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16
是我见过的又一次大溃败。山野里的人就像蝗虫,士兵、百姓挤成一团。路上有人,庄稼地里也是人,数十万人行进在苍茫的群山之间,像奔逃的蚂蚁,太阳、月亮和星星轮番照耀着这些迷茫的人群,没人告诉他们哪儿是安稳的家园,没人告诉他们这种流浪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有个尽头。有的人走着走着就倒在地上,没人去扶他们,后来有的人绕道而行,有的干脆从那些尸体上踏过去,几天之后尸体便面目全非。山上的野菊花径自开放,漫山遍野就像散落的星星。那时候你会觉得人贱得不如一朵小花,在这个世界没有一块立足的安全之地。
屋漏偏逢连夜雨。有一天我们正走着,却碰上了美国飞机的轰炸和扫射。当时美国和中国是盟国,两国军队是友军,你说怪不?这样的怪事也落到头上。十多架美式战斗机对着人群先是投弹,然后是低空扫射。那时我们正走到沐水河边,两岸都是高山,中间是打着旋涡的沐水,高山深水旁的这条便道上挤满了逃难的人流。第一颗炸弹在我们身后百米的河里爆炸,激起冲天的水柱。我拉着吴明跳进路下的树林,这时看见飞机俯冲下来向人群扫射,中弹的人东倒西歪,在悬崖边的当场便落进水中。接着一架又一架飞机冲来,河里漂动着挣扎的人,鲜血染红了河水,成千上万的难民突然之间就变成了孤魂野鬼。我和吴明躲在树丛里抄起枪便往空中放,哪里瞄得准目标,吴明跳着脚破口大骂,美国佬,瞎了你妈的狗眼!我们打光了子弹,吴明和我无力地跪在地上,号啕大哭。
由于河水太深太急,我们只有眼睁睁看着受伤的和死去的人被水冲走,也有一些水性好的人跳下去救人,抓住岸边的灌木往上爬,上面的人扔下绳子去拉,救出了几个人,大多数被水冲走了。山野里回荡着撕心裂肺的哀号,幸存的人中也有经不住失亲丧友的打击,突然心一横便投河自尽。大家互相劝慰,一面关照亲人们拉住他们的手,以免再次发生投河事件。有的家庭用绳子互相绑在一起,哭嚎着要死便一块儿去死。也有的惊立在出事地点,呆头呆脑地看着天空,指着满天霞光下的蜻蜓大叫,飞机来了,飞机来了!还有的一直看着河水,说水中有鬼。天空又恢复了宁静,安详的白云懒散地漂浮着,太阳给它们镀上了金色的花边。空气中穿行着交配飞翔的蜻蜓,一律淡红的翅膀,像一些飞舞的血色花瓣,它们成双成对地尽情嬉戏,交合着上下翩飞,透明的翅膀上跳荡着秋天的阳光。
后来我听吴明说,报纸上说那是友军的误炸,还有美军指挥官道歉,吴明一把撕碎了报纸,大骂,狗娘养的,怎么会连逃难的平民也看不见!我能说什么呢,一介草民,没被炸死只能感谢观音菩萨,但那些死去的人呢,到哪里去申冤求助?
我们退到沐水上游的清平县城。这个四面环山的小城一下便涌进了几十万人口,街头的每一块石板上都坐着或躺着精疲力竭的人们,他们对士兵开路的吆喝置若罔闻,军队溃乱得无法保持队形,有的也挤在难民中仰天大睡。只有破烂的军服还能让人看出他们曾经是军人。也有的聪明人沿途扒下死尸的衣服穿在身上混迹于民成了逃兵。桂州兵员除了战死的以外,到清平县城时不足四万人。上面不得不从临近的陕西、四川再次调兵驻防清平。这些士兵不分白天黑夜地跑步行军,走了二十多天跨过两三个省到达这里。听说上面命令,无论如何也不能再撤退了,从现在起,我们只能坚决死拼,直到拼尽最后一个士兵,拼尽一个又一个县城。
成千上万的百姓再次被驱赶着像风一样刮进巴山蜀水,人们带着仅有的随身物品再次上路。山路上行进着那些迷茫的人群。退尽人流的清平县城,安静得像一片坟地。到处残留着秽物,苍蝇在很短的时间内繁殖起来,黑压压地四处乱飞。吴明说,死尸和粪土浇灌着蛆虫生活。吴明经常自言自语,还慷慨激昂。这些没有文化的士兵除了喝酒便是发疯。每一个人都知道必死无疑,清平就是一个活棺材,我们将战死他乡,然后被胡乱地丢在一个大坑里,拥挤在一起埋葬,也有可能被扔进沐水像粪便一样随意冲走,省却挖坑埋尸的麻烦。
绝望像苍蝇一样四处蔓延,每天晚上都能听见酒醉之后的狂嚎,酒吧和妓馆夜夜爆满。有时为争几句话,或者为争一个妓女,兵士们互相射击,酒吧或妓院在血腥中继续狂欢。也有的喝醉了酒,走到无人的地方开枪自杀。有的在妓女身上完成一次痛快的发泄后,心满意足地饮弹自尽。小城的歌手都是从大地方流落下来的,他们把唱红上海滩上的《何日君再来》演化成凄美的绝唱。
好花不常开,
好景不常在。
今宵离别后,
何日君再来?
现在,这首歌成了人们的末日宣言。士兵们听得泪流满面,只得端起酒杯再次麻醉自己。再穷的人也慷慨拿出积攒的军饷犒劳自己,既然死期临近,节约也就没有什么意义。节约的含义是未来的日子长着,得悠着过。人在极度绝望时,往往会一掷千金,尽情狂欢。那些冒着风险留下来做生意的商人和妓女们,给了士兵最后的安慰。
我便是那时候尝到女人的滋味的。那些天我们兵营里除了谈论战事便是女人,说起战事太沉重,说起女人士兵们异常亢奋,有的可以从某个妓女的牙齿一直说到那些特殊的部位,当然也有的大骂某个妓女太缺德,就像那些袖手旁观的部队,任人打得焦头烂额,也不配合主力部队作战,还催着你快点完事后面还排着长长的队伍。妈的,这样的事情也像打仗一样总是败退!战友杨德高气急败坏地抱怨。他也是从桂州逃出来的,他说他从1937年卢沟桥事变不久就当了兵,从河北退到河南退到湖北、湖南再退到广西、贵州,也许会从贵州、四川再退到西藏。与其让蒋委员长来拯救我们,不如自己犒劳尽情享受。杨德高是一个长着络腮胡子雄性十足的男人,他炫耀自己骑马的技术比骑女人高超数十倍,他说再烈的马也比女人温顺。吴明就问他骑过了多少匹马又骑过了多少女人,杨德高说他骑过三十多匹马,骑过十多个女人。吴明说,这些女人肯定不是你自个的女人。杨德高说,你一个酸秀才,也装得像个风月老手。你咋知道不是我媳妇?吴明说,只有打定主意跟你终身的女人才知道真正的温存。杨德高便骂,老子还没来得及娶亲就当了兵,哪有自个的女人!吴明说,兄弟,难为你了!杨德高便问吴明,女学生喜欢你么?吴明那得意的神情让杨德高心里很不是滋味,吴明说,那还用说,女学生知书达理,那娴熟、雅致、细腻是诗书养出来的。杨德高便自怨自艾,我们这些粗人也没时间去雅致,讨一个女学生,无法肩挑背磨做活路,那不是找个妈来孝敬,你说得流油,我才不稀罕呢!眼下我们这样大败退,找窑妞很合适,打一枪换一个地方,谁也不负欠谁牵挂谁,省了很多麻烦!
杨德高便撺掇我跟他去逛窑子。我不能说我不想去,那样就把我粉饰得很清高。我毕竟是一个男人,而且是一个随时准备赴死的年轻男人。我只有用疯狂去掩饰恐惧,用纵欲摆脱噩梦。今天我回想那些女人,充满了深深的感激和同情。真的,是她们冒死给了我们最后的慰藉,只有她们离我们最近最亲。
我现在还记得让我第一次变成一个男人的那个女人。我之所以这么叫她是出于尊重和感激。她说她叫白桂,我们一直称她白姐。她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面容比她的年龄至少苍老十岁。她的男人战死前线,她和家人在逃难途中走散,她一个人带着八岁的男孩,只有以这种方式谋生。她的温存在士兵中流传。有人说她的眼睛就像母亲一样慈爱,也有人说她的双手有神奇的魔力,会安抚士兵们焦虑的神经,也有人说她的嘴唇有桂花一样的香气,还有人说她的声音超过了任何一位影星。每天晚上,她的窗口排着长长的队伍,人们在寒冷中等待那一扇门开启。杨德高发誓他要用尽最后一点军饷,骑到这个传得神乎的女人。那天晚上,他在我之前跨进那扇幽秘之门。霓虹灯幻化出天堂的色彩,光影沐浴着这些在静默中期待奇迹的怪诞人群。我的心就像敌人临近时那般跳个不停,耳朵一直捕捉屋里的动静。我没有听见杨德高骑马时的嚣叫,倒是听见嘤嘤的哭声,伴随着喃喃叫妈的低吟,出来时他还抽着鼻子,抹了一把眼角的泪水,人高马大的男人就像一个无助的婴儿。
那天夜里出奇的黑,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没有狗吠也没有虫鸣,荒寒死寂的深渊之上我眼里只有这盏糊着红纸的马灯。白姐斜依在床头,穿着乳白的轻绸睡衣,脸上漾着像母亲一样的微笑,她伸开手臂时我跌跌撞撞地扑过去。她的双手从我头上一直抚摸下来,脖颈和肩,然后停留在腰上。她的声音饱含柔情,她说,这些可怜的孤儿有家难回,就当我是你们的亲人吧。她像拥抱久别的亲人一样拥抱我们。关山万重,音讯阻隔之际猛然听到这样的声音,很多男人便落泪。那时我也哭,双泪长流直往她的怀里钻,仿佛只有那里才是安全的地方。
我揭开她的衣服,有些松弛的乳房仍然像两颗炸弹震撼我的眼睛,温热像一条逆行的河流进入我的身体。她引领我向下,我觉得她的那些毛发就像黑色的火焰召唤我冲锋,投入阵地一起燃烧。我冒冒失失地进入、摇撼,纵马驰骋深入一片让人心驰神往的草原,脚踏白云,日行万里。我不再是士兵,我是传说中的天兵天将。我是世界的主宰,我神游在没有恐惧和死亡的仙境。那个短暂的世界为我打开了一扇神奇的大门,以至于很多天之后我都为此而发呆,回忆一直停留在那个时刻。每当这时杨德高喜欢张开一双大手在我的眼前晃动,宣称他的手掌能牵引那些士兵重新投入修筑工事的劳作。但有的士兵毫不理会他那小小的恶作剧,闭上眼睛假装瞌睡,任回忆把脑袋填满。多少个夜晚,隔着那层惨淡的红光,女人的身体逐段在想象中展开,伴随我发疯似的自慰,直到精疲力竭时酣然沉睡。
那一夜之后我觉得世界变了,真的,世界是如此美好。早晨醒来看着初生的阳光时,我大喊一声,活着,真他妈的好!杨德高说,梁草,昨夜好享受啊!我没理他,仍然看着天边红亮的闲云,任晨风吹动我的衣襟,觉得天高地阔,心胸怅然。杨德高做出一副过来人的样子说,看老弟这个得意劲,昨晚一定骑到极乐世界了。我仍然不搭话,杨德高叹了一口气说,唉,昨晚我什么也没做,伤心地哭,不停地叫妈,提不起兴趣。杨德高的样子很沮丧,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也许今晚可以再去试试。杨德高说,恶仗悬在心头,锤子都吓蔫了!
长官们按誓死决战来布置清平之战,先是炸掉了沐水河上唯一的桥梁,又在山头布置了三层防线。县城每一个井里都投了毒,吃水只能到流动的河里去挑。县城挨家挨户的粮食都被搜出来当了军粮,并吩咐士兵即便在最后的关头也要把粮食和弹药销毁,决不让一颗麦子一粒子弹落入敌人的手中。在大战前夕,遣走了残留的商人和妓女,士兵们列队向那些哭哭啼啼的女人们行军礼,含泪目送着她们离去,生离死别的情绪在这些露水夫妻中传递。有的甚至托她们带家书,送信物,还有的干脆把值钱的东西送给这些女人,即便死了也图有个活着的人念想,女人们答应只要路上有寺庙,就会给他们烧香拜佛求平安,士兵们的回答很干脆,来年清明或七月半鬼节时要能在路边烧点纸倒点水米饭,在阴间也会保佑她们大难不死,奋力生存下去。
白桂那件忧伤的白衣露了一大截在外面,上身套了一件黄军衣,她拉着的男孩身上也穿了一件又长又大的军服。她没有像别的女人那样哭得东倒西歪,而是用微笑传递着她的坚强,士兵们却哭了。有人甚至大胆地跑上前去同她拥抱,立即又有很多人跟上去,队伍夹在女人中乱成一团。有个上校模样的人对天放了一枪,站在高处大叫:紧急集合!士兵们才散开,看着女人们一步一步走远,也看着白桂的那缕白衣消失在流岚和清雾之中。
现在,这座城市安静下来。晚上没有一丝灯火,幽蓝夜空中只有几颗孤寂的寒星,看顾着这个被世人抛弃的小城。在长官的计划中,这座城市已经死掉了,后一个城市又将成为下一道防线,没有人知道哪一个城市是最后一道屏障。狂欢作乐之后的岑寂更加让人难以忍受。不知谁在夜里拉起了二胡,有人低唱:
从北国到南方,
我们被侵略者赶出家乡,
流浪,流浪,
什么时候才能结束战斗,
回家侍奉我的爹娘?
两天之后我们投入了战斗。这次敌人的炮火来得更加猛烈,四面的山头几乎被夷为平地,大多数士兵还未进入真正的战斗便被炮火掩埋。我们设在前沿的防线就这样被瓦解。但是,这次我们的飞机配合助战,在空中大显神威,敌人无法派出飞机迎战,士兵们从这点看到了敌军的虚弱。虽然没有空中支援,敌人的地面部队却依然来势凶猛,在重炮的掩护下正面强攻,又兵分两路迂回出击。我们打退了正面的敌人,却陷入两面包围。战斗进行了六天六夜之后,城里连苍蝇和老鼠都逃得无影无踪,士兵们疲乏到了极点。第七天深夜,四面的山头突然出现密密的火光,照得天边又红又亮,趴在坑道里昏昏睡去的士兵们听见了日本音乐。火光像一道网一样从山头向下包抄,烧成焦土的清平县城传来了爆炸声,这是士兵们在做善后的紧急处置,爆炸的火光中能看见被炸飞的人影。
我们所在的部队守护在河边,阻击过河的敌人。眼看着敌人就要渡河而来,战前布置的敢死队便绑着弹药驾着小木船或竹筏冲去与敌人同归于尽。河中不时涌起爆炸引起的冲天水柱。吴明带着杨德高和我划着木船,由于来不及绑炸弹,我们只好把炸弹背在身上。我和吴明划船,杨德高和另外两个人开枪掩护,压制敌人的火力。快靠近敌船时,我们扔掉了炸弹便跳入水中。巨响之后,我的耳边什么也听不见了,只感到自己在往下沉,呛了几口水后,突然慌张起来,觉得自己快死了。不知哪来的一股力量催促我奔命划水,手在挥舞中抓住了一块被炸烂的木头,我便抱着这块木头在浪头中往下游冲去。血水浸泡着尸体一齐向下漂流,腥味四处弥散。被炸死的人比炸死的鱼还多,塞在河道之间,在一个无声的世界里流淌。突然,我的脑袋猛击在水下的一块石头上,瞬间失去了知觉。
醒来时我发现自己仍然死死地抱住那块木板,是天赐的木板救了我的命。我被两棵树挡住了,不偏不倚地卡在两棵树之间。当地人说那是姊妹树、合欢树,我却叫它观音树。那是两株已经被水泡之后死去的树,树叶脱尽,枝丫苍秃,只有两根树干仍然顽强地挺立在水中。我浑身没有一处完整的衣服,衣服已变成了丝丝缕缕的布条,全身的肉皮也没有完整的,东缺两块西掉一块,像千疮百孔的布壳。我的耳朵居然听见了乌鸦的叫声。那声鸦鸣把我唤回这个世界。那是一个初冬的黄昏,霞光正用五颜六色尽情地装扮天空,天上有一条淡蓝的河铺上了鲜红或金黄的彩带,妖娆绚烂。我醒来时意识到自己又活过来了,便越过乌鸦站立的枝头,如痴如醉地看了一阵天空,才把目光转回来向四处搜寻。乌鸦在河中追逐,欢天喜地寻找美餐。河已经变得平阔,水流也很平缓。几带薄烟缠绕在水面上,夕阳把烟雾染成了霓虹的色彩。开阔的水面上流金溢彩,波光闪烁。渔船在水中摇动,橹声悠长,天地间更显得沉静。但这些渔船既不是在采菱,也不是撒网捕鱼,而是在捞尸。
我被捞尸的人拉上船,坐在一堆死尸边翻看了几张脸,我没有找到熟悉的人,比如吴明和杨德高。捞尸的老头是个好人,他脱给了我一套青布衣服,说上面鬼子太多,你要小心。我向老头深深地鞠躬致谢。当夜,老头把我带到他家里,给我敷了一些消肿散,老头说,知道我为什么帮你吗?我茫然地摇头。老头说,你长得太像我孙子了,我孙子也当兵去了,是死是活也不知道。我问他孙子在什么地方当兵,他说在云南呢,听说将军姓孙。我心想,那地方打得很艰苦,广播里每天都在宣传远征军,连打胜仗哩!便安慰他,兴许你的孙子还活着。老头用自家泡的玉米酒款待我,酒后睡了一天一夜,直到第二天夜里,我才向老头告辞,翻山越岭寻找大部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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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回到部队时,没有找到吴明和杨德高,阵亡名单上也没有他们,我只好抱着侥幸心理祈祷他们还活着。
没有战斗的时节,日子便在每一天流走了,吃饭和睡眠都成了最大的乐事,连空气都显得懒洋洋的。我们驻扎的那一带冬天雾特别多,傍晚雾便从天而降,像一团轻柔的棉被笼罩着地上的一切。1944年的冬天,我们驻扎在离清平县城仅八十公里的一个小镇吴家坝,和日军仅隔两座山。吴家坝只有一条街,两边的房檐呼应着一线白白的天光,街上的店铺大多关门走人,仅有两家杂货店的老头不愿逃走,表示死都要死在祖宗留下的基业上,其余的人都逃到了更远的山里。我们住在民房里,能吃上米饭、面条,恍若住在自己的家里。在这暂时的平静中迎来了1945年的春节。清平县一个抗战宣传队带着慰问品来劳师,我们吃上了猪肉,晚间还看了演出。演出队里有一个小姑娘穿着红花夹袄,脸上有两团夸张的胭脂,一张嘴便露出了整齐白亮的细牙齿,士兵们便向她鼓掌吹哨。她抚着辫子唱了一曲《流浪》:
从故园到异乡,
我们在祖宗留下的土地上遭殃,
流浪,流浪,
什么时候才能恢复和平,
重新沐浴清明的阳光?
没有人能回答她的疑问,在寒风中士兵们也只能暗自落泪,都期望来年有一个好光景。
只有在过年的这几天里,士兵们恍惚遗忘了战争,不久前的战事似乎被浓雾掩盖在另外的世界。大家纵情喝酒,学着小姑娘的声音怪声怪气地唱歌,晚上用骰子或扑克消磨时光。也有的要闲聊家乡的汤圆,母亲做的饺子或自家门上年年春节都要换上的大红春联。我却在暗夜里用父亲的烟袋抽上一袋旱烟,吴家坝的杂货店里有燥辣的烟叶出售。
再次整编后,我与新来的蒋国全成了好朋友,他的老家和我仅有一县之隔,我在武连,他在平阳,我们那一带都喜欢把“二”说成“儿”,把“环”说成“烦”。我们那里都喜欢种油菜,每年四月“菜籽花花菲菲黄”,最后的那个“黄”字会说成“房”,乡音让我们一见如故。蒋国全总爱炫耀说他跟当今委座是本家,要长官对他客气点。士兵们都爱逗他玩,对这个有着显赫姓氏的蒋姓士兵不客气看你龟儿咋着?蒋国全便没了下文,士兵们嘲笑他,叫委座给你安个好差使嘛,怎么也来送命?蒋国全便振振有词地说:老子上战场打鬼子,光荣呢,我们蒋本家都说了男儿当精忠报国嘛!士兵们就笑,好个男儿,你就等着送死吧!蒋国全也来了气:老子又不是没死过!
蒋国全其实是九死一生的人,他也是从河北、河南再到湖北、湖南一直打到广西,他失去了两根小指,腿上被弹片切掉了一大块肉,耳朵削去了耳垂,背上至今还有大火烧伤的痕迹,还掉了两颗门牙,这让他说话不关风,吹牛时嘴巴里也嘶嘶啦啦的,他喜欢撩起上衣给人看他的脊背,脊背上有很大的疤痕。他说老子不是说了耍的,老子这是玩命拼出来的。士兵们便不好再说什么了。
蒋国全言必称“老子”,这让很多人不舒服。我因为急于攀老乡,也就不再计较他说话的口气。我问他家还有什么人,他说,还有母亲、媳妇和两个弟弟。蒋国全说他结婚很匆忙,定亲七天就完了婚,媳妇也没坐上红轿子,还是自己走来的。他在临走之前没日没夜地在媳妇身上倒腾,希望抓住最后的日子让她怀孕。蒋国全抽着我的旱烟,幽幽地望着黑黝黝的山说,不知有了没,但愿不是个男孩。
蒋国全问我老家的亲人,我告诉他我还有父母、哥哥和弟弟。蒋国全又问我娶媳妇没有,我说还没来得及呢!蒋国全便说,你娃空长子弹,可惜了。我不再说什么,一心想着春花,把春花的每一个细节都想遍了,叹了一口气,也对着山说:不知我哥嫂生孩子没?我希望他们过继一个儿子给我做养子,仗打完后回家过日子。蒋国全叹,这鬼仗要打到什么时候呢?
春节后不久,炮弹打碎了沐水河里的暗冰,抖落了吴家坝上空稀薄的欢乐气氛。这次不是敌人的炮弹,而是我们的炮弹向敌方阵地出击。几乎没有受到什么有效的抵抗,我们便拿下了清平县城,后来才知道敌人利用春节期间悄悄撤退了,清平几乎是一座空城。
我们以清平为大本营开始反攻。数十万部队在山野间兵分三路迂回、穿插、包围敌人。一天清晨,我们的侦察兵发现一个山窝里飘出了一团一团的炊烟,老百姓都逃了,这一带哪来那么多炊烟呢?长官分析可能是日军烧起柴火煮饭。我们悄悄潜入山头,突然吹起冲锋号扑向敌人时,才发现敌人的早饭还没来得及吃下便仓皇逃命,地上甚至遗落了袜子、内裤、刮胡刀和水杯。
又有一次我们冲进一个开满黄花的山谷,花丛中看到数十具烧焦的尸体,清理时才知道那是一些伤兵,那是鬼子撤退时做的紧急处理,他们浇上汽油烧死了那些无法带走的伤兵。我扒开烧得残破的衣服,发现一个面目很稚气的日兵肚子上的裂口能看到裸露的肠子,手里还握着一张烧了边角的全家福,黑白照片上的人都穿着和服,前排正中坐着一对年迈的老夫妇,左右两边一边是一个中年妇人和中年男子,后排则站着两个男孩两个女孩。很显然,这是一个三世同堂的家庭,背后是树木掩映的小屋。
我们真不敢相信,鬼子会这么对待伤兵。山谷里有几间瓦房,要不是因为战争,这里倒是安家居住的好地方,三面环山,聚气藏风。一条小河从前面缓缓流过,水边长满了翠绿的杨柳。河边有一些水田和堰塘,黄色的小花从山谷一直铺向天边,微风把死寂的战栗从花上传递出去,两耳能听见风的低吟。在这些鲜艳的花丛间,零乱的尸体就像焦黑的石头被遗弃在那里。团长王耀义便骂:狗日的东洋鬼子,尽干些伤天害理的事情!他命令我们从农舍里拿来锄头挖了一个大坑,把这些死尸一起埋葬了。
蒋国全和我抬尸体时,老是把脸别在一边,他说死尸让他想起那股回锅肉炒焦的味道,他甚至用手轻轻一揭,便拉起一块长长的肉皮,就像一条撕破的黑布,在他的手上荡来荡去。蒋国全说,人肉和猪肉一个味道。他又说,小时候听人说人的肠子是花的,现在才知道和猪肠子差不多。那次埋尸后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不敢吃回锅肉,一向饿痨一样的士兵们都怕吃回锅肉,这让炊事员大惑不解。
团长王耀义,是刘湘在成都办陆军讲武堂时的学员,在川军混战时从小兵一直当到营长。抗战开始后他便蓄须明志,表示要等到赶走鬼子再刮胡子,士兵们都叫他大胡子,他也以大胡子自称,这让部下感到亲切。大胡子说他是响应蒋委员长新生活运动的人,在军官中他没有纳妾蓄婢,而是严格遵守一夫一妻制度。大胡子甚至是一个虔诚的基督教徒,脖子里面挂着一个十字架。大胡子说就是这个十字架在战场上两次救了他的命,他取下十字架在士兵中间传递,我问团长这个十字架上也长着大胡子的男人是不是犯了事情被绑在架子上动弹不得!大胡子说,你龟儿子脑袋简直是个大草包,怪不得你爹叫你梁草。十字架上的叫耶稣,是个外国人。至于他为什么要被绑在架子上,大胡子说一言难尽,他没偷没抢是个好人。蒋国全说,听说我们本家委员长也信耶稣,这外国爷爷是不是像观音一样能救苦救难?大胡子说,蒋家老弟,你还真他妈的灵光,脑子转得比风车还快,你看这弹痕,要不是这玩意挡着,子弹早就钻进心窝里去了!蒋国全便滋滋地叹着,嘴里嘶嘶啦啦的像蛇芯子的声音。
士兵们便开玩笑,叫大胡子再弄些耶稣像来,每人胸前挂一个。大胡子说,哪有那么多嘛,这一个还是我妈亲自从脖子上取下送给我的。我妈从小失去了双亲,是一个英国修女收养了她,她在教会里长大成人,当然皈依了基督教。后来结婚生子后,便让我们每一个孩子受洗,我对我妈所在的教会也是一知半解,做弥撒完全是孝顺母亲的一种方式。直到战场上,十字架救了我的命,我才认真起来,没事时也看看《圣经》。哎,蒋老弟,听说你的本家蒋委员长在骊山被张学良、杨虎城两位将军软禁时,有一天早晨翻开《圣经》就读到一句“有个女人将要来救你”,委员长暗喜,当天下午蒋夫人宋美龄女士便乘飞机赶到了丈夫身边,委员长居然抱着夫人痛哭。当然,夫人救了委员长的命。不知真有其事?蒋国全一头雾水,直说蒋家人连这么大的事也不给他通风报信,太不够本家亲戚。几百年前,说不定我们还同祖同宗呢!大家便一阵哄笑,大胡子笑得胡子抖个不停。
那一带的夏天雨水特别多。印象中那些黄花很快被浊黄的水流代替。大大小小的水田里,河流上都泛着褐黄的水花,房舍像汪洋大海中孤零零的破船,夜里能听见墙体泡软后房屋倒塌的声音。小河里的水泛到无人耕种的水田里,水又泛进土地,有时在山坡上也能捡到死鱼或者泥鳅。岩石上长出厚厚的一层青苔,连我们精心保护的被褥也有淡绿的霉灰。士兵们经常在黄水中行走,泡得关节已经变形。蒋国全的大拇指和食指之间还长出了一个细小的指头,蒋国全便骂:长出这东西有鸟用,还不如下面长出一条来。周少智说,你就是把种子播进女人的地里也要被这水泡死的,发不出芽来,长了一条派不上用场,再长一条也无济于事!
周少智是一个老光棍,他家穷得吃了上顿愁下顿,当然讨不到婆娘。周少智是主动要求当兵的,混吃混喝兴许还能混上一个女人。后一个愿望至今没有达到,肚子倒是混了个半饱。周少智说,老子不为党为国参战,只图一口饭一点军饷。私下里周少智说他打得过就打,打不赢就躲,躲不过就跑,保存自己要紧。周少智说得像喝一口稀饭那么轻松,他能从北跑到南,也并非易事,至今屁股上还削去了半边坐墩肉,周少智经常抚着空虚的屁股说,多好的瘦肉,都喂东洋狗了,这辈子吃香喝辣也补不起来了!
那场没完没了的雨使云雾岭战役显得极其悲壮。足足有四十多天,我们发起二十多次冲锋,血水顺着雨水往山下流淌,士兵的尸体漂浮在水中,我们甚至无法掘地掩埋,只有任随那些尸体浸泡、肿胀。大胡子经常冲锋在前,左手已被打断,右腿上吃了一颗子弹,随军医生甚至无法找到一块干净的地方为他包扎。最后还是当地的一位向导为我们指引了一个山洞。王耀义捋一把胡子往嘴里咬住,在没有麻药的情况下叫医生用刀子挑出了弹头,又烧掉一把头发用灰烬来止血。
潮湿让伤口很快感染,伤兵们往往两三天之后便发起高烧,蛆虫在伤口上很快繁殖,老鼠在山洞里袭击着士兵们的断肢残腿,惨叫和高烧的呓语在阴暗的洞穴里游魂般地飘荡。洪水阻断了担架队、运输车和后援部队,幸好飞机还能给我们空投食物,后来还投下抗感染和止痛的药品,挽救了一些士兵的生命。
战斗进行到胶着状态,有一天冲锋后敌人俘走了我们几个士兵。天渐渐暗下来,我们不得不再次撤回。在淅淅沥沥的小雨中,我们听见士兵的号叫,然后是尖厉的叫骂,最后一声是一齐喊出来的,弟兄们,替我们报仇啊!雨声中复归于一片死寂。
团长气愤已极,一把扯脱了几根胡子,大叫:此仇不报,老子誓不为人!
三天之后,雨居然停了,天空出现了又红又圆的太阳。大胡子请求上面派飞机轰炸云雾岭。几十分钟之后,山头被飞机像揭瓦片似的削地三尺,连岩石也成了松软的土堆,尸体也被炸成碎片,残肢和人肉一片狼藉,树枝和草木混杂在一起。飞机完成扫荡后扬长而去,天空只留下一些杂乱的飞行轨迹,像一些没来由的轻巧弧线。大胡子趁机率部突击,最后,我们在山头的地堡里找到两名受伤的日军。据交代,那一连串巨响,是日本兵用最后的几颗手榴弹爆炸自杀。大胡子团长追问日军是怎样弄死了被俘的中国士兵,一个双腿被炸断的日军说:他们被绑在树上开膛剖肚。大胡子命令士兵们去找尸体,士兵报告,大树被飞机突袭时炸得东倒西歪,只在一根折断的树上找到一具尸体,大胡子去看,尸体被从中剖成两半,内脏还悬挂在胸腹腔之外,蛆虫像蜂窝一样欢活地蠕动。大胡子大吼:狗日的杂种,这也是人能干出的事吗?吩咐部下立即把尸体取下埋了。
团长坐在不远处的一片草丛中,向我们招手:弟兄们,过来歇口气。我们走过去,才看见团长的胡子上沾满泪痕。团长向我们每人发了一支烟,又逐一给我们点火,双手有些颤抖,团长的声音也有点哽咽,团长扯了一根狗尾巴草说,士兵的命运还不如这些狗尾巴草,唉!大家都看着疯长的野草,垂头丧气地抽烟。胜利者没有胜利的表情。周少智说,咦,怎么狗尾巴草是红色的呢?大家都说,没见过这种颜色的狗尾巴草。我说,我家乡那一带这种草是青绿色的。蒋国全说,看上去上面洒满了血。团长说,这种草是血水泡出来的。我颤颤抖抖地扯了几根狗尾巴草,放在鼻下一闻,真的有一股血腥味,连花上的那层绒毛都是紫红紫红的。放眼望去,摇曳的狗尾巴草染红了我们的视野,也映红了云雾山的这一片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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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雾岭战斗之后,我们和日本军队形成隔河对峙的格局。河上的桥梁早已被炸毁,只有蜻蜓或小鸟可以自由自在地飞翔。河面上经常漂浮着一层水雾,河边的树木或野草在这层虚幻的光影中显得影影绰绰。早晨到河边洗脸的时候,冷不防就在雾中看到对面河边的黑影,开始还以为是一丛灌木,再仔细一看,才看清是洗脸的日本兵。子弹贴着水面飞过来,这边便举枪还击。这样,白天便没有人敢下河,取水的士兵们也只有趁天黑才敢去挑水。
夏天我们不断听到湖南战场上传来的好消息,士气受到极大的鼓舞。敌人近在咫尺,我们哪敢有丝毫的松懈。大雨过后,夏天的太阳无遮无拦地照射下来。因为太近,躲在掩体里,时刻注意对面,生怕敌人突然发动进攻。
那年八月,是每一个中国人都不应该忘记的日子。8月15日,士兵们听到日本投降的消息。在收音机巨大的噪声中,我隐隐约约地听见蒋委员长沙哑的嗓音最后说,希望这是世界上最后的战争!士兵们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兴奋弄得昏头转向,大呼小叫着把帽子或衣物抛向空中,许多人脸上是笑容,嘴里发出的却是号哭,泪水长流、表情怪诞、疯疯癫癫。我看见团长的泪水顺着胡子直往下淌,蒋国全和周少智抱成一团。我默默地掏出父亲的烟袋,双手抖索得半天无法搓齐一小团烟丝,最后终于搓好了放进烟锅里,刚点燃吸了两口,再吸时才看见泪水淋湿了烟丝。
因为敌人很近,长官仍然命令士兵们各就各位。我们躺在掩体里,脑袋还是幸福的虚空,很久没有明白广播里那些话对我们意味着什么。战争是怎么开始的,又怎么莫名其妙地一下就结束了?敌人就在河对面,河水上的那层水雾依然如梦如幻,这消息就像那水雾一样极不真实。
蒋国全说他第一次听到本家那个大得不得了的长官的声音,,像个鸭嗓子那样难听!周少智说,人家的嗓子难听,说的话可是天大的事。我问,委员长是咋个晓得这个消息的?蒋国全说,梁草包,委员长肯定是第一个晓得消息的人。我还是不懂,难道是日本人的委员长亲自对他说的,就像战场上日本兵举手表示投降?蒋国全说,鬼子的头儿不叫委员长,叫天皇,皇帝老倌还坐在宝座上。我们的皇帝都被推翻了,我们只有姓蒋的委员长,没有皇帝,人家才敢来打我们。你想,自古中国哪能没有皇帝,皇帝老倌被推翻了,天下还不大乱!我说,你还是没听懂我说的问题。周少智插嘴,要叫他们的天皇也举手投降,那才叫痛快!蒋国全做出一副见过大世面的样子,轻蔑地一咧嘴,人家住在皇宫里,你打到日本去抓他?周少智操起枪拉动扳机,我还真想一枪毙了他才解恨!我说,那皇帝也真是个大浑球,现在投降了,难道还有脸再当皇帝?蒋国全说,那是人家的事情,我们呢?周少智说,这么说,我们就要回家了,我们再也不打仗了?一句话说到每个人的心头,几个战友凑过来问:真的,我们什么时候回家?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有人在周少智头上拍了一巴掌,周少智也来了火气,说,老子也是瞎猜嘛,你凭什么打人?兴奋让每一个人都变得和颜悦色,那人赶紧给周少智道歉说,托兄弟吉言,我们也是太想回家了!
直到这时我们才清楚日本投降这则天大的好消息对每一个士兵意味着什么!战争就要结束了,我们很快就会回家了!和平对我们来说,就是回到故土同亲人一起安享日常生活,再也不用这样在死亡的阴霾中挨过一分一秒了!现在,生的权利已经由日本投降向我们敞开了!对,回家,回家,战争结束就意味着家庭的温馨重新降临。说起回家,掩体里的欢乐便有了具体内容,大家一脸灿烂。蒋国全说,他回家后的第一件事便是给媳妇补坐一次婚轿。他说,结婚那天新媳妇走了二十里山路,又气又急还扭了脚踝,肿得像包子似的,夜里老是揉脚让他又气又急,只得答应她一定要让她坐一次轿子。蒋国全说,他要用大红的绸缎装饰婚轿,要是老婆给他生了儿子,他要亲自去抬轿子,把老婆儿子从娘家隆重地接回来。蒋国全说,老子一定要让老婆风光一次,女人一生就那一次风光,都让可恶的战争给搅和了。蒋国全说,老子做新郎时也很窝囊,回家后也要在家乡显摆一次,周少智说,有脾气就再纳一房小的,要新就新到底,蒋国全说,老子那山沟里就两个地主和一个保长娶了二房,其他的男人能娶个老婆,白天下地夜里暖床已经很不错了。我老婆还是我家里卖了两亩田的稻谷才买来的,再娶就要喝西北风了。周少智说,那你要把老婆用够,让她至少给你生他十个八个,老来也好享福嘛!蒋国全说,你娃是咸老婆子淡操心,你当兵这么多年混了个啥?周少智说,留得青山在,还怕没柴烧?我回家呀,也要花点礼金找个年轻漂亮的女娃子。蒋国全咧嘴,一脸不屑的样子说,能找个寡妇倒插门,也算你的福分了!周少智涨红脸说,老子这些年都把银饷攒着呢,不说一个,就是三四个黄花闺女,我也买得起!
我只能想春花,她现在是我的嫂子了,梁勤对她肯定好,不知有儿子没有,我能领养她的儿子做干儿子吗?当然,我也可以重新找一个女人来结婚。她会是什么样子呢,想来想去还是春花的样子。一会儿又想到白桂了,想到她我的身体就被唤醒了。白桂斜依在一盏红纸罩住的马灯下,脸上飘着一层红色的光影,慈祥的眼光敛住了内心深深的忧伤。她引领我进入一片纵深的地域,我信马由缰、策马飞奔。我点燃烟袋,白桂在轻烟中反复呈现。不知怎么,我想完春花后,就会情不自禁地想到白桂,春花让人心痛,而白桂让人怜惜。我无法区分我对白桂究竟是感情还是欲念,但我一直无法忘记她,后来我遇见过很多妓女,却没有一个有白桂那样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
蒋国全问我将来咋办,我说,托梁瞎子的婆娘再说一门亲事,我要在安家山下好好建一个家。如果可能的话,我要在老家旁边再修一栋房子,房后栽竹林,房前植果树,用蔷薇做篱笆。回到老家,你要到我家来做客呀,不要围着老婆娃儿便忘了战友。蒋国全说,梁老弟说到哪里去了,我给老婆置办婚轿子时,一定要喊人来请你到我家喝喜酒啰!我说,这样的好事,我一定来喝个大醉!
一开始知道胜利的消息时,我们还有所节制,没有举行大规模的庆祝,主要是顾及降军的心理反应。雾散落在敌人的对岸,也散落在我们的阵地,似乎掩盖着失败也遮掩了胜利。浅浅的一水之间,却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我们隐约听见喝酒狂嚎和痛哭的声音。一连几夜,那边都没有灯光,死寂中有酒鬼的呼喊,也有零星的枪声。那种压抑隔河也能感觉到。有一天中午,在酷烈的太阳下,我们看见有一个男人对着河边脱光了上衣,遥对东方三拜之后,举刀刺进了自己的腹部。又有几个男人同时举枪自杀,号叫和痛哭引发成群体事件。还有人对着河水射击。我觉得那些人快要疯了,夜夜都听到对岸的号叫。地堡里、山洞中、住房里,往往一两声号叫便引出一连串回应,汇成一股疯狂的浊流,震动群山。团长便叫我们狂笑,团长带头狂笑。为了增加我们的声势,部队还专门运来了鞭炮和烟花,对着沐水河去放。烟花炫耀着我们的胜利,在夜空中绽放。烟花放完之后,团长指挥我们敲碗、敲盆、敲门板,敲一切可以壮大声势的东西,然后放开喉咙呼啸,尽情地狂笑。团长把这作为一场特殊的战斗,命令每一个士兵狂笑,直笑得声嘶力竭、面部僵直、牙齿脱落也没有停止。当场便笑死了两个伤兵。一个脑部受伤的士兵,笑得七窍流血,倒地而亡。另一个胸部受伤的士兵狂笑了一个小时后,突然胸膛爆裂,血像喷泉一样往外涌,他已经无法停止大笑,身上的肌肉就像传送带上的机器一样继续运转,血柱喷射着欢呼这场史无前例的胜利,直到血液流尽,他的脸上依然保持着大笑的表情,仿佛欢呼自己走进极乐世界,永享胜利与和平。
我看着渐渐模糊的人群,蒋国全、周少智的面孔在我眼中慢慢僵滞,我的眼睛、面部、双手和全身都抽搐起来,我倒在地上,人群在我的上方狂舞,欢叫慢慢远去,我进入了一个机械一样有节奏地抽动的世界,每一个细胞在爆发式地抽搐……
醒来时,蒋国全坐在我的床前打瞌睡,天空已经现出一丝晨光,周围还是一片呼噜声。我又闭上眼睛。全身酸胀,疼痛一点一点地唤醒我的神经,我的脸上火辣辣地痛。黎明时鸟儿在窗外鸣叫,我听着鸟的细语,又一次回想昨夜,我的抽搐发作了。抽搐把我的体力抽空了,我浑身发软、四肢无力。我多么想回家啊,想躺在家里的床上,听母亲在灶房里忙碌,兴许还有春花在烧火,食物的气息在晨雾中飘来。几滴眼泪落在蒋国全的手上,蒋国全醒了,揉着红眼说,梁草啊,想家了?别哭,你再哭,我也要掉泪了!
团长为这次狂笑受到了上级的批评,团长说,这是胜利之后的又一次胜利。团长说,老子就是笑死也不会输给日本人。团长的狂笑攻势的确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战略效果,以后几天,剖腹和投河自杀的日本兵接连不断。团长却隆重地安排了刮胡子这件大事。他选择了一个阳光普照的上午,安排在日军能清晰看见的一块高地上,让几个民夫在那里舞了一会儿狮子龙灯,再放了几串鞭炮。然后在众人的注目下,请剃头的士兵慢腾腾地刮掉了胡子,再烧起一堆大火,把刮下的长胡子扔进大火中烧掉。团长说,八年来就盼着这一天啦!团长当天表示自己掏钱请各位弟兄喝酒,欢庆胜利。那一天我们再次喝得东倒西歪。
秋天到来时,我们开始接管敌人占领的地方,并让这些敌人沿着沐水而下到更大的地方集结,最终遣送回国。沐水上迅速搭起了一座临时便桥,我们跨过沐水河。敌兵一个个垂头丧气,胡子拉碴,衣冠不整,兵营里也混乱不堪。我们搜查了地堡和掩体,才发现敌人已经把那座山几乎挖空了,纵横交错的地道像迷宫一样,装满粮食的麻袋堆积如山,弹药也相当充足。蒋国全和我惊诧得大伸舌头,心想,要是日军不投降,我们部队的命运可想而知。
敌人转瞬之间便被沐水冲走了,清平县城举行了大规模的庆祝活动。团长王耀义参加了,回来时他还领回一群劳师慰问小分队,送来了猪肉和大坛大坛高粱酒。
逃难的人群也陆续返回家乡,现在又挤满了山道,远远看去他们就像一些背负着物品的蚂蚁。蚂蚁还有整齐的队伍,而这些人群却被各自的目标弄得互相冲撞。他们总是期望能在清平找到顺水而下的船只,但每天只有一两只木船装载三四十人,为了抢到位置,许多人不惜给高价,也有的为价格大打出手,每天都有被打得头破血流的人在河边大骂,一会儿骂政府无能,一会儿骂船家心黑。更多的人选择了忍受,他们携家带口,沿着沐水边的小路行进,满脸都是疲惫,焦灼和莫名的兴奋。农夫们起早摸黑地耕作下种,一心想多些收成。集市又恢复了贸易,商店也想方设法招徕客人,酒店饭馆和妓院重新活跃起来。我们有时便到清平县城寻欢作乐。周少智这时便显露出流民的恶习,很让我们看不起,他总是把枪往酒桌上一掷,吓得老板直哆嗦,结账时不是忘了酒钱,就是有意不给饭钱。我们虽然知道他的习性,但在店家面前肯定要共同维护当兵的脸面,久而久之我们也习惯当兵痞。周少智经常敞开军衣露出自己的伤痕说,老子在卖命打鬼子,你们在干什么,老子吃点喝点还不该么?唬得店家低头哈腰,该,大爷,千该万该。恭恭敬敬地送我们出门,等我们走远了还要拱手作揖。
从那时起,我便经常去妓院。最初是想打听白桂的下落,遭到了周少智的嘲笑,他说,看不出来你还对一个妓女这么有意思啊?我说,她不是一般的妓女。周少智说,呵呵,妓女还有什么不同呀,不都是花钱买欢吗?我说,白桂就是不同。周少智说,她没收你的钱,还让你爽透了?我一拳打在他的脸上,嘴角胭红一片。蒋国全拉开我俩。我再去清平的烟花巷时,便不愿跟周少智为伍。
烟花巷的生意空前火爆。每一个从战争中走过来的人都急于摆脱内心的阴影,士兵们更是丢掉了对死亡的恐惧,全力以赴寻欢作乐。当时抢手的是青杏,但我们这些士兵根本无法靠近那家叫“思春”的雕花小楼,那是军官们去的地方,据说,团长跟青杏打得火热。团长表面上坚守了蒋委员长规定的一夫一妻制新生活,暗地里去找青杏。我们只能去那些价格低廉的小地方,把一些散碎银子花在那些又老又丑的女人身上。
每个月我都要从军饷中计划一点额外的支出,我一般每周去一次。这些女人不像白桂,她们只管挣钱,往往是上床就拉开阵势,任你在上面折腾,她们就像一堆死肉一样没有反应,直到你完事了,她们马上撑起来就伸手要钱,弄得人没有一点情绪。本来是出来寻开心的,心里反而空得厉害,烦躁得想打人。有一次我恼了,我伸手给了那个叫嫣花的女人一耳光。当时我甚至连裤子都没穿好,她不但催我要钱,还急忙打开门想拉进下一位客人。我说你她妈的急得像打仗似的,嫣花扑在我的身上又抓又扯,在我的脸上留下了几道血印。嫣花还叫来了老鸨,老鸨叼着烟不紧不慢地说,哟,这老哥是不是王团长的部下呀,明儿我给王团长说说让他关照关照?得,我赶紧把钱扔在床上,提着裤子就跑。从此以后,我很长时间没去逛烟花巷。秋天的霖雨中,我们不免想入非非,我宁愿自己解决,也不愿去找女人。
无所事事时,我们便趁难得的晴天坐在太阳下,脱开衣服找虱子。从当兵出来这些年,虱子成了我们最贴身的朋友。我们把又肥又黑的虱子在两个拇指甲盖之间挤死,听着一声脆响,看见刚才还在爬动的东西转瞬便血肉模糊,我仿佛觉得自己也是一个有力量的人,轻意就能决定它们的生死。你们的命运掌握在我的手上,我对一些正在爬行的虱子说,看你能爬到哪里去,你早就在本大爷的手心里了,然后双指一挤,一股血便留在指甲盖上。我得意地笑着,发疯般地又挤又掐,连那些虱卵也不放过。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