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布南道


语言的边界就是世界的边界(维特根斯坦语)。二次进藏之前,西藏于我,波密就是边界。准确地说,是波密扎木镇城西北的中国石油加油站。

2022年8月进藏,因疫情至波密折返,我在写波密、写帕隆藏布时试着用语言突破。不是很失败,是不可能。帕隆藏布从然乌湖流下来,特别像我记忆中修水电站以前激情澎湃的夺补河,并未止于波密,不是在波密注入雅鲁藏布,而是在语言的边界之外继续奔流,在通麦接纳易贡藏布之后,于排龙门巴族乡离开318国道南下,直奔雅鲁藏布。

旅行者尚未“身到”,边界便一直划在那儿。语言只能是身体的(感官、直觉的),包括想象,脱离身体的语言是苍白干燥的,无力突破边界,也不可能在边界之外建构另一个世界,哪怕是模拟。

但也有例外,那便是借助别人的“身到”,借助别人的语言,消除或跨过边界,只是这样的“借身”需要“通灵”,不只要走进被借助者的语言,还要走进他的灵魂。

我很幸运,在尚未由波密向拉萨开拔之前,具体地说在二次进藏两个月前,遇到了大卫·妮儿《一个巴黎女子的拉萨历险记》。当时我并未确定要二次进藏。遇见她,读她,我感觉我钻进了她的身体,黄皮肤潜伏于白皮肤,黑眼睛衔接在蓝眼睛,黑发与金发混染,语言超越了族群与基因。

大卫·妮儿自云南迪庆进藏,由怒江到桑曲,再走今天201省道沿线进入然乌湖与我会合。从然乌湖到拉萨,是我们共同要走的路。

一年前,我率先走了帕隆藏布然乌湖至波密扎木镇一段,在大卫·妮儿的语言为我划出边界之前,我已经用我的语言划出了边界。我承认,我的语言大而化之,还因为使用的是汽车这种交通工具而显得飘忽,大卫·妮儿则是一百年前与义子庸登喇嘛二人徒步,日行三五十里,经受各种艰难与恐吓,以至于生死考验,语言像树栅在帕隆藏布扎下了舌苔一样的根,这些根扩大了她身体力行的界限。

我们(大卫·妮儿与庸登)到达了松宗,就如我吃完了这块美味的粗糙点心一样。

几片住房出现了,分散在一条开阔的山谷两侧,这一地点似乎有着某种重要的意义。

寺院,坐落在一个溪河环绕的山岗上,分布着众多的建筑。人们可以由几座小桥进入那里。松宗的寺院与附近大部分寺院不同,它们差不多都用土墙建成,没有粉刷。这座喇嘛庙为黄色和暗灰色,四面都由通向山岗的道路环绕。尽管寺院后山暗褐色的陡峭崖壁显得十分威严,但它却有着一种卑微的外貌。

这是大卫·妮儿对松宗的描述。语言指向1923年。我驾车匆匆过松宗,印象模糊,语言浮光掠影,就是停车赏景拍照,边界也仅仅局限于国道两旁,偶或随自己不安分的一瞥扩大到村舍、青稞地、帕隆藏布以及帕隆藏布对岸的雪域。

玉普乡至扎木镇一段,还真有种进入“江南”的感觉。当然不是苏杭水乡甜腻的感觉,而是河谷开阔、水流淙淙、森林茂密、生机盎然的感觉。雪山触手可及,气候呈垂直分布,空气湿度和氧气密度完全不同于怒江大峡谷和冷曲峡谷。我倏然意会这或许就是波密的气息。

到松宗镇,村庄越来越多,且多在帕隆藏布右岸的国道旁。路牌一晃而过,所能记住的名字都是最美的:仲美、角通、格尼、纳玉……每一个名字都有不同的释义,不同的释义是村庄不同的根。

在我的边界里没有达兴寺,视野和语言里也没有。然而,在大卫·妮儿那里则有,不仅有,而且很准确,边界的轮廓很清晰:

达兴寺(如今的大兴桑巴)建于一个山谷中,绝无位于高山顶峰的孜珠寺那种巍然屹立的姿态,但在其古老的围墙脚下蜿蜒流动着碧绿清澈的河流,河流对岸那长满大树的岩石岬角,在你金顶周围形成一种颇为浪漫的风景。寺后延伸出一条宽广的山谷,部分已被耕耘,在这一侧,有一条山路经过许多山口通向藏南。其中的某些支系一直延伸到印度边境的阿萨姆以北,而其他的支系则通向缅甸和云南。

相信不止我一个人,很多人都会有种错觉,从然乌湖开始,进入帕隆藏布,一直是在朝南走,真实的方向却是西偏北。这种错觉同梭磨河带给我的错觉很相似,来自大峡谷的落差,湍急的河流的直观化,就是后来知道正确的方向后也很难纠正,因为这美好的错觉来自最初的直觉,嵌入了我的身体。

另一错觉则很容易纠正,那便是对波密以下帕隆藏布的想象。不再是在上游看见的狭窄、湍急、有着巨大落差的样子。不再是深切、刨蚀的,而是摊开、漫灌的,像一张水网。

上游的帕隆藏布是一个披毡持枪的波巴少女,过了扎木镇的帕隆藏布则是一位少妇,从少妇到熟妇,生养繁多,丰饶肥沃。

在卫星地图上,有一丛向北、转西北卷起很高的雪域高山,横亘在邦达草原与尼洋河之间,像一头跃起回望的雄狮,那便是横断山与喜马拉雅山的冲撞接合部,环绕南迦巴瓦峰南下的雅鲁藏布江便是其分界线。

横断山以压倒性优势高高在上成为狮头,喜马拉雅山以不输的强力成为狮身。事实上,地理学上的划分不过是权宜之计,横断山和喜马拉雅山分是分不开的,因为我们正行经的帕隆藏布是由横断山流出,在通麦大桥下接纳易贡藏布后急转南下,注入雅鲁藏布江的。

帕隆藏布宽阔的湿地河谷给人一种走出了青藏高原的错觉,发达的水系、繁茂的植被完全是一种南方式抒情,只是在眺望对岸冰川雪山的瞬间才不失异域风情。

想停下来,却又停不下来,因为前面还有鲁朗,还有林芝,还有拉萨。尽管车速达到了八九十码,我还是打开车窗,让帕隆藏布湿润富氧的空气与我的肺对流,让车窗外实际听不见的水声与我的听觉对流。多想唱一曲波巴族民歌,哼哼也行,但一句也不会唱,只能落俗地大呼:拉萨,我来啦!

藏王洞就在国道左侧,一块孤立的巨石之洞,挂满红丝带和传说,已成为藏文化的圣地与符号。传说是第一代藏王涅赤藏布出生和打猎歇脚的地方。我感兴趣的不是藏王洞,而是藏王洞所在台坎下相较前一段湿地变得湍急的帕隆藏布,以及帕隆藏布对岸的雪瓦卡村。

我随身带着大卫·妮儿的《一个巴黎女子的拉萨历险记》,一路走一路比照着她记录的点位与风景。“晚上,我们发现了一个宽阔的山洞,可以做我们的卧室,可以在里面睡得很舒适。”我愿意相信大卫·妮儿说的就是藏王洞,她和庸登头晚住在兴达,到藏王洞恰是一天的行程。次日清晨出发前有惊无险的一幕(一个波巴人以强买强卖为诱饵,引来一群盗劫匪,抢劫了大卫·妮儿的汤匙、缝衣针和帐篷,情急之中大卫·妮儿掏出手枪,开枪吓跑了劫匪)也是一个佐证。

如今,藏王洞建起了售卖土特产的商场,旅游和商业的气息淹没了藏王的气息。藏王洞很和平,进藏沿线都很和平,所到之处海拔再高,异域风情再浓,空气里都有了内地的气味。

再往前是帕隆藏布马蹄形大拐弯。看过了雅鲁藏布江果果塘大拐弯,帕隆藏布大拐弯没什么特色,也看不见马蹄。我驻车上到国道上方的观景台,拍了不同于岷山中的带着热带气质的灌木。我注意到对岸环绕马蹄的树,完全成林,马蹄上也是一片苍郁。林脚和江水之间是好几米宽的洪水冲刷带,白生生的鹅卵石如同裸露的白骨。

马蹄形大拐弯的路边有一标牌,标明这里是318国道上海至拉萨4000公里、成都至拉萨1500公里打卡地。


通麦天险


我们该如何去想象318国道波密至鲁朗一段?如何去想象我们走在这一段路上的情形与意义?一小时至一个半小时的行程,午后的时间是连线的,但不慵懒,太阳不倦怠,阳光因为帕隆藏布左岸的雪山显得和煦温润。

大卫·妮儿跟随一支来自怒江流域的30名朝圣者的队伍抵达通麦,我则是跟随一场白雨抵达通麦的。通麦,藏语发音更接近“塘麦”,意为“下平坝”。2016年3月,318国道通麦段完成改造,14公里被喻为“通麦坟场”的“死亡之路”被裁减至5公里,代之以“五隧两桥”,对于多少有一点冒险精神的我是幸运也是遗憾。

2023年7月27日17点58分,通麦大桥出现在眼前的一瞬,我产生了一种纯粹生理的兴奋。不是向往、希望得到了满足,是身体受了刺激。一年前因疫情至波密返程,我对帕隆藏布、易贡藏布,包括通麦大桥做了功课,而今真的身到,不免有种梦游的感觉。为了破除梦游之感,获得身临其境的体验,我随即在桥头靠边停车,冒雨步行过桥。

易贡藏布河口宽绰,在通麦大桥下方半里许注入帕隆藏布,站在桥栏边,隔着雨幕尚可清楚地看见两河交汇口。半里许的河口架有三座桥,除新建通麦大桥,尚存318国道老桥和老桥下方的人行索桥。在风雨中拍下两座老桥,即是拍下易贡藏布的桥梁史和河流史。

我意识到的、感觉最多的不是什么公路史或交通史,而是我个人的抵达、个人的“身到”。昨天,这一切还在想象与虚设中,此刻便已成真,真真切切地站在易贡藏布河口,切切实实地走在通麦大桥上……抵达即留下,身到即完成。徒步走完大桥,由此岸到彼岸,也算是翻过了帕隆藏布的末篇。

白雨如豆,雨线如电,直击我的头发和肌肤,冰浸着我内心多少有一点浪漫和疯狂的意识。

前后十几分钟,我都属于通麦(“塘麦”),属于易贡藏布,确切地说属于通麦的这一场白雨。我没有像别的游客在桥头纪念碑打卡,只是拍了通麦大桥、桥下河口和上游易贡藏布三张照片。

巧得很,1923年12月的某个傍晚,大卫·妮儿抵达了通麦易贡藏布河口,距我的抵达正好整一百年。

百年巨变,不只交通,也在空气,一种开放后的文化氛围。从什么时候开始,国道318成了内地伸入藏地的一条大动脉、一根管道,时时刻刻,不分冬夏,都在为青藏高原的自然风光和人文做着胃肠镜,同时输入内地的价值与审美。

绕过帕隆藏布江岸,翻过一个小山口,再下山到达一个叫通麦的村子,此地位于帕隆藏布与易贡藏布的汇合处附近。由于后一条江截断了我们的道路,所以必须要在摆渡人的安排下沿一根悬索滑过去……

大卫·妮儿在历险记中写道:

波密的摆渡人在任何方面都不像我们前面在凌空渡河时遇到的帮助我们的那些人纯朴善良,他们粗犷的举止及其特别的相貌使人想起古斯塔夫·多雷的画。下垂厉害的悬索犹如主人的面目,显示出某种危险的样子。

过了通麦大桥,我站在桥栏边回望桥下的易贡藏布,雨势减弱的江岸呈现出那条悬索,在我们川西叫溜索,大卫·妮儿站在溜索一头正在与溜索的主人交涉,庸登喇嘛在一旁充当翻译。河风夹着雨点,送来百年前一位巴黎女子与波巴摆渡人的对话。波巴人在收到一笔可观的渡河费后,当即将渡河的时间由次日改至眼下。

我先于庸登渡河,与一名女子被绑在一个钩子上,完全如在澜沧江畔一样……随着摆渡人不断地拉拽绳索,一种壮丽的自然风光映入了我的眼帘,尤其是神圣的吉祥山的巍巍峰岩,在悬索附近延伸。山谷中过于狭窄的视野可以望见遥远处令人惊叹的景象,这以后,我每每在亚洲登山都能看见这道风景。

雨停雾漫,丰沛野性的易贡藏布穿过通麦大桥直奔帕隆藏布。车已经开过桥来,我就要上车赶路。我没有大卫·妮儿事后回想起来深沉冥思的观感,并不觉得两河交汇口“都沉浸在一种不可言状的神秘气氛中。峻岩和树木都显示出了掌握奥义者的那种神秘姿态而静静地屹立在那里”。

或许大卫·妮儿很幸运,在百年前的那个傍晚看见了南迦巴瓦峰,即她书中描述的“胜利莲花山”。理论上,通麦是观南迦巴瓦峰的好地方,天气晴好的时候,视线可穿越帕隆藏布峡谷直抵南迦巴瓦峰。

上车前,我朝桥头上方易贡藏布右岸崖壁看了一眼,“白沙小海滩”已经不存,大卫·妮儿和庸登安身的石窟还在。


“东方瑞士”鲁朗


如果说帕隆藏布是一部交响曲,那么拉月曲就是一支抒情小调。过排龙特大桥,我便被这支小调引领,进入鲁朗森林。在我的感觉中,拉月曲是由独弦琴弹出的,既是乐曲又是独弦,弦乐一体。

在雨雾迷蒙的傍晚沿拉月曲进入森林,海拔一点点上升,河曲的线条一点点变瘦、变秀美,森林越见稠密,树木越见高大挺拔。我对鲁朗的想象多了仙境的元素。

人们有所不知,在交响曲与抒情小调的过渡地带,二十多年前曾发生过大洪水,易贡湖溃决,洪水冲毁了下游所有的桥梁、索道和沿江的茶马道,排龙门巴族乡各村一夜之间沦为孤岛,易贡藏布上的通麦大桥被冲毁,致使318国道断道三个月。

那个六月的夜晚,狂风暴雨、溃坝和大洪水上演了怎样一部大自然的交响曲?大自然对人类活动痕迹清洗的一次大合奏,然而,对身居帕隆藏布两岸高山峡谷的门巴人则是一支恐怖又悲恸的挽歌。如果按原计划排龙门巴族乡完成整体搬迁,排龙门巴族乡便被这次大洪水从地图上抹掉了,好在大多数门巴人坚持不搬迁,才将排龙门巴族乡保留了下来。

在被洪水冲毁的便桥、溜索、栈道和天梯中,或许有大卫·妮儿走过并描述的驿路。一些门巴人还在走,但已是活的文物和门巴文化符号。“这条路应为某些建桥专家的代表作和波密区域的车马大道,以其新奇别致而著名。它经常被矗立的特大山岩(比如老虎嘴)阻拦,人们常常要从一根树干制成的木梯上翻过去,木梯上相当数量的槽口形成了阶梯,但窄得只容得下脚趾;有时又要从堆成阶梯状的活摇活甩的石块攀爬上去……”而今,这些栈道冲毁了,只有留守的门巴人重新开辟。

拉月曲隐秘、蜿蜒、流畅,穿过色季拉国家森林公园,穿行在南北两座雪山之间。路上哪怕看不见,也能感觉到她的存在——在呼吸,在吟唱,散发出花香和树味的氤氲。

拉月曲是一位少女,窈窕又野性,一位东方少女,色季拉森林里的花仙子。

这是我的感觉。一种当时被忽略,事后记起的怀念。

小雨时断时续,雨雾似氤氲,薄如晚照,森林稠密,时间稀疏,如林中空地上的光影。那段路程,车行于真实与虚幻之间,鲁朗是虚幻的,抵达后才可能变得真实,我身后一直延伸至蜀中的广阔的真实也变得虚幻起来。

鲁朗到了。傍晚七点的光景。

雨淅淅沥沥,滴滴答答,春雨一般,不用身体接触,看着就能感觉到凉意。国道两旁是越来越多的草地草山,有平坦,有起伏,或为线条丰满柔和的低山缓坡;森林退至半山,半山以上云遮雾罩,偶见更高的山峰自迷雾崭露头角。路上无车,草地上的观光游步道无人,向晚的寂寞油然而生,带着些许伤感——一种阿尔卑斯的欧式抒情。

进到鲁朗国际旅游小镇,我们看见的建筑的确是欧式的,间搭着藏式风格。在客栈翻阅旅游手册,果然有“东方瑞士”的美誉,“圣洁宁静、现代时尚”,恰如百年前大卫·妮儿的描述:

出了波密的森林和“工部南道”,我们进入了一片开阔的地区,远远地便可以望见好几条山谷的进口。大片耕地分散着一些村庄,辽阔的耕地尽头是大片牧场,这种环绕着优美大山的景致,使人不禁联想到阿尔卑斯山的某些风景的全貌。

“圣洁宁静”是鲁朗的灵魂,小镇的设计师将其保留下来就是懂得,至于现代时尚,那便是商业营运了,以迎合内地游客的趣味。

在预订的客栈住下,临窗听雨,看天一点点暗下来,宁静被晚雨衬托连片,无所不在,有柔柔的须根扎进肌肤。

打了伞出门,更多地接触鲁朗,感受这份异域的宁静。

雨是外景,草山和牦牛是外景,包括草山零星的不成片的花树花团,半山以上的云雾和隐藏在云雾中的森林可以忽略。没有故事,没有角色,我们跳出了故事,跳出了角色,随着头上的雨伞和脚下湿漉漉的石板前移的是一部纯风光片。夜幕降临,远山朦胧,但近景却异常清晰,雨滴、雨线、雨水,放假的小学,下班的镇政府、派出所和卫生院,清寂里多少有一点佛界空山的意味儿……

天生敏感的我,走到哪儿都少不了神经质的胡思乱想,在鲁朗自然也少不了。在雨中散步,我想到的是鲁朗太遥远了,离成都遥远,离上海和台北遥远,更不要说离巴黎和纽约了;因为遥远,彼此都变得很小很小,小到彼此都可以忽略不计,小到彼此都可以忘却……

次日醒来,我想到的是昨日已走出了横断山,进到了念青唐古拉山,此生第一次在念青唐古拉山的褶皱里过夜。

次日早起,雨停了,但鲁朗仍在雾霭中。等雾散去一些,鲁朗把更多身体的部分展示给了我们。

我确信,鲁朗是一个有身体的地方。湿润光滑的身体,静谧洁净的身体,优美的弧线曲线,性感的起伏,迷人的百花香的体味……平坦处平坦,浑圆处浑圆,狭窄处狭窄,清澈处清澈……人无法占有,她也不占有我们。我来了,从她身旁经过,见到她,嗅到了她的气味,然后走开,我对她不作依恋,她对我不作挽留。

说是不作依恋,还是很依恋,毕竟这么美、这么静。早晨动身赶往林芝前,折返几公里看鲁朗便是证据;还有在纳木林村驶离国道,沿鲁朗小溪到了东巴才让的一片花地才返回国道。

怎样对一种影响到你呼吸的美表达你的爱呢?不惊动,不打扰,悄悄地与她共时,在想象中与她共情就好了。

鲁朗配得上我写一首诗,就像德令哈配得上海子那首诗,我却写不出来。好在晚我两天到达鲁朗的诗人刘强写了,于我,也算是一种安慰。

我的书桌上放着一个金字塔形的棕色带紫的镇纸石,它是我对鲁朗不舍的念想和某种许可的占有。


色季拉山


不亲临色季拉山,你无法想象色季拉山。

色季拉山垭口距南迦巴瓦峰很近,中间隔着雅鲁藏布江,直线距离仅有40公里。

一年前,因疫情止步波密,未能抵达鲁朗和色季拉山垭口,回到蜀中,趴在地图上对色季拉山垭口有过很多虚构和想象。地图引导方向,想象的元素,特别是想象的细节来自哪里我不得而知。陡峭、阴湿、曲折,由牧场到森林,由森林上升到草甸;悬崖峭壁上不只有华山松和刺柏,也有桦、栎、榉这样的杂树;残留着冰川遗迹的砾石滩长着奇异的野花,我叫得出名字的只有鹅蛋黄的全缘叶绿绒蒿……

而今抵达,并非那么回事,色季拉山笼罩在大雾中,能见度不足百米,从山脚到垭口,国道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多回头线。还有景色,几乎都是乳白,外加影影绰绰的黛青。

色季拉山是我走出横断山,进到念青唐古拉山翻的第一座山,对于我此生有着特殊的意义。然而,翻山的感觉却是平平的,上到垭口没有高反,也没有驻车登高望远的冲动。4728米的海拔,因为雨雾天,并没有给人一种离开红尘接近天空的感觉。

色季拉,供酒神山、杜鹃山或有金子的山,任何一个都看不见;看得见的是拥堵的汽车和人群,以及大呼小叫。原本神圣的色季拉山,因为旅游的涌入变成了一块悬浮的红尘。

基于一种功利想法,我还是停下车,将双脚落到了色季拉山上,并徒步返回一段路程,试着寻找一个好角度观景。不过有些失望,人多车多,没有角度。山的走向,公路的走向,也没有角度。最主要是起雾,除了垭口草甸,稍远的山都没在云雾中。别说看南迦巴瓦峰了,就我当时的认知,南迦巴瓦峰具体在色季拉山垭口的哪一方都不知道。时近八月,草甸的花草已开始衰败,想觅一枝花装入镜头,也是抱憾不得。

车过色季拉山前后不过一个小时,我们在色季拉山垭口停留不到半个小时,但相隔数月之后,我仍有种身在色季拉山的错觉——身在色季拉山,有大卫·妮儿和庸登喇嘛为伴,色季拉山四季转换,进出拉萨的旅人来了走了,朝圣转山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我就像色季拉山中的一块玛尼石旁观着世事变换轮回。

色季拉山的雾天再多,总有晴好的时候,那时候,我便可以俯瞰林芝,俯瞰第穆寺,俯瞰雅鲁藏布江和尼洋河,眺望南迦巴瓦峰。那里是不同于鲁朗和帕隆藏布峡谷的世界,是我下一站将要抵达的“新南方”。



工布邮路


与其说尼洋河是一条河,毋宁说是一条大道。事实上,在过往的千百年里,它的确是一条工布与拉萨互通的古道,被大卫·妮儿称作“东方的罗马大道”。1923年,大卫·妮儿途经时,大道上还残留着明清所修邮路的遗迹。

尼洋河谷有很多超出预想的地方。平坦、宽阔,灌林与森林,以及长时间人类活动留在空气中的“热熟”。远离村镇的地方,灌林还是灌林,荒野还是荒野,河水冲刷出的河流、河岸线还是野性的笔触。如果用横断山的河流去猜想尼洋河,那就错了。然而,没进入尼洋河谷之前,我又只能凭借横断山的河流去想象它。

尼洋河真是不同于我们在横断山遇见的那些大江大河,怒江、澜沧江、金沙江、雅砻江……它温和、丰饶、优美,带着人间烟火味的安静,没有一点横断山河流的激越、险恶和浪淘尽各路支流的磅礴气势。你也可以说,那是一种战乱平息后的和平安宁。

这样说吧,尼洋河还是一支高原河曲的样子,少女河流的样子,刚要变成少妇就注入了雅鲁藏布江。

相较于没多少时间感的尼洋河,其连接巴松措的支流朱拉曲和措久曲倒是有一点横断山河流的影子,它们发源于念青唐古拉山南麓,心性与横断山的河流很接近。36公里的车程,让我重温了横断山的那些溪谷,比如叠山中洛克考察过的卡车沟和车巴沟——特别像,比如多尔样布村所在的多儿沟。

巴松措是藏语“绿色的水”的意思。水域宽广,比九寨沟的长海大出很多,水很绿,微风吹送映出蓝天。但巴松措没有九寨沟海子的感觉,自然性退化了,更多是旅游景区的世俗性。不是景区环境,是水质和空气给人的感觉。岷山中的高山海子有种不为人知的稀贵,也是神秘,就像一个走失的牧羊女,成了神话人物;而巴松措相反,是神话中的人物下到凡间,变成了凡人。

就我的感觉,巴松措最好的不是“绿色的水”,而是湖心岛上的青冈,它们虽是“神木”,比水更感性,比水承载了更多时间。

我说人类活动濡染了尼洋河的空气,有秀巴千年古碉群为证。一条河流穿过千年时间,未必能留下什么,即使有什么留下,也是在古河道的堆积层。然而,一个古碉群穿过时间留给我们的却是古碉本身。人没留下,牲畜没留下,文字没留下,都不要紧,古碉留下了就留下了时间本身。

秀巴千年古碉群,遗落在一个叫许巴村的地方。我不禁会想,秀巴就是许巴,藏语译音有别而已。

午后的太阳烈烈,同车的人都躲荫去了,我独自走进空无一人的秀巴千年古碉群,感觉如同走进了一个时间的甲壳。桃树成荫,树影绰绰,石墙路道照旧,古碉耸立如初,但闻人声,不见人影,树荫下幻觉丛生,似见箭镞无声纷飞。

我一个人,摸索在古碉的方阵中,对古碉群的历史传说一无所知,无知无畏,完全是对眼前穿越时间的异域物件的审视与欣赏。虽然午后两点一刻的太阳正烈,树影斑驳,但走在古堡群仍能感觉到一种阴沉,1600年过去了,一些碎片化的灵魂仍隐藏在石片与木板下,窥视着一个来自遥远蜀地的闯入者。

我走走停停,变换着角度拍照,放下相机聆听风声,聆听远古亡魂的脚步声和咳嗽声。宁静的氛围中悄然鼓荡的空气接触着我的身体,让人窒息也让人心动过速。这远古时间之壳,这错位的现场,在我看来首先是一个建筑空间,或者仅仅是一个建筑空间,历史和传说已被割裂,我也只是将它作为一个建筑来观察和感知的。一千多年过去了,七座古碉尚存五座,一座座细察,一座座仰望,一座座相依,每一座十二棱十二面,其高拔与敦厚,完全是高原与宗教的厚度……古碉于我,仰望也只是仰望,目光所及并不能增加或减少什么,也不能理解和记住什么,就像风吹过古碉群,就像木叶漂过尼洋河,就像时间穿过那么多的事物……我记住的是石墙,是石墙与石墙的转角,是被时间的大脚磨光的铺路石以及落在石板上的树影光团。

走出古碉群,我才敢怯怯地问自己:假如时间在古堡群多出一条分叉的小径,一条不同于现实维度的小径,而我又恰恰误入,该是怎样一个结果?

秀巴古碉群,秀巴村……当我确知“秀巴”竟是藏语“剥皮”的意思,一个貌似美丽的名字竟然来自恐怖的教派之争,不觉吓出一身冷汗。

离开这个曾经“剥皮”的地方,我站在村口的高坎上,转眼就忘了相传的恐怖战事,被眼前尼洋河谷的美景深深地吸引。开阔的河谷,蜿蜒婀娜的流水,318国道,林拉高速公路,被河水分割又自成一体的草滩灌林,在下午三点的阳光下构成了一幅倦慵的画卷。

画卷的上半幅是倦慵的蓝天白云——白云深处的荒野。

单凭直觉,沿尼洋河而上当属西行。林芝在东,拉萨在西。事实上,从林芝到巴河一段,从工布江达到金达一段,都是西北行,只有巴河到工布江达县城果林卡一段属于西行。

因为走的林拉高速,尼洋河谷都是一晃而过,路上的风景没留下多少印象。无论是广袤的美,地上天上大景的美,还是河曲细部的美、森林灌丛荒野的美和对岸村寨的美,视线都只是片刻接触,没有时间完成正常的体验。

好在百年前大卫·妮儿是徒步,她的记录可以为当下无法避免的现代疏忽做一点补充:

这是一条邮路,也可称作西藏唯一的一条邮路。它是汉地边界察木多经拉萨,一直到喜马拉雅山区的一条路。

在这条亚洲腹地的古老大动脉沿途,可以明显地看到文明发展的进程,那些酷似小神坛的建筑,标志着以英里计算的距离。

大卫·妮儿说的小神坛,或者小泥佛塔,上面的确刻有“唵嘛呢叭咪哞”六字真言,但也刻有诸如“135”这样的数字,原来竟是西藏最早的里程碑。这样的里程碑只出现在拉萨到林芝的邮路上,大卫·妮儿认为是一种“文明发展的进程”。

说到尼洋河谷的文明,最高规格自然是今天——国道、高速公路、城镇化和国际性旅游。最早可以追溯到公元1世纪,雅砻悉补野部落第七代赞普长子夏赤,他统治了古工布地区,成了公嘎布王;次子聂赤统治了古江达地区,成了娘布王。就是到了松赞干布建立吐蕃政权,统一青藏高原,以及吐蕃政权崩溃,江达地区的实际统治者仍是娘布的后裔。

我对有记载的人类历史上首次到达尼洋河中游地区的政权变更没有兴趣,地球上的文明大同小异,是人就走不出人的局限。后来归附蒙古设宣慰使司都元帅府也好,归附明朝设立西安行都指挥使司、乌斯藏行都指挥使司、俄力思都元帅府也好,清末民初构建西康省、改土归流设宗也好,都是上层建筑的事,对以游牧为主兼以农耕的原住民的生活方式影响不大。

我感兴趣的是我的行走——我在七月末的一个阴晴不定的下午到了工布江达。前一天,我住在雅鲁藏布江大峡谷,邂逅了南迦巴瓦峰。

下午四点的光景,我们到了工布江达。县城果林卡在尼洋河左岸,一条主街,一条岔街,几条横街,外加新建的泉州一桥、泉州二桥、滨江路和右岸新区的泉州路,差不多就是县城的全部。尼洋河被规整,新建了河堤,做了绿化。县城房屋、街道和设施都是新的或半新的,现代通用文明取代了农耕和游牧文明,原始异域的文明只留下一些符号色块,空气中偶尔能闻到从对岸娘曲飘来的青稞和牦牛的气味。

工布江达无法与甘南的卓尼相比,果林卡无法与柳林镇相比,但走在滨江路总是想起卓尼。二者差异很大,但都是藏区县城,有着某种神似——一样的静谧,一样的为内地经济熟化的异域风情,一样的甜蜜油润的小雨,一样的被云雾遮挡的雪山。


松多松多


工布江达,一夜小雨。雨声听上去与蜀地没什么不同,不夹杂一丝思乡。早起去车里拿东西,看见停车场的积水和泥泞与蜀地也没有什么不同。

雨声的背后是被规整的尼洋河的奔流声。时近八月,河水丰沛,水声似有轰鸣。

在蜀地想念拉萨;在工布江达,离拉萨一步之遥,并无拉萨的梦影。

天蒙蒙亮,在泉州大桥左岸桥头稍作逗留便匆匆上路。雨还在下,滴滴答答,像是蜀地的秋雨,有种永远不变的节奏。上车之前,不甘心就这样作别,一个人上桥看了尼洋河,看了尼洋河对岸雨雾迷蒙的山,拍了桥上桥下两个方向的河段——多么相似的一幕,昨天在雅鲁藏布江,六天前在澜沧江,二十天前在洮河,十年前在呼兰河,都是这样依依不舍的。

果林卡到米拉山80公里,唯一能亲密接触的就是雨。牦牛毛似的雨,隔着挡风玻璃也能感觉到芒刺一般的雨脚。雨汇集在窗玻璃上,流淌成小块不规则的牛毛毡,特别像泪。雨刮器自动开启,舒缓地挂着积雨,发出的声音让尼洋河上源的早晨显得愈加寂静。雨雾中的尼洋河时远时近,隐隐约约,莎朗村、太昭村隐隐约约。

我从未遇见像尼洋河这样一条首尾几乎没太大变化的河流。河床没多大变化,河谷、植被、地貌没多大变化,就像倒放在凹地的一棵巨树,树干大一些、越往上分枝多一些、树巅小一些而已。现在,我们过了太昭村,接近米拉山,进入了巨树树冠中枝叶最为发达的分枝处。

对于尼洋河,我可以爱不够,但也可以觉得与己无关。我感觉更多的还是现实,是我在驾车穿越尼洋河,而不是诗歌——尼洋河在穿过了我。

雨雾挡住了我的视线,降低了视野的清晰度,也限制了我的想象力。我无法获得太阳下万物裸呈的直觉质感,只有靠提升车速来寻找出口。

在工布江达,即使上了高速,我也能意识到这是一条古老的驿道,即大卫·妮儿所说的邮路。我此生首次走在这条驿道上,路过太昭村,这种意识更加明确。条条大路通罗马,在这里,即是条条大路通拉萨。内地四条通往拉萨的路,除了西藏西道,西藏中道、西藏东道和川藏驿道都要汇集于此,翻米拉山垭口进入拉萨河谷和喜马拉雅山区。因松赞干布迎娶文成公主而著名的唐蕃古道,最终也由工布南道合于这条邮路。

于是,我由挡风玻璃上的雨想到了1400年前的那一场雨。雨的滋味是甜蜜还是苦涩?是温润还是冰寒?那是一场大雨,不是眼前的牛毛细雨,连降数日不停,松赞干布情急之下,拔剑削山,为文成公主劈出了一个栖身避雨的地方。

我开了车窗,伸手接了雨沫,尝了这雨的味道。甜蜜,有一点吧,那是高原的青草味,没有苦涩,更多是雨水固有的白味。

1400多年过去了,但我相信,雨还是那场雨,由雅鲁藏布江峡谷进入尼洋河谷的印度洋暖湿空气,遇到念青唐古拉山的阻拦凝聚而成。

车过松多,我拍下了路牌。松多是闪亮在我脑壳里的一盏灯,至于是如何置入、点亮的,我却一无所知。以为是来自大卫·妮儿的旅行记,查阅却并未发现,就当是前世预置的一个词语吧。

松多是一个分水岭,或者说临界点。不是地理意义上的,而是人居意义上的,因为松多是工布江达县最西北的一个村,也是林芝西北部最末的一个村,过了松多,米拉山西麓的村子便归属墨竹工卡,归属于拉萨了。在这条通往“西藏的罗马”(大卫·妮儿语)的古驿道上,松多可谓是尼洋河最后的人烟。在我的理解中,也是一首诗的最末一句。

从松多开始,我就特别注意尼洋河的位置和流向,眼睛片刻不离。远离高速公路和国道的支流顾及不了,便紧紧抓住与我们伴行的源流,每当转过一个山嘴,溪曲在远处一旦出现,我专注的目光便第一时间迎上去。在这样的行驶中,我探寻过岷江的源头、大渡河之梭磨河的源头、雅砻江之涌曲的源头、怒江之玉曲的源头、澜沧江之扎曲和绒曲的源头、通天河之沱沱河的源头……我相信,且亲眼看见、亲身感觉,每一条大河的源头,每一支溪曲的源头,都住着一个神的大家庭,聚集着欢乐的水的孩子。孩子们带着雪的纯洁、花的清香和一点点牛粪的味道,身上的朴拙流溢着神性。

如果说尼洋河是“神女的眼泪”,那么这泪便源自米拉山,源自米拉山东麓、东北麓这些孩子般的雪溪。其神性既来自米拉山神、米拉山万物,也来自喜马拉雅山之南印度洋的气流。

一路驾车飞奔的时候,未进米拉山隧道的时候,我强烈地感觉到我爱这些水的孩子——在海拔5000米的高原上奔跑欢唱的孩子;从天而降的孩子,尚未为世俗之人认领和教化的孩子。


米拉山


出米拉山隧道,天气不是想象的那样晴好。山上依然在下雨,远山雾蒙蒙的,公路草山湿漉漉的,但相较松多一方,阴沉的天空似乎有了放晴的松动。

遗憾没有走国道翻米拉山垭口,在垭口遥望布达拉宫——象征性的,看铮铮风马旗和花瓣一样的隆达。

出米拉山隧道,长下坡,在停车区靠边停车,于雨中漫步、呆立,让看得见弧度的雨线落在身上、头发上。米拉山的雨,滴滴都是情,雨水沾成绺,就是情诗。公路随念曲向西俯冲,不小的河谷向山下展开,越往下越开阔,直指拉萨。

念曲就在护栏下,一条发源于米拉山西坡,穿过念普措的雪溪,流到隧道口已经有了一条小河的模样,深切、丰沛、湍急、浑浊,几天前冲刷的崭新的河岸线,都在证明念曲不是一支摇篮曲,而是一首进行曲,等汇入了拉萨河,便会与拉萨河一道成为雅鲁藏布江交响曲的一个乐章。

念曲在我视野所及吸纳了两支草溪,一支叫夏俄朗,一支叫嘎日朗。念曲还有一种力量,那便是制造并清理局部泥石流的自我净化能力。

念曲的念,也是念青唐古拉山的念,无论藏语是什么意思,“念”都是发自人,发自人的内心,而且最有可能的是发自文成公主的内心。

念曲和巴勒曲汇合后成了墨竹玛曲,在墨竹工卡城北汇入拉萨河。过了日多乡,河谷渐渐变得开阔,河水变得丰沛多姿,地貌有了山间小平原的样子。驾行在这个区间,我清晰而强烈地意识到,拉萨留给我的想象空间已经不多,拉萨一旦变成一座现实中的城市,我对它的所有想象便结束了。


你好,拉萨


那么,这些年,这几十年,我是怎样想象拉萨的呢?

对于拉萨,我最早想象的是拉萨河——一条从拉萨之南流过的世界屋脊的河,不大也不小的一条河,有沙滩,有鹅卵石,裸呈在高原的阳光中,有时蓝得像九寨沟的海子,有时候灰灰的甚至棕红,像云贵高原的河。不是原本那样从北方、东北方流过来的,不是从墨竹工卡流过来,而是如雅鲁藏布江一样从日喀则流过来。

拉萨广阔,依山傍水,有耕地,有花圃,有林卡,城市没有太高建筑,最高就是布达拉宫。布达拉宫广场由耕地、园林、湖泊、街道和交通信号灯构成;大昭寺和八廓街在一个抬眼看得见布达拉宫和拉萨河的台地上……

直到一年前,拉萨发生疫情,我行至波密折返时,仍是这样想象拉萨河与拉萨的。

想象中,拉萨有种神圣,有种超出当年对敦煌、凤凰、丽江想象的神圣。不是海拔,不是宗教,也不是异域,是一种文学的审美,一种理想与精神的完成。当一个人,无论男女,独自一人或者牵着孩子,站在布达拉宫对面的小土山,和布达拉宫一同出现,代表理想与超脱的背景音乐响起,我看了总是热泪盈眶。

在想象中渴望拉萨,也惧怕拉萨。3700米的海拔,高反会不会很强烈?五月,万玛才旦因为高反刚刚在这里逝去,我会不会死在拉萨?转而又想,哪里的黄土不埋人,一个人死在暮年、死在故乡、死在床榻,不如死在拉萨——死在拉萨是最高的修行。

为了温习对拉萨的最后想象,我在进入达孜区的第一观景台停下来。拉萨河就在面前,一条超出想象的河谷河流,广阔的冲积坝和绿地以及漫流多姿的河水颠覆了我的想象,那种完全称得上浩渺的水面和边界给人一种置身江南的错觉。

我感觉到,想象的诗意在退去。

大卫·妮儿徒步拉萨所住的最后一站德庆依然存在,就是今天达孜区的德庆镇。

从墨竹工卡开始,我们一路都看见拉萨河,至达孜区河谷变得更开阔,建筑厂房更多,看上去也更繁荣。庸登警告大卫·妮儿要稳重,不要高兴得太早,因为一百年前他们是长途跋涉,有他们的特殊情况。我是自驾,走林拉高速,没有任何特殊情况,但我却高兴不起来,仿佛拉萨只能在想象和渴盼中,不能抵达,一旦抵达想象就结束了,美好就破灭了。

在拉萨东下高速,走318南环路,沿拉萨河左岸直行,至泵巴热公园右转过拉萨河大桥,接109国道,至江苏东路和藏大西路路口左转,上江苏路,直行至康昂多南路口右转,前行百米便看见了布达拉宫。

路上一直听导航,车内气氛沉默,已无在蜀中渴望看见布达拉宫的急切,似乎再一次应验了“对大海的渴望,让我远离大海”的意义。

照说,进藏拉萨就是目的地,布达拉宫和大昭寺就是打卡地,到了目的地使命就完成了。然而,我并不是这样感觉的,我感觉拉萨也只是一站,看布达拉宫只是一段旅程;目的地在哪儿谁也不知道,或许压根儿就没有目的地。

现在,我补充一道选择题。可以是单选,也可以是多选。题目如下:当你第一次看见布达拉宫,你会做出下列哪种反应?一、发出一声惊叫或尖叫:“布达拉宫,我来了!”二、不言不语,热泪盈眶;三、用一种平常的眼光看布达拉宫,而后自言自语:“布达拉宫,不过如此。”四、赶忙下车,去布达拉宫游览。

这道选择题,本该在进入拉萨市区之前作答,现在我已经驾车到了康昂多南路和北京中路路口,停在左转道上等红灯,布达拉宫像一幅画卷就在面前。我没有时间作答,而是不紧不慢,打开手机拍下了布达拉宫——我第一次、第一眼看见的布达拉宫。不全,大约有三分之二的样子,四盏为对向设置的红绿灯高高在上,高过了布达拉宫很多,左侧护栏内布达拉宫广场的树木遮住了布达拉宫左侧的几栋建筑。

红灯变绿。我无法作片刻停留,也没有作片刻停留的意思。左转,上到北京中路,按限速40码的速度缓缓驶过布达拉宫。由北京中路往北京西路前行,布达拉宫像倒片一样后退。气氛沉默,内心宁静,我开车开出了一种庄严,前后的车辆也开出了一种庄严。我有种驾行在长安街、经过天安门的错觉。

你好,拉萨!拉萨,明儿见!

“对大海的渴望,让我远离大海”并不适合用在这里。照一年前因疫情受挫时的想法,不下高速,看一眼布达拉宫足矣,那么,现在看见了,我是不是可以返程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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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阿贝尔:四川平武人,1987年开始写作并发表作品。作品刊登在《花城》《上海文学》《天涯》《红岩》《四川文学》《边疆文学》等期刊。出版有长篇小说《老屋》《飞地》、散文集《隐秘的乡村》《灵山札记》《隔了河的会见》等。曾获冰心散文奖、四川文学奖、《中国时报》文学奖、储吉旺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