缪斯女神(短篇小说)



深夜,桌面梳妆镜的玻璃镜面泛起不规律的波纹,米洛正盯着今年收到的第二十三封退稿信出神。

黑色字迹融化成浓稠的墨汁,从电脑屏幕裂开的缝隙渗出,在榉木桌面上蜿蜒成一幅小渔村的地图。米洛认得这地方,那是她远去的故乡。她短暂地愣了一下,一抬头赫然发现,镜子中那个人脖子上戴着一枚迷你白银轮盘吊坠,只是那对三十三岁的眼袋,已然退化成十七岁的泪沟,而那段被烧伤过的右手食指第二节,此刻在镜像里流淌着新鲜的组织液。

米洛以为这是幻觉,忙伸出右手食指,试着去触摸镜子中那条十七岁的泪沟,深刻而清晰。一股焚烧纸张产生的焦煳味,顺着指尖向上攀缘,直冲鼻腔深处。米洛从记忆的抽屉里翻出一个笔记本,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那是多年前的一个冬夜,她将自己写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无相国》的手稿投入炭火盆,熊熊燃烧的火光里爬出了无数只赤红的蠕虫,穿过时间的灰烬,爬进玻璃啃食她的镜像。

随着米洛一声尖叫,一支普普通通的黑色中性笔,从镜子里的另一端唰的一下穿刺出来。那支黑色中性笔泛着廉价塑料特有的冷光,磨砂质感的笔帽斜扣着,尾端的金属夹子因长期摩擦而失去了最外面的镀层,露出底下暗沉的铁质本色。按压处的圆形突起处微微发亮,大概是无数次被指尖叩击后留下的油脂痕迹。米洛很奇怪,怎么会平白无故地冒出一支中性笔来?她已经很多年没拿起笔写作了,早已习惯用键盘在电脑上写稿。米洛试探性地握住黑色中性笔,笔杆处竟有心跳,她心里狐疑着,把这支笔装进了左边的衣服口袋里。就在这时,书架上那本《城堡》封面的“K”字悄然脱落,变成一只偌大的甲虫,一头钻进斑驳脱落的墙纸后面。书房四壁渗出大团大团的黑色菌丝,整个房间分泌出大量细密的蛛丝,一如儿时父辈经常晾晒的渔网。

地图随着米洛那支中性笔的心跳频率明灭,投射进桌上的梳妆镜,浮现出一座被海雾笼罩的小渔村。雾气从镜子中飘散出来,将米洛包围。四周白茫茫的,视线被厚重的白雾遮挡,什么也看不见。困在一片纯白里的米洛,完全搞不清楚状况,惶惑顺着背脊的冷汗逆流而上。

一个陌生的声音骤然响起,音色缥缈清冷,仿佛千年不化的寒冰:“困惑吗?世间的困惑不在于没有答案,而在于没有问题。时间偶尔也会出现失误和意外,并因此迸裂,在某个房间里留下永恒的片段。”

从毛发里急速生长出大量的恐惧,使得米洛的声线变得虚弱:“你……你是谁?”

那个声音依然冰冷:“你一直在找我。”

“你到底是谁?”米洛眼中的畏怯黏稠得化不开。

那个声音愈发虚无辽远:“唯一真实的乐园是我们已经失去的乐园,唯一有吸引力的世界是我们尚未踏入的世界。走吧,去你尚未踏入的世界看一看,你就会知道我是谁。”

话音刚落,一阵迅猛的狂风袭来,地板剧烈摇晃,天花板上的吊灯跟着墙壁上的黑色菌丝同步坠落,如同一只蛹破茧时产生炽烈的阵痛,挣扎着每一块肌肉,发出撕心裂肺的呐喊。

整个书房即将坍塌的最后时刻,白雾带走了米洛。


咸腥的海风裹挟着淡淡墨香。米洛数到第二十四块礁石时,终于看清楚了那个被渔网包裹的码头。月光在潮湿的木板上,流淌成沉重的水银,天空飞过一群归家的海燕。远处传来敲击砗磲的声响,类似某种快要绝迹的摩斯电码。

来到码头,渔网在桅杆上投下神经纤维般的阴影,每个绳结都系着米洛褪色的童年印记。米洛已经离开小渔村很多年了,但她笔下的文字总走不出小渔村的影子。

“又是一个迷途的作家?”一个沙哑粗粝的声音从渔网深处溢出。

说话的是一个面容可怖的老人,五官乱作一团,眼裂歪斜,鼻子塌陷成扁平状,目光呆滞如凝固的玻璃珠,肉眼可见曾经历过一场可怕的火灾。老人佝偻的脊背隆成弧形,丝丝分明的银白色头发有些反光,里面仿佛游动着磷光闪烁的深海微生物。老人编织着一张新的渔网,梭子穿梭时带起细碎的星光,那些光芒坠落在成千上万的网眼中,每个网眼里住着不同的梦,恰似蝴蝶的复眼。

米洛渴望“作家”这个头衔已经很久了。生活中有不少人称呼她为“作家”,但她清楚那些挂着戏谑笑容的面孔背后,是排山倒海的嘲讽。她充其量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作者,仅此而已。米洛注意到老人脚边的木桶,里面浸泡着一大把刻着不同名字的钢笔,黑色墨汁顺着铱金笔尖在清水中慢慢扩散,炊烟似的晕染开去。其中一支维多利亚时期风格的雕花蘸水笔,乍一看有些年头了,10K实金笔杆裂开一道细缝,露出里面搏动的鲜红血管。

米洛走上前去,好奇地问老人:“这些钢笔怎么都泡在水里啊?”

“嘘!它们在等待缪斯女神的微笑。”老人眯起松弛耷拉的眼睛,笑里透着一股狡黠。

“世界上当真有缪斯女神?”米洛的诧异中藏不住惊喜,毕竟那些有幸被缪斯女神亲吻过的手指,才能写出不朽的传世杰作。都说作家穷其一生在追寻缪斯女神,米洛当然也不例外。

“你相信她的存在,她就存在。当月光涨到灯塔的第四层圆窗,海底神殿就会浮出水面。但你要当心……”老人转过身,望向大海深处,“海里的怪物会吃掉你的标点符号,等写到小说的第七章,你就只剩下惊叹号可以用了。”

还来不及问为什么,码头的木板猛然震颤起来,米洛脖子上挂着的白银轮盘发出振动的蜂鸣。指针疯狂旋转,最终指向海平面以下45°的方向。

苦涩的空气撕开一道伤口,一名约莫十七岁的清瘦少女,从海面的漩涡处钻出,一头雾蓝色长发披肩,着一袭及脚踝的纯白连衣裙,赤足踏浪而来。少女眼窝很深,睫毛浓密,鼻梁高挺,过于白皙的皮肤看起来没什么血色,有一种不自然的美。她纤细的左手腕上戴着一串夜光螺手链,贝壳之间相互碰撞一下,便会发出一声夜莺的鸣啼,坠落到地上形成一粒沙砾。

米洛总觉得少女很面熟,却怎么也记不起在哪里见过。如果说是在梦里见过,倒不如说现在诡谲的一切,更像是一场精心编织的梦境。


“莫非这个少女就是缪斯女神?”待少女走近,那股熟悉感让她不太敢确定,米洛暗自猜想,她应该没有见过缪斯女神才对,不然也不至于在文学界寂寂无名。

少女的声音带着潮间带的回响:“你不是要找缪斯女神吗?她就住在灵感之海的海底神殿,我带你去。”

眼前这个奇怪的少女,她的瞳孔是两颗跳动的句号,牙齿是两行排列整齐的省略号,影子是倒置的,那团漆黑的轮廓,在沙滩上书写着反向动作,跟随浪花没入潮汐。

米洛终于想起来了,少女是很多年前她笔下的一个小说人物。她激动地冲少女呼喊:“小西,你是小西!你怎么从我的小说里走出来了?”

少女带着疏远的礼貌,对米洛说:“在你创造的那个世界里,或许我被叫作小西。可我并不是你创造的。”

“不不不,你就是我的短篇小说《复制者》里的主角,你原本是一个正常的人类少女,十七岁生日那天,因一场交通事故,意外被改造成了人工智能机器人,难道你全忘了吗?”米洛蓦地想起乔治·马丁的《子女的肖像》。

小西带着一丝轻蔑的笑意,摇了摇头:“我是缪斯女神所创造的。是缪斯女神让你在灵感之海的岸边采撷到一朵浪花,你才能在浪花的反光处看见我的倒影。真搞不明白,为什么你们作家总是那么自以为是,老是把自己当成造物主。”

“等等,你的意思是你先于我的创作存在,我能写出你完全是受缪斯女神的照拂?”小西的回答颠覆了米洛的思维逻辑,她从未想过自己辛辛苦苦构思的小说人物,竟原本就存于世间,她不过是偶然发现才能够依葫芦画瓢写出来。

小西重重地点了点头:“是啊。正因为如此,才会有那么多作家想要寻找缪斯女神,几千年来前赴后继,绵绵不绝。你不也是为此专程而来的吗?”

“原来那个声音是缪斯女神……”米洛恍然大悟,这才明白她一路跌跌撞撞在寻找的是什么。

小西上前一步,转过头,望向米洛,轻声对她说:“走吧,我给你带路。”

米洛不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对未知的恐惧有增无减,不知道是否该信任这个本该熟悉却又陌生的小西:“既然你都不承认你是我创造的,你为什么要无缘无故地帮我?”

“你这人废话怎么这么多!这是缪斯女神派给我的任务啊。”小西说罢,又补充了一句,“我必须完成任务,否则我就会从灵感之海彻底消失。”

米洛心中确有疑虑,可眼下并没有更好的办法,要找缪斯女神还得依靠小西带路。先相信,再质疑。米洛尝试去安慰自己,等找到缪斯女神再说,她已经没什么好失去的了,小西应该没有理由害她。她摸了摸胸口悬挂的白银轮盘,深吸一口气,对小西说:“走吧,辛苦你了,小西。”

“既然你习惯叫我小西,那也行吧。”小西捋了捋耳边的碎发,“反正我从诞生那天起就没有名字。兴许在别人的小说里,我被叫作小东、小南,或者小北,甚至其他难听的名字。相比起来,小西这个名字还算不错,至少不拗口。”

两人并排而行,朝灵感之海走去。


海水的冰凉令米洛警觉起来,她停下脚步,担忧地问小西:“再走下去,我会淹死在灵感之海吗?我游泳技术很烂的,没法做到长时间憋气啊。”

小西嘴角浮起一弯诡秘的月牙:“其实你来到这儿之前,就已经死了。”

“什么?”米洛不敢相信,差点脚一软就滑下去。

倒是小西扑哧一声笑了:“嘻嘻,跟你开玩笑的。”

“这玩笑一点儿也不好笑。”米洛瘪了瘪嘴。

小西盯着米洛的眼睛,一脸认真地对她说:“只要你保持对缪斯女神的虔诚,缪斯女神会赐予你一道屏障,海水无法吞噬你,火焰无法灼烧你。”

米洛挠了挠脑袋,忍不住问出一个憋了很久的疑惑:“你们灵感之海的人,说话都这么做作吗?”

小西白了米洛一眼:“你笔下的人物不是都这样说话的吗?我看你一直都这么写呢。”

米洛略显尴尬地笑了笑,咽唾沫似的把想说的话吞了下去。

沿着海岸线,两人继续往前走,海水淹没了米洛的脚踝。这一次她没有惶恐,而是闭上眼诚心祷告。真如小西所说,米洛四周形成了一道圆形白色屏障,将她和海水隔绝开来,看上去像一个装在套子里的人。这让米洛在海里也如履平地,能够轻松自由地行动。二人向海的更深处走去,她们经过的一块礁石上布满大小不一的藤壶,好似一个名词前面叠加了无数个形容词,有种笨重的累赘感。

海底传来管风琴的轰鸣,米洛看见自己的影子,在深水中扭曲成宋体小四的字号。斑斓的鱼群从身边游过,每一块鳞片上都印着不同书籍的封面。小西忽然停在一处奇特的珊瑚前,形状貌似一个沙漏,上半部分积满苍老的皱纹,下半部分沉淀着婴孩的乳牙。

“怎么停下了?”米洛跟上去问道。

小西站在原处,喃喃地说:“接下来看你的了。”

“看我……什么意思啊?”话毕,米洛听见远处有什么东西在沙沙作响。

米洛朝声音的方向望去,那些曾被她用退格键删除的文字,此刻化作疯狂生长的褐色海藻,飞速往四周蔓延,渗出沥青般的黏液,带着墨迹特有的铁锈味扑向她的面门。很快,米洛被海藻团团围住。

“不!”米洛吓得踉跄后退,滑腻的藻群已缠上那层包裹她的屏障,布满倒刺的尖端如毒蛇吐信,悬在她喉结上方三厘米处。滴落的黏液没有溶解在海水里,而是释放出一股熏眼睛的腥臭,想要将她蚕食干净。

眼看那些章鱼触手般的海藻,就要穿破屏障伸进自己的身体,米洛的惊慌无以复加,求助声快要撕裂喉管:“小西,我该怎么办?快救救我啊!”

反倒是小西一点儿也不担心,她平静地告诉米洛:“闭上双眼,什么都不要想,缪斯女神自然会给你指引。”

“你确定?”米洛觉得小西又在开玩笑,但眼下情况危急,她不得不照做,别无他法。

小西淡淡地说:“信不信由你。”

先相信,再质疑。米洛再一次劝慰自己,闭上了双眼,强迫自己不要思考任何问题,让整个人完全放空。

果不其然,海藻立刻停止了袭击,将张扬的枝叶收了回去,匍匐在海沙上等待新的时机。米洛的世界顷刻间陷入一片黑暗,如同浩瀚的宇宙,没有尽头,没有边界,充满了各种不确定的可能性。在浓稠的黑色里,米洛瞥见了点点星光。那些星光像火球,越飞越近,遽然膨胀成一个个水母般的圆形透明舱体,每一个舱体膜里都有一个闪光点在跳跃。

小西一反常态,此时主动问起米洛:“你看见那些思想闪光点了吗?”

“看见了,好像还挺多的。”米洛闭着眼答道。

“很好。你现在要做的是,找到一个不存在思想闪光点的空白舱体,然后用手抓住它。”小西再次提醒米洛,“在抓到空白舱体之前,千万不能睁开眼睛,否则你就再也看不见它了。”

“你玩儿我是吧?这么黑,怎么看得见一个不发光的东西!”米洛感觉很扯淡,但依然没有睁开眼。

小西还是那句话:“信不信由你。”

米洛一时哑口无言。她继续闭着眼睛,将自己湮没在辽阔的黑暗空间。片刻安宁后,她觉察到灵魂在真皮层下面蠢蠢欲动。不安分的灵魂沿着肉体后背那根脊柱线,蓦地撕破一道狭长的豁口,伸出一只沾满鲜血的手,摇摇晃晃从皮囊里爬了出来。空洞的躯壳由此变得很轻很轻,像个人形气球,向上缓缓浮动。

米洛忽然意识到,这不就是一个不存在思想闪光点的空白舱体吗?她张开双手,想要捕捉那个没有灵魂的躯壳,可不论怎么用力摆臂跳高,她都只能看躯壳越飞越高,像极了多年前她眼睁睁看着理想与现实渐行渐远。

“果然还是不行吗……”米洛悲哀地想。

小西在一旁看着眉头紧锁的米洛,笑笑不说话。

米洛放下疲惫的双臂,用目光为躯壳送行。令她没想到的是,躯壳漂浮到一定高度,居然自顾自地停了下来,似乎在等待什么。灵魂霎时变得羽毛般轻盈,朝着躯壳飞升而上。米洛以为这一刻灵魂即将回归躯壳,一切归于平静。然而,当灵魂升到半空,与躯壳达到同一水平线时,灵魂并没有回到躯壳里面,而是轻轻牵起躯壳的手,宛如一对躺在墓穴里看藤蔓爬满墓碑的恋人,温馨得很诡异。灵魂的右手与躯壳的左手十指相扣的指缝处,倏忽一下溢出一股银白色的泉水,大抵是与海水的密度差异过大,二者并不融合。泉水越涌越多,流经的地方擅自吐出一条幽长的密道。

“这是专属于你的思维甬道,总算开启了。你可以睁眼了。走,我们一起进去。”小西拍了拍米洛的肩膀,右手食指的指甲盖上开出一团鸢尾花形状的墨团。


甬道里布满起伏的沟壑,还好有成群的萤火虫,才不至于看不清前方的路。洞壁上有用石块刻下的一些久远字迹和符号,被风化后有些模糊,看起来像是某种诅咒的密语。

不知道是不是触碰到了洞壁,米洛直感到掌心又痒又痛,仿佛有千万只虫蚁从掌纹钻出来,贪婪地咬噬她的血肉。

米洛低头一看,手掌正在发生变异,她赶忙摊开掌心问小西:“小西,快看看我这是怎么了,是不是被什么病毒感染了?”

小西瞟了一眼,不紧不慢地说:“噢,你被文字寄生了。”

“什么!那我会变成怪物吗?”米洛感到一阵后怕。

小西一脸坦诚地看着米洛:“你本来就是怪物啊。”

米洛咬了咬下嘴唇:“这玩笑并不好笑。”

“哈哈哈哈哈哈,看来我的黑色幽默还不够纯熟,跟你一样还需要大大提升。”小西半捂着嘴,笑得很大声。

“说真的,被文字寄生后会怎么样?你肯定知道,快告诉我吧。”米洛带着祈求的口吻。

小西眨了眨眼,跟头发同色系的睫羽忽闪忽闪:“继续往前走,时间会给你答案。”

“能别卖关子吗?最起码得让我有个心理准备啊!”米洛越说越崩溃。

“这不是得埋个伏笔吗?”小西催促米洛,“别废话,快走吧。走出思维甬道,前面就是倒生林了。”

米洛只好不再说话,跟在小西后面前行。走着走着,甬道渐渐有了刺眼的亮光,如一柄银剑劈开凝固的夜空。甬道的尽头在强光中苏醒,洞壁上斑驳的水珠便有了棱光,顺着杂乱的纹路滚落,折射出彩虹的碎屑。

米洛低头凝视自己的手掌,皮肤下涌动着液态的文字。那些方块字像被困在琥珀里的远古昆虫,在毛细血管间无序游走,不时撞击表皮形成凸起的墨色肿块。她越看越熟悉,这些文字并非外来入侵者,每个笔画都带着她青春期的潦草笔迹。

“这不是我十七岁写得乱七八糟的东西吗?”米洛的指尖一触碰肿块,皮肤即刻透明化,显现出皮下淋巴液里有关爱情的诗句。那些被时光漂白的文字重新吸收色素,变得殷红,如初生婴儿的脐带血。

“万事万物从来不会消亡,而是会换一种形态重生。当然也包括寄生这种形态。”小西指了指前方,“你看到那些萤火虫了吗?”

米洛这才注意到,洞穴里的萤火虫此刻正在集体坠落。萤火虫剥落翅膀的声音细如流星,坠地时炸裂成琉璃碴,残渣里封存着人类最原始的叙事冲动。那是某个原始人用赭石在洞穴画下第一头野牛时的战栗,楔形文字在泥板上刻下史诗时的灼热呼吸,莎草纸上墨迹未干的亡灵书在月光下蒸腾着雾气。

“我们得赶紧走了,思维甬道马上要闭合了。”夜光螺手链发出刺耳的警报声,小西急忙抓住米洛的手腕,两人开启疯狂奔跑模式。

身后甩开的甬道渐渐消融,如同被橡皮擦抹去的铅笔痕迹。甬道闭合处传来一声被退稿时程式化的邮件提示音。



冲出甬道的一刹那,米洛被强光刺得睁不开眼。等视觉重新聚焦后,她发现自己站在一片由标点符号构建的热带雨林里。

逗号形状的藤蔓缠绕着分号结构的乔木,句号状的菌类在引号形的落叶堆中膨胀收缩。空气里飘荡着一对对括号,组成了一朵朵略显抽象的云彩。

“这里就是倒生林。”小西跟个导游似的,给米洛介绍,“这里埋葬着被作家们遗弃的灵感胚胎,都还没有成型,便成了这些标点符号的养分。”

米洛心中莫名滋生出一阵感慨,伸手接住一片飘落的破折号,放在耳边,还能听见某个中年作家的梦呓:“我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孩子,在它还没学会呼吸之前,就把它抛下了悬崖……”

小西一把拽开正听得认真的米洛,“小心惊叹号!”

一个巨型惊叹号从天而降,将米洛原本站立的位置炸开一个深坑,泥土飞溅处升起蘑菇云状的墨团,边缘不断滴落着腐蚀性的血红色液体。

“谢谢你,小西……”米洛话还没说完,没留意一脚踏入了一旁黏糊糊的沼泽,整个身子慢慢往下沉,越挣扎反而越陷越深,“救命!这又是什么啊?”

小西看了看黑色沼泽里翻涌的一个个句子,告诉米洛:“这些都是你曾写过的句子,由于太软绵无力,后来慢慢汇聚成了沼泽。”

“你能先拉我出来吗……”沼泽已经漫过米洛的腰际,她越发着急,“小西,你别光顾着说话,救救我啊!”

小西微微一笑,对米洛说:“你着什么急啊!这种时候都是会机械降神的。你写了那么多这样的小说,你还不清楚吗?”

米洛的眼珠无语地向上翻动,倒生林的植物根系突然猛烈颤抖。绿色海浪里钻出一个矮小瘦弱的身影,手持一根布满尖刺的荆棘,粗犷的五官配上黝黑的皮肤,一头油腻的黑色长发披散着,半张着嘴,露出一口龅牙,活像个丑陋的怪物。

“快看,是守林人救你来了!”小西冲米洛喊道。

正当米洛以为守林人会上前解救她,但见守林人急速冲刺,纵身往前一跃,猛力挥舞着手中的荆棘棍,劈头盖脸地击打在米洛的天灵盖上。来不及惊叫出声,米洛在绝望中闭上了双眼,整个身体一点一点沉没于沼泽的糜烂之中。小西没有透露出半分哀伤,一抹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意摇曳在她的面庞。

小西的目光回落在守林人手中那根荆棘棍上。橄榄绿色的荆棘棍仿佛是个导体,那些寄生在米洛体内的文字,倏地全然被吸附走了,通过荆棘棍径直流向守林人的躯体。米洛被文字寄生的痛楚,却给予了守林人电流般的快感,恰似一道上乘的补品,令守林人如沐春风,一脸畅快。原本瘦小的守林人举起两只胳膊,短时间长高了许多,绷开有弹力的皮肤,体形增加了一倍,变成一个壮硕的大块头。

守林人不会说话,咧开大嘴朝小西笑了笑,似乎在表达某种感谢。小西用眼神示意守林人,该把米洛捞起来了。也许是二人之间维系已久的默契,守林人点点头,一脚踩进沼泽,将米洛从乌黑的泥沼中捞了起来,扔在附近由分号构成的植被上。做完这些,守林人眼巴巴地看向小西。直到听见小西说:“放心吧,过不了多久,我又带食材来看你,一定不会让你再饿瘦了。”守林人这才满意地离去,背影在丰茂的倒生林弥散开来。

米洛迷迷糊糊醒来后,发现锁骨处的白银轮盘在不停震颤。指针分裂成十二个不同方向,每个分针末端都黏附着一个微型版本的自己。有咬着黑色中性笔在周记本上写作的少女,有疯狂砸键盘和鼠标的暴怒怨妇,有对着镜子练习签名幻想有一天会派上用场的妄想者,有深夜失落地盯着电脑屏幕发呆的迷惘者……

大脑一片混沌的米洛,问身旁的小西:“在我的印象中,刚才我好像被那个守林人打了一棍,后面发生什么了?我完全不晓得了。”

小西将躺在植被上的米洛拉起来:“那个守林人其实是在救你,你身上寄生的文字被打跑了,不信你看看你的掌心。”

米洛低头一看,掌心里蠕动的文字果然不见了。掌纹完好无损,那根事业线还是一如既往地短了一截。米洛回过神来,拎起脖子上的白银轮盘给小西看,“这个轮盘怎么一直在动啊?我怎么又有种不好的预感。不对,我怎么要说‘又’这个字……”

说着说着,米洛惊觉地发现所有问号形状的蕨类植物霎时集体开花,每朵花蕊中都坐着一个消失的作家。有的被自己的隐喻反噬,身体长出乌鸦的黑羽;有的被困在意识流漩涡里,五官如融化的蜡像向下流淌;还有的正取下一根肋骨作笔,蘸着骨髓写字,每写一个字就会撕下一块连着筋的皮肤。

“这些是?”米洛的喉咙发紧。

“他们都是自愿成为养料的朝圣者。”小西继续说,“在迷宫里成为迷宫本身,本身就是最崇高的献祭。”

不多时,整片倒生林跟着白银轮盘一齐颤动。所有标点符号同时发出蜂鸣,在空气中激荡出不同的使用规则。米洛看见一个书名号正在分裂增殖,每个分身拥抱着不同文学体裁的棺椁。诗歌的棺木镶满意象的水晶,散文的灵柩缠绕着故乡的锁链,小说的骨灰盒里传出对白的回响……

“倒生林要塌了,倒下的树干会铺成一条路,快走吧!”小西说完,拉着米洛就往前跑。

米洛一边跑一边发牢骚:“还得闯多少关才能见到缪斯女神啊?怎么跟游戏里打BOSS一样,非得设置那么多凶险的关卡,每次差点儿就没命了!”

“在高潮到来之前不铺垫这么多能行吗?”小西瞪了一眼米洛,“既然你这么说的话,你本来还得先去谵妄水母宫、冰祭坛,才能到达海底神殿的,那我让你都跳过吧,直接去海底神殿见缪斯女神。”

“还可以这样操作?你早说啊!”米洛反应过来,停下脚步,盯着小西,“不对,你干吗突然对我这么好?”

小西缓缓说道:“还不是看你可怜。”

“可怜?”米洛气愤地甩开小西的手,“我最讨厌谁可怜我,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可怜!”

小西拍了拍米洛的肩膀,笑着对她说:“哎呀,你听错了!我说的是‘和你有缘’。你不是写过一个关于我的小说,还给我取了一个这么好听的名字嘛。看在咱俩这么有缘的分上,我才偷偷帮你提速,绕过最难的两个关卡,还不是为了让你早点见到缪斯女神。你是误会我的一片好心了。”

米洛并不相信小西的这一套说辞。不过要是真能早点见到缪斯女神,也不失为一件天大的喜事。米洛没有再说什么,而是默默牵起小西的手,踏上前方那条由无数根大树躯干铺成的路,继续奔跑。

全力往前跑的米洛没有发现,小西被头发遮住的耳后显示出一行提示信息:“任务时间已不足,请携带目标尽快前往海底神殿。”


穿越倒生林后,雄伟瑰丽的海底神殿赫然出现在米洛眼前。

穹顶垂落的珊瑚骨刺间,悬浮着成千上万颗莹润的黑珍珠,散发出内敛深沉的光泽。米洛的脚步声在回廊激起中、英、法、德、日等二十种常见语言的回音。她抬头往上一看,神殿穹顶的钟乳石是倒悬的铱金钢笔尖。空旷的大厅里摆放着一面两米多高的大镜子。乌金铸就的镜框爬满倒生荆棘,每片刺尖都悬着凝固的血珀,框沿蚀刻着腐化的玫瑰花,花瓣早已全部凋零。镜面渗出紫罗兰色的汁液,延展到地面形成菌丝状的裂纹,流淌为一片渺远的阴森。

镜子旁摆放着一排排玻璃展柜,各式各样的器官浸泡在福尔马林液体里。其中一个眼球标本猛然转向米洛,虹膜上的螺旋纹路逆时针旋转,吓了米洛一跳。

“这是王尔德的笑声标本,于一八九五年四月六日清晨采集。”小西敲了敲其中一个球形玻璃器皿,金色液体里沉浮着一段牙齿状的珍珠。

小西刚给米洛介绍完,玻璃容器便无拘地左右摇荡,癫狂的笑声混着颤音喷涌而出,震碎了附近展柜里的知更鸟喉骨。知更鸟喉管跟随破损的玻璃容器掉落在地上,发出巨大的声响,米洛这才看到地毯竟是由她的稿件铺就。那些被退回的篇章在地上不服气地打滚,错别字蛆虫般在段落之间来回钻行。

四周猝然亮起一圈幽绿磷火,小西雾蓝色的头发逐渐斑白,皮肤变得薄如蝉翼,能清楚地看见她体内的齿轮。她的声带是一条喷码输送带,振动时不停喷出油墨的气息,对米洛发出机械性的声音:“我们还是来迟了……缪斯女神等你很久了,她在等所有自以为是的赌徒。”

“小西!小西……”看着正在变异的小西,米洛没有任何办法阻止。

地面眨眼间裂开透明蛛网状的缝隙,从地下缓缓升起一座由书籍砌成的王座。层叠的书本在砖缝间发出呻吟,书脊上的烫金书名不停转换拼写的方式。当王座上的高大背影转过身来,米洛的视网膜当即被灼出两行血泪。缪斯女神的面容被无尽的黑暗浸染,没有任何五官,黑洞般有无数维度在暗物质中坍缩,正以光速吞噬所有试图逃走的粒子。

“让我们来做个交易吧。用你的心脏换一个永恒的意象,或者用脑前额叶换三个神来之笔,抑或是……”缪斯女神的声音空灵得像来自天界,她猛地掀开头皮,颅骨内竟是波光粼粼的灵感之海,“现在就跳进来吧,成为我的第153762804个神经元。”

“我们现在不就是在灵感之海的海底吗?”米洛愣在原地,无边的恐惧渗透进脏器,“难道说……”

话还没说完,米洛在那面古怪的大镜子中瞥见一个有些熟稔的身影。一个老人坐在堆满作废稿纸的书房里写作,佝偻的脊背上栖息着一大群枯槁的飞蛾。老人的右手紧握着一支钢笔,笔尖滴落的不是墨水,而是混合着脑髓与汗水的淡黄色液体。老人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米洛呆住了。米洛认得她,她就是在小渔村遇见的那个老人!更可怕的是,老人此时正在撰写的手稿内容,就是米洛来到小渔村后的一系列经历。

“你终于来了。”老人沧桑的声线扬起一捧释怀的沙,“四十年了,我每天都在等你从镜子里醒来。”

“什么?”米洛的太阳穴撕裂般疼痛,记忆如暴雨倾泻而出,零碎的画面在镜中人的瞳孔里循环放映。

“创作是永不停歇的自我献祭。所谓灵感,不过是结痂的伤口里开出的花。所有的捷径都是向后的歪路,唯有踩着自己的骸骨方能前行。真正的缪斯女神,不过是千万次推翻重写时,钢笔与纸张摩擦产生的疼痛火花。记住,真正的缪斯女神住在这里。”老人用满是皮肤增生组织的右手食指,指了指她正在龟裂的头颅,骨缝处飞出一束流星般短暂的光,老人跟着那道光一起不见了。

“你可以否认我的存在,但只要有人相信,我即存在。我永远存在,亦无处不在。哈哈哈哈哈哈……”缪斯女神发出尖啸般的笑声,她的脸还是一团看不见任何表情的黑雾。

缪斯女神公式化的笑声还在神殿回荡,那支写到快要没水的黑色中性笔,忽而自动飞出米洛左边的衣袋,笔尖生长出吸血鬼的獠牙,悬在半空中。米洛脖颈上那枚白银轮盘滴答滴答地开始融化,轮盘表面的罗马刻度在扭曲中重新排列成怀表的弧度,时针与分针挣脱机芯,于半空化作两只通体晶莹的蜉蝣,在短暂的相遇后破碎成粉末。

米洛趁机握住那支中性笔,将笔尖狠狠插入白银轮盘的齿轮中。时间在笔尖与齿轮接触的须臾间,液化成无数碎片向四方迸射,带着强劲的能量砸向神殿粗壮的科林斯石柱。石柱受到剧烈冲击,不堪重负,眼看整个神殿就要坍塌。米洛望见满天时间碎片里,有无数个自己在不同的地点以不同的姿态写作,而她已经分不清楚究竟哪个才是真实的自己。

“快走!”小西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手腕上的那串夜光螺手链扔向米洛。

“小西,那你呢?我们一起走吧,一起离开这里!”手链咻地一下变成一枚硕大的夜光螺,将米洛罩在里面,隔绝了外面的纷扰和混乱。

“我注定是逃不掉的……我不想再骗你了,我会永远存在于你的笔下……”小西异化的脸上挂着最后一抹微笑,她变得愈发透明,带着浓浓的油墨味,直至彻底消失。

最后一根石柱倒下,整座海底神殿已化作一团久久不散的尘烟。地板上稿件里的文字生出虬结的根须,将整座神殿的废墟编织成一张泛黄的羊皮纸。缪斯女神早已不见踪迹,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就像从未出现过一样。


米洛保存好刚写完的终章,关闭电脑,抬头一看窗外,天已亮了。

桌子上那面梳妆镜被晨光蒙上一层柔纱,映出米洛憔悴的面容。眼袋是未完成的写作计划,白发是废弃的修辞手法,皱纹是参阅过的笔记折角。电脑旁有一张手绘的小渔村地图,是米洛凭借童年记忆画的,也许不是那么精确,起码大概方位是对的。米洛伸出右手食指,轻轻触摸盒子里那枚白银轮盘吊坠,轮盘上的浮雕纹路掠过第二节指节处的伤疤,那团遥远的火光从多年前一直燃烧到现在。

米洛对着镜子戴好白银轮盘吊坠后,又打开抽屉,取出一串夜光螺手链,佩戴在左手腕上。贝壳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跌落在桌子的木纹上,碎成一堆泛着海洋质感的文字。那些文字径自排列组合成一句话,似乎是小西的温馨提示:“在每个梦被揉碎的时刻,缪斯女神会再一次抛洒饵料。请记得将信念拧成灯芯,以孤独铸造灯架,把岁月熬成灯油,用退稿信燃作星火,那才是作家在暗夜里自旋成光的长明灯,它将慈悲地照亮荒原上每寸未被丈量的跫音。”



写作焦虑、生存吊诡与艺术想象

——关于李木一的两个短篇小说

文  /王春林


我们注意到,关于小说创作,前不久离开人世的秘鲁作家巴尔加斯·略萨生前发表过一种深刻的洞见:“小说是写出来的,不是靠生活生出来的;小说是用语言造出来的,不是用具体的经验制成的。事件转化为语言的时候要经历一番深刻变动。”虽然不能轻易否认小说创作与现实生活之间的复杂关联,但从根本而言,与其说包括小说在内的文学来源于生活,莫如说是来源于写作主体对现实生活的一种理解与想象。从这个角度来看,一个写作者,是否拥有非同寻常的艺术想象力,自然也是决定其作品思想艺术品质的一个重要元素。近日有机会接触年轻写作者李木一的两个短篇小说,最深刻的一种印象,就是她艺术想象力的相对突出。

首先是这篇带有自我职业指涉性质、书写表现某种写作焦虑的《缪斯女神》。缪斯女神,出自神奇瑰丽的古希腊神话之中,一般被认为是主司艺术与科学的九位古老文艺女神的总称。在很多作家的心目中,只有获得了缪斯女神的青睐或加持,自己的文学创作才能够取得期待中的思想艺术成功。在李木一的《缪斯女神》中,成为作家想象资源的,正是古希腊神话中关于缪斯女神的传说。只不过,在小说文本中,被人格化之后的缪斯女神由九位变成了形象模糊朦胧的一位。且看李木一的相关描写:“当王座上的高大背影转过身来,米洛的视网膜当即被灼出两行血泪。缪斯女神的面容被无尽的黑暗浸染,没有任何五官,黑洞般有无数维度在暗物质中坍缩,正以光速吞噬所有试图逃走的粒子。”紧接着,便是来自缪斯女神的一番言辞,“‘让我们来做个交易吧。用你的心脏换一个永恒的意象,或者用脑前额叶换三个神来之笔,抑或是……’缪斯女神的声音空灵得像来自天界,她猛地掀开头皮,颅骨内竟是波光粼粼的灵感之海,‘现在就跳进来吧,成为我的第153762804个神经元。’”意象,是诗歌写作中的一个必然要素。很多优秀的诗歌作品之所以能够获得广泛好评,正是诗人成功打造出了相关意象的缘故。唯其如此,缪斯女神才会强调可以用“你的心脏换一个永恒的意象”。“神来之笔”对很多写作者来说,都是梦寐以求的奇迹。多少人写了一辈子,也未必能遇得到一次“神来之笔”。缪斯女神之所以要提出“用脑前额叶换三个神来之笔”的建议,根本原因正在于此。虽然是看似无稽的想象,但小说中几乎所有的想象全都围绕主人公米洛所心仪的文学创作而展开,却是不容否认的文本事实。

某种意义上,《缪斯女神》乃是米洛这位虔诚的写作者在一个苦思冥想而不得的深夜里带有突出虚幻色彩的一次文学之旅。仅是“米洛正盯着今年收到的第二十三封退稿信出神”这一句话,所凸显出的,便是米洛文学道路上虽苦苦追寻但却不得的那种凄苦悲凉状况。但也正是在米洛不无失望地回想起多年前的一个冬夜自己如何将第一部长篇小说《无相国》的手稿付之一炬情形的时候,一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一支看上去普普通通的黑色中性笔,竟然“从镜子里的另一端唰地一下穿刺出来”。自己明明早就采用电脑写作,很多年都不再使用中性笔这样的写作工具,“怎么会平白无故地冒出一支中性笔来”?没想到,随之而来的,竟然又是一个陌生的声音:“一个陌生的声音骤然响起,音色缥缈清冷,仿佛千年不化的寒冰:‘困惑吗?世间的困惑不在于没有答案,而在于没有问题。时间偶尔也会出现失误和意外,并因此迸裂,在某个房间里留下永恒的片段。’”只要联系后文,我们即不难断定,这一陌生声音的发出者,不是别人,应该就是缪斯女神。否则,这声音也不会自信地表示:“你一直在找我。”这里的一个基本前提是,“米洛渴望‘作家’这个头衔已经很久了”,“都说作家穷其一生在追寻缪斯女神,米洛当然也不例外”。

就这样,在米洛小说《复制者》中的人物小西(“米洛终于想起来了,少女是很多年前她笔下的一个小说人物。她激动地冲少女呼喊:‘小西,你是小西!你怎么从我的小说里走出来了?’”)的引领下(请注意,作品的如此一种设定,很容易让我们联想到但丁《神曲》中维吉尔对但丁的引领),米洛在幻觉状态中开始一段神奇无比的文学之旅。在前往缪斯女神栖居的灵感之海的过程中,小西引领这曾经创造过自己的主人米洛,先是通过了一条专属于自己的、洞壁上都是“一些久远字迹和符号”的思维甬道。正是在思维甬道里,米洛发现了寄生在手掌上的那些其实出自自己笔端的文字:“米洛低头凝视自己的手掌,皮肤下涌动着液态的文字。那些方块字像被困在琥珀里的远古昆虫,在毛细血管间无序游走,不时撞击表皮形成凸起的墨色肿块。她越看越熟悉,这些文字并非外来入侵者,每个笔画都带着她青春期的潦草笔迹。”穿越思维甬道后,紧接着进入的便是倒生林世界。与充斥着各种文字的思维甬道有所不同,倒生林里遍布的,居然是“被作家们遗弃的灵感胚胎”滋养着的各种标点符号:“逗号形状的藤蔓缠绕着分号结构的乔木,句号状的菌类在引号形的落叶堆中膨胀收缩。空气里飘荡着一对对括号,组成了一朵朵略显抽象的云彩。”不仅如此,出现在这一部分里的诸多段落,全都与文学创作紧密相关。其中,既有对创作过程中诸种自我形象的发现:“有咬着黑色中性笔在周记本上写作的少女,有疯狂砸键盘和鼠标的暴怒怨妇,有对着镜子练习签名幻想有一天会派上用场的妄想者,有深夜失落地盯着电脑屏幕发呆的迷惘者……”也有对已然处于消失状态的不同作家的发现:“有的被自己的隐喻反噬,身体长出乌鸦的黑羽;有的被困在意识流漩涡里,五官如融化的蜡像向下流淌;还有的正取下一根肋骨作笔,蘸着骨髓写字,每写一个字就会撕下一块连着筋的皮肤。”以上两方面之外,还有关于文体的想象书写:“米洛看见一个书名号正在分裂增殖,每个分身拥抱着不同文学体裁的棺椁。诗歌的棺木镶满意象的水晶,散文的灵柩缠绕着故乡的锁链,小说的骨灰盒里传出对白的回响……”九九归一,贯穿于小说文本中的一个核心命题,正是文学创作。作家所有的艺术想象,全都围绕文学创作而生成。

穿越了倒生林后,米洛终于抵达了目的地,也即缪斯女神栖居于此的灵感之海。在目击了形象模糊不清的缪斯女神之后,出现了一位智慧老人。正是借助于智慧老人之后,李木一道出了文学创作与缪斯女神的真谛:“创作是永不停歇的自我献祭。所谓灵感,不过是结痂的伤口里开出的花。所有的捷径都是向后的歪路,唯有踩着自己的骸骨方能前行。真正的缪斯女神,不过是千万次推翻重写时,钢笔与纸张摩擦产生的疼痛火花。记住,真正的缪斯女神住在这里。”与此紧密相关的另一段叙事话语,则是结尾处米洛的一种创作顿悟:“在每个梦被揉碎的时刻,缪斯女神会再一次抛洒饵料。请记得将信念拧成灯芯,以孤独铸造灯架,把岁月熬成灯油,用退稿信燃作星火,那才是作家在暗夜里自旋成光的长明灯,它将慈悲地照亮荒原上每寸未被丈量的跫音。”

然后,是那篇带有一点轻科幻色彩、旨在聚焦生存吊诡的《磁暴将至》。小说讲述的,是一个依照日常生活逻辑根本不可能的情感冲突故事。在这篇采用了第一人称叙述方式的短篇小说里,主人公分别是身为男性的“我”,和被“我”称为“你”的妻子。某一天下午的傍晚时分,下班后的“我”在小区里的地下停车场突然有了意外发现:“你戴着一顶黑色渔夫帽,坐在一辆哑灰色帕拉梅拉的副驾驶位,和驾驶座上的那个男人忘情拥吻,仿如一对久别重逢的恋人,踏过时间和距离的河。”目睹妻子和别人偷情,自然会令“我”一时间怒火中烧:“这一切来得过于突然,以至于我来不及构建任何心理防线去缓冲。”想不到的是,由于生性懦弱,原本应该直接冲上去做出反击的“我”的现实表现,竟然是默然退缩:“可天生的懦弱似乎是一道从天而降的符纸,我的整个身体被原地封印,无法向前也无法后退。”但事情肯定不会就这么轻易了结。依照“我”后来在警察局的描述,当天晚上回到家里,“我”和妻子不仅发生了激烈争吵,而且情急之下,“我”竟然勒死了妻子:“我忘了是谁先动的手,混乱中她举起一个玻璃花瓶砸我的头,血流了一地,我顺手扯下花瓶上缠绕的麻绳,勒住她的脖子,直到她不再动弹为止。”用麻绳勒死妻子后,由于自己实在没有勇气自杀,所以“我”便跑到警察局来自首:“我本想自杀来着,可实在没有这个勇气,所以现在来自首,请法律判处我死刑!我不要她一个人在另一个世界寂寞独行……”聆听了“我”的讲述之后,接案警察的第一反应,就是迅速派遣工作人员前去作案现场调查了解相关情况。与此同时,来自办案警察的各种询问,给“我”带来的是一种巨大的压迫感:“将我身上的衣服碾压得粉碎,我一丝不挂地站在两个陌生的警察面前,用一把柳叶刀剖开肚皮,把肠肠肚肚拎出来,逐一展示给他们看。”

没想到的是,就在“我”渴盼着法庭可以直接判处自己死刑的时候,一桩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口口声声已经被“我”勒死了的妻子,居然活灵活现地出现在警察局,出现在“我”面前:“审讯室的门猝然打开,中年警察带着一个女人走了进来。那个女人留着一头染成黑茶色的长发,那个人不是别人,竟然是你!”怎么会是这样呢?“我”无论如何都无法相信:“毕竟昨天晚上是我亲手结束了你的生命,我明明再也摸不到你的脉搏和鼻息,怎么可能你现在又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面对如此一种意料之外的情形,“我”一时间的表现便是手足无措之后的慌不择言:“警官,你听我说,这个人她不是我妻子!我的妻子被我勒死了,她不是我的妻子,她是假的!”明明是自己的妻子,却矢口否认,连办案警察也难以接受。在确证“我”没有吸毒的情况下,警察给出的建议是:“尽快带你丈夫去看看心理医生吧,可能他各方面压力有点大,精神状况不太稳定。”

没想到,被妻子从警察局带回家之后,他们夫妻俩围绕“偷情”的场景再一次陷入了尖锐激烈的争执之中。激烈冲突的结果,是“我”激愤情形下的再度出手勒“你”:“再多的语言在此刻都显得多余,怒火中烧的我彻底失去了所谓的理智,顺手扯下花瓶上掉落的麻绳,拉伸绳子后,用尽全身力气勒住你的脖子,直到你不再动弹为止。”需要特别注意的是,这一次不仅没有闹到警察局去,而且“我”很快就意识到这一切其实都发生在自己的梦境之中:“我在四溢的惶惑中醒来,发现自己正躺在原木色地板上,电视柜上的数字挂钟显示现在是19点03分。而你就睡在我身旁,咽喉部位有一道深紫色痕迹,宛若戴上了一条杂质很重的舒俱来短颈链。”关键问题是,虽然发生在梦境中,现实的情况却是妻子的难以被唤醒。如此一种情形下,“我”所能作出的选择,还是到警察局去自首,尽管“我甚至思索着,如果我现在去到警察局自首,你会不会再一次回来”?事情的吊诡之处在于,就在“我”最终下定决心开车再度前往警察局自首的时候,在地下车库里,曾经的一幕,再一次出现在“我”面前:“熟悉的一幕又出现了,你头戴一顶黑色渔夫帽,在一辆哑灰色帕拉梅拉的副驾驶座椅上坐着,车窗没有关,和驾驶座上那个穿着博柏利经典格纹棉质衬衫的男人深情拥吻着。我短暂地愣住了,低头看了一眼手表上的时间,正好是下午七点半。”好在这一次,“我”不仅没有选择退缩,反而是大打出手。就在“我”大打出手后,吊诡的情形再次出现,却原来,“你”根本不是“你”,而“我”也根本不是“我”:“我不相信世界上有这么巧合的事,你说我遇到一个和你长得极其相似但发型不同的人也就算了,可我偏偏还同时遇到了一个和我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这究竟是什么情况?太多巧合不是意外,就是必然。”从因果逻辑的角度来说,正是这样的情形使“我”陷入了某种深度的自我怀疑之中:“究竟是我有问题,还是这个世界有问题。眼前的景象如同一面巨大而无形的镜子,我惶惑不安地站在镜子旁,不清楚自己到底身处镜子外,还是在镜子中。”

但也就在这个时候,小说开头处曾经出现过的磁场与极光情形再度出现。正是对磁场与极光现象的目睹,促使“我”将一系列吊诡现象与磁场的特殊功能联系在了一起:“究竟是不是地磁暴产生的巨大能量使得地球磁场快速变化,从而导致不同的时空发生重叠现象呢?”然而,在承认这一系列吊诡现象与磁场有关的前提下,另外一个不容忽视的问题却是,从精神分析学的角度来看,“我”的先后两次对妻子的错认行为背后,潜藏着的恐怕是不自信前提下对妻子的深度怀疑。

由以上两个短篇小说,我们就不难看出,年轻写作者李木一的确有一种难能可贵的艺术想象力。只要假以时日,在未来的时间里,她或许会奉献给文坛更具优秀品质的文学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