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第一百零一次带着我的狗到“新新人类世界”旅游,我出生以及居住的地方则是“原始部落”。这两个区域的人们如果要到对方的领地串门,就必须提前申请和预约。昨天我才拿到三日游通行证。旅游人数限制,并不是每次申请都能通过,申请费用很高,有些人甚至一辈子没有经济能力,好不容易攒够了申请费用的人,排号的时候也会因预约人数满格最终拿不到通行证,而我每次申请都很顺利,算是这方面的幸运儿。

新新人类世界是机器人的世界(我们那儿的人就是这样看待),但不能当着他们的面直接这样说,直接说生活在这儿的他们是机器人,会招来不必要的麻烦。这里的人不会承认自己是升级型人类(也可以说是改良版人类或转基因人类),他们称自己为“优智生命体”。其实就是基础人类的又一个版本,各方面都进行了优化。如果不发生毁灭性意外,寿命方面,据说几乎可以永生。

在过去那些年月中,人类的进化逐渐出现两极分化,有的人愿意从内而外升级和改造到接近机器人,有的人只接受稍微调整。比如针对疾病之类轻微而安全的基因改造,适当让科学技术干预人体细胞,达到修复病灶并且超越自然寿命之外的理想寿命,所以原始部落的人,不出意外就可以活到二百多岁,最长寿可以活到三百零几岁。这些超越了基础人类寿命的数据其实已经证明了所谓的原始部落人群并不原始,跟真正的基础人类相比较,已然属于升级优化的初级版本。

不接受彻底进化成另一个版本的人类,是原始部落管理层对原始公民的基本要求,可以称之“为了保留基础人类的情感尊严而尽最后一分努力”。我们那儿的人普遍坚持只让大脑思维活着的人类不算真正的活着,思想和血肉之躯不可离分。

当然我也不是特别羡慕和我不同的人类,只不过,确实喜欢到新新人类世界走走看看。

今天阳光很好,当然啦,这儿可以随意控制光线,在这个地方只要你敢想象,就全部可以实现。入门的时候,工作人员给了我一个挂脖式小风扇,这是一个天气控制器。只要我摁一下左边的按钮说出需要的天气状况,头顶上空就会出现个人所需的天气和体感温度。我要它下雨,就会沐浴在雨中,要它天晴并且只要一点点阳光,就会沐浴在轻度温热并且已经进行了紫外线过滤、专门为女士准备的阳光中(这是能切换的,男士可以选择不过滤紫外线的阳光)。右边的按钮则是冬天专用控制器,主要控制雪量和风量以及天空的明暗度。

所以在大街上,有的人在下雨,有的人在下雪,有的人在阳光下,有的人在乌云下,各有各的天气和温度。这里实现了天气自由化。要说我羡慕什么,可能就羡慕这些生活方面的便利。

今天我准备去捕风岛逛一逛,只听它的名字就很吸引人了。当然,我去捕风岛也不纯粹是为了玩。有些事儿我必须守口如瓶。在这些地方轻易暴露情绪是不行的。

我的狗没有通过关卡,他们不让带进来。


只要穿越这片山林,再翻过一个小山丘就到了海边,捕风岛虽然在海的深水区,但还不是真正的深水区,它离海边不算很远,站在海滩边的小山丘上,可以看到它的一点点轮廓。初次到这儿的人,会以为自己见到了古人描述的海市蜃楼。我认为自己对他们的环境无比熟悉,来了这么多趟,捕风岛也不是第一次去,闭着眼都不该走错,可我走错了,迷路在一片完全搞不清是什么地方的地方。同样是一片山林,和通往捕风岛的那片山林完全不同。

由于我不是这里的原住民,提供给我的装备也不是高档货,很多东西的使用期限只有几个时辰,最长是一整个白天,我得在能量消耗完之前找到相关的地方进行设备更换或能源补充。一开始进门给我的那个天气控制器,这会儿已经没有电量,而我作为原始部落的人,没办法使用比方说他们这儿的人必用的脑接口技术跟这个小东西取得联络,以便补充能量。我现在只能处于他们这儿原始的天空下,而这里本来的天空可一点儿也不如我们那儿。这片从古时候延续下来的天幕已经没有多少人进行保护,升级人类的诞生不可避免地改变了原生的自然环境。他们曾进行过激烈争执,形成两种派别,一种新新派和一种怀旧派(听起来像两种糕点的名字),两种理念相互牵制与合作,形成和经营起一个基本完美的生活圈。两派人的态度非常明确,一些人表示必须使用和保护原始天空,一些人则觉得新新天气更适宜新版人类的存活,争执难以区分高下胜负,各有理由以及似乎不管人类怎样发展,对于天空的依赖和探秘在潜意识中还没有完全淡化,基本上达成一个集体共识:对上苍的尊敬可以区别这儿的新级人类是否还储存着基本的人性。这种旧版的天气质量,适宜于原始部落的人们在此生存。既然只当作背景使用,那么,在它不彻底坏掉或者有倾塌危险之前,是不会有人过于在乎的。在我眼里看到的这片天空此刻跟白内障似的,一点儿也不讨人喜欢,白天虽然是白天,但没有太阳,光线也是光线,但不像是太阳的光线,失去了天气控制器,就相当于失去一个熟悉的完整世界。这比迷路还令人感觉糟糕。然而想到这片天空遗留下来不易,又不得不保持几分珍惜。

天色逐渐惨淡下去,用一句玩笑来形容,那就是再过一会儿,这片白内障天空将变为黑内障,我必须寻求帮助。想到了我的朋友G先生。

G先生是我来这儿旅游第一天就认识的人,后来我们见过大约十次。要我主动找到他也是件麻烦事儿。迷路于此,配备给我的通信设备没有电量,我自己的通信产品也处于报废边缘,无法在这个地方使用,我们的东西过于落后,需要的网络信号是这儿早已淘汰不用的。

只能碰碰运气,从眼前的山林穿出去,但愿过了树林之后遇到援助,向他们求取通信设备给G先生发送信息。当然也许我既然走出了山林,也就不需要跟G先生联络。补充必备的能源后,我就可以重新踏上去捕风岛的路,不必要给朋友增添麻烦。

G先生没准儿在睡懒觉,他是少有的懒觉爱好者,是我见过的极少数懒惰的新新人类。他身上有些性格只在我们原始部落人群中才有。他们这儿的人不允许偷懒,管理层会要求他们之中比较优秀的人时刻奉献自己的精神智慧,进行很多烧脑的研究工作(这是他们这儿的机密,没有人知道他们都在烧什么脑),有各种各样的活儿等着忙碌。当然我目前要关心的可不是这些原住民的生活内容,而是我眼下该如何脱困。

我的迷路肯定跟他们最近更换了捕风岛路径有关。为了让原始部落来的游客体验各种刺激的旅途乐趣,他们有时候会故意不放出任何通知就改变道路,弄一片让你不太注意的差不多的树林,等你走到那儿,以为是之前熟悉的那条老路,实际并非如此。这些“经历”我以前跟原始部落的长辈们进行交流时得知,那时我还不太在意,我觉得我不可能那么疏忽大意,不至于发生这样的低级错误,我认为我是个相当心细的年轻人。只能说,聪明反被聪明误。

可实际上,迷路也不错,这正是原始部落人群愿意不厌其烦申请到这里游玩的原因,有人愿意死在各种险峻的挑战中,这可能也是我的潜意识梦想。我总不能来了无数次,一次也没有体验过迷路和探险。那些之前迷路了又成功脱困的原始部落人,回去之后得意扬扬,可惜的是,他们从来不讲述冒险的细节,如何遭遇麻烦和脱困,只表现出一种大难不死的快感,用他们的话说,人的一生中必须有一次磨难是差一分米就弄丢了自己的小命。不过,要是真的面临弄丢小命的时候,人的恐惧是与生俱来的,现在我的情况就是只想张着嘴巴呼喊救命。

有人迷路了再也没有回去,出现过很多次这种状况,人们也理解这种意外。丧命之后有两个选择,如果找到了尸体,比方说我的尸体,要么我的家属选择在新新人类世界克隆一个新的我领回家中,要么,把我的尸体带回去埋葬。如果没有找到尸体,情况也差不多,提供一些必要的东西克隆一个新的我,或拿走一张进入这个地界大门时、他们为我现场采集的我的照片作为纪念。我们申请旅游的时候已经签订了各种旅游风险告知书,其中就包含了如果迷路导致丧命的各种弥补方案。弥补方案几乎就是一份“后果自负”同意书,以及怎么也没有耐心看完的安全防范知识,好比古时候给小学生发放的预防溺水安全告知书。情况就是这样,如果要来这儿旅游,就必须做好遇险的准备甚至丧命的准备。

当然这些意外都是小概率,没有几个人会真正放在心上,甚至也许我们那儿的一部分人还觉得这样死掉挺不错,原始部落人群对于自然寿命的理解和看待跟新新人类世界是不同的,我们的一些人坚持认为碌碌无为地活三百岁的时间太长了,仿佛违背天理以及成了某种资源的占有者和浪费者。可这种习惯性地“活着”又无法改变,又是一种普遍现象,人们就这样活着,很渴望亲情却懒于养育后代,逐渐便形成某种机制,而且考虑到生态环境的容纳性,原始部落的大街上,很少见到有小孩子,必须有一个人死去,才能诞生一个婴儿。愿意生产这个孩子的某个家庭,如果有幸被抽取到了,就由这个家庭生育和抚养长大,如果幸运家庭属于经济困难户,那么,部落管理层还得往下适当拨款扶持,以便孩子将来的生活有所保障。用这样“抽奖”的方式,我们的原始部落始终保持着良性的生态平衡和人口平衡。

我也是抽奖产生的婴儿,今年二十六岁,按照现在的标准,应该属于花季少女时期。在他们面前我必须恭敬。我的一项成长“任务”就是将他们看作自己的至亲长辈,带去亲情的慰藉。如果我没有什么事情,就最好每天出门到大街上闲逛,让他们很多人看到街面上年轻幼小的面孔。

我不属于我自己。我是亲情的延续和新生命的象征。一片草原上必须看到几朵鲜嫩的小花朵,我就起着这样的作用。


越走越荒芜了,原先是一片很不错的茂盛森林,现在几乎看不到一棵树,要么出现一棵,也是被雷劈过的黑黢黢的长了几根同样黑黢黢的枝丫而一片叶子都没有的树。像被诅咒过的古老绝地,像某个女巫在这儿干了一场失败的法事,她的烂摊子摆得满地狼藉。

越走越恐惧,经过好几棵被雷火烧劈的树,我的两只脚现在是两只黑脚,白内障的天空也接近黑内障,从天空到我都是黑的,天空黑得像一只乌鸦,而我黑得像乌鸦嘴。

我刚开始发现迷路那会儿期待的玩命探险体验,那夸张得无法收藏的熊心豹子胆这会儿逐渐缩小到不如一只蚂蚁的小心脏。

捕风岛那个地方的风是黑色的——真是一句鬼话,从来没有人见过,去了多次我也没见过。但我还是相信了。我相信我就是他们说的那个与众不同可以见到黑色大风的人。我以为他们的技术已经到了某种程度,可以满足我特别过分的好奇心。

我必须找个地方住一晚,趁着还能勉强睁大眼睛看见一点点路的影子。

这儿不知道有没有山洞,如果这条路是被设定的探险之路,就应该会“埋放”几个山洞吧?起码要做到逼真和“万险之中含一线生机”,如果没有山洞,那就缺乏和违反了真实性和自然性包括道德性,没有一点生机,探险设置就等于纯粹的谋杀。

我被绊了一下。像是个装了什么东西的布袋子。

是一把袋子包着的弓,箭镞都给我准备妥当,镞、箭杆、羽毛,一应俱全,是拆散着放的,好像需要我把它组装一下?还有一把完好的电筒和望远镜。这些装备不是古时候才用的么?我瞬间明白了这条探险道路是怀旧派设置。一定是这个派别的杰作。他们想看游客落荒之后,沦为一个猎人。没想到这次闯入这条道路的是个年轻的我,要是他们事先知道,会不会阻拦呢?可能不会。他们更比我们原始部落的人还讲究随缘和随机性,轻易不打破游戏规则。凡是申请了旅游资格的人,都是符合能力范围内支配自己生命和财产利益的人,也就是说,如果这次我真的不幸死在探险途中,也顶多就是个年轻的死者,稍微同情一下我的性别和遭遇之后就和其他遇难者一样按章办事。

他们不知道的是,我现在跟父母的关系很一般,说不定我死了,也无法第一时间取得与我父母的联系。倒不是说我与父母有什么矛盾,死了也不给我收尸,而是我跟他们压根儿不住在一起。他们过他们的日子,我过我的。往常的生活中,我们一家人某些相处的细节好像的确有点问题,可能主要表现在我们对待彼此的耐心和热情上,不太相互关心,比较漠然和倦怠。

我的父母非常热爱自由,尤其当年他们“抽奖”生了我之后,更觉得丢失了自由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他们以为他们需要我,需要这样的所谓圆满生活,其实,他们应付不来,毕竟生养孩子这件事在这个时期不是生活必需,如果不是他们脑海里还幻想着体验抚养新生命的梦想和乐趣,就根本不会参与抽奖。只享受了几年亲情生活,逐渐因为部落里孩子们特别少,导致他们觉得这种所谓的天伦之乐是不是有点多余,每天我给他们制造各种麻烦,从现实内容到精神上的麻烦,以及如果我生病,就会引起群体关心,这才是最可怖和令他们难以忍受的,无端地受到许多人的指责和骚扰。有一大群人会轮番过来询问我生病的原因,言语或重或轻,充满了冒犯之意,按照那些人的说法和理解,我并非只是父母的孩子,我还担负着某种说不清的“职责”——一颗亲情的糖丸。这样一来,父母就更抽不开身了,必须友好地接待各路人马,这些糟心事儿远比我生病本身还令人崩溃。有几次他们干脆发怒,觉得自己的隐私完全被窥探,但人群堵满我们的院子,挤满了通往我家的道路,一大片目光把我照来照去,照到令我父母觉得我简直是个不能再要的脏孩子、不是新嫩的小生命、不如一块灶房里的洗碗布。我妈后来每次回忆起那些生病的麻烦事,就一脸悲哀。直到我满了二十岁以后,人们的过度关切才稍微撤退。满了二十岁以后,他们决定把我一个人留在老房子,搬出去隐居山林。他们让我好好学习独立过日子,如果真的遇到什么困难,就去某个山区某个房子里找他们帮忙。我都忘记是某个山区某个房子。我有六年时间没有见过父母,他们也没有回来,每隔一段时间接通一次视频电话,就用这种虚拟的团聚方式保持我们一家三口的亲情关系。

最近这半年,父母跟我视频的画面不再是现场直播,而是提前录制,有好几次的画面和前些次一模一样:说话,动作,眼神。

他们切断视频连线的时候,挂断的屏幕上总会跳出来一幅图片,正是新新人类世界里捕风岛的其中一个场景。

我这次并不是为了旅游选择捕风岛……当然,哎,其实也是为了旅游选择捕风岛。都不好意思承认,对父母的关心也许是我这次旅游顺带的关心。我可能只是对父母的事情有点儿好奇,很想搞清楚那个视频画面与他们到底有没有关系,是他们的苦肉计、恶作剧,还是真的遇到了麻烦。

由于我忘记了父母当时跟我说的居住地,便只能来捕风岛寻找线索。我跟原始部落的管理层递交过申请,希望告知父母的居住地,可我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原始部落的管理层没有这个权限,他们不会录入隐居者住址。如果我的父母当时明确申请了隐居信息加密保护,那么任何人也不能透露。他们还非常奇怪为什么我自己不记住父母的讯息,要跑去给他们添麻烦。在这些规定跟前,如果我还想借助自己年幼无知、是“原始部落新生命代表”这种幌子博取同情,那就太天真了,他们可一点儿也不会顾虑。相反,巴不得对我更严肃一点,甚至会怀疑我学习的东西是否偏离了某些价值观,正当的价值观和有用的知识,才是被看作真正的新生命的代言人。

所以我也搞不清,我来捕风岛是不是为了给部落管理层和那些爱管闲事的部落居民一个交代。我是否也来这儿表演我的孝道。有个瞬间我还在想象,要是我在捕风岛看到了父母的尸体,能不能做到当场哭出来,假设哭不出来,我会不会遭到许多人的嘲讽。我从出生那一天开始就不会掉眼泪,我们那儿的长辈说这是一种心理疾病(我的泪腺并没有问题)。

终于找到一个小山洞,也就够我勉强躺进去的一个小洞洞。从我的部落带来的一些露营装备总算用上了,疏忽大意,没有带充电储存设备,凭空走了一场黑路。要不是路上捡了一把弓箭和一只可以照明的电筒,这会儿都不晓得还在哪儿摸黑。

说起弓箭,到现在才有时间躺下来好奇:怎么会捡到弓箭?

风从山洞门口刮过。电筒能照到的范围照遍了,没有树木,连杂草都没有。我躺在一大片黑色的灰烬中。

听到水声,这当然不是真的,我在睡梦中。我在睡梦中都知道我睡着了。我看见自己侧躺在水田的田埂上,水田还闲着,一片清水,水中一条波浪打着响声朝我涌来,细长的,滚滚而来,是一条颜色像枯树皮那样的水蛇在波浪底下涌动,水浪就是它的开衫外衣那般,窜入另一边的水田后变成了一条鱼,又多了一条,又多了另一条,后来我伸手去捕捞,捞出三条鱼,两胖一瘦。


一觉醒来,看到周围黑得不像话的光秃秃的大地,昨晚留宿的所谓山洞跟周围的环境一比较,就像一只黑眼窝。

这条探险之路的设定在这片原住民眼中,肯定是成功的,为难的就是我这样的原始部落人。我知道他们私底下把我们称为“原始人”或“淘汰品”,没有直接喊“废物”可能出于要对得起他们自己的某些修养。

我身上已经分不清衣服和裤子的颜色啦,早知道当初直接穿黑色套装出门更省事。用背包里的水清洗脸皮,勉强让眼睛看得清东西。很快就后悔用水洗脸。昨天晚上的途中,没看见什么水源。

继续向前走了大约十里路,实在有些疲乏,天气也变了,好像要下暴雨。在黑色的小山丘上,石头遍布,有些角落看上去能躲雨。我始终想不通,这片地方如何做到始终黑乎乎,按常理,雨水浇一遍,青草就从地里冒出来,如何做到寸草不生?好不容易生长几棵树木也被天打雷劈成了黑树,要是按照我的想法,雨水好歹能恢复一点土地本该有的颜色。当然,说不定,黑,就是这片土地本来的颜色,在这片地下,没有绿色青草的根芽,树也可能不是雷劈的树,而是它本身长出来就是满身黑色灰尘的树,至于我为何看不到树上的叶子,那可能是它本身就没有叶子。在某些理想主义的脑袋中,他们总会幻想并制造出这样一片悲伤的大地和古怪的树,在这样的大地上,根本不需要一片起飞的落叶,命运暗淡,颜色一定不是清澈的。只能这样解释了,这样解释之后,我似乎也能接受这片黑色的大地。

可我怎么会真的甘心接受呢?孤零零在这片黑完黑尽的天地间矗立着的小小原始人,谁又能一起分担半分恐惧和悲伤呢?如果这片探险之境就是怀旧派的杰作,那怀旧派一定不会觉得我多么悲惨,假设我涉险死去,他们只会觉得我的生命力和智慧不够强大,不是一个合格的试验品,就像提起一只耗子的尾巴那样提起我两条腿中的一条,把我拎起来放到新新人类世界的旅游大门口,让他们的工作人员联系我们部落的人过来交涉有关尸体处理的事宜。就是这么草率和简单。

我爬到山丘上,发现这片地方视野还挺辽阔,周围呈现的是一片望不到尽头的平原,石头堆积的小山丘隔一段距离就是一座,大风似乎把石头刮到一处一处,把它们垫高了。看样子,我必须走一段路就要翻越一片小山,无论朝哪个方向去,都难以避开。

翻越山丘不是什么大问题,问题是,哪里才是尽头,往哪个方向才是出口。东南西北,可能只有一个或两个方向是可以活命的,其他有可能是通往别的险境。最绝望的当然是一个出口也没有,全部通往险境。我不敢把事情想得这么绝望。必须给自己留一线希望。现在我理解了在我们的古代时期,那些人为何遇到麻烦之后求神拜佛、占卜算卦,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我要是也会那么三招两式,就先给自己来上一卦了。

我拿出昨晚捡到的望远镜,这个东西使我联想到,也许是上一个游客的遗物,但为了用起来安心,马上又打消了这个“鉴定”。我端起望远镜的时候,发现在它的一侧,挂着一只小葫芦。这个东西看着很眼熟,像是在什么地方见过。用望远镜照了照远处,前后左右都是平坦的,无尽头,不见边缘,也不见一条河流。我带的食物也快吃光了。

这个时候我才羡慕这儿的原住民,他们不需要食物,如果需要,那也只是为了怀旧,打造了一个人类的胃和一套完美的消化系统,模仿古人吃饭和上厕所,实际上他们是不需要的。这类怀旧派的胃和仿古需求的存在,导致这片土地上仍然有大量的传统食物售卖,各种酒馆、餐馆,甚至还有娱乐场所,这种现象的受益人当然是我们这种传统人类。要是我现在走出去,到那些繁华的地段,马上就可以买到好东西填饱肚子了。我经常观察原住民吃饭,他们吞咽食物的动作有点滑稽,故作享受的样子大概就像我上街表演亲情一样虚假。他们大可不必这样生活,有更先进的“胃”和“食物”,但这只是我的看法。人最体现人性的方式就是追忆过往的生活,容易动情,容易敏感,充满了各种情绪,这是人性的基本构成。在他们之中,同样有人追悔成为那样一种生命,觉得自己的先祖那一代的选择剥夺了他们后代人的原始快乐,所以在我们部落的土地上,新新人类世界的怀旧派经常也去光顾(旅游),和我们之中的一些人成为好朋友,这些其实不是什么秘密了。他们随时可以变化成我们的样子,依靠这种优势,神不知鬼不觉潜入我们的生活。所以有时候我也很好奇,身边到底掺杂了多少新级人类的怀旧派,有传言说,我们的管理层早已经背叛了当初的许诺,为了充实机构财库或显示包容态度,偷偷开了绿灯,把我们的一些土地高价出租给新新世界的某些人。也许那些平时看着性格古怪、大大咧咧、作风洒脱、智慧超群的人,就是隐藏在我们之中的新新人类。

但我想这些干什么?毫无意义的回忆。任何时候,我们都需要管理层,至少我们的部落住民都习惯和认同了这种存在。

我的回忆还飘在脑海上空。等一场风吹,这是我悠然而起的梦想,却一直没有等到,先前以为会等来一场暴雨,也没有等到。天空虚张声势,变幻莫测却雷雨不见。

我脸上又开始流出黑漆漆的汗水,说明我的脸又脏了。这次我懒得洗它,在这样的土地上,谁的身体还能保持干净,灵魂是干净的就不错了。忽然脑海里一个念头,想要有条狗或一只鸡陪着。就在这个时候听到一声脆亮的鸡叫声,仿佛我给老天爷许愿,恰巧被听到并赐予了礼物。

是一只乌骨鸡,长相不太正宗,肉皮子却是乌的。它在小山丘脚下,左边的方向。站远了完全看不见什么。在一个黑色的石头上,看了半天我差点儿没有破口大笑,它仰躺着,从未见过哪只鸡是这种睡相。如果要描述它的颜色,比我任何时期见过的乌骨鸡都乌,印象中,正宗的乌骨鸡都有一身白毛,而它一乌到底,毛都是黑乌的。我直觉这是一种指引:我想有一个伴儿,便来了一只鸡,它还在左边的方向,声音是从那儿传来,给我暗示了即将要走的方向。于是我给这只鸡取名“指路鸡”。

黑色的土地上黑色的鸡、黑色的我,瞬间觉得人与动物在这个时候达成了某些公平。

发现我在它身边出现并盯着它看时,它一下就扯着它的鸡爪子爬了起来。圆圆的眼睛从上到下扫了我一遍,充满智慧的窥探使我幻想它会不会是人造鸡。我以前听G先生说过,这片土地上有很多人造鸡,看上去跟真的鸡没有区别,也同样可以杀了吃肉,肉质比传统鸡更细嫩喷香。那些怀旧派什么都可以往这片探险之地投放,给我投放了弓箭(我现在认定弓箭是他们投放的),再投放些小动物也不是不能。

不管如何,我确实很满意这个“礼物”。

当然他们那些怀旧派没准儿并不是给我送来一个解闷儿的宠物,而是给我投来一只活体美食。我可以用箭把它杀了,再用随身携带的火种想办法找到一点黑树枝,烧熟了作为我的美餐。我对狩猎不在行,操办现有食物的能力还可以。

可是再饿也不能吃了这只鸡。它现在的作用不是解饿。没想到有一天我会跟一只鸡为伴并试图与之交流。

我怀疑我一直被追踪,怀旧派有他们的办法,随便给我设定一个影音跟踪器之类。

我一直背着那把弓和散装的箭,这些玩意儿放在背上让我看上去像个蠢货。乌骨鸡盯着我的弓箭时,突然忍不住打了个鸣儿。我肯定了这是一只被赋予智慧的乌骨鸡,它对我进行了一顿高声嘲笑。



“不知道你给我提示的方向对不对,指路鸡,现在也只能相信你啦。”

“哦哦。”

“你这种叫声让我觉得你是个人。”

“哦哦。”

“有时候我在想,你会不会某个时间突然开口跟我说人话。”

“哦哦。”

“你看你回答的样子,就像个人。”

“哦哦。”

“莫非你是一只神鸡?”

“哦哦。”

“你是天生的还是人造的?”

“哦哦。”

“蠢鸡。”

“哦哦。”

“他们给你设定的就是‘哦哦’两个字音吗?不能多‘哦’一下吗?”

“哦哦。”

“你觉得这个方向出去是对的吗?我们会走到哪里?有点害怕。”

“哦……”

“你不要‘哦哦’了。我心烦。”

“……哦。”

“天气真热啊,天色快黑了,黑沉沉的,你离我近一点儿,走远了看不清。这是我们翻过的第多少个山丘?”

“哦哦。”

“幸亏可以对着你说话,不然我都要疯了。”

“哦哦。”

“你有没有思考过,当然你是一只鸡,你可以不进行思考,可万一你喜欢思考呢?就从你仰面朝天躺平在石板上的样子,就让我觉得你是与众不同的,在你的鸡脑袋中有些思维可能接近人类。毕竟人类也是动物的一种。说起来我们并不比一只鸡高级。所以说,只要你想思考,就不妨碍你用鸡的方式思考,你有没有思考过,自己到底是如何落入这种境地的?按常情,一只鸡是没道理远行的,你一定是被什么人安排或者抛弃在这里,可不要告诉我是你妈,或者你是天地间一颗无父无母的黑蛋,凭着一身悟性把自己孵化了。我知道你是一只公鸡,全黑的公鸡,在我们那里乌骨鸡都长着一身纯白的毛,而你黑得像鬼。你凭什么是黑的?原本你可以不黑……啊,这样要求你也不对,我自己都这么黑,不能要求一只鸡还保持它原来的羽毛。”

“哦哦。”

“有没有可能你真的是一只自己孵化的蛋?”

它居然没有立即给我“哦哦”两声。这个反常使我迟疑了一下脚步,短暂地停了停。

“哦哦。”它也停了停步伐,迟疑地冒出两声。我发现它刚才沉入了短暂的思考。这确实是一只神秘的公鸡,绝不是简单地给我赠送的途中“补给”。这是一只“活监控”。以往的游客可能没有把“活监控”当回事,反而把它看作是一种新新人类世界对客人的保护。一只鸡能保护我们?或许我不该叫它“指路鸡”,而应该是“行走的监控”。

它用它的鸡爪子走路还挺快,一直保持走在我的前面,距离控制得恰好,让我看得清它黑色鸡脚步行时闪动的影迹。只能依靠这个去辨别它是个黑色的活物。而我自己本身对它来说,肯定是“显而易见”的,我能发出声音,它可以通过它的鸡眼睛和鸡耳朵轻松辨听,我的这身衣服裤子虽然也成了黑色,但仍然还能与别的黑区分。这些都无所谓了,它是不是“活监控”也不在乎,只希望赶紧走出这片地方,时间拖得越久越心累,害怕到时候我和这只乌鸡一样,里里外外黑完黑尽。

我加紧脚步,走到鸡的前方,但还是被它反超。它喜欢走前面带路,像是真的把自己看成了我的领路者。

我觉得它鬼鬼祟祟,准备带我去什么地方。途中它拐了个弯。这个动作当时还令我停顿了一下脚步,突然而起的念头当然是它可能要逃走,这个念头把我变得自私起来。为了避免跟丢它或它悄悄逃开,我把它突然抓住,解下自己脚上的一根鞋带,又把背包里一条细长丝巾拿出来,系在鞋带上增加长度,把它套到鸡的一只脚上,拴着再让它走路。鞋带一头攥在手里,这才放心了一些。虽然令它行走不便,瞬间瘸了似的(一蹦一跳,“哦哦”声叫出来听着怪难受),可对于我来讲,这提供了方便,我不用时刻搜寻它的身影了。我对它的依赖居然这么强,对它的控制欲也这么强,人确实不能陷入绝境,否则他们抓救命稻草的样子完全是拖对方下水,置对方于死地。

我现在可以放心地跟我的“指路鸡”说话了,它插翅难飞。它不愿搭理我,再也不“哦哦”地回应,走了不知多久,跌跌撞撞,听到它在我身边绊倒几次,摔出了鸡类的惨叫。可我听到这一切只觉得有莫大的安全感,有活物陪伴对我就有意义……解开鞋带让它自由?不。它自由了我可就难受。一个不自由的人尤其希望有人和他分担不自由的困顿和烦闷,如果这个人不愿意分担,那就捆起来,如果这个人不是人而是一只鸡,那就更容易把它捆起来。听到它挣扎着扑腾翅膀的声音。这是一只有脾气的鸡,我也有脾气,这样一个烂脾气的人和一只烂脾气的鸡走在无尽头的黑地上,耐心都在一点一点消失。天气又那么燥热,都忘了先前天气是燥热还是冷,反正现在特别燥热,很期待有河水给我浇一浇脑袋上的头发。

可我等来的不是一条河,而是鸡的尖嘴壳。它突然攻击我,跳到肩膀上,它啄我的耳朵。

一阵刺骨的疼痛。我一巴掌将它扇下去。气急败坏地对它暴吼两声,没有起什么作用,反而把它更激怒了。据说古时候鸡的脾气是最好的,任人宰割吃肉、啃它的脑壳和翅膀,有人尤其喜欢吃它的屁股尖,这样一只浑身可吃的玩意儿现在表现得挺有血性,正和我拼死干架。我简直对它缺乏想象了,过去那些日子我还无比喜爱的宠物,此刻却……他妈的它……这样!

它又一次趁我不注意,跳到右肩上,啄右边的耳朵。两只耳朵受了伤,脑子嗡嗡响,它气性特别大,好像要用一根鸡脚把我的耳朵大门踢爆。耳朵要瞎了。就这样疯疯癫癫打起来,过程中我还庆幸这是身在“外地”,并且身在险境,谁也不看见,否则我后半生将成为别人的笑料。和一只鸡打得昏天黑地,可不是什么有意思的事情。我们把黑色的灰尘抖扬起来,鸡越战越勇,我越打越气,搞不清被它啄了几下,也搞不清拔掉它几根毛,总之,一人一鸡互不相饶。

直到天色昏下来,我丢掉手里最后一根鸡毛,突然伸手喊停,鸡也听从指令,不再进攻。

我和鸡都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走了那么多路,心情也不好,积攒的疲惫就算不打架都要冒出来把我们盖掉。面对面站了一会儿,确定对方不再有攻击的迹象,才慢慢放下戒备。

“算啦,休息一下?”我半靠在一块石头上,用商量的语气。

鸡用它唯一和身上的黑不同的黑眼珠瞪了我一眼,和我第一眼见到它那样,无所畏惧,躺平在旁边的石头上。

它两片肉肉的下巴其中一片被我撕伤了,鸡血该是红色,却是黑色,像水珠那样挂在那儿。至于我,伤得也不小,也冒着黑色血珠子。为了显示决斗公平,出于我作为人类强大自尊心和不欺凌弱势的骄傲,打斗途中我解开了它脚上的绳索,对于这个做法,到现在想起还觉得自己很有风度。

可我确实差点儿没有打赢,输给一只鸡,不是什么好笑话。

休息了一会儿,我的气也消了大半。有点内疚。

我的记性非常坏,不知道是不是受到这片绝地的影响,已想不起什么原因跟鸡闹矛盾。

我可能已经在昨天晚上就死在了山洞里而不自知,浑身每一块肌肉都像坠入绝望黑洞。以前我是个爱美的姑娘,刚进入这片险境的时候还想到洗脸,眼下却只想躺在黑土上,让灰尘掩盖。当然,我只宁愿死在昨天,今天不想死了。被鸡啄过的耳朵这会儿一阵阵痛。

我必须主动跟它认错。“我错啦。”就这样去说。

假设鸡知道出口,我就必须给鸡好脸色。这话是我母亲说的。她的原话当然不是这句。她的意思是,谁对你有利就利用谁。这些往事中突然冒出来的细节让我重新审视一遍母亲对我的感情和栽培,以现在的理解力看待,她曾经企图把我教成一个心狠狡诈的人。她说这样的人更适合进化。我不懂她所谓的“进化”是什么。难道我们还有机会进化吗?也许她指的是个人精神的进化以及心灵的强硬,心狠狡诈的人似乎可以在社会上活得更舒服。现在我总是回忆起母亲那张忧愁的脸,而在过去,我把忧愁理解成内敛和温柔。她对父亲的态度永远就是那种温和样子,眼神中不带半点儿责难,不管遇到什么为难的事儿,她都不会给父亲任何不好的眼神儿,这也曾经让我觉得,女人的眼睛就是专门为男人长的,女人永远会给她爱的男人那样的态度,包含着某种期待和崇拜。

“我错啦。”就这样去说,就像我母亲经常跟父亲认错,她说,要以柔克刚,示弱,是女人最好用的武器,也是世界上杀人不见血的武器。

永远要笑眯眯地柔弱地战胜和利用我的鸡?我觉得这一点儿也不光明磊落。可我母亲给我的答案却是:自从她每每示弱,利用那杀人不见血的温柔,我父亲竟更爱她了。

鸡躺平的样子和死鸡没有差别,两脚朝天,翅膀平铺,尤其身上不剩几根毛。我直接承认它就是他们派来的活监控这个事实会比较好受,这样不用承担把它打得很惨这份愧疚。我跟它认错之后,它身上的毛又重新填满了,像个神迹。只担心从它的鸡口里冒出人话来,听鸡说人话,我还需要提前心理准备一下。不过这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儿了,以前我们部落的老者跟我说,他跟一只青蛙聊了一个下午。

小山丘翻了那么多座,仍然看不见前方什么情况,我怀疑是不是方向错了。

错了也只能继续走,遇到什么算什么,如今我的命运只能交给未知。

指路鸡重新迅速长出来的毛是红褐色的,超越了古板的黑与白,它成了这片天地间唯一的彩色。

啊,我想起来,那个精致的小葫芦是我父亲的,他以前挂在钥匙串上的小玩意儿。


又是一天的晚上,又是什么也看不清的晚上,第三个晚上。也许不能说什么也看不清,起码还看得清那只鸡。它的红褐色鸡毛,在夜晚像几乎燃尽却还闪烁的火球,也像一颗掉落地面上长毛的星星,有些时候它还突然变得很璨亮,可以当它是一把照亮的电筒。我连电筒都省了。

发光的鸡走在前方,我在后面昏昏沉沉紧跟,路途中我受了伤,跌了一跤,竟是被自己所背的弓给绊倒,说来我也不明白,怎么会一直背着根本用不上的东西。我是被树枝给扎到了,可这儿明明看不见一棵树,但我用过往的经验分析,我的伤的样子绝不是别的东西造成,就是被树枝所害,一只小腿肚刮掉了一大块皮,痛得眼泪冒出来,脚板心也让树枝扎了个洞,我用丝巾把小腿绑住,抓了一些黑色的泥土堵住脚心的伤口。之后我就一瘸一瘸的,就像鸡被我拴住时那样艰难地挣扎着往前走,轮到我一瘸一瘸,报应来得太快了,导致鸡都来不及幸灾乐祸。

走路的速度可想而知得有多慢,鸡不耐烦,又不好发作,边走边等。这时候它倒表现出一副仁慈模样。我只能跟着这团毛茸茸的光,它跳跃着,像一朵缭乱的火苗。经过一座山丘,费劲地爬了上去,懒得仔细看,选一块大致平坦的石板坐上去,刚一坐下,就被反弹起来了,不由自主地,我自己弹起来,紧接着,不等我先说话,一个声音响起:“你坐到我肚子上啦!”

这是我这三个晚上以来第一次听到人类的声音。男人的声音。G先生的声音。

G先生平躺在地上。在这种处境下,他的声音给我莫大的安全感。我险些激动大哭。

他先坐起身,又站起来,抖了抖身上的灰尘,像颗灯泡明亮地站在我面前。他们身上都有自己的照明功能,让周围一下子亮堂了。等我看清一切之后,忽然就退后了一步,他不是G先生,他只有G先生的声音。“你是谁?”我问她。因为她是个女的。

“我就是G先生啊,你以前就是这么喊我。”

“你是个女的。”

“你糊涂了吧,我们可以是男的也可以是女的,随便切换。”

“你们可以切换,但不是随便可以切换,你的初始性别敲定之后是不允许私自切换性别的,你自己也切换不了,这个功能在你身上属于锁死状态,没有经过管理层同意和解锁,你个人没有这个权限。我是了解的。”

“你了解得不错。”

“所以呢?”

“所以当然还有其他的原因啦。如果遇到初始躯干毁坏等状况,或者别的状况,比方说,违反了某些规则和条例,受到什么惩罚,我就会被要求更换形象,以陌生面孔示人。这你肯定就不知道了。我们的规定你也只能了解大概,了解到我们允许你们了解的。总之,我现在这种情况很难几句话说清楚,还能保留原来的声音就已经很不错啦,运气很好了。”

“你还不如舍弃掉原来的声音呢。搞成现在这样怪吓人。那你属于哪一种状况,是毁坏还是受罚?我好像没有听说你身体哪里不对劲儿。上一次我们见面,你还好好的。”

“是呀,上一次我还好好的。只能说世事无常。”

“那你属于哪一种状况,毁坏还是?”

“你猜我是哪一种?”

“受罚。”

“答对了。”

“你犯了什么错?”

“这是机密。”

“好吧。”

“我现在不叫G先生。”

“哦?”

“我叫丁晓曼。”

“什么?”

“就是你的名字。”

“你怎么要和我用一个名字?”

“我觉得这个名字挺好。如果你介意,我可以用丁晓蛮。反正听上去都是差不多的。”

“我不是排斥你用我的名字,而是想到一个事情,你们这儿的条例规定,如果有原始人类在新新世界犯了错,而新级人类如果要出手搭救,必须和原始人类一个名姓,等于是被降了级,不再被信任,会被锁死一些功能,让你成为半智能人,划入某个区域被监管起来,几乎和原始人类没啥区别,保留的待遇也无非就是还能生活在这片土地上。你这么说,让我想到,难道是我犯了错?你要搭救我?”

“你了解得很透彻。”

“真的让我猜对啦?可我犯了什么错?我到这儿就是纯粹的旅游。”

“你不是纯粹的旅游。你知道你不是。”

“好吧,我应该跟你说实话。我来寻找父母。”

“你觉得他们最近可能来了我们这个地方。”

“是的,我直觉他们来了这里。他们可能出事了。这个事情我一下子也解释不好。”

“也许你的直觉是对的。”

“不管是为了骗我跟他们相聚,来个异地大团圆,还是真的遇到什么麻烦,我都想搞清楚状况。我从跟他们联络的那些视频里仿佛看到我母亲眼里隐藏着无助,她像有什么话要跟我透露,又不敢说出来。她之前很少给我那种眼神。其实仔细想一想,那眼神挺陌生的。”

“你的孝心倒是很好。对朋友也好。所以其实,我用你的名字,你也不会特别生气。我有点想成为你这样的人,一个普普通通原装的人类。”

“那你还是用丁晓蛮吧,这个名字听上去有点俏皮,也适合你现在这个样貌。”

“你在这儿走很久了。”

“是呀,很久了,还受了重伤,走路一瘸一拐。”

“我知道。”

“你知道我受了伤?”

“这儿的人都知道。”

“什么?”

“你现在是个演员。”

“这我就听不懂你的话了,什么演员。”

“‘黑白之境’求生者的演员,所有人都在看你如何探险。”

“他们把这儿取名为‘黑白之境’?”

“嗯。”

“我知道了,我被监控着一举一动,是这只鸡传送出去的画面,还是我的上空安装了什么东西进行实时直播?我猜是这只鸡,它奇怪得很。我了解你们的发明,有一种叫‘活监控’的东西。如果要我死,何必搞这么麻烦,在这个地方,我的存在,还不就像一只小蚂蚁的存在?他们是在看我如何死去吗?”

“看你探险,也看你如何死去,或者找到出路。那鸡不是活监控。”

“你怎么知道它不是。”

“我当然知道。”

“这里很危险,对吗?”

“对。”

“如果你是来搭救我,那你告诉我,哪儿是出口,如何逃脱。”

“我也不知道。不然我怎么会躺平在这里休息了这么长时间。”

“一个出口都没有吗?”

“也许一个出口也没有。”

“可你是新新人类世界的新级人类。等同于机器人。”

“那是从前。”

“这么说来,是我连累你了。他们剥夺了你的一些功能,给你降级成了半智能,在你们的世界来说,等同于报废了。”

“是我不符合新级人类的某些法则。”

“丛林法则。”

“差不多吧。他们说我身上的人性中的敏感成分太重了,要削一削。”

“那也不能把你削成一个女的呀。”

“这有什么好计较,你不也是女的。更何况我骨子里是男的,并不是说把我外表改变一下就能抹除我的初始性别以及心理性别。”

“那你来这儿具体要做什么?代替那只鸡成为我的活监控吗?”

“我都给你说了,那只鸡不是活监控。它是我给你准备的小礼物。我才是你的活监控,我知道你听了很吃惊,但我就是。鸡是无辜的。他们要求我来当监控,否则要把我彻底报废。”

“你知道我的罪名吗?我犯了什么错?这一定是阴谋。我是被卖了吗?”

“没有人卖你。但和卖了也没差别。我现在被锁死了很多实用的功能,只是个半智能人。我甚至也许不能控制自己,如果你感觉到危险,我是说接下来我们相处中万一发生什么危险状况,对你不利,你就拿棍子把我敲晕,照着脑门儿的地方狠狠敲下去,那样会使我短暂地昏过去。我已经告诉你预防的办法了,不要忘记,也不要担心那样会杀死我,顶多也就短暂地昏一会儿。我只想跟你说明,出于我个人的感情,我仍然是你的好朋友,即使我的外表铜墙铁壁,内心方面我也很细腻。出于某种特殊原因,我也只能在一些时候,不得不充当这个地区某些人的助手。毕竟我还没有活够,还不想被销毁,也还有兴致观察他们到底要做些什么。”

“我还以为你们这里很美好呢。”

“你还是太年轻了。”

“他们还有什么想征服的么?”

“也许没有了,就因为没有了,突然就感到无聊,就想找点乐子?”

“找乐子?”

“对。也许是。我瞎猜的。”

“那也用不着玩这些残暴的游戏,把我们这些小小的原始人丢在危险之境,看我们挣扎,看我们像小蚂蚁一样慌乱地求生,就不无聊了吗?这种心理很变态。”

“你说得很好,可惜没有人听你的。人一旦进化到不需要粮食或者不为粮食发愁的时候,他们就一定会搞出别的事情来,并且精神涣散,气性骄傲,仿佛又聋又瞎,两眼一关,耳朵一闭,摇头晃脑,沉湎在美梦和茫然的乐趣中。所以你还是省点儿力气,看看如何找准出口吧。我是不能告诉你出口的方向,就算知道也不能说,那样我会被驱逐。你能理解我吗?啊,忘了说,我一旦和你接触超过十分钟,我就被远程控制了,他们会开启我的‘助手’功能,那时候我就不能是我自己了。你记住我刚才的话了吗?如果遇到危险,比方说,你发现我要害你,就趁我不备打晕我。”

“我记住了。但我下不了手。”

“下不了也要下。”

“做不到。”

“你就当你的朋友在这一刻和你说完话就死了。能逃离我的视线最好。如果你真的需要有人跟你对话,或者有人帮你逃走,就开启那个鸡的人类语言功能,拍拍它的鸡屁股就行,它会跟你正常对话,用鸡的思维和你说人话。”

“说人话?天呐,我之前有个瞬间就想象,它会不会跟我说人话。”

“它会。”

“真不可思议。”

“看起来你有点高兴。”

“是很高兴。让我给想对了。”

“它是一只很了不起的鸡,是我创造了它,已经拥有自己的思想了,很聪明,缺点是脾气不好,动不动跟人打架。当时我给他的思想是一个放浪不羁的浪人思想,很自由很洒脱很大胆也很聪明,还会喝酒,可以整天嗜睡,四仰八叉,醉醺醺的。”

“它会把我当成主人吗?”

“依我的观察,会。”

“你被开启了吗?”

“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被开启我自己是不知道的。”

“你之前说,如果他们发现你跟我接触十几分钟,你就会被开启。十几分钟具体是多少分钟呢?”

“我说过吗?”

“说过。”

“如果不是你听错了,就是我在瞎说。”

“你不愿意说实话就算了吧,也许这才是生活,乱得像一团谜。”

“原始人类的天真病。”

“什么意思哩?”

“不知死活呗。”

“你在说什么呀?”

“没什么。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