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
现在诗人们都很少写到城市了
似乎有太多难以把握的秘密
高楼太硬,阳光也支离破碎
红绿灯闪烁着狼一样的眼睛
——真那么可怕吗
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从乡下来
前仆后继地填满蹒跚的街道、囚笼样的
格子房,阶梯、水泥
蚂蚁般的快递大军到达了二十一世纪
史书将写到互联网把故乡格式化了
微信和支付宝是缠人的情敌
蹲在写字楼门口快速扒饭的小哥,还有几单
就会刨到夕阳、月亮、游戏
而城市的确很薄,朋友圈穿着短裙子
唯一的诗人是比特币,去除细枝末节
用裸体向所有的红嘴唇要答案
只有他提着地球在跑,鳄鱼皮鞋、彩铃
铁腥味的宇宙的车道
油菜花被无人机提到了有风的窗口
星期三
星期三的地球运行到了春天的腹部
在银河系碎如小米的星星中
只有一颗还带着人间的温度
还愿意为所有的花朵留下做梦的通道
而去年失意的人是爱花的人
春水泛滥,他启程了,到达了
万物竞渡的时间之河
春天可以大于地球吗
人可以大于春天吗
他开垦、种植、收获,在无限大的
宇宙中一个人会不会是全部
他的爱和恨、痛苦和喜悦
会不会因一朵花而结出透明的果实
会不会成为这个星球矛盾的引力
岷江怀古
人们拷问水经历的一切
它不舍昼夜,开创着日日新的水流
不断修改走马灯似的夕阳
江面平静,内心激流涌动
送才子下渝州的那部分水和
江口沉银的那部分水不相谋
在蜀地的史书中早就分道扬镳
一千年后,后人们捧在手上的水
还能让我们一激灵吗
或者我们早已从指缝中流走
岷江总是坐不改姓
但大平原高铁滑过来、飞机飞过去
银子被微信支付宝挡在了门口
江天一色,浩渺、冰冷、不可捉摸
要带我们去哪儿
新添驿
果亲王到拉萨是一炷烟前的时间
而新添驿的确老了
挂在泥墙竹窗前的苞谷和毛豆
仅仅是为了证明犁和锄头不曾死过
被骡马丢在山下的小街
茶的骨头被收进了新的指路牌
一百年有多远?两百年有多远?
新的天荥公路横跨传说中的若水
北京来的客人看到了披蓑衣的影子
打铁声传至老掉牙的天井
抖音截断了茶马古道上最后一抹夕阳
这一群红男绿女惊醒了我童年的路
他们俯身看迁徙的蚂蚁
翻过一只丢弃的咖啡杯,翻过连绵的山
多么难。这是时光中空空的街
老人们住在传说中,而柏油路
在解说词中仍然要到拉萨、要到拉萨
那么远的地方只有一个起点
那么远的地方只有一个终点
金口河大峡谷
这慢船拽引着峡口的门
两千六百米的切痕,只一缕蓝就推开了
瘦削的春天,三两朵
含苞的云挂在汽笛上
小隐隐于刀锋,刻万仞巨石于宁静
而疏风淡雨中依旧讷言的灌木
逗号般提亮一线天的鹰
来自千里之外的小红裙,时空微妙的
平衡。一万年只一瞬
一瞬一个雨滴、砂砾、新脚印
待月神微酣之时,群峰默行
所有踟蹰的鞋子终归要上岸,像
匆匆行于空茫水色之上的蜉蝣
一路开放,一路消弭
春夜
今夜小船行到了哪儿,
大熊座蓝色的羽毛上?
春风的孤儿住进了桃花的
喇叭里,春风细嗓门
陨石拓宽了梦的航道
这一夜是冰镇过的一夜啊
故乡的亲人在十万光年之外
隔着一丝跳动的火苗
硫磺色的回响,一人起身
这紧凑的宇宙晃动
他更衣的身影
三苏祠的黄昏
白云最不可信,池塘中
采莲的蜻蜓驮着的六月
差强人意
两兄弟挖下的井,栽下的黄桷树
印证了长路的起点
苏荔是好事者灌醉的风
摇摆着一千年前的入声字
高处舒展、低处微苦
结下的是闪烁的词
大天井通透开朗,适宜
进退的转合和小醉
市声在敲雅纸的门,不必踟蹰
小桨抬高了初月的波浪
先生泛舟,飞机切开了天空的古今
岷江水还暖着
而回家的他一路霓虹氤氲
在阿斯玛山致友人
此去果洛八百余里
细雪粒下得可怜,山顶
海拔四千一百米,风大摇大摆
黄裙子的金雕让云
竖立在一匹老马的背上
撒龙达的人用猛力
向天空扑腾,那深而
又深的祷告清且透亮
外乡人滑倒在去年的旅途
如果舍弃这一身沉重的
包袱。人会不会爬得更高
唉,被雪线拖住的脚步
春天、车辙、远空的
犬吠。乌有之草原
此去果洛八百余里
心跳愈加激烈,而龙达轻盈
转眼越过山外山
复活的藏陶
时间裸腹般绽放
光洁的修行暗藏了火和雪
还有隐入云天的马蹄
春天轻扣它的腰部
如一万个海子秘密的启程
那些土在复活,那些
千年的箴言开出了花
那些深沉的冥想者
从寂寂的星空走来
缄默的陶器静似处子
又安卧于有缘人哭泣的指尖
被美催发的美之梦幻
在平凡的信仰中结出了
生命之果
无题
——兼致桃花山及L君诸友
桃花有大隐于市的秘密
疏果如毛茸茸的星辰
山路扭转了四月的词锋
一切温婉,适宜在今夜栽种
帐篷、露珠和演讲者
而秉烛的人搅动着风向
她从桃花山上来,一小滴
卓尔不群的暮春
她安睡、倾听,无边无际
又或栖于我们浅薄的嘴唇,翕动
九思书房微醺的书页
干海兵,1971年出生,四川荥经人,现居成都,供职于巴金文学院。著有诗文集《夜比梦更远》《远足:短歌或74个瞬间》《大海的裂纹》等多部。曾获第六届四川文学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