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默斯·希尼(Seamus Heaney ,1939年4月13日-2013年8月30日),爱尔兰诗人、剧作家、翻译家。1995年获诺贝尔文学奖。出版诗集主要有:《一个自然主义者之死》(Death of a Naturalist 1966)、《通向黑暗的门》(Door into the Dark 1969)、《越冬》(Wintering Out 1972)、《北方》(North 1975)、《田间劳作》(Field Work 1979)、《苦路岛》(Station Island 1984)、《山楂灯笼》(The Haw Lantern 1987)、《幻视》(Seeing Things 1991)、《水平仪》(The Spirit Level 1996)、《电灯光》(Electric Light 2001)、《区线与环线》(District and Circle 2006)、《人之链》(Human Chain 2010)。美国诗人罗伯特·洛威尔(Robert Lowell)称他为“叶芝之后最重要的爱尔兰诗人”,包括约翰·萨瑟兰(John Sutherland)在内的许多学者称他为“我们这个时代最伟大的诗人”。罗伯特·品斯基(Robert Pinsky)曾表示:“希尼凭借他出色的视觉和听觉天赋,拥有讲故事者的天赋。”2013年希尼去世时,《独立报》(The Independent)评论其“可能是世界上最知名的诗人”。
挖 掘
我的食指和拇指间
夹着一支矮墩墩的笔,偎依着像杆枪
窗下,响起清脆刺耳的声音
铁锨正深深切入多石的土地
我的父亲在挖掘,我往窗下看去
直到他紧绷的臀部在苗圃间
低低弯下,又直起,二十年以来
这起伏的节奏穿过马铃薯垄
他曾在那儿挖掘
粗糙的长筒靴稳踏在铁锨上,长柄
紧贴着膝盖内侧结实地撬动
他根除高高的株干,雪亮的锨边深深插入土中
我们捡拾他撒出的新薯
爱它们在手中又凉又硬
对上帝起誓,这位老人精于使用铁锨
就像他的父亲
我祖父一天挖出的泥炭
比任何在托尼尔挖炭的人都多
一次我给他送一瓶牛奶
用纸邋遢地塞上瓶口。他直起身
一口灌下,又立刻弯下身
继续利落地切割,把草皮
甩过肩,为得到更好的泥炭
越挖越深。挖掘。
马铃薯地里的冰凉气息,潮湿泥炭沼中的
咯吱声和吧唧声,铁锨锋利的切痕
穿透生命之根觉醒着我的意识
可我没有铁锨去追随像他们那样的人
我的食指和拇指间
夹着一支矮墩墩的笔。
我将用它挖掘。
——谢默斯·希尼著:《开垦地:诗选1966-1996》,黄灿然译,南宁:广西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3-4页。
铁匠铺
我只认得一道进入黑暗之门。
外面,旧轴和铁箍正在锈蚀;
里面,敲击时铁砧短促的铿锵声,
不可预料的扇形火花
或新蹄铁在水中变硬的咝咝声。
铁砧一定是在中央某处,
呈独角兽状,一端平正,
固定在那里:一个祭坛,
任他把自己消耗在形状和音乐中。
有时候,围着皮革裙,鼻子里满是毛,
他探身靠着门边框,想起马蹄
在风驰电掣的来往车辆中碰击;
然后咕哝着走进去,轻一下重一下
要锻出真铁,让风箱咆哮。
——谢默斯·希尼著:《开垦地:诗选1966-1996》,黄灿然译,南宁:广西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31页。
山楂灯笼
冬季的山楂不合时宜地燃烧
带刺的果儿,给每个小人一盏小灯,
但对他们一无所求只要他们守护
那自尊的灯芯不让它熄灭,
也不会用巨亮去晃瞎他们的眼睛。
但有时当你的呼吸在霜雪里喷吐
它会化作第欧根尼漫游的身影,
提着灯笼寻找一个正直的人;
当他把树梢上的灯笼举到眼前
你终于在山楂后面被仔细端详,
而你畏缩于它坚实的髓肉和硬核,
希望它那放血的尖刺给你检验和澄清,
它那挑剔的成熟将你透视,然后继续向前。
——谢默斯·希尼著:《消失的岛屿:希尼自选诗集1966-1987》,罗池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283页。
干草叉
在所有的工具中,干草叉
最接近一种想象的完美:
当他攥紧举起的手,用它瞄准,
感觉它就像一把投枪,准确而轻快。
所以不管他扮演战士或运动员
或在草料和汗水中认真工作,他都爱它那尖梢
的纹理,那从其
自然摩擦中逐渐变得光滑的黑斑梣木。
铆接的钢,削圆的木,擦亮,露出纹理,
光滑、直挺、浑圆、修长和熠熠生辉。
染了汗渍、磨利、均衡、试过、合适
有弹性、轻快、一掷而出。
接着当他想到抵达最远方的探测,
他便看见干草叉箭一般飞掠而过
均匀地、沉着地穿过空间,
尖齿含着星光,绝对无声
但他终于学会追随那简单的引导
掠过它自己的目标,朝着某个另一边疾驰而去,
那正是想象中完美或接近完美的地方,
不是在瞄准的手中而是在放开的手中。
——谢默斯·希尼著:《开垦地:诗选1966-1996》,黄灿然译,南宁:广西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511-512页。
人之链
——给特伦斯·布朗
在特写镜头里看到食品袋
在志愿工人手里传递,士兵
在暴乱的人群头顶开枪,我再一次
被麻袋两头的把手紧紧绷住,
那曾是我使劲拽出来,攥结实
刚好趁手的两团粮食,准备甩上去——
眼睛互相配合,喊着一二,一二
扔向拖车,然后弯下腰,连拖带拽
再让下一袋出手。没有什么比得上
猛然释去重负的瞬间,那是累断腰背的辛苦
最真实的回报,那种撒手而去的感觉不会再有了。
或许,还有一次吧。然后,没有下次了。
——谢默斯·希尼著:《人之链》,王敖译,南宁:广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17页。
黄舜(1996年生于邛崃,现居成都。西南交通大学人文学院现当代文学博士生,从事诗歌写作,兼事绘画、摄影。):
多年来,我把希尼(Seamus Heaney)几本集子放在书架趁手的位置,像他在《挖掘》里所说的那样,这些诗集偎依着,像一杆杆枪。然而,它们绝无枪械残忍的力量,而是常常以一种柔软的推力,将人从困乏的午后推入水波明朗的诗行,恰到好处的词语仿佛晶亮的气泡,连缀成细密的水线,侵蚀与重塑着礁石般幽暗、峥嵘的内心。希尼也曾将诗人分为火成岩和水成岩两种类型:前者的写作过程如火山喷涌,热烈的激情仿佛岩浆,瞬间凝聚成行;对后者而言,一首诗的完成则需反复打磨沉淀,像是流水耐心地雕饰一块粗陋的岩石。这里所选的五首诗歌,很能体现希尼作为一个水成岩诗人的舒缓、精细与深邃。
五首诗歌几乎跨越希尼一生的写作历程。《挖掘》是他第一本诗集《一个自然主义者之死》(1966)中的第一首诗歌,也最为国内读者熟知。诗人将执笔写作的过程与祖辈挖掘土地的动作联系起来,赋予书写这一行动以劳作品质,为其注入日常魔力。写作在他笔下,既像挖掘土豆/泥炭一样平凡,又具备人类一切心智劳作的神圣。这首诗在国内有相当多的译本,早在1986年希尼获诺奖之前,袁可嘉先生就作了精彩的译介,这里选择黄灿然的译文,在于它更符合当代读者的语言习惯。《铁匠铺》出自诗集《通向黑暗的门》(1969),后者是他继第一本诗集大获好评后的又一力作。虽然诗集甫一问世就遭到不少非议,如阿尔瓦雷兹(Alfred Alvarez)认为这是“一种倒退和安稳”(《踏脚石:希尼访谈录》第79页),但希尼实际上在这本诗集里显示出对生命更深邃的关切以及对写作更深入的体认。《铁匠铺》一诗正是通过集中描写铁匠在黑暗小屋打铁的情景,隐喻书写要对词语进行有力的锻打与淬炼,让风箱咆哮,烈焰焚身,才能造出真铁——写作如此,生命亦然!
《山楂灯笼》是同名诗集《山楂灯笼》(1987)中一首短小的诗,体现出希尼高超的咏物技法。这首诗很好地展示了一个诗人如何聚焦平凡人世的平凡之物,生发有关生命、真理、存世的哲思与感怀。它提醒人们生而为人,如何夺目地燃烧,并保持“坚实的髓肉和硬核”。这首诗作令人唤起阅读张枣《木兰树》的兴奋:同样是存在之我被自然草木观照与凝视,张枣的“我”在一阵晴空的霹雳下,被迫退出与心爱之物、真理之美亲近的可能;希尼的“我”被山楂检验与透视后则醒悟,提着灯笼,继续向前——像古希腊犬儒派哲人第欧根尼(Diogenes)那样,提灯寻找(实际上也是令自己成为)一个真正的人。
《干草叉》选自《幻视》(1991),此时希尼已步入生命的末程并即将获诺贝尔文学奖,他的诗歌在保持一贯清晰、明朗的基础上也拥有了更广博的包容度。这首《干草叉》既延续了《挖掘》《铁匠铺》里对劳作主题的关注,又融合了《山楂灯笼》以简单状物抵达暗喻国度的高超手艺;既表达了诗人对书写行为本身的警觉,又带有政治意味,同时包含着对生命撒手而去的隐忧(“那正是想象中完美或接近完美的地方,/不是在瞄准的手中而是在放开的手中”)。西方批评家习惯对诗歌进行政治化解读,认为希尼拒绝将干草叉视作武器并关注放手的时刻,是暗示其政治选择。这种解读无可厚非,但显然严重窄化了诗歌的意境。松手,当然有对历史与争斗的宽容,但更多的意涵则指向对生命的释然与放松。
希尼于2013年去世,在2010年他出版了生命里最后一部诗集《人之链》。虽然经受过死亡边缘的“冒险之旅”(可参读希尼书写自己重病被抢救的《历险之歌》),但他的诗篇并不脆弱、灰暗,像这本诗集的译者王敖所言,他的晚年作品“获得了一种平静的光亮,用他自己的比喻来说,就像夏天的夜晚没有黑暗下去,而是越来越晴朗”(《人之链》第129页)。在对自己一生的检视、回顾与和解中,他以看似日常的语言举重若轻地处理着人类的广阔命题。从《人之链》这首短诗可见一斑,诗歌描写战乱期间志愿者搬运食品袋这一寻常动作,但正是在甩动粮食口袋、“猛然释去重负的瞬间”,食物与人、人与他者、他者与世界被紧密地联系起来,仿佛人与人之间连缀出一条无形的锁链。虽然诗人知晓自己或将不久于人世,感慨道:“那种撒手而去的感觉不会再有了。/或许,还有一次吧。然后,没有下次了。”
以上五首从希尼生命不同时段摘取出的诗歌只能作片面观,管窥其诗艺的局部,但仍能体现几点共性:一是对写作行为本身的关注,二是对日常感觉的提炼,三是朝向人类普遍良知的诗歌抱负。就第一点而言,诗人以“挖掘”“打铁”“叉干草”等劳动行为反观写作,却又不只是在主题层面回应书写,稍微细心就会发现,希尼在语言层面上处理得相当用心。塞尚作画被人喻作“每一笔都冒生命危险”,希尼的语言也绝对是在刀尖之上舞蹈。虽然翻译丢失了不少语言微妙的核心,但通过几位译者的文笔,也不难体察希尼在语言经营上的严格与专注。比如《挖掘》一诗:“马铃薯地里的冰凉气息,潮湿泥炭沼中的/咯吱声和吧唧声,铁锨锋利的切痕/穿透生命之根觉醒着我的意识”。简短的三句,不仅令读者感到铁锹的质地与光泽、嗅到泥炭湿冷的气息,还在不动声色的推进里瞬间逼近存在的命题。他的文字简直就是锋利的刀具,破开我们冰封的意识!读其后四首诗歌,每一个词语都各就其位,看似安分守己,却又随时准备脱颖而出,仿佛文字自身在呼吸、在游动、在捕获每一个读者的视线。如今,不少青年朋友在习诗初期热衷炫目的修辞,把写诗看作语言的操演。相比希尼埋藏在平坦之下的陡峭,可能更追捧类似阿什贝利(John Ashbery)般花样百出的语言变形,致力于搭建修辞景观而忽略人性与现实的复杂。但热衷语言实验的先锋往往只是一种姿态,无法决定语言内在肌质的优劣。实际上,希尼从未让语言流于粗浅,只是“把语言变成无重量的元素,它像一朵云那样飘浮在事物的上空,或者不如说,像微尘,或者更不如说,像磁脉冲场”(卡尔维诺《新千年文学备忘录》第14页)。同时,他又避开了轻盈之后的轻浮,令诗歌像鸟儿一样丰满,拥有足以穿透幽暗的深切力量。
就第二点而言,不乏批评者将中国当代诗歌日常书写的源头追溯到拉金(Philip Larkin)、希尼或卡洛斯·威廉姆斯(William Carlos Williams)与卡佛(Raymond Carver)等英美诗人那里,担忧日常将导致诗歌滑入琐碎与平庸。但希尼诗歌里的日常总是涌动着惊奇的刹那,将人从琐碎当下猛然推走,见识到生命丰盈的可贵。这反而是中国当代新诗追求(或缺失)的品质:“在瞬间的紧张中提取新的激情,将失意或挫败转化为醒觉的可能。”希尼并非史蒂文斯所谓以“想象抵达真理”的诗人,而是借助日常细节朝向深邃接近。可以说,希尼的作品——如我们在这五首诗里所能感受到的那样——在这个感官知觉被现代化工业重器磨损的时代,以一种语言的弹性更新我们的日常,重塑着感知世界的方式。就像对干草叉、山楂灯笼的关照,希尼的诗歌引导我们“不再把物和人之间的关联设想为一个享有着至高权威的精神和一个例如笛卡尔的著名分析中所呈现的……距离和主宰;而是终于意识到了……这关联是一个令人目眩的接近”(梅洛-庞蒂《知觉的世界——论哲学、文学与艺术》第38页)。
就第三点而言,如今希尼已被誉为自叶芝以来最重要的爱尔兰诗人,继布罗茨基之后重要的诗评家之一。而我以为,他更像一个布罗茨基所谓的人类学意义上的写作者。希尼评价洛威尔(Robert Lowell)诗歌时认为,“通过锻造恰当的诗歌声音,他也是在锻造时代的良心”(《希尼三十年文选》第273页)。这或可有助于我们理解他的《铁匠铺》一诗,但更足以令我们见识到一个诗人远大的胸怀。读他的诗歌,每一个人都可以跟随语言柔软的力量穿透生命之根,“找到内在喜悦、同情和想象的乐趣的源泉;这种源泉是所有人共享的,和人生的斗争和缺陷无关,但是这个源泉随着人类物质或社会条件的改善而变得更加丰富。从这些诗作中我似乎懂得了,在人生一切比较重大的疾苦被搬走之后,什么是幸福的源源不断的源泉”(穆勒《自传》第12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