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重庆主城往东南300来公里,有一座大山横亘在黔江境内,因山的主峰孤高峻削如玉笋凌霄的自然奇观和“香火殆甲全州”的宗教奇观,被唐皇李隆基在天宝元年赐名武陵山,又因缺乏地名保护意识,山名被外地注册使用而在本世纪初改名武陵仙山。山脚的镇子叫石会,因清代黔江县令张九章《题乡名》诗中的“石会重峰向正阳”而得名。

山有显名,与梵净山、峨眉山比肩。镇有显名,频频亮相国家级、市级荣誉榜。

我此行要去的陈家坝属石会镇关后社区的一个小村落,社区因位于武陵仙山梅子关之后而得名,村落因坝上村民多为陈姓而得名。

山重峦叠嶂,奇峰会聚,热闹自不待言。集镇“行旌不断,如云归市”,繁华也无需赘述,但这热闹,这繁华,当年只属于山,属于集镇,不属于陈家坝,也不属于陈家坝的任何一个人。它们的摩肩接踵,它们的低吟浅唱,只是让当年的陈家坝更加清幽、冷寂。除了贫穷,它既不显山,也不露水。

然而,这个数千年时间安土重迁,不怎么与外界联络的小村落,在一夜之间被寒冬里的一把熊熊燃烧的火,与武陵仙山的热闹、石会集镇的繁华交相辉映了起来。

时值今冬农闲,我走进了陈家坝。

挂在村头一棵大树上的高音喇叭正播放《冬天里的一把火》:

你就是那一把火,

熊熊火焰燃烧了我。

……

激越的歌声响彻在陈家坝院落上空,杀年猪的声音不断从院落里飞出。四周的山峰早已层林尽染,凸显出“霜叶红于二月花”的盎然春意。杀年猪的农家,在院坝边燃起熊熊柴火,烧出滚烫的水,对刚杀的年猪褪毛净身。温暖的火光,喜悦的笑脸,总让人想起“人面桃花相映红”这样的诗句……

杀年猪,在这个百十来户的村落中,过去是稍显富裕的人家才有的事,也就屈指可数的两三户人家,当然也是院落里人人都高兴的事,因为杀年猪,左邻右舍、远亲近戚都会去帮忙,都会被主人盛情邀请,美美地吃上一顿刚杀出来的新鲜猪肉,当地人把这叫“吃泡汤”。

现在,杀年猪不再只是少数几户人家能做的事,而是家家户户都能做到的。整个冬日,杀年猪的声音就像树上的高音喇叭,不曾间断,声声悦耳,“吃泡汤”成了乡村的一道靓丽风景。不管你是城里人还是乡下人,不管你是本地人还是外乡人,只要你有足够的酒量或是不怕醉的胆量,天天都可以“吃泡汤”。这是村落里一年四季中最欢快的季节,是人最多的时候。这样的风景,不只是单纯的习俗传承,更重要的是蕴含其中的人文精神——睦邻和里、相帮相助。任何习俗和节日,没有了人文精神,也就失去了光泽。

我此行的采访对象叫陈东,是陈家坝“死而复活”的村民。去他家的时候,他人不在家,但房门没锁。不仅陈东家如此,旁边几家农户也如此。一打听,陈东和他妻子在其他人家帮忙杀年猪。陪同我的镇领导和区政府办公室驻村工作队的负责人看出了我的疑惑,骄傲地说,现在的石会镇是“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升级版,村民出门从来都不锁门。

我拿出相机,在陈东的房内房外边看边拍。房子是在陈东父亲的“低保房”基础上改建的“别墅”,宽敞的院坝是水泥地坪,一辆崭新的嘉陵125摩托停在房檐下。房屋内外墙涂的是雪白的墙面膏,地面铺的是耐磨防滑的地板砖,灶台镶嵌的是干净的白色瓷砖。冰箱、彩电、沙发一应俱全。怎么看,也不像是一户濒临贫困的“监测户”。

陈东接到驻村工作队负责人的电话,和妻子立马赶了回来。我再一次惊奇——两人脚上居然不沾半点泥土。

陈东似乎看出了我心中的疑惑,说这几年镇里和驻村工作队帮扶力度大,找钱把连接每家每户的路修成了水泥路,把院落通向田间地头的小路修成了可供农用车通行的水泥耕作路。现在的农村是走路不湿鞋,到田间地头耕作不用肩挑背磨。

陈东中等身材,面容自信,全身上下收拾得干干净净,没有一点我想象中“老农形象”。他热情招呼我们坐在堂屋里的电炉子边围炉煮茶,听他讲自己“死而复生”的故事。

他的父亲是个“一只眼”残疾人,母亲在他幼小时就离开了人间。40多岁的人了,居然想不起自己母亲的模样。说到这里,陈东声音有些哽咽。

人生的痛苦莫过于幼年丧母。陈东在缺失母爱的日子里靠残疾的父亲一人拉扯。

穷人孩子早当家,仅读完小学一年级课程的陈东,10多岁就“自立门户”,独自到石会镇街上以捡垃圾为生。父亲因为残疾,镇里以“不唯书、不唯上,只唯实”的精神为其解决了“低保”,为他修了80平米的简易砖木房。

2022年,陈东因为捡垃圾的“生意破产”,无奈之下带着妻子和三个女儿回到陈家坝和父亲住在一起。原来一个人住的“低保房”突然挤进来5口人,其尴尬可想而知,更何况父亲住的这“低保房”因缺乏维修,裸露的水泥砖墙千疮百孔,肮脏的泥土地坪更加凸凹不平,常年没检修的屋顶露出许多天窗一样的缺口……严格讲,算不上房,只能算个“工棚”。

这样的日子没几人忍受得了。妻子忍受不了这样的日子,在一个不引人注意的日子,抛夫离子,悄然出走。

不见了娘,三个“嗷嗷待哺”的女儿哭得撕心裂肺,把陈东的心碎成了八瓣。幼年丧母,生意失败,妻子出走……命运为何如此不公?从出生到现在,没过一天好日子,这和死了没埋有什么区别?现在,妻子也出走了,这日子有什么活头?越想越伤心,越想越绝望,越想就越想一了百了。

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闪电撕裂漆黑的夜空,也撕裂着陈东的心。他看了一眼熟睡中的三个女儿,然后凄然地走进雨中。雨水淋透全身,他没感觉;荆棘刮伤他的身体,他还是没有感觉……就这样,他不知不觉来到了武陵仙山的一处悬崖边。此时,大雨停歇,夜空出现满天繁星。崖边的一棵树上,一只猫头鹰两眼泛着蓝幽幽的光,朝他发出“咕咕”的声音。院落里的狗似乎看到了什么,疯狂地吠叫起来,先是一只狗发出吠叫,接着是全院落的狗一起吠叫。正想张开双臂,像鹰一样飞向深崖的陈东,突然全身战栗。

爸——爸!爸——爸!几个女儿的哭喊声从狗的吠叫声中传出,以一股超强的力量传入他的耳朵。从小失去母爱的陈东迟疑了,自己死后,几个女儿会怎么样,是饿死?还是吃百家饭长大……他不敢往下想。

听到小孩哭喊和狗吠的左邻右舍、村里的干部觉出了异样,都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赶到陈东家。三个小女孩瑟缩在床上哭成一团,“一只眼”父亲呆滞地陪在身边。眼前的一切让村干部和左邻右舍的人心头发毛。

赶快到后面山上的悬崖。村干部高喊,然后带着大家打着灯笼火把、手电,顺着陈东留下的脚印奔跑。

火把和电筒光在山路上胡乱晃动,女儿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和村民的喊叫声如乱箭穿心。陈东突然跪倒在地,抱头痛哭。

陈东木然地回到了家里。几个女儿依偎陈东身旁,勉力睁着眼睛不肯睡去,生怕一闭眼就再也见不到父亲。陈东抱着几个不肯睡着的女儿,想着村干部吼他的话——好死不如赖活着,难道你想你的女儿当孤儿吗?难道你忍心让你的父亲在老年丧子的悲痛中死去吗?对,好死不如赖活着,只要活着,几个女儿就不会成为孤儿,就不会在失去母亲又失去父亲。把自己拉扯大的父亲就不会没人养老送终。

然而,哀莫大于心死,陈东虽不再打算轻生,但心却没活过来,“赖活着”从此就成了他的生活常态。晚上,他一黑就睡;白天,他日出三竿不起床。他和三个女儿一年四季就巴着父亲,啃父亲那点低保金。

时间很快进入2022年的冬季。某一天,心灰意冷的陈东正瘪着肚皮在床上睡觉,村干部突然在院坝喊:“陈东,有亲戚来看你了!”

“莫逗我,我从没听说有什么亲戚!”陈东听出村干部的声音,从床上懒洋洋地爬起来,披着一件旧棉衣来到院坝。

和村干部一起来的有4个人,看穿着,像是城里的干部。陈东一下懵了,这是哪里来的亲戚?从来都没有亲戚来家里走动过,就是在石会街上做“生意”的时候也没见有什么亲戚来过。穷居闹市无人问,现在“生意”垮了,人走霉运了,怎会突然钻出这些亲戚?

村干部笑了,他看出了陈东的疑虑,赶忙介绍:“这些是区政府办公室驻村工作队的领导和镇里的领导,是专门下来结穷亲的,村上把你家的情况做了汇报,几位领导就专门过来看你。”

陈东木讷地站在院坝,像霜打过的茄子,没有丁点阳气,几位干部问一句,他答一句。他的大脑里,一点没有招呼客人进屋喝茶这些待人接物方面的意识。几个女儿几个月没洗过脸,没洗过头,脏得像花猫,她们躲在门背后,从门缝里惶恐地看着这些“亲戚”。

几位干部在屋里屋外看。刚下过雨的院坝满地稀泥,稍不小心就会趔趄或摔倒。屋檐下长满荒草,用塑料布遮挡的木窗在风中哗哗作响,屋内的泥土地坪也因人们脚上带进来的稀泥而变得有些泥泞,几条缺脚断腿的木凳摆在墙角……厨房更是不堪入目,泥砖砌成的灶台上,摆放着几个没洗的碗,铁锅没盖上,锅里还有吃剩的饭,成群的苍蝇在灶台和锅里翻飞,“一只眼”父亲偎在灶膛前的柴火边发呆……

此情此景,让在场的每一个人无不心酸。回到村委会,驻村工作队提出把陈东纳入监测户并组织开展帮扶。

有人提出异议,说全村刚刚摘掉贫困帽子,又把陈东纳入监测户,会有不少的麻烦事。

给老百姓办事,就是不怕麻烦。驻村工作队第一书记站起来反对,说必须实事求是排查每一家农户,该纳入监测户的要做到一户不漏,千条理,万条理,一户都不返贫才是硬道理。

镇党委、镇政府的两个主要领导都是区级部门下来的干部,对驻村工作队第一书记的话深表赞可。

诚如提出异议的人所言,陈东等3户农户纳入监测户后,随之而来的“麻烦”确实不少。驻村工作队的干部除了回家换洗衣服外,其余时间全住在村上,三天两头往监测户家跑。跑得最勤的自然是陈东家,因为其余两家是因为突发灾难,只要搭把手就能恢复元气,而陈东家则是例外,因为他是心死的人,单靠搭把手解决不了问题,必须用一把熊熊燃烧的火把他的心窝暖热。

燃烧的火,让陈东涅槃重生,成为驻村工作队和镇上的工作重点。

帮助打扫环境卫生,让陈东的家像人住的地方是驻村工作队开出的第一剂药方。之后每隔一周,就组织区政府办的职工、镇里的干部和志愿者到陈东家进行大扫除。干部们干得热火朝天,陈东木讷地站在旁边观看,口中没有一句感谢的话。三个脏兮兮的女儿躲在屋后,几个女志愿者想帮她们洗头,结果枉然,几个女儿躲得更远。第一次如此,第二次仍然如此,第三次还是如此……每次大扫除之后,过不了两天,环境卫生还是“涛声依旧”,当然,也不是一点没变,打扫的次数多了,陈东也拿起了扫帚,几个女儿的头发也不再是“乱鸡窝”……

悄然的变化,自然没逃过驻村工作队的眼睛。大家暗喜,随即开出第二剂药方——送温暖。端午送去粽子,中秋送去月饼,冬日送去御寒的棉衣棉被,春节送去油米和猪肉、牛肉、春联……陈东虽然还是木讷地站在院坝,看着“亲戚”们进进出出,但脸上有了腼腆的笑容。几个小女儿虽然还是躲在屋里不见人,但客人走的时候,知道出来站在大门口默默目送。

摸准脉象,对症下药,才是最高明的医生。不经意发生在陈东及其女儿身上的变化让驻村工作队有了点燃陈东对生活希望的十足信心。帮助陈东就近找就业岗位,这是驻村工作队开出的第三剂药方。

药方好开,良药难求。要给一个近乎文盲,而且是心已经死了的人找岗位,谈何容易,更何况当下的就业形势如此紧张。驻村工作队的每一位干部偏偏是些“臭味相投”的“犟牯筋”,说出的话就不会收回。他们放下架子,死乞白赖,到各用工单位求情告矮。功夫不负有心人,一家在石会镇街上生产经营陶瓷的企业接收陈东干搬运工。老板也姓陈,每月给陈东开工资3000元。这一次,陈东开心地笑了。“感谢!”陈东搓着手,有生以来第一次憋出了这两个字。“叔叔!”几个女儿似乎在一夜间长大了,红着脸出来和驻村工作队员们打招呼,还端来了热腾腾的茶。茶虽有霉味,但大家却觉得这是一生中喝过的最香的茶。

陈东的心死而复活,驻村工作队紧接着开出第四剂药方——改善住房,让过去的陈东在熊熊的烈火中彻底重焕新生。大家算了一笔账:每个月仅3000元的工资只能解决家庭日常生活开销和子女上学费用,对刚刚燃起生活希望的陈东而言,改善住房的费用仍无异于一笔天文数字。大家决计当“高级叫花子”——四处要。劝人出钱犹如钝刀割肉,要钱并不是上嘴皮搭下嘴皮那么简单。财政没有专项经费,各级各部门经费紧张,自己也是靠工资吃饭,钱从何来?

坚信办法总比困难多的驻村工作队,再次走东家进西家。驻村工作队第一书记先从驻村工作经费中挤出4千元,然后又找到自己的“娘家”——区政府办,一起在邮政储蓄银行欠下人情债,争取到资金2万元。镇里的驻村干部也想方设法要得1万元。人心都是肉长的,深受感动的陈东,东拉西扯自筹了1.6万元。几笔加起来,一共6万元。区政府办一位四级调研员得知此事,找来老板免费粉涂墙面膏……住房旧貌换新颜。

一步顺,步步顺,重燃生活希望的陈东,好事接二连三。大女儿考入了重庆城区的一所高校,一位来自大足区的眉清目秀的妇女在今年春暖花开的4月走进了陈东的家门,与陈东结成伉俪。

说到这里的时候,陈东有些羞涩,说这辈子幸好遇到了你们这些贵人,不然的话早投二胎了。

你现在是家有贤妻,包里有钱,生活还有什么困难吗?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

知足了,国家每个月发的政策补助加起来有近2000块钱,我在陶瓷厂打工有几千块钱,妻子在家料理家务,闲时也可在附近打点短工。现在最大的想法是把几个女儿送到大学读书。陈东的话很实诚,不矫情。

驻村工作队的第一书记接过陈东的话,说:六九猪场养猪,吃住都在里面,你两口子愿去吗?这样又多一份固定收入,而且,还节约了一笔生活费。第一书记没事找事做,主动问陈东两口子。

第一书记是个性急的人,当即打电话找养猪场负责人,遗憾的是电话没打通。但我相信,不怕麻烦的第一书记一定会把事情办实。果然,在这篇稿子临近结尾的时候,驻村工作队第一书记和镇里的一位领导打来电话,说已经和六九猪场说好,开年后就让陈东两口子去当工人。第一书记和镇里的这位领导还特别交代,文稿千万要略去他们的名字,要写就写“帮扶干部”,那是他们共同的名字。

此时,陈东先前帮忙杀年猪的那家农户打来电话,催他过去“吃泡汤”。我注意到,陈东的电话铃声和响彻在村落上空的音乐一样,都是《冬天里的一把火》:

你就像那一把火,

熊熊火焰温暖我心窝。

……

铃声和高音喇叭里的歌声叠合。我想,这铃声不正是陈东的心声吗?那许许多多的帮扶干部不正是那冬天里的一把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