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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懋勤:玩友王结巴
来源:四川作家网 编辑:胡尊栊 时间:2024-03-22

城南有条街旧名叫草街子,一度叫幸福路。近几年又重新立了一块路牌,仍叫草街子。川东北那方,大凡县城城墙外或近郊,总有一个叫什么什么“子”的地方,诸如风洞子、箭亭子、草街子、料房子、壕沟子等等,极不雅,很难以“路、街”相称,连“巷”人们也不屑于挂上。这些地方往往地势低洼,解放前清一色的茅草房、泥巴墙、矮窝棚,进进出出的人大多破衣烂衫,蓬头垢面,是叫花子、下九流的聚集地。有头有脸、知书识礼、衣冠周正的人不大爱往那地方跑,怕污了眼脏了脚被人耻笑。更有尖酸刻薄之人,骂那一带是屙屎不生蛆的地方,足见其地位低下。

草街子离城两里,解放前也是破、烂、穷之地,人杰地灵藏龙卧虎那是八辈子也扯不上的事。带品的官位,草街子一点味也莫沾上,连丐帮头也不愿与草街子为伍,情愿另栖他地。不过草街子与其它城外的什么什么“子”略有不同,虽没出过骑马坐轿戴花翎的能人,却也出过几个奇人怪人,被口头文学列为草街子名流,成为老幼皆知的人物。其中,玩友王结巴就算得上是草街子一怪。

王结巴大名王世杰,一般人称他王经理。街上毛根朋友玩友兄弟老改不过口,仍叫他王结巴,他也无所谓,对别人也是直呼小名外号,以牙还牙。王结巴祖上是否叫花子出身,难以考证,以前他很想给他爸他爷立个叫花子牌位,可最终只弄了个小商。他后来一想,时势变幻,弄上了也是有得有失。朱元璋坐了金銮殿还忌讳别人说“秃、光、叫花子”等字眼,小老百姓也用不着扣个脏盆在头上,让人暗地里耻笑。那年头,不在“五类”之中就是大幸了。王结巴他爸是外来户,到他这辈,东拼西凑在草街子开起了一个小破店,篾笆上摆点针头线脑,糖果糕点,几个小坛里装有油盐酱醋,做起了小本生意。王结巴间或几天赶一回溜溜场,精于工计,一分一厘地抠,天天多少有些进账,久而久之他成了草街子首富。不过仍住茅草房,只是碗里多了几颗油花。

草街子的人少俊秀多粗俗,解放前很难数几个一根葱小伙,唯有王结巴一枝独秀,五官不短少尺寸,凹凸得当,大小均衡,个子不高不矮。只是脸上少点红润,多几分菜色,平头,不大爱蓄发,说话打疙瘩,可谓美中不足。街口推豆腐的李歪嘴眼红,不喷嚏,背后说,王结巴啷个的嘛,是他老爸从院妈儿手里接过来的.,当然长得乖,可惜是个风流种。这话是屁话是疯话是真话也无人深究,王结巴也许听到了也许没有听到,听到了也是一笑置之。解放后公私合营,蜀中无大将,廖化充先行,他当上了草街子副食店的经理,开始春风得意起来,一头栽进了福窝窝。王结巴无烟酒嗜好,说是要坏嗓。他唯一的爱好,就是看戏听戏唱戏,是草街子玩友帮的帮主。四川一般称戏迷或业余川剧演唱者为玩友,玩友们茶馆里围坐,树荫下打堆,一张桌子扯场合,一面锣一面鼓一副打板一把京胡一把二胡就热热闹闹地唱起来,自娱自乐,操琴放嗓,飘飘欲仙。听玩友,那是川人一大爱好,懂行的有瘾的,半罐水二通二通的,图个热闹的,都乐于云集茶馆酒楼,或坐或站或捧盖碗茶,听得摇头晃脑如痴如醉。在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对进不起戏园子的人来说,听听玩友也是一种不花钱或少花钱的享受。

结巴说话结结巴巴,王结巴也不例外,特别是着急的当口,脸如酱茄嘴歪眼斜,“你……你……我……我……”,好半天也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当人们哄堂大笑的时候,他也不得不半嗔半怒地笑,即便是剑拔弩张一触即发,大都在一场哄笑中不了了之。王结巴很有人缘,有一半得力于结巴之功。说王结巴是奇人、名流,不是说他结巴逢凶化吉福星高照,而是妙在唱戏上头,那简直神了。不要看王结巴他说一句话挽五六个疙瘩,可一唱起川戏、京戏来,不但手、眼功夫极佳,而且字正腔圆,抑扬顿挫,如行云流水,气断音连,摇头晃脑有板有眼极富韵味,绝无结巴之状。他生、旦、净、末、丑样样能哼能唱,嗓音多变化,该甜则甜,该酸则酸,该粗则粗,该细则细,确实是草街子一大奇才,被好友推为玩友帮主,领导戏剧新潮流。人们又笑他又服他又甚为奇妙,问他究竟,他搔搔青皮脑壳,眨着一对鼓眼,费力地笑了笑说:“我……我也说……说不清……清楚,反……反正一……一唱就……就顺……顺了。”又是一阵嬉笑,好友们如坠云里雾里,过后往往百思不得其解。

王结巴记心特好,他虽识字不多,谈不上有资料供他研究,但别人有口他有心。川剧京剧中的门门道道过筋过脉,他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这又是比别人高的地方。他知道川剧有“川昆、高腔、胡琴、弹戏、灯戏”五种唱腔,他知道京剧有谭派、言派、麒派、杨派,他知道京剧有梅、程、荀、尚四大名旦,他知道川剧名角周慕莲、阳友鹤、廖静秋、陈书舫。川剧的《荆钗记》《玉簪记》《情探》《迎贤店》《拷红》《思凡》《秋江》,他能哼个八九不离十。京剧的《借东风》《空城计》《甘露寺》《玉堂春》,他也能学老生像老生,学花旦像花旦,学黑头像黑头。虽然难以和什么“班”的演员比美,但在草街子还是顶呱呱的。就是和县城的玩友相比,也绝不虚场合,稳拿头几牌。抗战胜利那年,重庆来了一个京戏班子,在城里搭台演七天,王结巴丢下新婚的妻子,白天晚上泡在戏园子里,场场不落下,过了回饱瘾。七天后,王结巴回到草街子,哈欠连天,脸膛发青,眼白充血,逢人便是一个哈哈:“安……安逸惨……惨了”。新媳妇怨他:“你啷个不说安逸死了。”他摸了摸青皮脑壳,木木地笑:“死……死了也……也值……值得”。当时气得新媳妇又哭又骂,断断续续闹了三天才收场。那天有人看见王结巴裤子膝盖那里有泥巴灰灰,笑他说:“啷个的,跟新媳妇下跪的嗦?”王结巴泰然一笑:“唱……唱戏嘛,还……还不是真……真……假……假。”

一九五七年初夏的一个星期天,正逢王结巴休息,吃过早饭,他正闷在屋头发愁,五位老玩友破门而入,提锣挂鼓背二胡,又找乐子来了,有粮店的李胡子,服装社的张裁缝,搬运社的花会计、学校的古老师、理发店的马剃头。李胡子笑道:“王经理,晓得你哥子今天有空,我约了几个伙计,哥们来两段如何?”

王结巴哭丧着脸说:“莫……莫心肠闹……闹罗,整……整风我……我还脱……脱不到爪……爪,硬……硬是活……活天冤……冤枉哦。”

“王经理,怕啥子,我们草街子的人哪个不是苦出身,哪个黑了心肝才反党,说个老实话,给领导提个意见,犯得到好大个王法?我就不信邪!”李胡子肝火盛,越说越来气。

古老师老成持重,慢言细语地说:“胡子老弟,心字头上一把刀,刀上一点血,现在而今,忍也得忍,不忍也得忍。像我们学校,还不是有人动员我鸣放,多亏我忍了又忍,幸之,幸之。”

张裁缝言道:“古老师的话有道理,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千万不能意气用事,低低头又不伤筋动骨,能过去就过去嘛。”

“照你们这么说,就不讲个道理?是一就是一,是二就是二,都去当他妈龟孙,哪个当爷们男子汉?你我下力汉,怕个鬼。”马剃头摸惯了别人的脑壳,自觉有几分豪气。

花会计嘿嘿一笑:“你们少扯死人的事,一时半会扯不开。依我看,凡事何必认真呢?王经理你老哥子只要结结巴巴出回洋相,嘻嘻哈哈认个错,让大家打个哈哈还不是又过去了,你老哥子吉人自有天相。不扯了不扯了,我们还是来个咚咚锵,咚咚锵,啷格里格啷格啷……”

大家在一阵苦笑之后,又来了点精神,调的调弦,架的架鼓,清的清嗓,刚敲了几声鼓点,锣声、二胡声骤然而起,玩友们的情绪一下子活跃起来。几声“啊……”,“哦……”,“也……”一吼,王结巴丢开了烦恼,吐了几口恶气,逐渐进入角色,达到佳境。“更阑静,夜色哀,明月浸楼台,透出凄风一派”。王结巴起首就唱了川剧《情探》王魁落第时的一段唱,如泣如诉。他正要往下唱,突然衣角被人扯住。

“爸爸,我要屙屎。”王结巴刚四岁的三儿,小名叫包子的细娃儿急颠颠地跑过来,扯住衣襟不松手。

王结巴正在兴头上,没好气地问:“你……你妈……妈呢?”

“妈妈上街街了。”

“就……就屙……屙在外……外头嘛,等……等会儿你……你妈回……回来扫。”

“不嘛,老师说,乱屙屎不讲卫生。”

王结巴家里没厕所,连尿罐屎桶子也没有,因为出门几步就有大厕所。大厕所极为简陋,茅屎坑上铺上几块木板就成。那年头,人们还缺少卫生概念,拉屎拉尿能对付就行,并不十分挑剔。王结巴见三儿包子一副哭相,只得拱手叫大家稍停,急匆匆拉包子上厕所。包子蹲在木板上后,王结巴叮咛道:“包……包子,幺……幺儿,莫……莫动哈,爸爸在……在外头等……等你,幺……幺儿乖……乖哈。”

三儿包子屙完屎,猛然看到茅屎坑边有一个特大的蟋蟀在“叽叽叽”地叫,他眼一亮,伸出小手,可惜够不着。他半立起身子,准备用双手去捉那只蟋蟀。哪知用力过猛,脚下的木板一头钉子松了,顿时裂开了一道缝隙,包子连喊都没来得及喊就“咚”的一声掉进了粪坑。

这时,王结巴正在厕所外用脚打着节拍,在唱“我在城楼观山景,忽闻……”他突然听到里面一声响,情知不好,急忙跑了进去。见包子满头满脸糊着粪,吓得哭都哭不出来,粪坑较深,但粪水不深,包子一双小手小脚在乱舞乱挣扎。王结巴吓得魂飞魄散,连忙跪在坑边去拉,够不着,趴在地上去拉,还是够不着。王结巴急中生智喊道:“包……包子,幺……幺儿,站……站到,莫……莫动,抓……抓边……边,我……我拿家……家伙……”

王结巴飞出厕所,口里喊着:“包……包……”。一步跨进自家大门,玩友见他语无伦次,脸青面黑。不知是那河水发了,叫他慢慢说,他还是“包……包……”说不出来。这时,恰好王结巴的老婆提着一小砣肉挎着一个菜篮回来,见他满屋吼满屋转,丢了绳子拖扁担,像个十足的疯子,于是急急地说:“啥事?啥事?”

“包……包……”王结巴这回真是结巴到家了,气得他老婆也傻了眼。

知夫莫若妻,包子他妈一向脑壳灵光,狠狠拍了王结巴一巴掌,吼道:“老王,背时的,说不出来你就唱两句嘛。”王结巴顿时心有灵犀一点通,出口便是两句西皮快三板:“包子屙屎掉粪坑,我们快快去救人!”众人顿时大惊失色,拿的拿长板凳,拖的拖扁担,挽的挽绳子,急风火火地朝厕所奔去。

所幸粪坑里粪水不深,三个包子站在坑里,粪水只及胸膛,好在小孩子听爸爸的话,没有乱动,只是哇哇大哭。王结巴见情况危急,来不及多想,一下跳进粪坑里,将三儿包子抱了起来。

包子他妈忍不住骂道:“你……你早点在做啥子?跳下去把娃娃抱起来就是了,还要唱唱唱……”

“不是夫人叫我唱的吗?”王结巴懵懵地又冒出一句,声调十分可怜,但吐字清楚,满身臭烘烘的叫人忍俊不禁,逗得大家“噗哧”一声大笑。连包子他妈想骂也骂不出来,脸憋得绯红,不得不跟着大家笑。

90年代初,三儿包子已是年近四十的人了,有一对爱子娇女,日子过得小美。有一次,王结巴那一伙玩友相聚,爱开玩笑的花叔看见包子,免不了戏谑两句:“川友哇,你娃儿四岁那年,要不是你爸唱两句‘包子屙屎掉粪坑,我们快快去救人’,就莫得你的今天了。”

小名包子大名王川友的晚辈表情很不自然,幼儿时发生的事,他一点印象都没有,不过他也不愿过分扫老人们的兴,只是笑笑:“花叔,你那龙门阵有点味了,还说怕要生蛆了呢。”

剧团刘团长也是老玩友出身,解放前就与王结巴有交情,他把一张大红聘书慎重地交给王结巴,语重心长地说:“老王,从今以后,你就是我们剧团的艺术顾问,你可要顾而问之啊。”

王结巴笑道:“只……只要刘……刘团……团长不……不嫌,我王……王结巴,王……王世杰愿……愿效犬……犬马之劳。”

刘团长小声说:“老王,我手头有个剧本,叫《太平令》,我想请你把剧中的唱词打磨一下。”

王结巴说:“我……我哪……哪有那……那墨……墨水?”

刘团长说:“你就莫瞎子过河——假牵须(谦虚)了,论曲牌调式,你比我熟,我们共同合作,可以吧。”

王结巴说:“大……大姑娘上……上轿,头……头一回,试……试看嘛。”

县川剧团的新编川剧《太平令》接连在县上、地区一炮打响,后来参加省里戏剧调演,荣获二等奖。作为编剧之一的王结巴,也就堂而皇之地成为新恢复的省戏剧家协会会员。每当有人向王结巴祝贺,王结巴不敢贪天之功,总是说:“那……那是刘……刘团长的功……功劳,我……我是敲……敲边鼓的。”

90年代初,王结巴早已退休,已是年近七十的人了,他是县政协委员,县工商联常委,县戏剧工作者协会副主席,县业余川剧社社长,县老年协会副会长。真是老来俏了。他不但爱上县川剧团走走,高兴了还指指点点,顾而问之。县剧团也很争气,隔个两三年,总有一部大戏或小戏上地区、省里汇报演出,回回都要捧个什么奖状回来。王结巴不但爱阳春白雪,也喜欢下里巴人,逢城里或草街子婚丧嫁娶开晚会联谊会之类。凡是有人请,他从来不摆架子,有求必应,拖上一帮老玩友,一杯清茶就能闹上一夜。县工人文化宫茶园是业余川剧社的活动基地,每日吹拉弹唱热闹非凡,常有两三百人聚会,每次都少不了王结巴牵头,他对川剧京剧一直乐此不疲。有关县剧团振兴川剧和业余川剧社的报道,不但上过地区报,还上过省报。王结巴,算得上是草子名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