晒场,在我们老家叫晒坝,有公共的,也有私家的。
公共的晒坝,因为有规制,基础条件好,平坦而宽大,自然成为一个院落的生活中心。
夏夜纳凉,公共晒坝是最好的去处。傍晚如果有一场雨更好,那是对晒坝尘土和溽热的自然清洗,地气降下去了,土地的凉意,从水泥和石板之间透出来,和着夜晚的丝丝凉风,让一天的劳作轻快释放。
有月如钩,或者月如银盘,都是对晒坝的恩宠。因为她主阴,即便地气未散,心里的凉意仿佛能抵挡强大的暑气。月色里,年轻的小婶子并不避嫌地敞胸哺乳,未经人事的小子们虽说是惊鸿一瞥,却也对那一团银白念念不忘。夜饭陆续上场,谁家的面,谁家的粥,谁家的小米椒就大干饭,即便闻一闻,也像吃了百家饭一样。殷实的王家,或许还炖了小半锅肉,端一碗到晒坝,谦让着尝一尝,馋嘴的小子吃了肉,不好意思的婶子终究只搛了一坨冬瓜。过一个晚上,各家吃的或许变了样,集中到晒坝来,真像是赶集。诚心要还个人情的,或者只是凑个热闹的,真心要吃,或者图好耍,卷一团面过来、刨一筷子饭过去,都不是问题。
小子们的“姑姑宴”,在晒坝的集中夜饭里实现。晒坝成了大酒店,虽然只是短暂的陈列,风一吹,香味就散了,不过,谁又能忘记那些年里,晒坝的香味呢。
东一片,西一席,晒坝开始窃窃私语。小儿女和小儿女一席,夫妻和夫妻一席,老人和老人一席。也有一大家子,老人和儿子媳妇、孙子孙女混一席,极像东北的大炕。偶尔也有不是一家人的混席,这一家的小子和那一家的小子整天形影不离,正好借混席的机会昏玩;这一家的姑娘和那一家的姑娘如胶似漆,夜里正好咬着耳朵说心里的秘密;或许还有两家新嫁过来的媳妇,交换两家老公及其夜生活的优劣。家长里短,烦恼困扰,晒坝又成了倒场,不管它乐不乐意,男人的不满、妇人的牢骚、小媳妇的攀比、婆婆们的隐忍,还有小子们的混账,它都得一一收纳。倒得多了,它也会厌烦甚至恼怒,成心要整蛊,趁着夜阑人静,将一些小媳妇的秘密漏几个关键字出去,小子和姑娘们听了个似懂非懂,倒是让一晒坝的大人听得心痒难耐。由是,晒坝又成了收集和交换八卦的中心。
晒坝也是一村矛盾斗争的中心。谁家自留地里一根眼看要摘的丝瓜或者黄瓜被人摘了,这一夜的晒坝便要被动接受这世上最难听和最恶毒的咒骂,仿佛晒坝成了小偷,但实际上它不过是代人受过。咒骂通常从晚饭后开始,被偷人家的主妇如果足够厉害,或者精力足够好,那咒骂便可以坚持到人们沉沉睡去方才止歇,有时候干脆做了一晒坝人的摇篮曲。如果咒骂的指向越来越具体,具体到某一家的某一个人,那么这一夜的单声调咒骂便极可能变成两人对骂或者多人对骂。当然,不管是两人还是多人,他们的咒骂都极有水平,绝不将最后一层窗户纸透开,什么都说明了,又似乎什么都没说明,倘以前不知道“指桑骂槐”是什么意思,这一夜过后,这个成语便可以圆熟精准地运用自如了。如此,晒坝又变成了人们的学堂。
如果说上半夜的咒骂是晒坝交响乐的前奏,那么后半夜的鼾声便是晒坝交响乐的高潮。如此说来,夏夜的晒坝,也是农人的音乐殿堂。不要器乐,不要谱子,大家用并不油滑的嘴为夏夜的晒坝合奏一曲,有人梦里挥手,司起了指挥一职。
鼾声慢慢起来,先是细微,慢慢升调,然后又细微伴着宏大。宏大如雷,细微如丝,正是中国管弦交响乐里鼓与琵琶的组合。起起伏伏,弯弯转转。竞赛一般,声浪上一个要压倒一个,韵律上也要一个超越一个。压倒的和超越的不期然地合起来,晒坝便奏起了交响乐。不眠的小子厌烦了,便去捏那个鼾声最大的壮汉的鼻子,或者堵住他们流了很多涎水的臭嘴。小媳妇被雷声一般的鼾声炸醒,发现自己的丈夫也在合奏队伍里,便横扫了丈夫一腿,把他踢出凉席。忽一瞬,众声寂静,独留了小媳妇娇憨但力量不弱的鼾声。醒着的老人便知道,这个小媳妇白日里的劳作是下了死功夫的。如此,夏夜的晒坝,又成了观世察人的微妙道场。
小麦灰起的烟火熄灭了,蚊子集体攻上来,晒坝里便有“啪啪”声响起,或轻或重,倒能测试出人睡的深浅。月上中天了,星星明明灭灭,玉宇澄澈,天空似乎近在眼前。谁说了一句梦话,模糊难辨,也没有人弓起身来寻找——或许正是自己在说呢?或许是晒坝在说呢?谁知道。
暑热退去,半夜微凉。不知道什么时候,外婆已在我们胸口搭了一件薄裳,这份记忆让外婆不在的夏夜和外婆不在的晒坝都有些寂寂的空冷。
我用了很多年,接受夏天不会再有外婆的事实。如今,我又要用很多年,接受不会再有晒坝的事实。无论是公共的,还是私人的,它们都倾颓得不成样子,模糊得不成样子。外婆的生死,是自然规律。晒坝的产生与消亡,难道也有自然规律?
我不知道,那个叫故乡的远方,还要我接受多少这样残酷的事实。
庞惊涛 四川省作家协会散文委员会委员、钱学(钱锺书)研究学者、蜀山书院山长。著有钱锺书研究随笔《啃钱齿余录》《钱锺书与天府学人》、历史人文随笔《青山流水读书声》《看历史——大区域视野下的人文观察》、文学评论《蜀书二十四品》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