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像极了一条凹凸延展的曲线。凹弧与凸弧的分界点,就是拐点。
我的拐点来得有点早,1979年,初中一毕业,考取了中等师范。这就是我的人生拐点,直接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不得了。那年我才14岁,就一个乡野小子,成天割猪草,砍柴禾,捡狗屎,玩泥巴,骂花架的乡野小子。
其实,是因为我们国家迎来了大拐点。1977年恢复了高考,1978年接着又扩大到中考,这犹如甩出了一枚灸针,精准扎中要穴,几下捻转、提插,整个社会就活泛了、精神了、亢奋了,仿佛所有国人,不分妇孺老幼,不分大街小巷、田间地头,都在跃跃欲试要考学了。
我的拐点,只算是个小拐点。但我这小拐点,说小也不小,因为考取的是英语班,这在我们那山旮旯里,是听都没听说过的,四邻八乡都躁动了。我们生产队的乡亲,每家出一个父老,穿上新衣裳,提着鲜鸡蛋、灰包蛋、炒花生、干核桃、白面条,最多的是新瓷盆、新毛巾,欢欢喜喜地,走人户似的,来我家打了两天清汤寡水的流水牙祭,以示庆贺。我们学校的一个老教师,本是成天板着脸,翘着叶子烟杆,从来不拿正眼待见我的,竟也放言全公社,敷了我一句好话:狗东西,今后要当翻译官!
乡野小子能考取中师英语班,是个大大的意外。
该进县城去体检、填志愿了,我的一个同学,也上了线的,却犯了难,他没得鞋子穿,只好打光脚板,好羞人哦。我好歹有一双泡沫凉鞋,那时就值二块五角钱了,可我为了体恤他,豪言道:“光脚板就光脚板,有啥羞人的?我陪你!”当即两脚交替一踢,把鞋子踢进了小河沟,顺水给冲走了。进城在即,我父亲追着我问鞋子喃,我一时愣怔,谎称掉粪凼里了,害得我父亲先是使家伙去捞,后又下到粪凼里使手去摸。矮矮小小的父亲,弯下腰去时,臭烘烘的粪水就快触及下巴了。父亲忙了个满头大汗,终是无果,换了满头雾水:咦,这鞋子,就沤化了就沤化了?虽是这样,我仍咬牙硬扛,到底没说出实情。进了县城,阳光太毒,街面上的沥青都被烤化了,我和我那同学的光脚板踩上去,给烫得直跳。仿佛真是因为考学中榜,在欢蹦乱跳。
体检过了,各招生学校的介绍、简章看了,自己要选择的学校心中也大致有谱了,这时高音喇叭里喊开了:隆昌师范学校,要从我们资阳的300多名上线考生中,招收6名去读英语班,请有意的同学去面试哈。我充耳不闻,认为那与我无关。我们念书的学校,是我们公社的小学,只是附设了初中,俗称“戴帽子初中”,主科老师都难凑齐,哪能开设英语课喃?不像有的城里学校,小学高年级就有英语课了。何况我们中考不考英语,英语,于我们,根本是听都没听到过。可我那光脚板同学来劲了:走,去试试嘛,说不定说不定……硬拽着我进了应试室。应试室里坐了一位女老师,笑眯眯的,面前摆着登记表。她先给我们两个光脚板登了记,然后打听我们学过英语吗,我们赶忙惭愧摇头,诚实否认。
女老师说,没啥,白纸正好画画。还坐了一位年纪轻轻的女生,白白净净,乖乖巧巧,烫了卷发,穿着短袖连衣裙,白皙的手腕上,还戴着个算盘珠子一般大小的手表。她稳着脸色,也不看我们,更显娇贵、洋盘。我就更加认为,英语这洋玩意儿,哪是我们土包子学的喃。女老师指着那女生面前的一张凳子,说,这面试也不难,就是跟着那女生念,看念得像不,并问:“谁先来?”我那不好意思打光脚板进城的同学,此时像打了鸡血,自告奋勇:“我!”就坐到那女生面前去了。那女生就开始教他念,有短的,有长的(后来我才搞明白,那女生念的,有字母,有单词,有短语,有句子)。
那是我从没听到过的人话,哼哼唧唧,咿咿呀呀,喳喳哇哇,怪里怪气的,怪腔怪调的。我就纳闷了:这英国人咋就不好好说话喃?同样是一张嘴,咋就非得要憋出这么些读音和腔调来喃?可怜我那同学,渐渐口吃,很快跑偏,急得抓耳挠腮,忙不迭地央求人家你再念一遍嘛再念一遍嘛,终是闹了个大红脸,败下阵来。
轮到我时,我索性把那女生的一张巧嘴,当成一张英国嘴,死死地盯住,她哪么张我就哪么张,她哪么出气我就哪么出气,她哪么嚼舌头我就哪么嚼舌头。她晓得我把她给盯死了,一时脸上竟泛起了一层浅浅的红晕。试毕,我瞟了一眼那女老师,却瞟见她笑眯眯地在评语栏里,很顺溜地写下了两个字:般平。出得门来,我那同学把光脚跟往地上狠狠一顿:“嗐,我是莫望了,我遭那女生把心思整乱了,她太乖了。”我因已晓得老师给我的评语,“般平”,就是很一般、很平常,就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只当是癞蛤蟆想了一回天鹅肉。
不想,千等万等,等来的竟就是那隆昌师范学校的录取通知书,真真刻刻招我去就读那英语班。鼓噪我去应试的那个光脚板同学,确实莫望,去了本县师范,普师班。我也是后来才搞明白,因为国家当时急需人才,学校急需教师,我们那一届,包括我们的前一届,都被师范学校首批录取,我们作为佼佼者,大都有幸进了师范。而英语教师,是最最急需的,能进专业英语班的,都是通过面试做了一番挑选的。我欣喜,我是幸运中的幸运,却又心头打鼓:我这张“白纸”,我这个“般平”,跟得上趟么?
大人不解小孩心。大人些自顾地七嘴八舌,为我合计出远门的路线,最终,大致的结论是:可远哩,起码300里以外去了,得先走路20里到我们中和场上,去赶客运汽车60里进我们资阳县城,再坐火车200多里经人家资中、过人家内江,才能抵达那个隆昌。小伙伴些咂舌有声,羡慕我读个书都要坐火车去。但大人毕竟是大人,他们有更多的见识,就难免有人漏出一嘴来:那么稀奇个班,咋就办在隆昌那么个地方喃?我自小就很敏感,我晓得这一漏嘴意味着个啥。
别看我老家所处的山旮旯,已由浅丘渐入中丘,远离交通要道,闭塞又隐秘,却偏偏就与“天远地远”的隆昌人,有过不少交集。一遇灾荒,就总有隆昌人背着大背篼,苦哈哈扶拥而入,或用土陶、黑罐、夏布蚊帐兑换粮米,或径直合掌作揖讨要。隆昌人,穷、苦、难,是我自幼就生发的意识,也是我亲眼看见的事实。仅1975年,就不止一拨隆昌人,接受过我家的或一筒米,或一盅麦,或一升子苞谷,或一撮箕红苕干。有一个干瘦的妇女,头天才从我家讨过,第二天我上学时,就见她在邻队殷勤地割着牛草了。原来,她已远嫁他乡。
还是后来才搞明白,原来,隆昌是一处“后起”之地。虽自唐时,境内双凤驿设置过来凤县,莲花山设置过隆越县,但都不久非并即废。直到短短400来年前,才在隆桥驿处,在一个小村庄的基础上,设起隆昌县,缘由是此地“以弹丸而当六路之冲”,意即有6条古驿道在这里交会而过。这是典型的“以道兴城,因驿置县”了。但不知因是香饽饽,还是柴鸡肋,隆昌自建县后的行政区划,拐点甚多,一忽儿隶属这个府那个道,一忽儿又隶属这个专区那个地区,至少拐了11次之多。仅就新中国成立后,竟也拐了6次。而最后的一次拐点,居然在1978年,由宜宾地区归属内江地区。所以,直到眼下,都还有隆昌哥们儿笑称:有一块流浪的土地,叫隆昌。
隆昌最终归属内江地区,原因只有一个:建沱灌,挖穷根。翻开隆昌的历史,不难发现,有关隆昌人艰难困苦的雷同注脚,频频出现:靠天吃饭、十年九旱、寸草不生、颗粒无收,四处逃难。就因为缺水,政府曾动用火车拖水来解燃眉之急,“骑乌鱼背”(密密麻麻的灾民,冒险爬上火车皮顶棚,就像“骑”着黑乎乎的车皮,外出逃荒)成为几代人挥之不去的梦魇。也是因为缺水,原本的“隆昌专区”名头不保、专署另迁……举全县之力的隆昌沱灌工程,浩大繁复,几可与红旗渠媲美,但大都在内江地盘上进行,土地征用、青苗赔偿等问题,得由宜宾地区与内江地区协调过去协调过来,省政府就干脆动议、国务院果断批复,将隆昌一刀儿划给了内江。如此一来,动用10万民工、鏖战8个年头,捐躯37人、伤残307人的生命工程,最终得以悲壮而又胜利完成,隆昌自此真正走向兴隆昌盛。当然,若无隆昌的“拐点1978”,我的“拐点1979”肯定与其失之交臂。
而英语班花落隆昌,还另有一个深层原因。创办师范英语班,作为内江地区大力扶持的急需人才培养项目,据说,最先打算落地内江县师范学校。只是该校当时地盘有限,决策者们筛查的目光,洒向了辖区其他7个县。最终,1978年的新晋显贵,隆昌师范,以其丰厚的底实、弥久的口碑,被一眼筛中。这也难怪,隆昌,是填川客家重镇,客家人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尚德重教、耕读传家,成为了隆昌高挺的精神脊梁。这也持续影响着隆昌的政事打理、民风教化,小小的一块艰辛之地,旌表功德、标榜荣耀的石牌坊,最多时竟达224座。
如此的人文厚土缘起于1930年,曾留学日本,后任国民党南京政府资政的县人陈道循在53岁时,弃职还乡,毕力兴学,于1932年一手创办起隆昌师范的前身——隆昌乡村师范,并亲自担任首任校长。陈校长于60岁在龙市镇老家病逝时,清贫如洗,一文不名,挣得全县民众一个悲壮的“谥号”:陈大穷。
我的人生,能拐进隆昌师范,三生有幸。
一入校,就住进了漂漂亮亮的教学楼,是专为英语班新落成的。而普师班的学兄学姐些,仍挤在老旧的平房里,我心下是小激动的。普师班是大班额,大好几十人去了,女生却寥寥可数,而我们是小班额,30人一班,男女生比例几乎对等,加上女生还个个乖俏,普师班的学兄们都开玩笑说,英语班的妹子莫去惹,我心下是小骄傲的。
那时,国家各行各业都急需人才,教育上也还没编写出中等师范专用英语教材,隆昌师范便放胆让我们学上了专科教材,还是北京外国语学院在用的,专业起点很高,我心下又是飘飘然的。我们的专业老师,都是青年才俊,才从正规院校毕业,学识扎实,口语纯正,是我们当年折服的光鲜榜样。
我们的班妈妈,深谙教化之道,常有破防之策。那时的我们,毕竟还是娃娃,都才15、16岁,男女之间还没破圈,尚在课桌上划分楚河汉界。班妈妈明眸善睐,温软下刀,却是来了个破天荒:组合“一帮一”,评选“一对红”!即一个男生、一个女生,凭自愿,结成学习小组,携手进步。还进一步政策松绑:早自习,可以不蹲教室,尽可去校园里,操场旁,树林间,金鹅江边,对练口语,对抽问题,对背课文。为稳住基本盘,班妈妈用心良苦,她是先征求女生的意见,一个一个地:你愿意与哪个结成一组?我有幸与一隆昌本地的,还就是出生县城里的,一家书香门第的小姐姐,结成了“一帮一”。
其实,那时我就感到,那个年龄段的女生,淡定、有主见、放得开,小组中常常是主导。我就像一个小跟班,扭扭捏捏地跟在那小姐姐的身后。她除了帮助我学习,还每月匀出一些饭菜票,送给我加餐。那段求学岁月,虽是青涩懵懂,却也暖情烘烘。
“要给学生一碗水,自己得有一桶水”,这是隆昌师范给我们订立的求知训条。隆昌师范,不愧校风鼎立,学风浩荡,使我们在求知和成长中,备受打磨和熏陶。我们与整个国家的有志青年,并肩组成了一个发奋努力、誓有作为的青春时代。学校不遗余力,大施素质教育,就连音、体、美老师,也恨不得把一身的本领,全部教给我们。
学校里书法研习蔚然成风,隆昌长盛的书法艺术得以根脉传承。普师班有不少这样的翘楚,对我影响很大。有一个同学,十分了得,我还在捏着毛笔照葫芦画瓢时,他就已能手抓棉花墨团挥挥洒洒。全校举行改错别字(汉字)比赛,总分100分,他却得了102分。原来他不仅改正了所有错别字,还改正了刻试卷蜡版的老师不小心刻错的两个标点。我还从他们身上,感受到了自信、自豪和自珍。他们中有好多是高中毕业考进来的,不乏大我几岁,甚至大我十来岁的沧桑青年。我这小不点,偶有青春烦愁袭扰心头:难道我这一生,就只是个师范生?甚至有时出校门去瞎逛时,竟悄悄摘下了校徽。可每当一看见他们春光洋溢的脸庞,轻快弹跳的步伐,更有一篇他们写的墙报文章《谁捡到了我的校徽?》,我便一次次心下激灵,一次次拉回自我。
而英语,在我这山里娃面前,打开了一扇奇特的大门。仅读了两年“戴帽子”初中的我,探知到了什么是世界,什么是世界潮流,什么是人类,什么是人类共有的文明。我还从英语原版的泛读教材中,认识了一大堆世界级名作家,并按图索骥,到学校图书室去翻找他们的著作(汉译本)。我特地买了一个扁背篼,一遇假期,便把那些名著十本、二十本、三十本地背回家去啃。这样,在我的中文老师,一个酷爱写诗的文学青年,面对面的影响下,我又找到了毕生的事业追求:文学创作。
不是没回过隆昌,也不止一次回过隆昌。毕业纪念、同学聚会,找过很多地方,但都觉得还是应该在隆昌。
2024年11月,四川省作协、重庆市作协组织我们走进隆昌,却是走进了又经历了一个重大拐点的隆昌——隆昌市。主办方给我们提了一个建议:带上自己的作品,捐给隆昌图书馆。我甚为郑重,找出了自己的长篇小说《一湖丘壑》,签了名,盖上章。这可是我走出隆昌师范几十年后的结晶之作,还曾被四川省作协推荐到中国作协开过研讨会。我所见到的隆昌图书馆,恢宏,现代,居然还是小小县级市显赫耸立的国家一级图书馆。据介绍,每逢星期六、星期天和寒暑假,学子蜂拥,一座难求。我感慨,隆昌这片土地的人文烟火,仍在升腾弥漫。我相信,我这部作品,我这篇作业,真真是交对了地方。
(唐俊高,男,四川资阳人,中国作协会员,四川省作协全委委员、小说专委会委员,资阳市作协主席。著有长篇小说《一湖丘壑》、中篇小说《一串钥匙》、短篇小说《大寒》等和散文《搭铺》等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