰的纹理横平竖直,是造物主挥笔留下的铁画银钩。

一位干地质的女作家告诉我,这是“豆腐切”。是的,豆腐。方方正正,拼装成大块的“豆腐”,然后再拼装成更大的豆腐块。大峡谷就是大大小小豆腐块的组合,叠拼,从水边一直码到云端也像刀切豆腐一样整齐。因此,这里是没有河床的,只有河。两侧支沟密布,都窄如刀缝,深不可测。可以说,普天之下,唯有它们才有资格被称为“一线天”。

彝人说,这里,是猴子也站不稳的地方。

峡谷最窄处,铁索桥连接了东西两岸。索桥摇晃,如荡秋千。定定神,上桥,在桥上醉汉一样挪动脚步。到河中央,河风猛然大了起来,峡谷成了巨大的鼓风机,或者干脆就是风洞。头发被大风向后吹起,像激流中的水草一样飞扬。外套也灌满了风,整个人像氢气球一样鼓胀起来。于是,我感觉获得了一种升力,面对峡江竟有了飞翔的欲望。似乎,我只要在桥上纵身一跳,就可以像《藏龙卧虎》的玉娇龙一样,轻飘飘地,枯叶蝶般飘向峡谷深处。

突然,绝壁的凹陷处一声汽笛,火车从大山肚子里钻出来,倏忽一闪,又重新钻进大山。它在大地上留下经久不息的震颤与轰鸣,和大渡河的咆哮对冲,让空旷曲深的峡谷充满狂野,却又让它显得更加地老天荒。

火车惊鸿一瞥,让我猝然一惊,急忙掐断极其危险的胡思乱想。不经意地仰望,我看见了山顶,有人家在云雾里若隐若现。云端的寨子,这是巨大的诱惑。不由分说的邀请,让我毫不犹豫地向它攀登。

一条从垂直的绝壁上抠出来的小路,以最曲折的方式,反复回环、折叠。细若游丝的曲线,生猛地游动,爬向无法仰望的高处。路上布满杂乱的马蹄印。最陡峭的转折处,许多被马自己踩烂的马粪,告诉我们那些精瘦矮小的山地马,驮着沉重的货物,在上山的路上经历了怎样的挣扎。不过,与从前的藤桥索道相比,现在已经是巨大进步了——因为最危险的地方,已经有了铁丝或者树枝做的简易护栏。

绝壁上的路,是彝胞们与外部世界的唯一联系。山上——几乎还可以包括整个乌斯大桥乡的彝胞,在服饰、语言、习俗甚至人的体貌,都与其他地方的彝人迴然有别。当地文史专家说,当年太平天国石达开兵败之后,有部分散兵游勇流落本地,有的成为奴隶,有的则进入高山绝地的无人区,刀耕火种,自生自灭。这一带,包括整个乌斯大桥乡,大部分彝人都有可能是太平军后裔。

经历了一次次的内心纠结,一次次为自己打气。尤其是,存活至今的那一段历史,于我而言更是屡屡有效的强心剂,让我坚持再坚持,一步步接近云端上若隐若现的村落。

远远地看见有人在陡坡上干活。那是山间稍微平缓的地方,不过也有五十度上下的坡度。我怀疑,如果让我站在那里,自己是不是可以站稳。但是,老乡们居然在那里垦荒,种上玉米。现在,又趁雨后,抢栽红苕。

旁边有几匹马,看见生人,它们停止了吃草,好奇地打量。看我越走越近,它们显得有些惊慌,一不小心就踩翻了堆在旁边的石头。于是,几个石头像是获释的野兽,蹦跳着,呼啸着,势不可当,飞滚而下。我相信,只有大渡河,才能够阻挡它们的狂奔。

不要说石头,就是马失前蹄,或者是某个老乡不慎跌倒,我感觉完全有可能也像石头一样滚动,像石头一样滚进大渡河。

终于到了先前仰望的小村落。但是,我立马泄气了——这个地方只是山腰。在这里,我看见了又一些人家,在更高的云端若隐若现。老乡说,到那里还有两三小时路程,上面有若干生产队,包括著名的天梯小学。

转身,地位立马从仰望变成居高临下。这时,狂放不羁的大渡河成了脚下的一条蜷曲的细线。一列绿皮火车状如蜈蚣,不见首尾。

这时,大峡谷就成为我面前的一座沙盘。即使重山阻隔,我也知道脚下是中国唯一的“山洞车站”关村坝,邻近的尼日站、乌斯河站,都近在咫尺。

乌斯河。这个地名,像一道闪电,将遇远的往事瞬间照亮。

1981年7月初,我从万县师专毕业,到重庆江津的单位报到之后,立即坐火车前往成都。火车上是各种消息的集散地。一场百年不遇的特大暴雨刚刚席卷了四川盆地,这时,传播的当然都是坏消息。也是这时,我才知道,老家射洪县城也被洪水淹没。还来不及震惊,乌斯河,一个地名,陌生得像来自另外的国度,关于它的故事如一枚炸弹,在车厢里爆炸开来。

这是中国铁路史上最惨烈的事件。就在离我不远处的大渡河边有两座乳峰状的山头叫“奶奶包”,夹峙一条“利子依达”沟(利子依达,彝语意为乳房),与大渡河垂直。1981年7月9日凌晨,1点30分,大雨滂沱中巨大的泥石流发生了。差不多十层楼高的泥石流滚滚而下,瞬间将一百多米长的利子依达大桥冲毁。十分钟后攀枝花开往成都的直快火车,就从尼日站开过来了。它浑然不觉正在开往死亡之地。火车开出奶奶包隧道,司机这才发现不对劲:前面的大桥不见了,往日闪闪发光的铁轨也不见了。他猛地拉下死闸,拉响警报。在一车近千人的惊叫声里,火车司机眼睁睁地看着火车头带着自己越过断桥,下坠,一头栽进大渡河,像是又一股巨大的泥石流。

这是中国版的《卡桑德拉大桥》,这是更加悲壮的《卡桑德拉大桥》。虽然,司机表现出最高的职业素养,视死如归,及时处置,拯救了大部分旅客。但那里是下披,刹车距离大短,还是有四节车厢带着两百多人跌入乌斯河对岸的大渡河,像石头一样被洪水卷走。

大渡河一带是世界上公认的铁路禁区。在战天斗地、人定胜天的时代语境里,成昆线成为伟大的人间奇迹。

但是,大渡河太有牌气了。人们万万没有想到,它的报复来得如此之快,也如此凶狠。


海棠镇上的国事和家事


初夏的大凉山阴雨连绵。

雨雾浓浓淡淡,青翠的大山云蒸霞蔚,风景变幻不定。山上彝寨层层叠叠的白墙青瓦,也虚虚实实、时隐时现,宛若人间仙境。

这是一个背景。辽阔、苍茫,让海棠这个千年古镇一下子就有了巨大的景深。

海棠镇在甘洛县城以西几十公里,自古就是南丝绸之路的重要驿站。当年,八百米长的街道上,商行、客栈、妓院和饭铺比比皆是。马帮、背二哥,还有专门贩运白蜡虫的“虫儿客”,几十人甚至几百人一伙,在三个城门洞里进进出出。

民族杂居地区,交通要道上的城镇往往以汉人为主。海棠也不例外,周边的彝人、尔苏人,也经常从山上下来,成群结队,在石板路上去去来来。各种服饰鲜艳如花,在喧嚣的集市明媚地绽放。

盐和茶对少数民族不可或缺,尤其是游牧民族。所以,丝绸之路、茶马古道是朝廷控制边地的至关重要的手段。至少明清两朝,这里设有衙门,称“海棠关”,并驻有几百兵勇,架在城墙上的大炮始终瞄准着南北来路。

蒋学尧是我新认识的朋友,当地农民,却是县书协副主席,甘洛颇为知名的画家。镇里的苦荞酒是大凉山名片,宏大的工厂,厅堂里满墙都是老蒋的字画。

海棠镇上,最完好最富丽堂皇的古建筑是蒋家大院。它曾经是蒋学尧家祖业。当年蒋家,是海棠首富,有“蒋半城”之称。历史上的海棠镇,最热闹的事件,也许是1863年夏天,石达开的到来。

我对海棠镇的兴趣,也在于石达开——因为我是他的超级粉丝。太平天国运动,无论过去的教科书如何定义,但在我看来,什么光环也掩不住它反传统、反社会、反人类的邪教本质。它对于当时中国生产力的破坏是空前的——这也是中国后来沦为半封建半殖民地的重要原因。其领导集团,洪秀全阴险、自私,格局太小,无论怎样装神弄鬼,也最终成不了大事。其下诸王,杨秀清专横、跋扈,野心勃勃;韦昌辉冷血,变态,滥杀无辜。只有石达开是个异数,鹤立鸡群,忠诚、侠义、无私,有远见卓识,是智勇双全威风八面的一代名将。除了没有给后人留点项羽式的凄美浪漫的故事以外 。他几乎符合人们关于英雄的全部想象。“天京事变”后,他的出走,是其性格、人格和境界的必然——他早就看穿了,忍无可忍了,怎么会继续跟洪秀全那样的人玩?

石法开就是石达开。英雄末路,更显他英雄本色。大渡河边境中主动舍自己而竭力保全部下,在成都受凌迟之刑时的大义凛然、铁骨铮铮,顶天立地,冠绝天下英雄,让我不能不成为其粉丝。

石达开来到海棠时,还算得上兵强马壮。数万兵马,旗帜招展马蹄嘚嘚,尘土飞扬,绵延几十里。当然,也挤满小镇。

以都司为首的清军早就望风而逃。只有少量贫苦大众,他们除了卑贱的生命,已经失无可失,索性留在家里,在门缝里偷窥传说中吃人的“长毛”。

石达开的临时王府设在蒋家大院。爱妻预产期将到,肚子高高隆起,里面的小石达开已经在子宫里腾挪踢打,急不可耐地要来人世。一群容貌姣好的女兵随伺左右,寸步不离。

可以肯定,在海棠镇的石达开还是自信的,因此,他可能还享受着人生最后片刻的美好。

只要突破大渡河天险,进入雅安境内,控制那条著名的贸易通道,他就财源滚滚,何愁无饷?完成这“谋蜀”的第一步,进而拿下成都,再顺流而下荆楚,剑指江南,他或许可以力挽狂澜,让他依然忠诚的“天国”咸鱼翻身?心情不错,喝几盅杆杆酒,就有了那首只有他那样的芙雄才写得出来的诗:

千粒珍珠一瓮收,天子到了也低头。

五岳捧住擎天柱,吸尽黄河水倒流。


但是,天时地利人和,所有的战争要素,全部和他作对。上天执意要灭他,他只能兵败安顺场。

石达开的大队人马走后,小镇渐趋平静。

一天,丁家客栈来了个神秘的年轻女客。她一身疲惫,满脸倦容。但是,散乱头发,破衣烂衫,也掩不住她超凡的气质。她要了间背静客房住下。不幸的是,她一住下就起不来了,很快不吃不喝,命在旦夕。

客栈老板姓丁名瑛,知书识礼,为人厚道。明知她可能是“长毛”并且病入膏育,也没有嫌弃。他本人就略通医道,又找来镇上名医:对症下药,悉心照料,居然让她起死回生。康复后的神秘女客坦然告诉丁老板,她就是翼王府里的女兵,姓苗,因病掉队,才流落这里原打算逃回老家广西,但是兵荒马乱,故乡千里迢迢,回去谈何容易?得幸丁老板搭救,这也是缘分。因此,愿意委身为妾,报答救命之恩。

就这样,姓苗的年轻女子就在丁家住了下来,成为丁瑛二房。婚后,丁老板收拾苗氏原来的物件——不过是那件破夹衣和一根拐杖,当然是要扔了,或者烧掉。但是,苗氏将丈夫拉进密室,撕开夹衣,里面现出大量耀眼的金片;拆开空心的拐杖,里面抖出的尽是沉甸甸的金条。

苗氏给好心的丁老板带来了幸福。他们在城墙边新修了四合院,夫妻和睦,儿孙满堂,和大房兰氏也亲如姊妹。丁家夫妻三人,都在八十多岁的商龄上去世,死后合葬在海棠镇西。其至今还在。被当地老乡称为“三棺”,是甘洛保存最完好的古墓。

那个苗氏,就是蒋学尧的母亲的外婆,也就是他的外曾祖母。

因为传奇的外曾祖母,蒋学尧对石达开,也像我一样崇拜得五体投地。我们在茶马古道上并肩而行,说的都是石达开。说来说去趁蒋学尧就朗诵开了:

窈思求荣而事二主,忠臣不为;舍命以全三军,义士必作……

《石达开致骆秉章书》,他至今倒背如流。

20世纪40年代初,海棠镇又来了一个大人物。他就是曾经当过吉林省代省长的满人诚允。

诚允是张作霖部下。九一八事变后,吉林省长张作相奔丧离开,代理主持吉林政务的参谋长熙洽是亲日的内奸,很快公开投敌。于是,一贯反对熙洽卖国行为的民政厅长诚允被委为吉林代省长,组织抗日武装,既抵抗日寇,还要对付熙洽的伪军。兵败后,被国民政府任命为蒙藏委员会委员。1940年国民政府特派他护送西藏第九世班禅大师回藏,不料行至康定,班禅突然病逝,他因此滞留下来。他在海棠开矿、办学——国难当头,他只想实业救国,教育救国。但是就像石达开一样,上天偏不成全英雄。1944年盛夏,他因积劳成疾客死他乡。

诚允虽死,但妻儿三人还在海棠。诚允夫人当然不愿意留在偏远落后、人地生疏的海棠。但是,因为开矿、办学已经耗尽诚允所有积蓄,他们才步难行。绝境中,身为海棠团总的蒋学尧爷爷非常敬重抗日英雄诚允,凑足一笔盘缠,并选出十多个精壮团丁,武装护送孤儿寡母去了成都。

诚允家属离开海棠,却将十几幅不便带走的书画作品留给了蒋家。有中堂、条幅;水墨的画风高古,画得极其精细扎实;也有一幅绣品,全部以金丝绣成,极精致,充满高贵的气息。海棠镇上,就数蒋家有钱,也最有文化。蒋学尧父亲蒋炎,喜欢舞文弄墨。他研究过那些字画,其中落款有他听说过的王鉴和郎世宁,再联系到诚允的背景,可以肯定它们来自大清皇官。

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天翻地覆,重新洗牌。但是,在没有文化的大凉山,谁会稀罕那些非金非银,既不能吃也不能喝的字画?所以,贫下中农在分了房屋和浮财之后,将那些翻出来的字画视为废物,胡乱往墙角一扔,就带着胜利果实喜滋滋地各自回家。于是,奇迹发生了——所有的字画,居然原封不动地留给了蒋家。

没有了财产,自食其力,每天累得要死不活,也饿得要死不活。但是蒋炎有精神食粮。每当夜深人静,骨瘦如柴的蒋炎将那些字画一一展开,摩挲,精神立刻亢奋起来,就像享用了一顿大餐。

蒋炎擅画,一个客人不请自来,他就是镇上的团委书记陈全安。他想跟蒋老师学习书画,是为拜师而来。蒋家是地主,是阶级敌人,在镇上的地位如同当年黑彝奴隶主手里的娃子。但是,陈书记对蒋炎毕恭毕敬,行师徒之礼。蒋炎哪里受过这样的礼遇?受宠若惊就翻箱倒柜,搬出那些字画,让好学的陈书记直接接受中国书画精品的熏陶。蒋炎以这样的方式招待陈书记,以报答他对自己的那份来之不易的尊敬。

很快,一场狂热的革命席卷全国,连海棠也不例外。摇身一变的陈书记成为造反派的陈司令,熟门熟路,直奔蒋家藏画的角落。现在他不再认识蒋老师,只知道地主分子封建余孽蒋炎。他让蒋炎亲自将家里的《史记》《汉书》《后汉书》以及《清史稿》《华阳国志》之类典籍装进背篓,当街烧掉。当然,他忘不了那些字画,他让蒋炎给他包装、捆扎,然后自己带走。

狂潮过去。一切复归平静以后,陈全安因为作恶太多,受到清算疯了。再后来,他人间蒸发。也许,他死在了什么地方。

那些字画,蒋炎视为宝贝,陈全安当然也会视为宝贝。但是,随着陈全安的失踪,它们也不知所踪。

价值连城的艺术品,与蒋家擦肩而过,就像一场虚幻的梦,说起这些,蒋学尧一脸淡然,就像在讲别人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