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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22

最初,跟解放军的战斗简直算不上是真正的战争,更像一场捉迷藏的游戏。往往乘着夜色掩护,游戏便在枪声和炮火中拉开帷幕。他们像蚕吃桑叶一样,一小口一小口地咬,一会儿便包围一个连或一个营,然后让大家跟他们走。国军不像跟日本人打仗那么凶狠,被包围后也不抵抗,就跟着他们走。解放军发给俘虏衣物,这些脱下国军服装的人摇身一变就成了解放军的队伍。

我们团就是在一次夜晚的伏击中,不知不觉地掉进了解放军的口袋,稀里糊涂地做了俘虏的。这些衣着单薄的乡下人,在很短的时间内,凭着两腿飞到这里,就像雪地里突然出现的狐狸一样让人大惑不解。王耀义被解放军的一位团长请到农民的小屋里,坐在温暖的炕上喝酒时,仍然弄不明白自己是怎样掉进解放军包围圈的。解放军团长说,耀义兄是抗日英雄,大名如雷贯耳啊!王耀义说,好汉不提当年勇,既已沦为俘虏,要杀要剐由你!那位团长说:我们都是中国人,耀义兄在抗日战场出生入死,没死在日本人手里,岂有死在中国人手里的道理?我们不愿打内战,我们一直在谋求和平。只要耀义兄肯与我们合作,我们一定会既往不咎。王耀义缄口不言。解放军团长趁机做工作,你把队伍从南方带到这里不容易,你也要替弟兄们的身家性命考虑考虑吧!王耀义仍然不搭话。解放军团长说,天寒地冻,喝酒喝酒,不瞒你说,我也是南方人,怕冷!王耀义还是僵着脸。解放军团长又说,思想上一时转不过弯来,先喝酒,再想想吧。俗话说,识时务者方为英雄,眼下大局,耀义兄不会不清楚。丢失一城一池并不重要,丢失了民心,就会丢失天下,这些道理耀义兄不会不明白。王耀义连喝了三碗白酒,蒙头大睡了两天两夜。

三天之后,我们便正式穿上解放军的衣服,团长王耀义仍然做团长,我们被编成解放军59团。蒋国全说,我们怎么能背叛委员长呢?郑廷卫倒是显得很得意的样子,他说,自古江山易主之际,都在阴阳变化中。郑廷卫欲言又止的样子,引起大家的不满。有人便叫他有话就说有屁就放,别那么吞吞吐吐。郑廷卫只是重复那句话,又饿又冷的士兵们不愿深究郑廷卫的故弄玄虚,大家都为能吃上白面馒头而欣喜,又大又热的馒头,才是雪天里士兵们最需要的东西。

随着1945年的飞快流逝,解放军抓住最后的十多天时间抢占地盘,我们跟随解放军东拼西夺,占领了几个县城,最后,解放军把目标锁定在原平。

原平是铁路交通枢纽,那些密密麻麻的铁路通向东西南北,占领它就可以在整个东北自由驰骋。国军利用掌握铁路线的主动权,早在解放军到来一个月之前便占领了原平。现在,解放军只有在国军手上去抢夺重要的城市,原平成了两军争夺的焦点。

战前我们接到密令,里面穿国军衣服,外面穿解放军服装。战斗开始,解放军以猛烈炮火轰击原平城墙。蒋国全说,解放军哪来这么好的重炮?郑廷卫说,听说是老毛子把日军的重炮交给解放军了。蒋国全小声说,是我们,我们都是解放军嘛!又嘻嘻一笑,我还是听你的,班长,你说是解放军就是解放军,是国军就是国军,是毛军就是毛军,是蒋军就是蒋军!郑廷卫小声说,狗日的小滑头。蒋国全转身对我说,谁给我馒头,我就为谁打仗!蒋国全这种说法并不新奇,当时许多散兵游勇,日满留下的伪军和一些土匪散落各地,遇上毛军就投靠,遇上蒋军也投靠,他们是无首的乌合之众,单凭散股势力无法求得生存,只有寻求更大的队伍谋一碗饭吃讨一个活路,他们嘴边挂着一句话,谁给我馒头,就为谁打仗。

白天,清冷的空气中依然出现了淡黄的太阳。不管地球上发生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太阳照常会升起的。但太阳丝毫没给这片冰冷的大地带来温暖,仿佛阳光也带着冰雪的清寒。我们一点一点地看着太阳从地平线上落下,从圆形到半圆,最后消失了。幽蓝的夜空中,星子闪着寂寞的寒光,透过枪尖痴望,两眼就落进那一派森寒里,如同掉进无底的深渊。这是战争前可怕的寂静。

随着炮弹的轰鸣,星空摇摇欲坠。更多的炮响起来了,大地像一个哀伤的妇人,抖索着身上的黄土,任军车、火炮和士兵践踏。

黑夜中,人群像黑压压的蝙蝠飞向原平。炮弹像魔鬼的长剑,在夜空穿梭。我们冲在侧面,突进那一片迷宫似的铁路线时遇到了国军的抵抗。王耀义命令大家唱起了军歌,又带头脱下了解放军的衣服,露出了国军的上衣。国军的阵地上传来了欢呼声,王耀义突然说,弟兄们,我们仍然是国军,现在掉转枪口同国军弟兄一起消灭后面的解放军。士兵们不知道枪口应该对着谁,队伍出现了一阵骚乱。王耀义又说,不服从命令者,格杀勿论!大家这才急忙掉转枪口,也有的人仍然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只好服从团长的命令掉转枪口。解放军齐刷刷地倒下,尸体堆积在我们前面。后面的解放军意识到前面部队哗变。有那么一刻,犹豫着不知进退,但他们很快便冒着枪林弹雨冲上前来,更多的部队奔向这里。王耀义只得下令部队后撤,我们的队伍越过铁路,国军借助猛烈的火力网拦住了解放军的冲锋,双方隔着铁轨对峙,谁也不敢再贸然前进。1946年1月13日午夜,火车站大楼里的窗口突然拉出一幅白色的字条,上面写着,和平了,不打了!

国军士兵在各自的位置向对面呐喊,不打了,不打了,和平了!我还盯着铁轨,注视着一个人影正往铁轨上爬。随着国军阵地的叫喊,枪声渐渐稀落下来,最后完全停止了。我听见对面有人在喊,刘启胜,快回来,快回来!刘启胜仍然在往前爬,这时一列火车开过来,试图阻挡在两军之间。天啦,铁轨上有人!火车头上拉着白色字幅,照样写着红彤彤的大字:和平了,不打仗了,和平了!火车头突然轰的一声被炸得四分五裂,司机的头正落到我面前,颈上还在喷血,两股热血,溅了郑廷卫一身,染红了我的枪,吓得我大叫着后退。再看时,那个条幅已被炸成碎屑,车身上剩下的“和平了”三个字,已被火舌席卷,留下一团灰烬。铁轨上那个叫刘启胜的人也在爆炸的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随着枪声停止,人们隔着铁轨享受到短暂的和平。蒋国全把司机的脑袋包在一块碎布里打算埋到铁路旁的一棵白杨树下,他说,但愿这是最后一个冤死鬼。

和平骤然来临,那一瞬间,我简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很快,郑廷卫就告诉我们,这是蒋委员长和毛泽东签订的和平协议生效了。蒋国全说,狗日的,咋不早点生效嘛,害得我们差点当了冤死鬼!

硝烟还未散尽,我能听见对方阵地传来的歌声。我们就这样对峙着,享受短暂的和平。解放军似乎特别亢奋,一唱歌就没完没了,一首歌完了,又向我们喊:和平万岁!国军阵地不敢接茬,他们说,共产党的嘴比枪杆子还厉害,一支好好的军队都会给他们喊垮。解放军就这样夜夜唱歌,都是南方的民歌,听得这些来自南方的士兵一个一个抹眼泪。

蒋国全一个劲地在我面前嘀咕,人家解放军给了我们馒头,到阵地前说变就变了。我赶紧捂住他的嘴巴,又把烟嘴塞到他的嘴里,一个劲地给他使脸色。新年国军也给大家发馒头,还有热气腾腾的稀粥,蒋国全说,委员长还是想着我们呢!我说,你这人真是,一会儿说解放军好,一会儿说委员长好,究竟谁好?蒋国全挥着馒头说,谁给我这个,我就说谁好!

一连几天,我们都听到解放军的歌声,但后来歌声渐渐稀落了,天明时才知解放军在夜里走了最后一批士兵。他们用歌声掩盖了撤退的声响。解放军的诡计让王耀义完全失去了耐心,黄埔军官的风仪荡然无存。他经常揭下帽子摸着光溜溜的脑袋,说解放军简直是些不讲规矩的土匪。现在他的胡子又疯长起来,经常三五天一次不刮,当初打日本军队那个吃铁吐火的王耀义已经变成一个糊里糊涂的酒鬼。重新回到国军阵营的王耀义无法洗清自己做了俘虏的耻辱,在上级面前明显失去了信任。在士兵中间,也失去了大家的敬重,很多人觉得他是一个出尔反尔的小人,跟着这样的指挥官打仗,要么死在敌人手里,要么死在自己人手里。士兵的情绪也分成了两派,亲共的倾向大大高涨。既然已投降了解放军,人家优待俘虏,吃了人家的白面馒头,到阵地上又调转枪口,这算哪门子举动?索性赶紧投奔过去,不然说不定哪天就被国军同伙黑办了。黑夜便出现士兵往解放军阵地逃跑的事件。王耀义一面赶紧向上司汇报假投降的事情经过,一面加强夜间值班巡查,声称再往解放军那里逃跑,任何人都可以直接开枪,击毙叛逃者一律重赏。王耀义既觉无颜见国军,也无脸见解放军。在东北天寒地冻的日子,我们面对未来一片迷茫。

有一天夜里,王耀义把郑廷卫叫去算命,郑廷卫推辞说,父亲是看阴阳宅风水的,并不知道算命。王耀义明白他是不敢给他算命,只好叫郑廷卫占上一卦,这仗是否真的不打了。打卦的结果完全相反,仗还会打起来。王耀义从椅子上跳下来,把酒瓶摔得粉碎,摇着郑廷卫的肩膀说,搞清楚没有,眼下和平协议已经生效了啊!郑廷卫说,团长,我不知道什么协议,卦象如此,不必当真,就算一次游戏好了。这仗究竟打不打,我们也无法做主。王耀义说,都说你是个神算,看来也是个信口开河的角色。郑廷卫辩解说,以易术推断,战事还将出现。酒兴大发的王耀义哈哈大笑,他说,你比蒋委员长还神了,那你给我算算,刚才喝酒之前,我在干什么?王耀义纯属信口胡言,郑廷卫不敢不遵命,一阵打卦之后,他说,长官刚才做过那事……王耀义的嘴突然停在半空,过了一会儿才大笑起来,吩咐人们备酒备菜,他要邀郑神算喝他个一醉方休。郑廷卫小心地侍候团长喝酒,团长说,还叫你说中了,我刚才真是做了那事。隔了一会儿,团长却哭了,抹着眼泪诉苦,我王耀义打日军没退缩过,打解放军却成了俘虏,眼下党国正值多事之秋,身为黄埔军人,自当为国分忧。重新回归国军之后,又遭多方挤兑,我也是有苦难说,只好找女人寻乐或者借酒浇愁啊!王耀义居然哭了,在郑廷卫面前大放悲声,倒弄得郑廷卫不知所措。

几天后,郑廷卫调到了团部。在每一次开战前,团长都要找他打卦,大家背后都说郑廷卫把团长也搞得疯疯癫癫的。

蒋国全接替郑廷卫做班长。我说,你要向老班长学几招,就会升得更快了。蒋国全说,最好把郑廷卫提到蒋委员长身边,让他给算一算中国的前景,不就得了,还用打仗么?

一个月以后,战事真的如郑廷卫预料的那样,又拉开了。

这次战斗仍然在夜间进行,王耀义所在的团被压在最前线,王耀义心中窝火这样的安排,却不得不接受长官并不信任他,有意拿他作炮灰的现实。因为有了郑廷卫的预料,王耀义加紧安排部队修筑工事,把火车站外围解放军撤走的地盘也变成了铜墙铁壁,高墙和暗堡上密布起严密的火力网。由于布置充分,这次解放军的冲锋无异于以卵击石,一夜数次扑击,都被打散,不得不撤退。白天,王耀义又下令部队不准休息,继续整修被打烂的工事,士兵们强撑着血红的眼睛,耷拉着脑袋,闷声不响地做事,只有把物体扔得很响来发泄心中不满的情绪。王耀义的眼睛就像两个熬红的柿子,他却极为耐心地劝说弟兄们一定要修好工事,我们今天还能在这里修工事,都是因为前段时间准备充分,不然早被解放军打死了。王耀义还破例让弟兄们喝了一次羊肉汤解乏祛寒。到黄昏,喝下羊肉汤的士兵都有了一些活泛的表情,许多人说要能睡上一觉就好了。王耀义却命令士兵调动情绪,蹲在各自的位置上。要想活命,就不要睡觉;要想睡觉,就躺到阴曹地府里去!王耀义粗声粗气地告诫大家,等他走后,我小声对蒋国全说,阴曹地府倒是唯一的清静之地。蒋国全一当班长脸就变,说话的口气也像个当官的样子,他说,你就再熬一夜吧,今晚解放军可能又会冲锋!

那夜冷得出奇,呼出的气很快就结成了冰,胡子上都有白色的冰渣子,帽子、眉毛和胡须一律变成白色。士兵们仿佛一夜之间都成了迟暮的老人,很多人把手放在衣筒里,懒得去碰枪,因为枪就像冰块一样灼痛双手。瞌睡在阵地上游走,很多人不顾寒冷,倒在雪地上便睡去,有人很快将瞌睡的人叫醒。信号弹几乎彻夜不停地升起,它点亮我们内心的恐惧。

但是这夜却不见解放军的踪影,解放军似乎在沉睡。天光放亮,很多人再也无法忍受,不顾团长和下级长官的叫喊,躲进地堡瞌睡。这时,人们听见了解放军那嘹亮的军号声。数十只军号一齐吹响,有如万箭齐发,向国军阵地压来,慌乱中的国军士兵摸着枪一阵乱发,才睁大眼睛看清敌阵里并没有士兵冲来,白茫茫的原野上看不见一个黑点,那军号仿佛从地缝里发出来的。王耀义掀开帽子大骂,日他娘的,又耍什么花招,搞得老子两夜没合眼!

军号搅扰得士兵们无法瞌睡,但是谁也不知道军号从哪里传来,仿佛每一个士兵的耳朵都有一个发声器,刚一睡着便被军号唤醒,狂乱的士兵便漫无目的地开枪。一连折磨了四天,到第五天时,王耀义简直无法控制局势,士兵们的眼睛就像疯牛的眼睛一样喷射着狂暴的怒火,每一个人都像快要爆炸的火药桶。一个机枪手提起枪来就对自己的弟兄一阵乱射,当场便打死打伤二十多人。士兵们有的怨恨王耀义临阵又把大家拉回国军的阵营,也有的抱怨上级不派另外的部队来换防,硬把这个团往死里逼。

到后来,很多人听见风声都以为是军号声。我在这几天,犯了三次病,每一次听见军号便倒在地上口吐白沫不省人事,扯完风之后便呼呼大睡,蒋国全知道我的老毛病,他喊人把我抬进掩体内,这让我可以借机睡上一觉。我把一切能御寒的衣物全都裹在身上,甚至从解放军尸体上扒下来的灰布棉袄也穿在里面,这样我便在每次犯病之后能睡上两个小时。我假装吐一些白沫在嘴边,偶尔还让手脚抽搐两下,士兵把我挤到角落里,他们用脚踢我,谁也不在意这个扯羊癫风的家伙。我便扯上几下,又睡上一会儿。抽搐使我对军号置若罔闻,我的一只耳朵也被重炮震聋,另一只耳朵对声音并不那么敏感,我只能听到苍蝇一样细小的声音,这对我来说,简直是难得的福分。

解放军用这种办法骚扰得国军疲惫不堪时,真正的进攻开始了。这次,军号只有一点细微的响声,没有人去注意,倒是大炮的响声把王耀义惊醒了,他马上意识到这样下去只有全团覆没,便一个劲地向上级呼叫增援,上级显然在叫他死守,绝不准撤退,因为王耀义说,我团将打得一个不剩,但火车站就会落入敌人手中,谁更重要,你看着办!也许是王耀义的叫喊起了作用,也许是上级认为绝不能让解放军霸占铁路线,很快,增援的部队就把火车站围得水泄不通。

这次解放军的进攻仍然是无功而返,天明时不得不结束战斗。我们团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只有两百六十多人存活下来。上午,王耀义终于接到了换防的命令,他看着这些眼睛肿胀、脸皮青一块黑一块的残兵时,终于忍不住眼泪号啕大哭。士兵们也掉泪,但更多的人很快抹掉眼泪说,长官,我想睡觉。也有的说,让我们吃上两个馒头,再好好地睡一觉。

我是怎么醒来的,连我自己也不清楚,那一觉仿佛真的睡死过去。蒋国全说,他梦中依然听到解放军的军号,红旗像血把天上地下都染得通红,他问我这梦预兆什么?我记得郑廷卫说,梦见血表示有大好机遇降临,郑廷卫还举例说三国时期蜀汉政权的大将蒋琬在出山之前就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流血的牛头向他飘来,不久他便因诸葛亮的推荐恭列朝廷,位置显赫。蒋国全的脸上大放异彩,成天都吹着轻快的口哨。

临时拉来的士兵很快扩充到王耀义所在的团,但王耀义不再担任团长,他被调往师部做参谋。王耀义来向老部下辞行,他抱拳向大家作揖,连说对不住大家,更对不起死去的弟兄们,要大家以后打仗要多留些心眼,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然后便抹泪要走,蒋国全说,团长你把我们从南方带出来,还得把我们带回去!王耀义说,我以前是个粗人,只知道按命令行事,唉!兄弟们多保重!王耀义又说,我离开不要紧,活着的弟兄多有擢升,这是我跟长官谈妥的,蒋国全,梁草,你们快做排长了。郑廷卫下到你们连做连长,以后大家要抱成一团,共求生存!

王耀义走后,新团长江尚怀很快便来了,他是师部的参谋,据说很受长官的赏识。同江尚怀到来的还有大批新兵,他们大多是本地人,因为守城军长下了一道严格的指令,本城十五岁以上五十岁以下的男丁必须到部队里服役,否则,一律不供给粮食,让他们像老鼠一样饿死。眼下,原平这座小城老鼠长得奇大,饥饿的人尚且得不到粮食,老鼠一旦出现就会被围打,最后被剥皮熬成又浓又稠的肉汤喝掉。吃过鼠肉的赵兴中是一个年龄满五十岁的男人,他一来便向我们讲授老鼠的美味,听得我和蒋国全直咂嘴巴。然后他不惊不诧地问我:梁老弟,你知道老鼠为什么能长得又肥又大?我不假思索地说,难道是粮食多?赵兴中一个劲地摇头,粮食这么金贵,哪有老鼠的份?是人肉养肥了老鼠,一个一个长得像狐狸那么大,比狐狸还精。我才明白了,他说的是死人的尸体,那些死去的国军和解放军的尸体,成了老鼠的美餐。每当战事停止的时候,雪原上的野物们便出动了,狼呀狐狸呀,最多的就是老鼠,成群结队地在尸体上串来串去,这些盲目的牲畜们并不知道,当它们把自己喂得又大又肥连行走都很缓慢的时候,人们便开始捕杀它们。

赵兴中一点也没有东北男人的气势,倒像一个南方乡下的穷秀才,脸型是典型的小白脸,还长着一双丹凤眼,两片红润的薄嘴唇。他能写一手好字,尤其擅长小楷,他写字比女人绣花还有耐心,往往一笔一画像在穿针引线,一埋头就把其他事情忘得一干二净。这样,他经常受到蒋国全的呵斥。蒋国全说,看你那双手哪是拿枪的,女里女气的样子。赵兴中却不急不恼地,经常做成兰花指的形状,说这上面有墨香,哪有杀气?蒋国全说,就凭你这些细指头,连老鼠都抓不住,别说打仗了!赵兴中嗫嚅着争辩,兔子逼急了也要咬人,人就要逼死了,还逮不住一只老鼠?

赵兴中经常向我们炫耀他有一个曾经让中国子民膜拜的姓氏:爱新觉罗。他说他流着与满清皇帝有亲缘的高贵血脉,要不是因为辛亥革命,他的母亲还会在亲王府里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而他照旧会将每一天的光阴消磨在笔墨上,他喜欢红袖添香夜读书的秀才生活。他说他对权力一向深恶痛绝,但对权力带来衣食无忧的生活却充满留恋。他毫不隐瞒他母亲是老亲王身边的一个婢女,垂老的亲王从一个十六岁的少女身上找到了鲜活灵动的气息,这个女人为他生下了一个瘦弱的男婴。老年得子的亲王对这个小孩倍加宠爱,从孩子细长的手指上看到了他纤细敏感的内心,便请教师给他讲授四书五经,同时严格地训练他写字。老亲王知道儿子无力同另外十多个虎视眈眈的儿子争斗,便一心教孩子学习书法以避祸。辛亥革命后,亲王老宅被新的地方头子霸占,赵兴中便带着老师教他的汉名随母亲回到娘家小城,开了一家叫翰墨轩的商店,专卖笔、墨、纸、砚和书法作品,请了一位伶俐的姑娘来守店,自己在商店里面的小屋摆了一方桌案埋头写字,闲时便给姑娘充当先生教她识字,最后教她完成了男女之事。夫妻俩奉母携子,在小城勉强度日。后来日本人在东北扶持了伪满政权,爱新觉罗这一高贵姓氏有回光返照的迹象,赵兴中的母亲却不为所动,这倒不是她有多么憎恨日本人,有多强的爱国热忱,她从跟随老亲王就知道皇帝对这个处于权力边缘的亲王并不重视,何况自己又是一个无名无分的婢女。但赵兴中并不安心这种默默无闻的生活,他一心想混出个人样来,便投靠日本人的“协合会”,为日本人写一些中文告示。国军占领原平后,在协合会的牌子处挂上了国民党维持会的牌子。赵兴中有时在维持会当差,业余自然去帮助老婆经营翰墨轩。直到有一天有人闯进他的翰墨轩,用枪挑落了他手中的笔,把他押到部队,穿上军装,这时的赵兴中成了国军部队年龄最大的新兵。

负责训练这些新兵的人伤透了脑筋,他们走路总是习惯弓腰驼背,怎么也难让他们昂首挺胸,出操时往往出左脚摆左手,看上去像一些可笑的木偶。为了尽快补充兵源,长官们不得不把他们编到缺人的部队,每一个人变成数字,充实了那些花名册。这些新兵有的说,等了十四年,一场空欢喜。我们流血汗,别人争江山。赵兴中没想到被拉来当兵,这才怨恨起国民党来,新仇旧恨让他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说了一句有点男人气的话:“这些年日本人霸占了东北,我们没有看见国内什么党到这里来解放我们;日军一投降,你们就来了,还要逼我们打仗!”他的话遭到了长官的训斥,长官抚着精致的手枪说,要想活命,就闭上你的臭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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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的冬天过去之后,积雪逐渐融化了,春天仍然如期来临,野草疯长起来,五颜六色的野花开遍了大地。经过一个春天的精心准备,原平被武装成一个固若金汤的堡垒。百姓被驱赶到固定的处所,尽管他们哭哭啼啼地不愿离开,长官已经完全没有耐心去应对这些婆婆妈妈的问题,现在如何保住原平,给蒋委员长一个完满的交代已经逼得守城长官像一头疯狂的狮子,他只能不顾一切去保证战事的进行,至于这个城市的居民是死是伤与他没有任何关系。他总喜欢拿人与老鼠来做比喻,他说,人这个动物他妈的比老鼠还繁殖得快,只要城守住了,运一些女人进来,隔不了多久,满街都是鼠崽子在跑!

士兵们端着枪就像驱赶羊群,把平民赶到事先安排好的低矮房舍里,这些地方即便白天进去也很阴暗,比牲口棚好不了多少。但是,死到临头的人们仍然忘不了自己苦心经营的家,他们有时要回去拿衣服,牵羊子,或是家里值钱的金银细软。守城长官觉得这些跑动的闲人严重影响了弹药的运输,更不知道他们中是否有解放军派来的特务或侦察人员,于是下一道命令,除了军车能够通行外,行人不问匪我一律射杀。穿着黑制服的警察现在严格地执行这项命令,在一连枪杀了十多位行人之后,这些群众才服服帖帖地守在长官指定的地方,他们甚至不敢用任何方式表现自己的不满。

大战开始前夕,另一支部队又开到了原平外围,他们像老鼠一样不停地挖洞、筑战壕。每天清晨,飞机都会掠过原平的房顶,在几里外的郊区扔下炸弹,天空中密密麻麻的炸弹像苍蝇屎一样铺天盖地。然后是重炮狂轰,震得整个原平抖抖索索,很多土墙也被震塌了。从这些迹象看,解放军已经开到了原平外围。我们的大炮响起之后,解放军的重炮也在原平四处开花,瓦片、木头和土块一齐向空中飞溅,很快原平便笼罩在土黄的尘烟之中。

解放军发动了很多次冲锋,都被外围部队打退。战斗进行到僵持状态,从瞭望孔看出去,现在解放军又开始挖战壕,一锹一铲的土被扬得很高,却始终看不见人的脑袋。晚上进度更快,每天清晨都能看到战壕大大地向前伸展。国军也没放松进度,战壕也在向前延伸。这样,国军便戴上了钢盔,也学着解放军的样子,猫缩着修建工事。双方的战壕相距不到百米,互相甚至能听见咳嗽声。战壕前可谓短兵相接,经常在进行小规模的战斗。有时是国军用手榴弹攻击对方,有时解放军又派上一小股队伍,冲到我方阵地猛打一阵,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撤退。

僵持了一段时间后,解放军却去攻打原平相邻的另一个小城。那个小城有一条国军曾经修建的战壕通向原平。解放军沿着国军撤走的战壕摸到原平城下。守城长官一边向上级请求增援,一边下了一道毫无人性的命令,各部队守住阵地,打到最后一个,绝不允许退缩和撤离。凡弃阵逃离者,格杀勿论!一个战事监督队被下派到各连队,到各处去监督执行这一命令。

飞机每天都飞到原平来,空投武器和给养。长官命令各部队:给我打,放心大胆地打,让炸弹和子弹像倾盆大雨,洒向解放军阵地!

另一边,解放军的长官也叫喊:即便尸骨成山,也要拿下原平!

由于火车站上一直是重兵把守,解放军先后冲锋了十多次都无法突破。解放军集中攻打城墙。双方在此展开激烈的争夺。有人冲上去,全身立即被子弹穿得像蜂窝。赵兴中这些新兵蛋子早已吓得面如死灰。江尚怀还给老兵们下了一道密令,严密监视这些并不可靠的新兵,一旦他们有逃跑的迹象便射杀之。他还命令各连在新兵站岗时要派老兵暗中监岗,因为站岗放哨往往是新兵逃跑的时机。

天却像一个悲悲切切的女人,一直没完没了地流泪。雨一连下了二十多天,大地像一个肿胀的巨大尸体,双方士兵都滚得像泥人,分辨不清哪是解放军哪是国军。雨水全被血水浸红,大街小巷都是红彤彤的,血腥味引来成群结队的苍蝇,只有苍蝇不怕子弹,这些生灵得到了充足的供养,长得像蝴蝶一样大。分不清血水还是雨水,齐膝深,染得鞋子裤子都是红色。那便是我对原平的记忆,红色的水流浸泡着垮塌的房屋,浸泡着牲畜和人的尸体,浸泡着千疮百孔的大地。庄稼被摧毁,野花被炮弹连根拔起,血水泛滥,染红了每一个人悲怆的记忆。

关押原平百姓的房屋被大炮摧毁了,还未炸死的人像惊恐的鸟一样逃离,却不知道该逃到哪里。有人躲在断墙边,有人忘了长官的通告,满街寻找失散的猪或失散的亲人。几个老妪和女人疯了,在街上断断续续地喊魂,哒哒哒哒哒,是机枪的声音,机枪在执行命令,她们被轻而易举地射杀了。射杀者站在血水中,脸上毫无表情,仿佛他们打死的是一匹马,或是一只鸡。

解放军冲进城,占领了几幢水泥房。这些水泥房是原平重要的建筑,也就成了争夺的焦点。国军便将被占的房屋包围,然后发动一次又一次冲锋。刚占的房屋很快易手,后面的解放军又去夺回,一幢水泥楼要反复争夺十多次。有时候,一声巨响,房屋和守军被彻底炸掉。在我参加的战斗中,我还未见过这么血腥这么残酷的场面,蒋国全也说,这次是真的打疯了!

火车站的候车楼是水泥和石头建筑,高出了小青瓦房,连同邮电楼和政府办公楼,是原平二十年间仅有的一点变化。在政府办公楼旁,还有日本人留下的别墅,现在被国军守城长官辟为指挥部。解放军集中炮火猛烈攻击这些地方,很快便成了断壁残垣。国军凭借高处,布置了火力网。我们所在的火车站候车楼被打烂了房顶,右边被击落了一大块。雨水从震碎的玻璃上哗哗啦啦地往下流。透过窗户看到郊外的白杨树已被炮弹劈断,高粱和玉米地像挨了冰雹一样零乱不堪。雨水在大地上交织成一种轻柔的沙沙声,要是没有战争,这便是一个很好的睡觉天气。庄稼人就盼雨,下雨时可以赖在床上睡懒觉。但眼下,我们守在这些碎玻璃下面,防备解放军冲进来。

蒋国全把赵兴中交给了我,那意思是一旦有逃跑的迹象,我可以立即处决他。这样,我还得抽些空隙时时注意他。赵兴中用怯怯的眼神看我,这让我陡然生出自豪和优越感。我一直听命于长官,现在居然也有人害怕我,而且是一个有亲王血统的秀才。有时我故意吩咐他,赵兴中给我弄点烟叶或酒来,隔不了几天,他就会乖乖地拿来。他不会抽烟,但自从进部队以后,他的身上就会装着一个小酒瓶。他说,酒真是个好东西!我知道他想说酒可以消除恐惧和紧张,我从他脸上看得出来。他的眼皮在瞄枪的时候总会痉挛,一扯一扯的,弄得他的手也在颤抖。我知道他害怕,我便故意逗他,用枪瞄着他,这个脓包居然给我跪下,举着双手,大叫饶命饶命!蒋国全说,梁哥,玩笑开得过分了!我收起枪说,记住了,不要给我惹麻烦!赵兴中居然也叫梁哥,你放心好了,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火车早已停开,铁路全被弄坏,铁轨有一节没一节的,铁轨下低洼的地方堆积着尸体,也有断肢或残体落在铁轨上,血和雨水浸泡着尸体,铁轨下面的土层中依然有野花按着节令开放,红的黄的紫的,在雨中现出潮湿的光。这个初夏时节,似乎没有太阳,阴霾的天空堆积着厚厚的黑云,血是那个夏天最鲜亮的色彩,血水涨满街道,运送弹药的汽车把血水溅到白墙上、玻璃上,甚至黑瓦上。

解放军又一次冲过来了,这是他们第九次冲锋。他们借着残破的车厢掩护,朝我们驻守的楼上开枪,子弹打在碎玻璃上,纷纷往下掉。蒋国全叫:快扔手榴弹!我便往窗外扔了两颗,手榴弹击中了柴油罐引起大火,有人从火中跑出来,许是躲在铁罐后面,我听见惊慌的惨叫声,着火的人在泥水中打滚,试图扑灭身上的火苗。“打”,又有人叫喊,我们便一齐开枪。着火的倒在地上,挣扎几下便不再动弹,身上仍然有烈焰在燃烧。赵兴中呆在那里,他在自言自语,我杀人了,我打死人了!他捶打着自己的脑袋,我杀人了!我是杀人犯!蒋国全看着他说,你是英雄,打得像个男人!眼泪从赵兴中的脸上往下掉,他用又细又白的手指蒙住自己脸,一直哭个不停。蒋国全看着赵兴中抽泣的样子忽然哈哈大笑,他说,新兵就他妈这个样子,一见死人就掉马尿!然后,在赵兴中肩上拍了两下,说,兄弟,多打几仗就好了!

每天从早到晚,国军的运输机源源不断地运送弹药和粮食。现在,粮食全部用来打仗,守城长官无暇顾及居民的粮食供应。一些大米包被垫到战壕上,被子弹打得千疮百孔,到处可见发霉的大米或小麦,泡胀的土壤中甚至长出了麦苗。士兵们有时能吃上又白又大的馒头、饼子,有时还会送来包子,有劳军的意思。赵兴中一见包子来时,两手抓满了,蒋国全说,你知道那包子里包的是什么?赵兴中说,有一股酸酸的味道。蒋国全说,那是人肉,据说人肉才是酸的。赵兴中扔掉包子,我杀人了,我杀死人了!蒋国全却大笑着,大口大口地啃起来。但赵兴中一直没吃包子,闲来他总是自言自语,一直没从杀人的阴霾中走出来。眼下,原平的居民只有参军打仗才能找到吃的,两军已打了十多天,残留少量平民根本无法逃出去,未被炮火击中而幸存下来的人又不能上街走动,粮食吃光了,只有去给部队运送弹药或拉伤员,兴许还能讨回几个馒头或几块饼干,一些小孩和老人便加入了这样的运输队,他们得到食物后,小心翼翼地包在帕子里拿回家,有时也会顺手牵羊偷点米面或任何可以充饥的东西。

有一天夜里,解放军再次往火车站候车楼冲击。江尚怀突然从顶楼下来,叫我们往下撤退,他说,解放军用上了炸药包。在此之前,邮电楼反复争夺了十多次,最后解放军组织了爆破手,把邮电大楼炸成废墟。江尚怀说,一定要把解放军消灭在大楼外,我们跟着团长往下跑,在楼下的空地上与解放军遭遇。江尚怀叫,冲啊,打死他们!我们便大叫着猛冲猛打。后面却响起了爆炸声,我转过身去,看见火光中有一些人从楼上往下跳。我才猛然想到赵兴中可能被炸死了。天亮时,我们看见候车楼被夷为平地。蒋国全怪我没看好赵兴中,我说,那阵只顾跟江团长往下跑,哪注意到他。解放军并未占领火车站。江尚怀命令我们用大楼的残墙和断砖修了一处掩体,坚守在那里,防止解放军新一轮的冲击。

每天从清晨到黄昏,都有国军飞机轮番轰炸扫射,凡是看见解放军的人马都要攻击,解放军却没有飞机来助战,越来越陷入被动。这时,原平外围又响起了枪声,国军阵地欢呼起来,知道增援的部队到了,里应外合一齐向解放军开火。一天以后,解放军不得不放弃进攻原平,一边战斗一边撤退。

赶走敌人之后,城外的国军同城内的会合,城墙上又插上了一面又高又大的青天白日旗。守城长官下令休整十天。我们撤下来时,一身都快瘫了。我觉得头轻飘飘的,像一缕轻烟在空中旋转。闭着眼睛想睡,却怎么也睡不着,我觉得自己快崩溃了。睡梦中满眼都是血水在流淌,血从天上一直流进土里,血中有人在挣扎,断胳膊或断腿喷射着血柱。赵兴中梦呓般地自言自语:我杀人了,我杀人了!

我昏昏沉沉地睡了两天,醒来后,全身疼得直呻吟,蒋国全给我抽了几口烟,我把烟袋抱来,狂乱地吸着,直吸到嘴唇发麻,舌头发苦。蒋国全说,你又扯风了。我满脸沮丧,扯死倒轻松,为啥又活过来!蒋国全说,梁哥,别忘了我们兄弟的约定。我说,你有媳妇,我他妈的活着为啥呀!蒋国全拍着我的手臂说,冷静点,现在战斗已经结束了。我有气无力地叹,这场战争要什么时候结束呀!

几天后,守城长官允许本城临时招募来的四十五岁以上的男人回家。我跑到火车站的瓦砾中,看见一些人正在把尸体往板车上装,他们往往两个人抬着手和脚,一齐用力扔进车上。我一连找了三个板车,终于找到了赵兴中。他的脸白得没有一点血色,血已经流光了,两条腿都不见了,双手上沾满了血迹,他在临死前似乎用手按过伤口,也许他想按住喷涌的血流,但终于松开了手,他的脸上有一丝轻松的笑,也许在最后一刻,他终于想到,再也不必去杀人了。

清理尸体成了那段时间最紧迫的任务,原平幸存的居民吆喝着马车或手推着板车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尸体拉到城外去,那里早已挖好了一个大坑,将这些来自南方的士兵草草地埋葬在异地他乡。甚至尸体还没清运完毕,守城长官迫不及待地举办了一些庆祝活动。持续半月的战事使每个人都在崩溃的边缘,只有喝酒、逛窑子、抽大烟才会让人彻底放松下来。军官们在那些还没来得及修缮的别墅里开起了舞会,音乐回荡在夜晚的空气中,拉来的妇女被送到那里。也有的通宵达旦地玩起麻将,夜深人静时都能听见搓得很响的麻将声。个别窑子草草开张,灯笼和床上用品还没置办齐全就迎来了不顾一切闯入的士兵。妓女却少得可怜,谁都知道这个时候卖身就可能搭上性命。大胆回来的妓女们这段时间成了全城最为忙碌的居民,士兵们以守卫本城的英雄自居,他们大声武气地吵闹着要烟花楼不分白天黑夜开门营业,有的女人甚至一边瞌睡一边接客,以自己可怜的肉体抚慰党国的英雄们。

那些天老天也露出了笑脸,一扫十多天的阴雨天气。太阳红得像个大血盆,照耀着这个千疮百孔的小城,给残存的大地带来些微活着的生气。

我和蒋国全约了郑廷卫去喝酒。我们都拼命喝,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战事再次拉开。蒋国全请郑廷卫看相,郑廷卫说,从相面和手相看,你今生财疏福薄,但命大得很,耳垂又大又长,生命线也长,能安享长寿。蒋国全端杯敬郑廷卫说,托连长吉言,看来我性命无忧了,敬连长三杯!郑廷卫推托只能喝一杯了,蒋国全自己连干三杯,请连长自便。郑廷卫干掉酒后,又给我看相说,梁草一生,四处飘荡,晚年可享高寿和安宁,但膝下无嗣,难续香火,可忧可叹!我也敬郑廷卫三杯,我说,托老天看承,保全性命,也属万幸,至于续香火承祖业,梁家还有两个男人,自然会替我完成的。我们又请郑廷卫算一算,原平还要打仗吗?郑廷卫摇头叹气说,国事动荡,原平也是风雨飘摇啊!

有一天,我在城内闲逛,突然看到了一个拾荒匠的板车上有一块翰墨轩的牌匾,只是那个翰字已被炸脱半边,我问拾荒匠这块匾是从哪里弄到的,那老头看到我穿着军服,心虚几分,忙说,捡的呗!我问拾荒匠翰墨轩在哪里,那老头很殷勤地说开了,以前是在福顺路边,是一个满族亲王的私生子开的书画店,给炸得不见影儿,这半块牌匾还是在街对面的烂瓦中捡到的,长官要有兴趣,就送给你。老头是怕我找他的麻烦,急忙取下来。我摇头走了,老头站在原地,半天不敢离开。

福顺路那一带的房子只剩下一些断墙,还有大火烧过的痕迹。有几个小孩在烂砖中翻找东西,一个孩子手里拿了一支毛笔,我问他知道赵兴中不?小孩警觉地看着我,问我是谁,我说,我认识赵兴中,跟他在一个部队。小孩的脸上马上现出又惊又喜的神情,他急切地问:叔叔,我爸还活着?我说,你是赵兴中的儿子?他点头,我说,赵兴中哪有这么小的儿子?小孩说,我妈三十八岁才生下我,我有两个姐姐,一个病死了,一个嫁到沈阳去了。我爸真的活着,他们说他死了,我不相信!孩子的眼神里饱含着渴望,我实在不忍心告诉他,孩子也许察觉了我脸上的表情,瘦小的脸上慢慢退去了那一丝期盼,又凝重起来。他说,这么说,他真的死了?我点头。眼泪在他的眼眶里打转,他竭力忍住悲伤,又问,他怎么死的?我说,他是被炸死的。孩子终于控制不住了,他的眼泪直往下掉,发出呜呜的哭声。但他马上又问,他的尸体在哪儿,我妈一直想找到他的尸体。我告诉他,埋在大坑里。孩子一屁股坐在一块倒塌的土坯上,脸埋在膝盖上,双肩一直抖个不停,过了一会儿,我拿起他的手,把十块银元放在小手心里,我说,是你爸叫我转交给你们的,你爸爸要你读书识字,还要你照顾好奶奶和母亲。小孩的眼泪再次掉下来了,我没有奶奶,奶奶那些天饿死了。我的心里也不好受,便叫孩子照顾好母亲,孩子点头答应。我离开时,孩子一直站在那里,一只手攥着银元,一只手拿着毛笔。

两天后,我把赵兴中的遗物收拾起来,一件白布对襟衫,一条棉裤和一根洗脸用的毛巾。再次来到福顺路口,期望能见到赵兴中的儿子,我向其他孩子打听,有一个孩子说,他们走了,到沈阳投靠姐姐去了。

战事在其他地方展开,原平平静了一段时间。夜里,我又听见蟋蟀的叫声了。这些小虫躲在断墙或野草中,节令一到,便自顾鸣叫,这让我徒生感叹,人还不如自由自在的虫子。

那年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我们却再次掉进解放军的口袋,再次做了俘虏。那是一个酷热的天气,一连二十多天没有下雨,树叶上沉积着厚厚的灰尘,连植物都显得灰头土脑。阳光像一层蒸汽,把房屋和树木都罩在光雾里,远看就像虚幻的海市蜃楼。在这层光雾里行进的队伍,也影影绰绰的,如同幕布上移动的幻影。

团长江尚怀走在前面,脱下军帽,突然地用帽子扇风,脸上汗水牵成几条线,帽沿下的头发已被汗水湿透。这张脸过于白净,留着几根可笑的长胡子,假如把那几根胡子刮掉的话,看上去就像一个中年妇女。每次团长向我们发布命令时,我都会看着他的胡子,用力忍住笑。江尚怀为什么带我们出来,我不得而知。当我们快走到一个小镇时,我听见江尚怀叫郑廷卫派人去侦察,他说,好好查看,究竟有没有解放军。郑廷卫带了十多个人骑马奔向前面,过了不久回来向他报告,前面的小镇在逢场,农民正忙着交易,没有发现解放军的影子。江尚怀脸上的表情顿时松弛下来,他抹了一把汗,说,弟兄们,到镇上去休息,弄点水喝,也找点吃的,这该死的太阳快把人烤化了!这些又饥又饿的士兵振作精神向小镇走去。

集市上的人群仿佛一点也不知道战争,打饼子卖麻花煮面条的小饭馆里有三三两两的食客,卖鸡蛋卖油盐的人干着各自的营生,一个算命看相写字的先生坐在又脏又黑的大伞下,眼睛藏在反光的黑镜片后面。摆茶水摊的老太婆坐在一排杯子后面,用一把扇子赶着飞来飞去的苍蝇。江尚怀第一个扑到茶水摊前,一连喝下三杯凉茶之后,便带着几个军官直扑酒馆楼座雅间。国军分散到各店铺里去吃饭,有的坐在阴凉处等待饼子或凉面,还有的去买烟买酒。蒋国全在面馆里等着老板煮臊子面,也给我叫了两碗。我买了一些烟叶回来,见面条煮好,便大口大口地吃起来。一碗面刚吃到一半时,我突然看到那个算命先生一把摘下眼镜,镜片对着阳光,不停地闪着光斑。我觉得那老先生居然像个顽童,玩起这种低级把戏,便指给蒋国全看,蒋国全呵呵地傻笑,大声叫,照过来,往这边照。老先生将镜片的反光对过来的同时,突然掏出了手枪,对天开了两枪,吓得蒋国全急忙钻到桌子下面,小镇上枪声大作,那些商铺里跑出一群一群的解放军。算命先生一把扯脱脸上的假胡子,带着一帮人直奔团长江尚怀喝酒的楼座去了。刚才还在给我们煮饭的伙计突然从面柜里拿出一把枪对着我们,端面的女人冲到后面拉开木门,二十多个持枪的解放军跑到店里,大叫:不许动,缴枪不杀!把我们往外押时,我看见街上有一些国军在逃跑,街房里便有人开枪射击,国军的尸体散落在集镇上,刚才还在交易的人群瞬间不见踪影。从酒楼里被押解出来的江尚怀气得几根长胡子也在抖动,他对那个算命先生模样的人说,这也叫打仗,简直是打劫!算命先生哈哈大笑,说,江团长,古人言兵不厌诈,打仗哪有定法,得胜便是最高目的。现在,你输我赢,你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江尚怀狠狠地看了一眼郑廷卫,那意思是你既在算命又在侦察,难道就没料到解放军会有这一招?郑廷卫沮丧地低着头,不敢面对江尚怀的目光。算命先生示意身边押解俘虏的解放军,其中一个大吼一声:快走!江尚怀只好跟着解放军走了。

俘虏营房在镇上的小学校,这是一个小四合院,中间有一个天井,天井里还有两棵大松树。为了管理方便,我们进来的当天晚上,松树被砍掉了。我们睡在谷草搭成的地铺上,屋里散发着潮湿的霉味。土墙上还有学生们画下的歪歪扭扭的人头像,以及墨汁留下的痕迹,最醒目的便是大大小小的弹孔,使这些墙看上去就像蜂窝,血迹残留在弹孔间,已经变得暗红甚至发黑了。窗子用木板钉住了,屋里的光线很暗。我们的地铺间是原来的教室,一间房里密密麻麻地住着二三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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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日子,我们每天都坐在天井里学习。算命先生现在穿着解放军制服,每天温文尔雅地坐在讲台上,面带微笑地听着部下给我们念那些没完没了的学习材料。这位解放军连长名叫魏启盛,未损一兵一卒就瓦解了国军一个团,从此声名大震。他被擢升为团长,并接受了新的任务。这个任务便是把俘虏们头脑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统统扫除干净,用共产主义思想武装一支崭新的队伍,使他们明白不是国民党而是共产党才能解放全中国,让包括国军士兵在内的穷苦人民能够有饭吃有衣穿有田种。魏启盛说,过去你们替蒋介石卖命,有什么好处呢?国家安定的时候,你们依然没田种,要到地主家去租地,受他们的剥削和压迫。假如这场战争蒋介石打赢了,你们依然要回家去,永远无法改变被压迫被剥削的命运。但是,解放区不是这样的,那里地主被打倒了,土豪劣绅被镇压了,土地回到人民手中,人民再也不受压迫受剥削了。这样的好事,蒋介石能做到吗?不能,万万不能!因为他代表的是大资本家、大地主的利益,不是我们穷苦大众的利益。只有毛主席、共产党能做到,为什么呢?因为共产党是工人、农民的党,是替穷苦人民谋福利的党。你们是穷苦人民的一员,为什么要去为那些大资本家、大地主们打仗送命呢?你们应该同人民解放军站在一起,解放全中国,你们就能过上有田有地的好日子!蒋国全举手问,长官,我们能吃上白面馒头吗?魏启盛呵呵笑着,把手一挥,斩钉截铁地说,到时候你分上好田好地,还愁吃不上白面馒头!又将目光转向大家,我们的目标是,人人有衣穿,人人有饭吃。到共产主义实现的那一天,岂止是白面馒头,大鱼大肉由着你们,想吃多少就有多少!我举手问魏团长,我们可以回家吗?魏团长又笑了,说,那时候天下太平了,你想打仗都没机会啰!魏启盛正被自己的幸福图景激荡着,他显然没明白我的意思,但我又不敢再问。坐在我身边的李喜田和黎至孝互相嘀咕,黎至孝怂恿李喜田,一个劲催他,问嘛问嘛,李喜田推脱不过,犹犹豫豫地举起了手。魏启盛从讲台上走下来,躬身和蔼地问:小同志,你想问啥子嘛?李喜田站起来,脸上漾起羞涩的红潮,他显然不敢当着这么多人说话,声音结结巴巴,我想问,到时候能不能那个……那个……大家都笑,李喜田的脸红到了耳根,忙拉黎至孝说,你说嘛,你叫我问的。黎至孝站起来说,长官……他想问,能不能娶媳妇?魏启盛一扬头,笑声爽朗,有田种有饭吃还愁娶不上媳妇?俘虏们都笑了,只有江尚怀一本正经地坐着,脸上没有一点表情。

正午的阳光,从天井上直射下来,照耀在每一个人的头顶上。俘虏们被魏团长的讲话弄得很兴奋,一个接一个地提问,而魏启盛似乎从不厌倦,他的笑容伴随着眼镜片的反光传到每一个角落,仿佛那笑容带着光芒一样的穿透力。郑廷卫终于站起来问道:那时候,人们能活到多大岁数呢,难道都是长命百岁?他们都不害怕死吗?魏启盛说,古人有诗云:“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如鸿毛,共产党员为人民利益而死,就是死得很有价值。郑廷卫又问,长官,死后有天堂吗,或者人能转世吗?魏启盛的眉头皱紧了,显出一丝不耐烦的情绪。我们是无神论者,不管人死后能否进入天堂,或转世成神,世上没有神仙皇帝也没有救世主,我们要靠工农大众的力量,当然也包括你们,推翻旧世界,建立社会主义的新世界,建设一个人间的天堂!

江尚怀终于站起来,用他的大脸环视周围,仿佛这些人仍然是他的部下,然后把目光转向魏启盛说:难道共产党人就不讲仁义礼智信了?假如我们背叛了国军,我们不是成了长反骨的魏延吗?魏启盛见江尚怀问话挑战,用一根指头把眼镜往上戳了一下,这才站起来慢条斯理地说,社会主义是人类历史上的新鲜事物。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嘛,国军兄弟弃暗投明,选择正确的人生道路,怎么能跟封建时代的魏延相比呢?江尚怀还站着,并没被魏启盛的话所打动,魏启盛又补充道,当然,有人思想上一时转不过弯,还想不通,这是可以理解的。等几天我们会安排大家到解放区农村走一走,看一看。

两天以后,江尚怀、郑廷卫不见了,有人说被押送到军官改造所去了,同他们一起走的还有连以上的军官。士兵们突然觉得无所适从,长官一走,他们便有些惶恐。魏启盛每天带着炊事员亲自给大家发馒头,这让俘虏们很感动。蒋国全说,人家当这么大的官,还来给我们送饭。李喜田和黎至孝一见着魏启盛就敬礼,魏启盛一边还礼,一边拍着两位的肩膀说,要争取早当积极分子啊!他们一起回答:是,请长官放心!

李喜田很快就成了积极分子,他一见魏启盛就要把手附在他的耳朵边说话,他越说得小声就越要引起大家的怀疑。李喜田毫不掩饰他跟解放军首长套近乎。他总是一声不响地把房间里的事情写在一张小纸上递给站岗的解放军,甚至连蒋国全夸赞馒头好吃,汤里有了肉和油水,黎至孝说社会主义也让男人娶媳妇,共产党员也会放臭屁这类的话也传到了魏启盛那里。魏启盛在又一次讲课中引用了这些话,并说他对这类冷嘲热讽毫不在乎,因为他关心的是大势,眼下我们正以摧枯拉朽之势,向蒋家王朝发动沉重的打击,到时候你们就知道蒋介石连放臭屁的资格也没有了。你们这些俘虏回去被枪毙,只有共产党仁至义尽,还收留你们。再有散布反动言论者,也将同国民党反动派一样的下场!魏启盛的眼镜片闪着金属般的寒光,脸上依然保持着微笑,举起白净的右手,轻巧地做了一个杀头的姿势。

黎至孝顽强地克制了内心对李喜田的恼怒,他无法阻挡李喜田的密报纸片,只好整天闭着嘴不再轻易说话,他像猫一样警惕着每一个人。有一天,他看见蒋国全同李喜田放风时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就对我说,梁草,你的老乡也当上积极分子了。我呵呵一笑,啥叫积极分子?黎至孝吐了一口唾沫小声说,瓜娃子!我仍然呵呵笑着,黎至孝反而没有言语了。

黎至孝对李喜田的仇恨很快便得到了大家的共鸣,不再对李喜田的革命举动采取冷眼旁观的态度。黎至孝有一天半夜趁李喜田熟睡时把他的裤子扔进尿桶,又在他的鞋子里撒了一泡尿。李喜田第二天一早无法起床出早操,被站岗的解放军误认为睡懒觉遭到训斥。听见李喜田挨训,很多人心中都出了一口恶气。

很快,魏启盛组织我们到一个叫旺铺的地方参观。旺铺村的贫协主席向光明组织农民为我们举行了简短的欢迎仪式。他说,我们村过去的土地是由两个地主把持的,一个叫向慕仁,是封建社会的官宦世家。向家明朝出了一个礼部尚书,清朝又出了一个县太爷。土地从明朝的几千亩降到几百亩,仍然是旺铺村的一大望族。另一个地主叫洪尚德,是靠当土匪起家,又当上了伪联防军的团长,为日本鬼子效力。我们召开了群众大会,广大贫下中农斗地主热情高涨,向慕仁和洪尚德被我们当场镇压了。向慕仁的四房老婆,除大夫人还守着一间偏厦外,其余的三房太太都嫁给了翻身农民,过上了一夫一妻的幸福生活。洪尚德有一房日本女人,两房中国女人,日本女人已被驱逐,两房中国女人至死不愿离开洪公馆,在洪家悬梁自尽。向光明自我介绍说,我以前是向慕仁家的长工,名叫向狗娃,是共产党给我带来光明,带来了土地、老婆、儿子和崭新的生活,还给我取了一个正经的名字向光明,我才真正找到了光明和幸福,我一定要死心塌地跟着共产党闹革命,这是我们贫苦农民唯一的出路!

向光明走在田间,不停地向种地的人打招呼。他指着被划成小块的麦地说,这些以前都是向慕仁家的,分到几十户人手中,土地就划小了,大家垒起土坯为界,种地的热情高得很,瞧这麦穗多饱满!向光明的口气轻快得像风一样,夏日的凉风跳过麦尖跑向远方,蓝天下只见一浪一浪的麦穗在起伏,有一些老农在麦地边转悠,像看管自家的孙儿一样看管麦地。一个老头说,以前是给东家种地,现在给自己种,做得可精细了。向光明说这老头叫向财贵,两个儿子叫向有田、向有地,这是有田有地之后他给儿子重新取的名字。老人家感谢共产党啊,让两个儿子都参了军。接兵的长官说,老人家,你就留一个儿子在身边吧!向财贵说,要不是年纪大了,我也要去参军。向光明说,弟兄们,你们知道解放军为什么壮大?因为解放军有群众的拥护,都想参军哩!你们蒋委员长做得到吗?他能给你们土地吗?

李喜田说,我爹给我取名喜田,就是想田想地,我想参加解放军分好田!

向光明拍着李喜田的肩膀说,这位兄弟说得好,等到全国解放了,你肯定能分到好田好地,全中国受剥削受压迫的人都能分到好田好地!

魏启盛的笑一直就没停过,他说,光明同志,还是带我们看看你的家吧!

向光明把我们带到一套大宅院。院外是白墙黑瓦的围墙,两扇正门雕绘精美的门神上面贴上了毛泽东的像。正门一直敞开着,因为住进十多户人家,这道门只能是一个公共通道了。这是一套五进四合院。跨过正门往前走,青砖地板的缝隙间长满了杂草,四棵大松树种在院落的四周。对着正门的中堂现在挂上了“旺铺村贫农协会”的牌子。向光明说,旺铺村的群众大会都在这里召开。中堂上有一副对联:“礼义治国,忠孝传家”,这副对联已经被岁月熏得又黄又黑,横批已经看不见了。中堂正中贴上毛泽东和朱德的像,看上去干净得耀眼,给屋里平添了喜气和生气。两边的厢房各住着四户人家,向光明说,两户以前是向慕仁家的马夫,另外两户是向家的管家和厨子。他们又在中间空地上搭起了鸡圈和猪圈,到处弥漫着鸡屎和猪屎的臭味。向光明住在中堂后间的厢房,这是向慕仁过去的卧室和大太太的房间。卧室里有一张贴金的雕花楠木大床,脚下还有踏板,床前有一对木椅和一张小茶几。向光明说,现在这是我和老婆何淑琼的卧室,何淑琼原是向慕仁最小的姨太,嫁给七十多岁的老头时她才二十出头。向光明还说,那老家伙一直想要儿子,他哪有那个能力,何淑琼跟我结婚第二年就有了儿子。我们这种人,要财产没有,要力气可不缺!向光明那样子神气得很。正说着,一个女人抱着婴儿走过来,看得出肚子里又有孩子了,走路也慢腾腾的。猛然见这么多人,急忙低头往另一间屋里钻。向光明叫,淑琼,淑琼!那女人停住,向光明伸手拉她,让她说新旧社会哪个好?何淑琼低着头,一直不说话。魏启盛和颜悦色地问,何淑琼同志,你觉得向慕仁好,还是向光明好呀?何淑琼臊得两腮绯红,半天不说话。向光明急了,扬起巴掌去打她,被魏启盛挡住了。魏启盛说,向光明同志,做老婆的工作,可不能像土地改革一样疾风骤雨,得慢慢来呀!何淑琼仿佛遇到知音似的说,首长说得太对了!向光明让我有了孩子,我记他这个好,但他爱打人,以前向老爷从来不打人的。这下轮到向光明臊得一脸通红。但女人又轻声说,既然天都变了,唉,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吧!魏启盛说,这就对了,识时务者为俊杰嘛,你的思想转变很快呀!他又转向我们说,有的人居然认不清改朝换代的大趋势,还要愚忠蒋委员长,这样的男人,还不如一个女同志觉悟高!

向慕仁的大太太住在最后的一个小厢房里,她手里握着一支毛笔,正在写字。向光明说她是一个疯女人,只知道写“胜利果实”几个字。那女人的两只眼睛一直不敢正眼看向光明,嘴边挂着白色的唾沫。果然,桌上的淡黄色宣纸上写满了大大小小的“果实”两个字。向光明说这疯女人没有其他本事,一天到晚只知道写这几个莫名其妙的字。那女人对向光明的话和我们这一大群参观者置若罔闻,两个眼睛发直,一直盯着墙角的蜘蛛网。蜘蛛用这张大网把自己覆盖起来,不理会外面眼花缭乱的世界。蜘蛛似乎轻易找到了安全的栖身之地,它在上面自在地歇着。

参观回来后,那天晚上地铺上躺着的人都很兴奋。蒋国全说,这样下去,共产党还愁兵源?难怪我们连连吃败仗!李喜田说,我们村的李广福家霸占了三百亩土地,我爹一直想佃他家靠近河边的一块地,狗日的土肥得发黑,抓一把都捏得出油珠来,那里地势低凹不愁水,天旱也有好收成。李广福那老东西死活不同意,我要是在村里,也要跟着共产党闹革命,像向光明一样过上有土地有老婆的好日子。我从小就看着李广福抽大烟,睡两个老婆,那样子神气得就像天王老子,我们为啥不能抽大烟,睡两个老婆,也神气得就像他妈的天王老子?!

这话第二天便传到了魏启盛那里,魏启盛在教大家学习《论联合政府》时,蒋国全公然瞌睡,打起了鼾声。黎至孝则用指头蘸着口水,在李喜田的后背上轻轻画了一只张牙舞爪的乌龟。魏启盛突然放下学习材料,提高声调将话锋一转说,有的人说我们为啥不能抽大烟,睡两个老婆,神气得就像天王老子?这说明,他的脑袋还是没有越过一个封建地主的认识水平。我们革命的目的难道就是抽大烟、搞女人?我们是要为全体穷苦人民谋幸福,而不是个人的享乐!李喜田脸上的青筋一根一根慢慢地鼓起来,只好埋头看着地上两只离群的黑蚂蚁。那蚂蚁正搬着寻来的食物不知往哪里爬动,放下食物用触须东探西望,然后又搬起食物慢慢往前爬。李喜田一巴掌拍烂了蚂蚁,翻开手掌把蚂蚁用食指和拇指捏得粉碎,压低声音恨恨地说,狗日的告密者,也将是这样的下场!大多数人都被魏启盛的话惹笑了,同室的人们互相对视了一下,笑容有些意味深长。有人瞥了李喜田一眼,心想,怎么着,你只能拿两个蚂蚁撒气!

会后,魏启盛让部下给每人发了一些纸,叫大家说感受谈想法写自传。这些士兵拿起笔杆比扛大炮还沉重,他们对着白纸苦思冥想,最后不得不写上“坚决站在无产阶级立场上”、“拥护新民主主义”、“以向光明同志为榜样”等口号。我不知道怎么说,请黎至孝帮忙,黎至孝有点得意,一边用指头捏着笔杆,一边向我扬起头,我的眼光落在他那带着骄傲神情的鼻头上,恨不得一拳打去。你想说什么嘛,我不能替你硬编噻!我愿为人民服务。你转变得真快,咋个为人民服务嘛?黎至孝的话阴阳怪气。我说首长叫我干啥就干啥。黎至孝说,你个木鱼脑袋还真会见风使舵嘛!我说,不会看风头就会变成向慕仁的疯女人!黎至孝愣了一下,认真地盯着我说,狗日的,还猴精哩!黎至孝又问,你真想干啥?我说希望回家参加土地革命,黎至孝又用惊诧的眼神看我,你就是想回家,又想有土地,还想有老婆吧?我说,你狗日的不想?黎至孝把头一沉,终于开口:想呀,做梦都想!我在他肩上使劲拍了一巴掌说,那就快写,为人民服务,拥护共产党!

很快,魏启盛又让大家下棋、种花,他一改过去只学习的方式,叫俘虏们进行唱歌比赛。这些不敢乱说乱动的人们,对唱歌投入了空前的激情。魏启盛站在矮凳上,亲自打起了拍子,他的节拍经常打得不准,士兵们的声音也不整齐,但他的镜片反光有一种煽动激情的能力,大家便跟着狂吼,现在唱的是一首崭新的歌曲——《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革命军人个个要牢记,

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第一一切行动听指挥,

步调一致才能得胜利;

第二不拿群众一针线,

群众对我拥护又喜欢;

第三一切缴获要归公,

努力减轻人民的负担;

三大纪律我们要做到,

八项注意切莫忘记了。

第一说话态度要和好,

尊重群众不要耍骄傲;

第二买卖价钱要公平,

公买公卖不许逞霸道;

第三借人东西用过了,

当面归还切莫遗失掉;

第四若把东西损坏了,

照价赔偿不差半分毫;

第五不许打人和骂人,

军阀作风坚决克服掉;

第六爱护群众的庄稼,

行军作战处处注意到;

第七不许调戏妇女们,

流氓习气坚决要除掉;

第八不许虐待俘虏兵,

不许打骂不许搜腰包;

遵守纪律人人要自觉,

互相监督切莫违反了;

革命纪律条条要记清,

人民战士处处爱人民;

保卫祖国永远向前进,

全国人民拥护又欢迎!

然后,魏启盛又一句一句地教大家唱《东方红》:

东方红,太阳升,

中国出了个毛泽东。

他为人民谋幸福,

他是人民的大救星。

蒋国全在唱《东方红》时,只保持着在唱的口型,但他并没发出声音,我用手戳了一下他的肩膀,他却瞪了我一眼。我后来问他为什么不唱,他说,我姓蒋啊!我赶紧捂着他的嘴说,都落到这个地步了,你龟儿子还要绷起,姓蒋有用,姓毛倒好哩!蒋国全说,梁哥,你可以看不起我,但不能看不起蒋委员长!我说,蒋委员长要派飞机来救你?蒋委员长给你好田好地好老婆?蒋委员长给你白面馒头?蒋国全垂下头,接二连三地叹气。最后说,唉,姓蒋有用,还是馒头能填饱肚子啊!要活下去就得听话。

过了一段时间,我们就当上了解放军。魏启盛给我们发了新的军装,还给每个人颁发了革命军人证明书,上面有解放军两位高级将领的签字。这是我保存下来的唯一物件。在夏日的阳光下,我喜欢把这张早已发黄的证书拿在手里,仿佛时光倒溯,我又回想起那个夏天领到证书时的情形。我们每人排着队从魏启盛手中接过那张沉甸甸的纸,心情既高兴又难受。被关押的日子终于结束,但回家的念头又一次压在心里,当兵就难免打仗,国共双方究竟谁输谁赢谁也不知道。如果消息传回老家,我的家人不是要遭殃?我把证书折好压在背包里,直到全国解放才寄回老家。我妈一直把这张证书藏在箱子底层,去世前才托付给春花,春花也学着我妈的样子把它藏在箱子底层,那是我妈陪嫁的樟木箱。我妈和春花对那张纸的恭敬心情,甚至超过了她们喜爱的观音菩萨。我妈有空时偷偷地翻出来,捧在怀里,她说,我保住了梁勤,却害苦了梁草啊!

我们被分散编入解放军的队伍。李喜田当上了副班长,黎至孝一脸不屑地看着李喜田被人领走了。蒋国全一个劲地抹眼泪,他去找魏启盛,要求跟我编在一起,他说我们是患难兄弟,生死战友,请组织考虑这点个人感情。魏启盛最终同意了这个请求,但是他说,先打招呼,不能因为个人感情影响革命工作啊!蒋国全说,请长官放心!魏启盛也动了感情,说,你们要走了,我真还有些舍不得呀!他取下镜片时,我们清楚地看见魏启盛发红的眼睛。

魏启盛目送我们被领走。大路上又有另外的俘虏像蚂蚁一样一队一队地走来。每个人脸上都是疲乏、迷茫而又沮丧的神情,叹气声分外凝重,他们就像大路上的树叶,灰头土脸,垂头丧气。蒋国全低声说,当俘虏是早晚的事,我们只是早来一步罢了。

初到解放军军营,我觉得那些人都很年轻,还喜欢笑,轻松得似乎没有一点牵挂,仿佛那笑声是从胸膛里自动飘出来的,似乎当兵打仗甚至死亡是天底下最幸福最光荣的事情。他们走路的样子,就像脚底安装了弹簧似的,轻快得仿佛在云里飘浮。难怪解放军能用双腿追上国军的火车和汽车。他们都喜欢唱歌,列队时要唱,出操时要唱,节假日还要互相拉歌比赛。有的人吃饭、走路甚至睡梦中也要唱,他们爱唱“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他们还有文艺宣传队,宣传队的男男女女教大家扭秧歌。我却怎么也不会扭,总也踏不上节奏。但周围的人却扭得起劲,他们的屁股和双手摆动得很夸张,双脚踏得又重又响,仿佛身上有使不完的力气。红绸带遮蔽了天空,风和云都在舞动。那情景有很强的感染力,我也跟着胡扭乱舞,蒋国全笑得前仰后合,他说梁草像个大狗熊!我一把拉上他,蒋国全只舞动屁股,双手僵在两腿边,我说,蒋老兄像一只掉队的鸭子!

大规模的革命就像扭秧歌一样,欢迎参与,讨厌旁观;需要热情,讨厌评判;喜欢顺大流,排斥落伍者。这是我这几年得出的结论。但那时我年轻,害怕孤独,对热闹的场合有一种天生的好感。革命和扭秧歌有一种暗合气息,我喜欢上了秧歌。这种又歌又舞的方式,让人有一种醉酒般的幸福体验,而我那时太需要清除脑袋里不堪回想的记忆。扭秧歌时我忘掉自己的身份,很快融入这个新的群体。

我对解放军部队最早的记忆,就是秧歌。那是夏天,太阳的光线被红绸遮挡了。那些绸子像飞舞的精灵,一直飘荡在记忆之中。红色的波浪,翻滚在这片古老的大地上。鼓点一下、两下,很快便带动一片,形成一种气荡山河的鼓声,脚步伴随着节奏,有如千军万马奔腾而至。很快,尘土扬起来了,阳光和尘土形成一股强烈的烟雾,烟雾又被红绸映得通红。人的血液也被激荡起来,冲刷脑袋里的杂念,消融了战栗和恐惧,甚至消融了自己,仿佛在红绸中飘动起来,然后跟着这些红色的潮流飞奔,勇往直前。我们跳得大汗淋漓,却越来越轻松,脑袋里轻松得只剩下一团红色的烟云,我听见自己的心脏就像一面激越的大鼓,它在欢庆新生,融进这片红色海洋里。这时我才发现,一个人一旦丢掉自己,他便自由了,彻底地轻松了,他无牵无挂,听凭命运的安排,并迅速找到新的生机。

蒋国全在我耳边大声说,这秧歌扭到酣畅的时候,简直就像痛痛快快地抽了一场大烟!我说,大烟我没抽过,这秧歌还真是个好东西!蒋国全说,你看一看大家脸上的神情,跟吞云吐雾一个样!我这才睁眼看这些扭秧歌的人,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有一种迷幻般的幸福表情,仿佛他们的脑袋浮动在一个红云轻舞的极乐世界。我便哈哈大笑着,更加张狂地舞动起来。

在我的记忆中,一个崭新的世界就是在一片红绸飞舞、鼓声震天的时刻降临的。那时候,我们的冲锋号一吹,所向披靡,国军如摧枯拉朽,望风而败,然后我们扛枪、列队进城,红旗开道,歌声飞扬,然后便是敲锣打鼓,秧歌扭起来,欢庆胜利。在我的记忆中,炮声已经沉寂了,倒是鼓点和秧歌经常出现,仿佛那数十座城市不是在枪炮下解放出来的,倒是在秧歌声中,青天白日旗黯然退下,而红旗冉冉上升,一个旧世界倒下,一个新中国站起来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