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猫的村庄》是蒋林聚焦大熊猫生态保护与乡村转型的作品,取材于四川宝兴县“熊猫新村”的真实案例,以文学方式呈现一个山村因国家公园建设而整体搬迁的故事,描写了人类如何为大熊猫让路,又如何在自然退让中寻找新的生活方式。小说融合了生态保护与乡村振兴主题,既有温情细腻的家庭描写,也有对人与自然如何和谐共生的哲理思考。
迁徙的时代与“不想搬的父亲”
《熊猫的村庄》以一通凌晨的电话开篇。主人公林山是一个在成都工作的建筑设计师,连日加班让他身心俱疲,正欲歇息却接到父亲连打三通的急电。接起电话,父亲开口就抱怨村委会主任刘自强“太混账”,要强制大家搬家。
林山在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后,意识到问题的复杂性。村里之所以搬迁,是因为国家要建设大熊猫国家公园,村子恰好在核心区范围内。政府希望人退熊进,恢复完整生态,让大熊猫有一个连片的家园,也把搬迁作为改善村民生活的机会。搬到山下,不仅每户能拿到与原来等面积的房子,还有额外的安置补贴,未来还可以搞文旅,吃“生态饭”。这些政策听起来确实诱人,对很多家庭来说,是跳出穷山沟的好机会。可村里却争议不小,有人高兴,有人抵触。
小说从这一通电话出发,把林山从城市的格子间和加班生活中,拉回山野里的老家,展开一场围绕“搬还是不搬”的拉锯战。
小说呈现了父子间关于去留的激烈争执、村委会主任走家串户的动员、村民之间复杂的利害分歧,以及林山从袖手旁观到投身其中的身份转变。正是通过这些情节的层层推进,小说将这场迁徙嵌套于一个更大的时代背景中。
当城市化、生态重建、国家公园建设等宏观进程以项目的形式降临乡村,不仅带来补偿与政策,也悄然打断一个个村庄原有的时间节奏和生活方式。对很多人来说,搬迁意味着祖辈扎根的生活方式被连根拔起,人与土地之间那种熟悉、具体、可感的联系被迫中断,这种精神震动甚至比物理迁移更深刻。
小说中的父亲嘴上说是“不给大熊猫让路”,其实是想为在城市奔波的儿子留一条后路,留一个万一失败还能退回的地方。这种带有深沉乡愁的坚持,是对失根状态的防御,是由山林孕育出的朴素生存逻辑。在他眼里,家不能轻易换址,因为“那是我们最后一块可以落脚的地方”,是人抵御风险、安顿身心的最后屏障。小说呈现的,正是这种屏障被动摇时,那些藏在沉默与争执背后的不安与依恋。
小说没有将这场矛盾处理成“城里儿子劝导老父亲”的简单二元对立,而是将其置于更深的时代语境中进行审视:生态保护与乡村振兴如何在实际落地时平衡个体经验与集体未来?在故事中,父亲和儿子两代人看似在“搬还是不搬”的问题上争执不休,实则是在共同面对一个更大的命题:当乡土正在远离,我们靠什么重建生活的意义?
大熊猫静坐雪地,人生走向回乡
《熊猫的村庄》的特别之处,在于它在自然与人心之间,建立起温柔而富有诗意的通感。
小说中有一段描写令人印象深刻——林山儿时与大熊猫在雪地中偶遇。那是一个清晨,半山村银装素裹,8岁的林山正与玩伴在冰封的河岸上打雪仗,忽然,远处的小坡上蹲着一只大熊猫,黑白相间的身影与雪地融为一体,静静望着他们。它既不逃跑,也不靠近,安然如一尊来自远古的图腾。林山向它挥手,它无声回应;阳光洒落在它圆润的身躯上,仿佛山林在这个冬日清晨刻意为它保留了一方柔软时空。这幅凝结着山林灵性的画面,让这只静默的动物,成为村庄命运转折中的一种象征。
大熊猫在此成为一面镜子,映照出人类在面对变局时的惶惑与挣扎。村民原本世代依山而居,靠山吃山、种地为生,生活虽然清贫,却也自给自足、节奏稳定。他们不懂什么是“熊猫经济”,对他们而言,下山不仅是地理位置的变化,更是身份、习惯、依赖体系的被迫切断。他们看不见确切的未来,只看见熟悉的生活方式在消失。而村民眼中的大熊猫,是一只从山上走下来的“客人”,并未真正参与他们的生活。这种错位感,正是小说中父亲难以释怀的精神症结,也是现代乡村治理与乡土情感对接中的缝隙地带。
然而,《熊猫的村庄》最终没有走向沉重的现实主义,而是选择了一种更克制、更具抚慰性的表达方式。林山从一开始不愿插手、觉得“我早迁出户口了,没资格干预”,但随着事情一步步发展,父亲和村干部之间发生了误会;林山回了一趟老家,又在城市里经历了项目失败、被降职降薪,生活一下子变得摇摇欲坠。
这些经历,让林山开始重新思考人与土地、人与自然的关系,并从大熊猫的生存智慧中获得启发:大熊猫之所以能在几百万年里不被淘汰,不是因为它强大,而是因为它懂得改变。环境变了,它就换地方;食物少了,它就换吃的。活下来,永远是第一位的。这个道理听起来简单,却突然让林山豁然开朗。林山决定回乡,在搬迁后的新半山村开一间大熊猫主题的民宿。
回头看这个过程,“给大熊猫让路”这句话,就不再只是“人让动物”的单向退让,而是人与自然、传统与现代之间的重新共生。
经过一番精心筹备,民宿开起来了,游客在这里听大熊猫的故事、看山林的风景,林山一家也过上了平静、踏实的日子。父亲渐渐接受了这个新的村庄和新的生活。小说的尾声仿佛一缕山风,吹散了积压许久的焦躁与纠结。
从半山村到山脚下,从老屋到民宿,空间在转变,身份也在重新书写。在这场缓慢却不可逆的改变中,我们看到了乡愁转化的一种可能性:它不再执念于土地本身,而是化作对生活自主权的坚守,对亲情秩序的修复,对未来的再想象。
(《熊猫的村庄》,蒋林著,四川人民出版社,2025年6月)
(作者简介:刘海琨,四川传媒学院戏剧与影视评论研究中心研究人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