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光绪九年的一个夏日,四川东乡县一位新县令上任。县署众官吏早早聚集在西门城外,身着官服,仪态整肃,列队恭候。然而,烈日下的等待是漫长的,不少人额上汗珠如雨,终因难耐酷热,躲入城门洞内避暑。面上虽强作镇定,心中却难掩焦躁。这位迟迟未至的县令,姓张名继,字少斋,陇西人氏,因诗文才情卓绝,素有“陇上才子”之誉。然而,才子的行事作风,显然与寻常官场迥异。
自北京启程赴任,张继一路流连山川古迹,吟诗作赋,硬是将千里官途走成了潇洒游历。从绥定府至东乡县城,短短九十里路,他亦因途中风景诱人,迟了近一个时辰才抵达,令迎接队伍在烈日下饱受炙烤。
当先行衙役气喘吁吁地传来消息,张继即将入城,迎候队伍重新聚集,鞭炮齐鸣,鼓锣声亦随即响起。张继缓缓下马,脸上挂着从容的微笑,似乎未觉有何失礼。他与县府官员寒暄行礼后,步入早已备好的官轿。迎接队伍浩浩荡荡,鸣锣开道,沿着烈日下空无一人的街道,向县衙进发。
县衙正门恢宏庄重,门后的甬道两旁大树成荫,绿意葱茏,微风吹过,让人顿觉暑气全消。张继在县丞和主簿的陪同下,依次走过仪门、穿过大堂二堂,最终来到花厅院落。院中厨子、仆人、使女、轿夫、马夫早已列队相迎,恭敬行礼。
然而,最吸引张继目光的却是花厅旁月门后那片小小的园林。朱栏回廊、水池假山、斑竹石路,布局十分精巧,宛若一幅静谧的山水画。张继心中微微一动,忍不住暗自赞叹:偏远之地,竟有如此雅趣!
张继的东乡岁月,就此拉开序幕。
上任一个多月后,他已对东乡县有了初步了解。县城坐落在群山环抱之中,三面环水,古老而静谧。北、东两条大河在县城东边交汇成蒲河,沿城南蜿蜒西流。城墙以整齐石条砌成,坚固异常;城内青石板街道纵横,主街店铺林立,居民多居瓦房。全县不足十万人,以农户居多,民风朴实重义,却因性情好强,刑案时有发生。
尽管上任时间尚短,张继已开堂审理了七八起案件,凭借深厚的刑名功底,断案果断高效,颇得百姓信任。他对这片土地渐生好感,迅速熟悉了县内文书、档案、仓储、粮马及赋税状况,同时理顺了与僚属的关系。
初秋的一个下午,张继处理完公事,带着书童首次走出西门郊游。他们沿蜿蜒小径缓行,阳光透过树叶洒下斑驳光影,微风中夹杂着花草的清香,令人心旷神怡。群山连绵,景致清幽。
不知不觉间,两人来到一处幽美之地。山脚下清溪潺潺,溪边妇人洗衣,对岸林间露出一座寺庙的飞檐。张继询问妇人得知,此地名叫百节溪,对岸的寺庙是西来寺。溪上几排石墩连通两岸,张继踏着石墩过溪,前往探访西来寺。
寺院破败,山门似一座石牌坊,横楣上刻行书“西来寺”三字。张继见院内仅一老僧扫着地上落叶,兴致顿减,转而登上寺旁小山坡。坡上视野豁然开朗,百节溪蜿蜒如带,山水相映,稻田与村落错落其间,西来寺的屋顶在夕阳下泛着微光。
张继环顾四周,心中顿生感慨:“如此好山好水,不可无诗相伴。”正欲赋诗,忽有一念闪过——何不在此建一座诗楼,祭奠历代诗人,弘扬诗教?如此既可成就一番政绩,又能满足个人夙愿。他越想越觉此事可行,不由踌躇满志,随即招呼书童下山,急匆匆返回县署,开始筹划此事。
次日清晨,张继召集县衙僚属于二堂议事。待汪县丞、刘主簿、王教谕、郑典史、钱训导、李把总等人到齐,他神采飞扬地讲述了昨日郊游的见闻,对百节溪和西来寺的风光赞不绝口,随即提出在西来寺旁修建一座诗楼,用以供奉历代诗人。他强调,这样才能不负如此佳景。
汪县丞听了,有些疑惑地说道:“好便是好,只是未曾听说过东乡历代有何了不起的诗人。”
刘主簿接话:“大人指的该是天下诗人,而非仅限东乡吧?”说罢,望向张继以求确认。
张继点头:“正是。”
主簿精神一振,继续说道:“然天下之大,不止于中华。近日听闻泰西诸国,如英吉利、弗兰西,亦有诗人辈出。不知大人所指是否专为供奉我华夏历代诗人?”
“没错,正是供奉华夏历代诗人。”张继再次确认。
刘主簿环视众人,满意地住了嘴,端起桌上的茶碗。
这时,郑典史忍不住道:“大人有此设想,自是高妙。不过愚以为,建诗楼供奉诗人,与我东乡百姓有何干系?不若建庙宇供奉圣人或神佛,更能祛病消灾,庇佑一方。”
王教谕是诗词爱好者,一听建诗楼便欣喜万分,急忙说道:“典史此言差矣。诗人跨越三教,诗歌写得好者亦可成圣、成仙、成佛。建诗楼便如建庙宇,并无不同。”
郑典史不悦地斜眼看他:“此话未免太过牵强。”
王教谕笑道:“杜工部是诗圣,李太白是诗仙,王摩诘是诗佛,建诗楼岂不是等同于一并供奉了三教神灵?岂不妙哉!”
众人闻言哄堂大笑,郑典史却冷着脸不语。他知道王教谕是在调侃,却一时找不出反驳的话,只得端起茶碗,掩饰心中的不快。
刘主簿取来县署的库银账册,翻阅了一阵之后说道:“修诗楼用意虽美,但县库余银只有一千二百两,其中五百两预留修缮县监牢,四百两用作生员赴乡试的补助,剩下三百两,恐怕远远不够。”
“监牢的修缮没那么急迫。都是些月黑杀人、风高放火的恶棍,头上有屋顶遮风避雨已是造化,难不成还想把监牢当住家,舒舒服服过日子?”王教谕大声说道,同时把手往桌子上重重一拍。旁边的钱训导正伸手去端桌子上的茶碗,吓了一大跳,赶紧把手缩了回去。
郑典史听王教谕这么说,有些急了。连忙说道:“监牢的维修是拖不得的。监狱土墙太薄,今年开年以来,已经有一半的犯人打洞逃跑了,若再不维修,就要跑光了。这事府衙是知道的,已多次责令我们将土墙改建为砖墙。”
众人一时争执不下,张继见状,沉思片刻后说道:“诸位不必为此烦恼,建诗楼是我的个人想法,不该动用公款。这笔费用,我自掏腰包。”
此言一出,众人顿时安静。王教谕见知县如此慷慨,颇为感动,朗声道:“诗楼惠及全县读书人,怎能让大人独自承担?我提议成立诗社,以诗楼为活动场所。凡愿入社者,皆需捐银助建。”
这一提议立刻得到响应,众人纷纷附和。张继当即表示捐出一百两,并拜托钱训导记录捐款。王教谕一时激动,也认捐五十两。汪县丞、刘主簿和钱训导各捐二十两,郑典史碍于面子认捐十五两,而李把总推说要为女儿准备嫁妆,只捐了五两意思意思。
接下来的几天,钱训导在士绅中募捐,竟然意外顺利。许多士绅对诗社兴致勃勃,自觉捐款建楼,加入诗社是身份的象征。不少人平时写诗无处展示,闻听诗社可聚会赏诗,皆感振奋,遂慷慨解囊。短短几周,便募得两千多两银子。
然而,也有土财主想捐银入社,钱训导本想接收,却遭士绅反对。他们认为布衣平民与士绅同席吟诗,有辱斯文,钱训导最终只得作罢。
有了充足的银两,修建诗楼迅速提上日程。张继亲自与钱训导勘察地形,选定西来寺右侧山坡为楼址,并委托钱训导全权负责施工。工匠、材料一应备齐,择日动工。此后,张继常派人询问进度,偶尔亲自前往现场视察,对诗楼充满期待。
二
对于修诗楼、组诗社一事,张继内心颇多盘算。他清楚,这能成为一项显而易见的政绩。虽然这类举措对普通百姓的衣食住行帮助不大,但却能对地方士绅群体产生深远影响。士绅虽只占社会一部分,却是四民之首,不仅掌握地方舆论导向,还是百姓心中最具威信的意见领袖。要想在县内树立一位有远见、有文化、有德行的贤官形象,赢得士绅的支持无疑是关键。士绅的支持不仅能为他积累名声,还能通过他们的影响力间接稳固基层社会秩序。这不仅对他的仕途百利而无一害,还能以诗词为载体,潜移默化地整顿地方风俗,提升百姓精神境界。因此,他对修诗楼、组诗社格外上心。
一天下午,张继带着王教谕和书童来到施工现场。烈日炎炎,工匠们正挥汗如雨地忙碌。工地旁搭着一顶临时遮阳棚,里面摆放着一张方桌和几条长凳,钱训导正坐在长凳上,一边摇扇子,一边喝茶,满头大汗。
见三人到来,钱训导连忙起身相迎,热情招呼他们进棚歇脚,问是否需要喝点茶。三人在烈日下走了五里路,早已口渴,欣然接受。钱训导舀了几碗老鹰茶递上,三人坐下边喝茶边聊起施工进度。
喝茶间,钱训导忽然说道:“昨天下午,施工时挖出了一块大石碑,足有一丈多高,四五尺宽。”
张继素来喜爱金石碑刻,闻言立刻来了兴趣,问道:“上面可有文字?”
“有,但大多被泥土覆盖,字迹模糊。不过石碑上方‘西来寺’三个大字倒是清晰可见。”
“石碑现在何处?”王教谕问。
“工人们嫌它碍事,卑职判断与西来寺有关,就让他们运到寺里去了。如果两位大人感兴趣,我们可以立即前去观看。”钱训导回答。
钱训导带着张继、王教谕和书童来到西来寺山门前。张继正准备让书童通报,便见寺院知客僧匆匆迎了出来。原来,有僧人远远看到几位官绅模样的人靠近寺门,已先一步通知了他。
知客僧约三十岁出头,身着整洁的僧袍,圆脸微胖,满脸笑容,宛如罗汉般慈祥。他合掌说道:“大驾光临,真是小寺之幸。早晨喜鹊叫个不停,原来是预示几位贵客到来。”
“你认得我们?”张继问。
“钱训导来过敝寺,自然认得。”知客僧笑道,“这两位施主虽然面生,却掩不住贵人之气。刚才小僧正在禅房打坐,就感到贵气临近,恰好寺僧来报,便赶忙出来迎接。请几位施主入内歇息,小寺虽简陋,亦有清茶相待。”
钱训导介绍道:“这位是新上任的张知县,这位是县学的王教谕。王教谕与贵寺广慈方丈有过数面之缘。”
“久闻大名。”知客僧连忙合掌致意,“方丈常提起王檀越的佛学见解深刻,言谈举止皆具禅意。不期今日佛光高照,竟能亲见,不胜荣幸!更有幸拜见知县大人。”
几人随知客僧进入寺内客堂坐定,张继开口问:“早闻广慈方丈是得道高僧,他如今在寺中吗,可否引见?”
“不巧得很,方丈受太平县龙祠寺之邀讲经,翻年才归。他老人家最喜接待贵客,若今日在此,定会十分欢喜。”知客僧无限遗憾地双手合掌向张继致歉。
说话间,两名小沙弥走进来,一人托着茶盘,一人提着茶壶,为客人奉茶。这两人年纪尚小,听说有知县大人在座,忍不住偷眼打量,差点因分神将开水洒到客人手上。
“我们此次来访西来寺,”钱训导端起茶碗,拨开浮在茶面的叶子说道,“是为昨日发现的那块石碑。想必法师已知,本县成立诗社,计划依托贵寺建一座诗楼,一来供诗会之用,再则也给西来寺烧香拜佛的香客,以及春日踏青、秋日登高的县民有个歇脚观景的地方。昨日施工时挖出石碑,上有‘西来寺’三字,便遣人送至寺中。知县大人酷爱金石文字,得知后特来观赏考证。”
知客僧道:“昨日确收到石碑,现放在后院藏经楼旁,已清洗过。只是碑文因年代久远,多处模糊不清。小僧尝试辨认,无奈才疏学浅,只能依稀辨认几字。今有知县大人和诸位高才,定能解读其中奥义。请随我来。”
几人随僧来到后院,见石碑平放地上,表面已洗净,都围拢上去俯身观看。碑顶“西来寺”三字除“寺”字缺了下部外清晰可见,旁边还依稀辨认出“记”字。下方碑文多已模糊,勉强认出几十字:……祯十七年甲申,献党……攻……妇孺……僧百余……众披靡……率……贼大至……力竭……江……无一苟免……火数日……泣……感天……
最后的“丁酉,乡人立”略清晰些。张继推测“丁酉”为顺治十四年,碑文记载的应是崇祯十七年明末张献忠军队的事件。提及“妇孺”令人不解。张继问王教谕,献军是否曾到东乡。王教谕答道,确曾攻陷县城。
张继又问知客僧,西来寺何时建成。僧人答:“明万历年间,规模原比现在大,明末曾遭大火焚毁,山上还有遗迹。”
张继点头道:“如此看来,碑文中的‘火数日’,当指烧毁西来寺的大火。”
钱训导揉着腿说道:“县志或有记载。”
“国朝以来东乡编过县志吗?”张继问。
“嘉庆年间有编。”钱训导答,“县学有藏,下官懒惰,平时不常翻阅,下官明日取来。”
次日,钱训导带着《嘉庆东乡县志》来到张继住所,张继将他迎入书房。刚坐下,钱训导便开口道:“书带来了,记载甚是简略。献贼攻陷县城虽有提及,但语焉不详。至于西来寺,仅记建寺年份,并未提到明末受献贼攻击的事。”他说着翻开书,将祠庙部分的西来寺条目指给张继看。
张继接过一看,只见条目仅写:“西来寺,县西南五里,明万历四十三年建。”他失望地说道:“记载如此简单,献军如何攻城、西来寺如何遭焚,仍无从知晓。而这简短记录看来,西来寺虽有几百年历史,似乎并非大寺。”
钱训导点头道:“下官也有此疑虑,但想来嘉庆时才修志,若西来寺明末确实遭过兵燹,大概早已不复昔日规模。”
张继追问:“前朝档案可有留存?”
“听闻嘉庆初白莲教作乱时,主簿衙遭焚,前朝档案尽毁。”钱训导答。
张继疑道:“献军为何烧西来寺?城周围多宝寺、天龙寺皆未被毁,独西来寺受难,令人费解。”
钱训导无从回答,坦言自己来东乡不足两年,对旧事知之甚少。他建议道:“此事可请教邓举人。他为来鹿书院山长,对前朝掌故极为熟悉。”
“早闻邓举人德高望重,尚未得见。他家住何处?”张继问。
“西门外,他也是诗社成员,为建诗楼捐了资。他数次提起想见大人一面,若知大人欲见他,必感荣幸。不如我带他来拜见?”
张继摆手:“长者为先,我理应亲往拜访。但近期需下乡宣讲圣训,等空闲再去吧。”说完轻叹一声,知道自己内心深处,放不下对西来寺遭焚一事的好奇心,有一种未解的牵绊。
到了晚上,张继独坐书房,昏黄的灯光下,他将西来寺石碑唤起的关于张献忠攻打东乡县城及焚毁西来寺的历史思索与探究意愿,一一写入笔记。
三
张继忙完乡间宣讲后,托钱训导联系邓举人。一天中午,钱训导刚离开县城,便见邓举人骑着一匹瘦马迎面而来。钱训导上前寒暄,邓举人忙下马见礼。钱训导问他行踪,邓举人答曰刚从绥定府探友归来。
钱训导笑道:“先生数次提及想见新知县,正巧知县也想拜访先生,请教一些事情。”邓举人听了,把两手乱摆,“训导大人说笑了,老朽一腐儒,既不懂钱粮,也不懂刑名,哪有可教知县大人的。”钱训导道:“先生学识渊博,对本县历史熟稔,不必过谦。”随后提起诗楼工地发现石碑,引发知县对明末献军攻东乡及焚毁西来寺事件的探究。
邓举人承认对献军犯东乡历史略知一二,却不清楚西来寺被焚原因。钱训导希望他能尽力回忆,并请他选个方便时间与知县详谈。两人遂约定后天见。
当天傍晚,钱训导将消息转告张继。两天后,张继早起梳洗后换上官服,由书童与衙役引路,乘轿郑重前往邓举人家。
到邓举人家时,邓举人早在门前等候。邓举人看上去已有六十多岁,穿一件长衫,上身套一件背心,头发已经全白了,但脸色红润光洁,竟没有皱纹。张继下轿,和邓举人见礼后,就被迎入大门,引往邓先生的书房。
走进书房后,张继不忙落座,先环顾四周,见书架上堆满了书,便说邓举人真不愧是读书人,难怪学识渊博。又见书房墙上挂着两幅诗轴,左边的一首诗是:“芳塘半亩竹千缘,结得山房似钓船,碧影低遮窗四面,恍疑身在蔚蓝天。”
再看右边,也有一首:“最好风光向晓时,披衣早起露华滋,焚香扫地开帷坐,朗诵南华日上迟。”张继读过,赞叹道:“虽说先生平时书院教务繁忙,但看这诗意,却是世外高人的心境,中正平和,清爽脱俗。”邓举人听了微笑。
书房一边的墙上有个巨大的圆形窗户,从哪里可以看到外面是一个院子。张继走到窗边,向外眺望。只见这院子白墙围绕,甚是宽大,院子的中央有一方水池,水池里种着荷叶,养着各种颜色的鲤鱼。水池上架一座精致的石头小拱桥。石桥两边的护栏上刻着些青蛙和荷花的图案。靠门左边的墙角长着几棵梧桐树,树冠盖住了大半个院坝。时值秋季,树叶正在下落。水池边和石桥上散落着些落叶,池水里也漂浮着一些落叶。
张继被院子里的景致吸引,不觉看得呆了。邓举人以为知县见地上落叶没扫感到不悦,忙说:“失礼得很,今早才唤佣人打扫过院子,不期才一个多时辰,又落下一地树叶。”
张继道:“先生说哪里话,落叶正好,平添了秋色韵味。见地上落叶,不由得令我想起隋朝孔绍安咏落叶的诗句,‘早秋惊落叶,飘零似客心’。我来东乡上任,不觉已三月有余,难免有些触景生情。”
邓举人听了,才知道刚才会错了意,说道:“大人果然诗人心性,落叶历来最易惹人伤怀,为多情君子所爱,北宋李觏不也有‘一树摧残几片存,栏边为汝最伤神。’的诗句嘛。”
两人卖弄完学问,一起拊掌大笑,然后各自到椅子上坐定,用人给两人上茶。
张知县道:“今天来拜望先生,不为别的,实是有一事要向先生请教。”
“大人是要知道明末献贼犯东乡之情状吧?”
“先生何以知晓?”张继诧异道。
“钱训导已告诉老朽。”邓举人道,“不过老朽有些好奇,大人为何对此两百年前的事上心。”
张继微笑着说道:“本县深信,既为东乡县令,就当熟悉东乡的风土人情和过往荣辱。历史是一个地方的根与魂,了解它,不仅是为了知古鉴今,更是为了让当下的治理不脱离本地的文化与脉络。前次发现残碑,对其由来,竟全无所知。先生通古博今,对这些掌故必有真知灼见,还请不吝赐教。”
“大人如此说,老朽就明白了。”邓举人道,“大人对历史的尊重和对地方治理的深思熟虑,令老朽佩服。老朽不敢妄称有真知灼见,只是对献贼寇东乡那段史实略知一二。其实明末流寇荼毒东乡,始于崇祯六年,有流寇唤作‘格里眼’和‘蝎子块’者,从陕西翻越巴山犯太平、东乡两县。”
“这两个流寇的名号倒没听说过。”张继道。
“那也难怪。”邓举人理解地点头说道,“流寇几次分家,有名号的头目就有数十个,除了闯王高迎祥、闯将李自成、八大王张献忠等个主要的外,谁记得许多,加之不少头目都用诨名。”
“流寇诨名,最是下贱。”张继点头同意。
“第二年,即崇祯七年,摇黄流寇军又寇东乡。”邓举人继续说道。
“先生是说‘摇黄十三家’的摇天动和黄龙吧?”
“正是,摇黄两人死后,其部下分成了十三家。两人在世时还没有此划分。摇黄在寇川东时,在诸邑乱窜,攻城略地,杀人无数。”邓举人道。
“献贼军队侵东乡要晚得多吧?在献贼军来之前,骚扰川东的流寇一直是摇黄吗?”张继端起茶碗,问道。
“一直是摇黄,献贼军在差不多十年后的崇祯十七年才来到川东。”邓举人道,“献贼军队到来,摇黄溜进了大山,献贼军队离开后,又复出,为害川东前后近二十年,实在比献贼的破坏还大。故后人有云:‘川东死于献者十之二三,死于摇黄者,十之四五。’又云,‘闯献之恶大而速,摇黄之恶小而久。’”
“好!”张继忽然大声说。邓举人不知他何意,尴尬地住了嘴。
“抱歉,抱歉,我是说茶好。”张继把茶碗伸向邓举人的方向问道,“先生这是上好龙井茶吧?”
“大人果然是品茗高手。”邓举人点头说道,“这茶是去年夏天,一位在杭州做官的同年丁忧归乡路过东乡时赠予的。平时舍不得喝,只用来招待贵人。”
“难怪味道如此纯正,感激不尽。”张继连饮两口,以示真心。
“献贼何时到东乡?”张继转回正题。
“献贼本人未至东乡,”邓举人答道,“崇祯十七年,他率十万众由楚入蜀,破夔门、攻重庆,杀巡抚陈士奇,挥军川西。而东乡则是贼党刘文秀分兵攻下的。”
“原来是刘文秀攻陷东乡。”张继说道,“此人是献贼养子之一,虽不及其养父凶残,却精通兵法,能征善战。献贼败亡后,他又投效南明,与我朝抗衡多年。”
评价完刘文秀后,张继放下茶杯问道:“东乡县城三面环水,城墙高厚,坚固难攻,献军是如何破城的?”
“大人所言极是,刘贼文秀确能打仗。只是东乡县城坚固一事,大人或许不知。”邓举人说道,“东乡县城建于明成化十九年,最初只是土墙。正德年间加了些砖石,但也不过草草堆砌,墙高不过两丈。嘉庆元年白莲教匪攻破县城,毁了城墙。白莲教被剿后,知县徐成谟带领县民重修,大人见到的坚固城墙正是那时修建的。”
“原来如此。”张继点头,又问,“刘文秀攻东乡时,知县是谁?”
“当时的知县是赵德遴,江西松江人,天启年间举人。文秀率军至东乡,驻扎南门河对岸金榜山,遣人招降赵知县。赵德遴不从,固守县城两月。城破后,他抱官印投井而亡。”
“前些天过隍庙街,见街道转角处有一祠堂,上书‘赵公祠’。询跟班衙役,说是为祭祀前明赵知县祠堂,却又不知道为何事立祠。莫非就是这位殉难的赵知县的祠堂了?”张继问道。
“正是。”邓举人道,“这个赵公祠,建于康熙四十三年。当时的知县李士谕,在任上知悉了赵公事迹,颇为感动,申请于朝廷,准其进入文庙名宦祠,又封了他殉难的水井,在上面建了专门祭祀他的这座赵公祠。”
听了邓举人的话,张继表现得很动情,不住长叹,说道:“东乡前任知县中,有赵公这等人物,着实让人钦慕不已。想是因东乡水土厚重,人民朴实,才会天降这等忠勇义士为民献身。”
邓举人听了笑道:“大人倒不必过奖,东乡也有不成器的知县。宋代咸平年间,王均党羽寇东乡,吕姓县令弃印逃走,留下主簿朱保衡率民守城,城陷身亡。这事在《苏学士集》中有记载。”
张继听了有点尴尬,但还是礼貌地“哦”了一声,随后跟着笑了起来。
接着,张继又询问西来寺被焚和献军攻打县城是否有关系。邓举人表示关系肯定是有的,但具体细节他并不太清楚,只是听说西来寺藏匿了妇孺,而这些妇孺都是官绅家眷,或许这就是西来寺被烧的原因。
两人正说着,用人来报午餐已备,请二位入席。张继忙道:“与先生畅聊,竟忘时辰。叨扰已是冒昧,午饭就不敢打搅了。”邓举人笑道:“大人驾临,蓬荜生辉。寒舍虽简,仅有些山野蔬果,但请大人屈尊品尝。老朽已请侯拔贡与王幺公爷作陪,稍后便到。”张继见盛情难却,只得应允,“既蒙厚意,在下却之不恭,正好趁机请教侯王两位贤达。”
不多时,侯拔贡与王幺公爷赶到,与张继见礼寒暄后,众人一同前往饭厅。书房与饭厅间隔着一处雅致天井,石板铺地,墙角芭蕉树下立着一张石桌与四石凳,桌面刻象棋盘,但早已布满青苔,显然荒废许久。
饭厅中,四方桌摆满精致菜肴,象牙筷、陶瓷酒杯一应俱全。张继尝了一口酒,赞道:“好酒!”侯拔贡笑道:“大人有所不知,周围团转几个州县,就数东乡酒好,这东乡酒坊最好的一家,正是邓先生家的。”邓举人忙谦道:“穷乡村酿,不堪入口。大人若喜欢,待会儿送几坛聊表心意。”张继拱手致谢。
菜肴皆美味,张继尤爱酸辣子炒肉,几乎一人独享一盘。问起厨艺,邓举人笑称特请县城最好的厨子雷师傅掌勺,张继连声感谢邓举人款待周到。
随后,张继又把话题转到西来寺。他向王幺公爷和侯拔贡询问:“适才听邓举人提到,明末或因西来寺藏匿官绅妇孺,招来献贼攻击,二位先生对这段过往公案可也有过耳闻?”两人都表示虽听闻此事,但知之不详。王幺公爷说道:“大人若对此事感兴趣,何不问问赵公祠的赵庙祝?此人是明末殉难赵知县的后人,对那段往事颇为熟悉,兴许知道些内情。”
张继续听了很是惊讶,问道:“赵知县还留下了后人?”
邓举人答道:“刚才没来得及跟大人提起,赵知县在贼寇围城之时,自知无法幸免,将夫人和六岁儿子寄托于西来寺,贼破城后,赵全家惨遭殒命,唯独此儿幸免于难。康熙四十三年,朝廷感念赵家的忠义,虽是亡明官吏,仍准地方建赵公祠,以资纪念,又准设庙祝之职,由其后人接掌,每年发放十几辆银子,可世代承袭。从那时到如今,已有好几代人了。”
“赵家后代繁衍昌盛,其中也有人得过功名,做过官。但无论哪一代,都要有一人承袭赵公祠庙祝之位,算得是赵家家规。”侯拔贡补充道。
“从崇祯十七年算起,到康熙四十三年,足足有六十年了,想要找到赵家后人恐怕不是易事吧?”张继疑惑地问道。
“不,其实并不难。”侯拔贡说道,“赵知县儿子躲过了劫难,一直藏匿在离城三十多里的杨烈子村。后来他在那里结婚生子,后代就一直住那里。现在赵庙祝还经常去杨烈子村。”
几个人一边谈论着这件事,一边感叹着人生无常,唏嘘不已。
饭后,张继起身告辞,邓举人将两坛酒交给张知县的跟班,又对张继说,喝完后只管派人来取。
四
冬季来临,天气愈发寒冷。因岁末县衙事务繁多,张继很少外出。直到春暖花开、万物复苏时,他才想起王幺公爷提到的赵公祠庙祝,决定前往拜访。
选了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张继没有大张旗鼓,仅带书童同行。他们漫步街头,行走随意:人少处加快脚步,人多处放慢脚程,遇到卖艺或耍把式的,还会停下观赏一会儿。一路无人识得县太爷,张继倍感自在。
到赵公祠时,大门紧闭。张继让书童敲门,开门的是个拖着鼻涕的小孩。他抬头打量两人,说道:“烧香下午再来。”书童解释要见庙祝。小孩用袖子擦了鼻涕,要两人稍等,关门进屋。不久,又出来,吸了吸鼻涕,告知庙祝有请。
两人入内,穿过一个不大的庭院。院中一棵桃树正值花期,粉红的桃花在蓝天下显得格外鲜艳。庭院中央铺着一条石板小道,两侧各有一尺高的花坛,种满了各种植物,虽未开花,却绿意盎然。
左侧花坛旁立着一块石碑,刻有清代知县李士瑜撰写的《修建赵公祠记》。其记云:余自甲申岁承乏是邑,见城郭毁圮,人烟寥落,不胜咨嗟而太息。唯时父老咸告余曰:“流贼乱蜀时,各府州县多望风鼠窜,唯吾邑侯赵公,整练义旗,撄城固守,誓不与贼共戴天日,围攻两月,力屈城破,公犹手刃数贼,投身井中。”昔鼎革以来未邀询访,以表其事,迄今言及尤为哽咽,予喟然曰:“赵公伟烈,光炳千秋,惜经六十余年未及表扬,倘再缓其事,则公之忠烈无由伸,亦终归淹没而已矣。”爰为禀请上宪,奉恩准建专祠,入祀名宦。呜呼!公之伟绩令名由兹以彰,勒诸青史,彪炳千秋。
张继读后暗自点头:李知县修祠纪功,不仅为赵知县留名,也为自己留下了名声。穿过庭院,上台阶便是大殿,正中供奉赵公雕像,前有香案,几缕未燃尽的香烟袅袅升起。偏殿两侧整齐排列百余块牌位,刻着殉难官绅姓名。
正细看间,身后传来咳嗽声。张继转身,见一老者面容白皙,戴瓜皮帽,穿缎袍,儒雅整洁。他作揖问道:“敢问是赵庙祝?”老者道:“正是在下。”随即询问来意。书童忙道:“这是本县张知县。”庙祝闻言大惊,连连赔罪。张继笑道,此行为私访,有事请教。庙祝连声谦让,邀请至后院奉茶。
后院雅致,紫荆花落满地,小桌藤椅旁还放着一杯未饮尽的茶。庙祝唤苍头老仆搬椅添茶。张继见院中有小水池,墙上挂着沙包,问其用途,庙祝答为防火所用。张继点头称赞,又感叹祠堂百年历史,却发现殿柱并非老木,颇为好奇。
“大人慧眼。”庙祝笑道,“不瞒您说,嘉庆元年白莲教匪攻陷东乡城,赵公祠曾被毁。嘉庆十二年,和大人同姓的张师范知县组织官绅捐资重修。如今您见到的建筑,不过四十余年。”
老苍头搬来藤椅,泡好茶水,庙祝请张继入座。张继坐下后说道:“此次前来,一是给赵知县敬炷香,二是想请教明末献贼寇东乡的详情。听闻庙祝是赵知县后人,想必对那段历史知之甚多。”
“大人有疑问尽管提,在下定知无不言。”赵庙祝拱手答道,“先祖确有些传闻流传下来,外人多半难以得知。”
“看来我找对了人!”张继面露喜色。赵庙祝微微一笑,谦逊回礼。
“据说赵知县坚守东乡两月有余,其间献贼首领刘文秀试图招降,却遭严词拒绝,果真如此?”张继语带钦佩地问道。
“确有其事。”赵庙祝说道,“先祖在献军抵达东乡前数日便接到州府快报,得知贼军来势汹汹。东乡城墙低矮不坚,守城不易,需早作准备。不久,刘文秀派人送信,承诺只要开门投降,不抢商铺、不伤百姓,且允先祖继续任职。先祖当众撕毁信件。围城期间,刘文秀两次用箭射上招降书,皆被拒绝。”
“赵知县从一开始便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决心与城共存亡,令人钦佩!”张继由衷感叹道。
“确是如此。”赵庙祝沉声说道,眼中泛起一抹激昂的光,“当年献贼所到之处,所行皆为惨绝人寰之事,焚掠乡里、屠戮无辜,多少城池毁于顷刻,百姓流离失所。这些暴行早已传遍四川各地,整个东乡也笼罩在恐惧之中。我先祖赵知县闻讯后,未曾一刻犹豫,与献贼誓不两立。他说:‘东乡虽小,却是县民栖息之地;身为父母官,岂能弃城不顾?若贼至,宁与城共亡,决不苟全性命!’”
赵庙祝顿了顿,继续道:“不仅是我先祖,这城中的大小官绅也同仇敌忾,毅然投入守城之战。尤其令人敬佩的是县学的诸多生员,他们虽是书生,却以血肉之躯撑起东乡的希望。那时,许多生员家在乡下,本可回避战乱,但无人退缩。他们放下书卷,拿起刀剑,毅然登上城墙,与士兵一同御敌。平日里看似羸弱迂腐的读书人,在生死关头却展现出无比的气节与大义。”
他说到这里,目光更加坚定:“正是这些平凡之人,在危难中挺身而出,展现了东乡人的气概。虽然赵知县和城中官绅拼尽全力,最终未能守住县城,却守住了千秋景仰的气节与尊严。”
赵庙祝的激昂之情感染了张继,他黯然问道:“后来这些人全都战死了吗?偏殿里百余块牌位,想必是这些守城官绅的吧?”
“正是!他们全部战死,无一幸存!”庙祝悲愤地摊开双手。
“当时参与守城的总共有多少人?”张继追问。
“除了县把总手下的四百兵丁,还有从各隘口召回的讯塘兵四百人,团练五百余人,以及自愿参战的官绅和百姓,总共近一千五百多人。”赵庙祝沉声道,“而刘文秀率领的献军有一万多众。守城者明知寡不敌众,且无援可待,当时全省烽火遍地,各州府自顾不暇。在这种绝境下,他们仍拒绝招降,早已抱定必死之心。”
“据说,献贼军抵达东乡后,将主力驻扎在南门河对岸的金榜山,南门应是防守的重点。”张继目光微扬,若有所思,仿佛在脑海中推演着布防策略。
“没错,金榜山是刘文秀的大本营,驻扎了三千多主力,”赵庙祝答道,“其余兵力分驻城西的插旗山和北门河对岸的龚家明月坝。贼军主攻西门和南门。”
“北门为何没成为主攻方向?”张继问。
“北门地势险要,城墙依临河岸的绝壁而建,河道宽阔且岸边狭窄,献军难以渡河攻城。”赵庙祝解释,“驻北门河对岸的兵力主要是监视城内动静,防守军突围。”
“城墙既不高也不坚固,却能坚守两月,实在令人惊叹!”张继感慨。
“岂止不坚固?当时城墙多处坍塌,幸得赵知县领众修复,才勉强应战。”赵庙祝叹息,“但即便如此,仅靠这些残破城墙、环城的河流和一千多守城军民,仍难敌献军猛攻。关键在于,守军借助了一件威力非凡的武器,才得以坚持如此之久。”
“是什么武器?”张继急切问道,目光中满是好奇。
庙祝正欲作答,一朵紫荆花飘落进茶碗。他用手指弹了几下,才将花弄出,随后答道:“桐油!这武器就是桐油!东乡盛产桐油,满境皆是油桐树,各乡场遍布榨油作坊。每年秋季,商户们从乡间收购桐油,用木船运至县城,再销往下江。献军攻城前一年,正值桐子丰年,县城商户囤积了上千桶桐油,全存放在仓库中。赵知县将桐油集中至官仓,命兵丁搬至城墙,烧热备用。贼军攻城时,守军将滚烫的桐油泼向攀爬云梯的贼兵,又用火纸蘸桐油制成火球投掷,烧死无数贼军。贼军见状惊恐,闻‘桐油’即退,最终不敢再攻,仅围困城池,切断道路,意图耗尽粮食逼守军投降。”
“城中粮食应不足以支持太久吧?”张继问。
“确实如此,”庙祝叹道,“官仓原有存粮仅够千余人食用半月。攻城前,赵知县紧急从乡场调运了一批粮草,节约分配后勉强能支撑一个月。但即便如此,守军竟坚持了近两月,可见将士们多是忍饥作战。后来粮尽力竭,实在撑不住了。”
“可想而知,大军压境,又饿着肚子守城,日子自然艰难!”张继叹息道。
“还有水源问题。”赵庙祝补充道,“东乡靠河,本不缺水,但献军围城后,守军与城内百姓只能依赖寥寥几口水井,除非饮用与烹饪,洗漱几乎都省了。那时正是夏季,本可指靠雨水支撑,但第一个月碰巧干旱,一滴雨也没落,直到第二个月才连下几场暴雨。”
“那么,献军是如何攻入城中的?”张继问。
“围城两个月后,最先撑不住的是百姓。许多家庭粮食早已吃尽,农民无法进城,粮铺、菜市、肉铺早已关门,连做饭的柴火也买不到。守城一个月后,饿死的人越来越多。百姓意识到继续僵持下去只能饿死,又觉得献军和官府你死我活,未必会和百姓过不去,便开始吵闹要求开城门,求得一线生机。先祖赵知县仁厚,答应了百姓的请求,不料却弄出事来。”
赵庙祝正要继续,老苍头提着茶壶走了过来,打断了话头。张继有些不悦,见他走近,向他摆手示意。老苍头便只给庙祝的茶碗续了水。
老苍头刚一转身,张继迫不及待地问:“然后发生了什么事?”
“刘文秀见大批百姓涌出城门,立即命令士兵抓捕几人询问城内情况。”赵庙祝继续道,“百姓告诉他城内已断粮,饿死了许多人,赵知县放他们出来逃生。刘文秀听后,立刻命令士兵把百姓赶回城内,并杀死那些不愿回去的人。看到杀戮,其他百姓纷纷跑回城。守城的官兵见状,赶紧拉起吊桥,关上城门。可惜,在回城的百姓中,已经混进了献军的奸细。”
“这也难怪,混乱中很难分辨敌我。”张继理解地说道。
“确实如此。”赵庙祝叹道,“这些奸细趁夜摸到存放桐油的仓库,放起火来。桐油本来不易燃烧,但一旦着火,便难以扑灭。很快,仓库里的几千篓桐油烧尽,几条街的房屋也被烧毁,还烧了粮仓,把剩余的粮食烧光。守军见火烧没了粮食,心生恐慌,敌军趁机攻城。在奸细的协助下,城门很快被攻破。”
“赵知县当时在哪里?”张继问。
“火起时,他仍在县衙。当他看到官仓方向的火光冲天,意识到大事不妙,立刻赶去查看。刚出县衙大门,便收到小校报信,称贼军正在急攻城池,守军支撑不住了。他转身赶往城墙,却看到一大群兵丁慌乱逃跑,边跑边喊:‘城门已破,快逃!’几个亲卫劝他改换装束,装成平民趁乱逃出城。”
“贼军已进城,他们怎么可能出得了城门?”张继问。
“他们打算通过水巷子逃离,”赵庙祝解释道,“水巷子有个小门,通向外面的水码头,平时供茶馆挑水的挑夫使用。贼军不熟悉,未必会留意。先祖说,‘即使逃生,也不能让大印落入贼手’,于是他折回县衙取了大印,带着几个亲卫向水巷子赶去。刚到隍庙街口,他们遇到一队献军,立即展开激战。虽然寡不敌众,先祖仍手刃了几个贼兵,但很快亲卫全部被杀,先祖被捕,大印也被夺走。”
赵庙祝有些激动,停下来喝了口茶。张继见状,轻声安慰道:“别急,慢慢说。”
“贼军押着先祖,派人向刘文秀报告。”赵庙祝平复情绪后继续说道,“不久,刘文秀赶到,见到先祖后,模仿三国演义中的招降场面,立刻跑上前来,亲解其缚,又命人归还县印,还大骂军士无礼,称不该如此对待贵客。接着,他笑着对先祖说:‘这么说倒有些僭越,赵大人本是主人,我们才是客人,尽管这客不请强来,实属不速之客。’说完大笑,还说了一堆废话,但从头到尾都是自说自话,先祖始终未理会。
“刘文秀觉得没趣,便转入正题,假装诚恳地说,他佩服先祖的忠诚,但大明已亡,先祖不必为其殉葬。如果归顺献军,依旧能做东乡知县,并表示献军已攻占成都,很快会建立新朝,届时先祖会成为新朝元老,享更大荣华富贵。
“先祖听了,大骂刘文秀目无君父,毁社稷,乱纲常,残害生灵,虽然一时得志,终将遭天谴,他宁愿万死,也不愿附逆,在伪朝做伪官。骂着骂着,忽然抱着大印跳进了街旁的水井。
“刘文秀见状,呆了半晌,才向身边人叹道:‘这是个呆子,书读多了,不明事理。’离开之前,刘文秀又道,‘传令下去,捉到东乡其他官绅,不必劝降,一律砍了。’”
听到这里,张继深受感动,手微微颤抖,口中喃喃道:“可歌可泣,可歌可泣啊!”
过了好一会儿,两人都默然无语。老苍头上来为二人续了水,张继才再次开口:“听说西来寺被烧,和藏匿官绅家眷有关,这是怎么回事?”
“这事说来话长,”赵庙祝答道,“得从我先祖赵知县与当时西来寺方丈慧先的关系说起。不过,时已不早,大人不如先在寒舍用点便饭,饭后我们再详谈。”
“确实不早了。”张继抬头看了看太阳,“如此感人的故事,竟不觉时间流逝。下午还有公干,饭就不吃了,我先告辞,过些天再来向庙祝请教。”说罢,便起身告辞。
赵庙祝早先不知知县来访,没做准备,见张继要走,也就不挽留,只应允下次讲述西来寺因藏匿官绅家眷而被献军焚毁的故事。
两人回到大殿,张继在赵公塑像前烧香拜祭,随后又为大殿两侧的守城殉难官绅牌位烧香拜祭。赵庙祝让张继题字,张继写下“忠心灏气,如见如闻”几字。写毕,他唤来书童,向庙祝拱手告别而去。
......
注:本文为节选,
作者简介:宣言(本名于力),四川宣汉人。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历史学博士,曾任教于多所加拿大大学,2020年自温哥华兰加拉学院退休。长期从事历史教学与研究,退休后尝试用文学形式讲述人物命运和历史事件。《西来寺和百节溪》为其首次发表的小说作品。现居加拿大温哥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