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房,是家的根。我们奋斗一身,就是为了有个美好的家园。刚包产到户那一年,我家住的还是三间半茅草屋,其中的半间是灶房。另外在竹林里还有一个人字形棚子,用秸秆和稻草搭起,很矮,是茅厕。因为没有墙,我们就叫它棚子。那时我正上小学,记得一个星期天下大雨,我做老师布置的家庭作业,在屋里挪了四五个地方,屋顶漏下雨还是要滴在作业本上。为了让我顺利完成作业,父亲站在我身后把家里唯一一把黑布雨伞撑在我头上,直到我把作业做完。那天,父亲的脸像天一样黯淡。
包产到户三年后,我家吃得饱穿得暖还有了余粮余钱,父亲手掀掉爷爷留下的那三间半“大下大漏、小下小漏”的茅草屋,自己踩瓦泥、请瓦匠、请盖匠、请木匠,修建了五间高大、宽敞的青瓦房。竣工那天,父亲买了猪肉招待匠人,一高兴,把自己喝醉了,嘴里不停地念叨:“这下再不怕下雨天了!这下再也不怕下雨了……”
新房刚修好不久的一个夜晚,下了一场大雨。那晚父亲特别兴奋,在五间瓦房里,从这头走到那头,又从那头走到这头,手背在背后,边走边望屋顶,边自言自语:“漏啊,咋不漏了喃?”那晚,雨下了一夜,父亲在屋里走来走去地念叨了一夜。
十七岁那年,我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就回到乡下帮父母干农活。但农活不是很多,父母两人就忙过来了,我似乎成为家里多余的人。父亲说:“家有万贯,不如薄技在身。”便买了两瓶烧二锅,带我去拜村里一名长期在县城建筑工地建房的周师傅为师,学砌砖。
这是80年代末,一些家庭负担轻的村民先富了起来,开始把土坯瓦房改建成楼房。我有些眼红,心里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让我家的土坯青瓦房也变成小洋楼。当然,这是我个人的想法。我的父亲对于自家的那五间青瓦房是很满意的。
每年我从城里打工回家过年,村里都会新添几栋粉白的新洋楼,惹得我心里痒痒的嫉妒。大年三十吃团圆饭时,父亲会说,村里某某又修建了多少间新楼房,花了多少钱;村里某某运建材时,下了雨,路滑,一拖拉机砖翻倒麦田里,请了好多人用鸡公车转运。说这话时,我看得出父亲对自己亲手修建的青瓦房不满意了,脸上流露出对小楼房的羡慕。
又一次回村,大概是1992年吧,母亲对我抱怨父亲,说父亲把屋后的坡地全栽了橘子树,饿怕了的母亲担心没种粮食,又挨饿。母亲的话被父亲听到了,大声凶母亲:“一辈子都是饭没吃够!家里那么多粮食,三顿都煮干饭,撑死你!”见父亲生气,母亲就不再唠叨。母亲不知道父亲栽橘子树,是想早点坐上小洋楼。
那时,农村调整产业结构,各乡镇都在动员村民栽种能增收的经济林木,给农村经济带来了一个快速的飞跃。
三年后,父亲栽种的那片橘子树大挂果,卖了1000多元钱,相当于我在工地上打三个月工的工资,我家的粮食从来都没卖过那么多钱。到1995年,我家终于攒够了修楼房的钱。要撤旧房时,父亲几多不舍,又几多兴奋。那天早上,绕着五间土坯瓦房转了一圈,然后,像痛下决心似的,把手一挥,对请来帮工的人说:“拆吧,拆吧。”当大家都上了房,父亲听到瓦片落下的碎裂声,就叮嘱道:“慢点,慢点,把瓦码在竹林了,今后还有用。”
其实哪有多大用?为了屋顶晒粮食,我计划的是两层都盖预制板,一块瓦都用不上。是父亲心疼他亲自踩泥烧出来的瓦,一种眷恋之情而已。
我家的楼房是我自己设计亲手修建,一改农村一字形的老样式,修成了城里住房一样的单元式,结构紧凑实用又节约底盘,还最先把茅厕改建了新型沼气池,给厨房贴了墙砖,用玻化砖做了城里人煮饭一样的灶台。
新房建好后,父亲在农闲时喜欢邀约他的老哥们到家里来坐坐,每次都会像导游一样带领着从楼下到楼上再到屋顶参观一番,最后都会自豪地说一句:“这是我娃自己修的。”然后赢得一声夸赞。
也许是因为父亲的宣传,周边的乡亲们有钱了,要修楼房了,都来找我帮他们设计修建,我便拉起了一支施工队,整天忙碌在乡村的民房改建中。我知道乡下人修一次房屋不容易,几乎都是拿出全部的家当,甚至还负债,就尽量给他们保证质量,不浪费材料。那几年,我也挣到了比在外打工还多的工钱。
大概是2000年,我在德阳的建筑工地砌砖,接到妻子电话,说组上要把那一公里烂泥路铺水泥路,上面补助一部分,自己集资一部分。为节约成本,每家都要投工投劳。全组有10多个泥水匠,要求都回去,自己铺混凝土。这是好事,在开工时, 我和几个在德阳工地干的泥水匠都回去了。那段烂泥路,村里人没有哪个没吃过它的苦头。尤其修新房运建材,遇到下雨,就要请一帮人去推车子。路上有很深的车槽,我骑摩托不知摔倒过多少次。大概干了9天,水泥路铺好了。那时我在工地能挣30元一天,尽管少挣了270元钱,但想到今后之孙都不用走烂泥路了,心里还是乐滋滋的。
没多久,村上又安通了天然气,我花了3800元的户口费,就让我家彻底用上了清洁能源,告别了祖辈们被柴烟熏烤的烟火味。
有了好住所,有了好路走,有了吃不完的粮食,农闲还能到工地挣钱,我的心情一下轻松起来,曾经的文学梦又在我心底里死灰复燃。我又开始订阅《星星诗刊》《收获》等文学期刊,开始了文学创作。白天要上工地,晚上回来有点累,看看电视就睡觉。我一般都在早上5点过醒来之时,妻子去做早饭,我就爬在床上看书或者写作。没想到,2010年居然意外地被《诗刊》《星星诗刊》联合评为“首届中国十大农民诗人”,我砌砖工的头衔上又多了一个“诗人”的标签。此后,村里有孩子不喜欢读书的,大人就拿我做榜样教育娃娃。因为工地停工时, 我常会拿一本书跟在割猪草的妻子身后,边走边看或者坐在地埂上看书,我给村民们留下了一个爱读书的形象。
2012年夏天,我在罗江县城东桥头一处叫“东山印象”的建筑工地砌砖,这是一处商品房。儿子和老婆突然来到工地买房。
这么大的事都不跟我商量?真是无法无天了。我责备他们。儿子却说,打了几个电话,没接。我一看,真的有几个未接来电。可能是工地太吵,没听到。儿子这年大学毕业回到老家罗江县工业园区一家机械制造公司上班,嫌回乡下路远,想住城里。他怕我不答应,还列举了一连串村里搬进县城住的人家。
买就买吧。我放下瓦刀,同妻子儿子一起跟随售楼小姐到临江那栋三号楼的12层选了一套房,装修了3个月,年底我们就搬进了县城新房,家里的冰箱、彩电都留在乡下,新买了大彩电、大冰箱,还安了空调。只可惜这时父亲已经去世,要不然不知道他会有多高兴。也就是这一年10月,我因为在报刊上发表了不少文学作品,被成都一家文化公司看中,招聘我给他们做文案,专门从事写作。这正是我的爱好和梦想,居然来得这么突然。
现在,我周一到周五在成都文化公司上班,周末回罗江县城。我把家里的水田给了邻居家耕种,把二台土的旱田栽了果树,周末也抽时间回高峰村乡下看看,顺便管理一下果树。成都、罗江、高峰村三地跑,我快乐着也幸福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