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你有没有这样的感觉——秋,作为一轮季节,并非从皇历中某个标注的既定日子上“立”起来的。它的姗然而来,总与一些幽微的声音相随相伴。譬如,响晴天田垄上大片稻谷被银亮的镰锋收割的嘁嚓声,入夜霏霏淫雨轻轻叩击人家屋脊瓦楞的琤琮声,阵阵凉风掠过竹林树梢缠绵悱恻的摩挲声,几枚老叶离枝坠落时对树根泥地的拥吻声,晴空一鹤排云跃上碧天的空灵唳鸣声,乡野间不知身在何处的斑鸠的咕咕梦呓声,黄昏时水塘边节奏倏然转为慢板的蛙鸣声,间或一嗓子不再劲道绵长的蝉嘶声……当然,还有蟋蟀轻捻慢揉的弄弦声。我不清楚,是秋天的手指尖捎带来了这些独具时令辨识度的自然物语,还是如许天籁迷惑了秋天,引来了它的款款步履?

北宋大儒欧阳修,千年之前那一晚灯下夜读,也是从一场风雨的异响中感触到时令转换的悸动:“初淅沥以萧飒,忽奔腾而澎湃;如波涛夜惊,风雨骤至。其触于物也,鏦鏦铮铮,金铁皆鸣;又如赴敌之兵,衔枚疾走,不闻号令,但闻人马之行声……”那场风雨,气势颇为浩然,令醉翁惊呼“异哉!”夜不成寐,浮想联翩,欣然命笔,一气呵成传世名篇《秋声赋》。意蕴深远的诗语,以“秋声”为引子,抒发草木被风摧折的悲凉,延及更容易被忧愁困思所侵袭的人生。喟叹“百忧感其心,万事劳其形”,字里行间,引申出对时序更迭、万物兴衰、人生不易的生命本质感怀。

嘈嘈切切的秋声中,蟋蟀的鸣吟显得格外悦耳,独具魅力。八月里,当大地上热闹了一个炎夏的百虫嗓音渐渐低落下去,转入袅袅余韵的时候,蟋蟀清清嗓子,开始在田边地角、芳草溪畔、人家屋檐墙角引吭高歌。㘗㘗㘗、㘗㘗㘗……其鸣声将短促的音节缀连成绵延不绝的长调,清亮、简约、悠扬,透着几分缥缈远邈和难以言述的淡淡忧郁。这样的声音,气质上正与秋天的况味吻合。蟋蟀,堪称“秋声”的代言者。

偶尔翻书悉知,蟋蟀的别称多达70余个。促织、寒蛩、蝈蝈、地喇叭、将军虫、土蜇、蛐蛐、寒士…… 其中,最雅逸的称呼,当属“秋声客”。初见这三字,心中一个激灵——实在太美了!自古以来,人们对小小蟋蟀情有独钟,它的身影和鸣啼化作曼妙文学意象,频频闪现于《诗经》和唐诗宋词的篇章,释放着动人心弦的美魅。但是,在字里行间寻寻觅觅,却并未见到某位大家鸿儒有关”秋声客”的神来之笔的赐名。蟋蟀的这个风雅名号,是中国古典文学,尤其是诗词文化长期积淀的产物,是文人墨客关乎蟋蟀的集体艺术升华。

细细品咂,蟋蟀真是担得起“秋声客”这个唯美赋名。在金色灿烂的时令来临之际,作为“秋声”的代言者,它勇登舞台C位,以民谣的调韵,深情呼唤翩跹而来的秋天,真心赞颂秋日时光的寸缕美好。悠长与短促浑然一体的啼鸣,已然不再是简单的虫吟,它化作凝练的文化符号和情感开关,具有神奇的穿透力和感染力。它让听闻者神思迷离,既从中感受到亲切、温暖、恬静、怀旧,又不可抑制地泛起些许悲愁、孤独、萧瑟。复杂细碎的情愫交织融混,令人同时陷入陶醉与怅惘。它的歌喉,并非一枝独秀的炫耀,而是大地秋声的引领。透过“唧唧复唧唧”,有众声和鸣。

乡野昆虫中,蟋蟀与人最为亲近。“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 读这样的诗句,知道早在先秦时期,我们的祖先就与这些小生灵建立了莫逆之谊。儿时生活在川西平原乡村,每逢夏秋之交,家院里也常有蟋蟀熟门熟路来“做客”。好些个夜晚,它们不请自来,猫在水缸边、灶膛下或我的床头前,㘗㘗㘗、㘗㘗㘗,此起彼伏,弄弦一个通宵。这叫声一点不恼人,反倒像催眠曲。睡梦里,身子不由自主被悠悠啼鸣引诱到户外田野。我看见漫天星光在头顶旋转闪烁,有流星横空飞驰如电,秋收后的田畴一派空茫,谷茬上的清露幻化成晶亮闪烁的珍珠。我一展双臂,居然轻盈飞翔起来……

与原野百虫一样,蟋蟀也是大地上来去匆匆的“客居者”,它们的生命周期相比蝉蛙等许多昆虫更为短暂,从卵生、若虫、成虫到肉身灭寂,大都只有三五个月时间。即便生命如此局促,它们的一生依然执着追求美与好。除了练就一副好嗓音,它们努力让微小的身个成长得令人刮目:头盔、铠甲、羽翅、锋利的勾爪、青铜色质的躯壳,看上去,俨如威风凛凛的将军。有生之年,它们也不乏一场浪漫的邂逅与爱恋,并赶在生命倒计时完成交配产卵,留下唯一的遗产——爱的结晶。等不到把春水叫寒,把绿叶催黄,它们便集体辞世,遁入太虚之境。

“秋声客”不再歌吟,大地秋声随之划上休止符。冥冥中,有一缕回音在原野上久久萦绕:㘗㘗㘗、㘗㘗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