羌人六:本名刘勇,一级文学创作,现为《四川文学》编辑。著有诗集《太阳神鸟》《羊图腾》,散文集《食鼠之家》《绿皮火车》,中短篇小说集《伊拉克的石头》《1997,南瓜消失在风里》,长篇小说《尔玛史诗》。


对春风的一次乡野描述

(组诗节选)

杨   角



阅读者


岁月匆匆,如翻一本旧书

一日一页,四舍五入,也就十二印张

摊开在我们掌上


常感觉日子过得很慢

那是因为,我们正在书中,如一枚小字

在自己翻动自己


日子是电风扇的叶片,围着

时光之轴旋转。说岁月匆匆的人

已经从书中抽身出来

如一列高铁,正穿山越海


岁月如书。你我都是

翻动书页的人,如插图、汉字、标点

最终都将老死书中



对春风的一次乡野描述


吹风如晒太阳,如烤火。

风吹脸上、身上,就是一床电热毯,

开到低档。


春风是画家,有着桃花、李花、油菜花的颜色;

春风是歌手,自带音响,阳光里

有一群嗡嗡的蜜蜂;

春风是一名厨师,满身香味,他从墙根处走过来,

是一株渐行渐远的蜡梅……


行走在春天里的人,总看见春风

满世界撒肥料。

春风过处,地上的花草,

该红的红了,该绿的绿了。



喜鹊叫


母亲走了,但三舅还在

最小的幺舅还在

七十岁生日那天,三舅大宴宾客

他一桌一桌地敬酒

每到一桌,客人都站起来

祝福的声音

高过酒杯的碰撞


席间,我见到了多年未见的

五姨、七姨、八姨和九姨

她们都老了,越来越像晚年的母亲

正是这些与我有着

相同基因和染色体的亲人

使我想到生命的源头


——饭后,一只喜鹊在最高的

黄葛树上叫

黄葛树枝繁叶茂

三舅占一枝,幺舅占一枝

而我则代表着

已经不在人世的母亲那一枝


——原载《四川文学》2025年第4期



杨角的组诗《对春风的一次乡野描述》以精湛细腻的笔触聚焦现实生活和普通日常,于平淡素朴中挖掘常常被人们忽略的风景、微光与诗意,使人不得不惊讶诗人通过“精准的意象来呼应内心感觉(感受)”的深厚造诣。文学作品蕴藏作者本人对世界与生活的经验、观察和想象,通过巧妙的文字组合与编织,完成与世界、与读者的对话,而一首好诗的魅力就在于诗人能否通过精准的意象来呼应、表达内心感受到的真实。

细读杨角的这组诗作,可以看到诗人丝毫没有故作高深、故弄玄虚的炫技姿态,而是以家常般的语气将个人的体验娓娓道来。在《阅读者》中,“岁月匆匆,如翻一本旧书”,很自然地一段开场白,却迅速将个人的思绪带入岁月、带向回忆的纵深,继而开始思索人生的历程,结尾一节的“岁月如书。你我都是/翻动书页的人,如插图、汉字、标点/最终都将老死书中”,诗人交代了个人的“思考”,面对岁月这本书,水流花谢,死亡是必然需要面对的人生课题,但诗人并不悲观绝望,只是将其视作一件自然而然的事,诗句背后是诗人面对生死的豁达,超脱的心境也水落石出。《对春风的一次乡野描述》是一首简单而又意境深远的诗,春风让大地布满生机,却被诗人比作画家、歌手、厨师;面对这样的春天,诗人没有用赞美的文字,但内心的喜悦之情早已呼之欲出。《喜鹊叫》不失为一首表达亲情的佳作,在三舅的生日宴上诗人见到家里的亲人,忍不住想到“生命的源头”;一只在最高的黄葛树上鸣叫的喜鹊,让诗人想起已经不在人世的母亲,如此细微的观察与想象,让读者深切感受到诗人对母亲的那份真挚的爱意与怀念。

杨角的这组诗取材于生活,紧贴朝气蓬勃的俗世生活,但并不沉溺其中,强劲和敏锐的洞察力使得他的文本极具穿透力,足以抵达任何一个读者的心灵深处,并与之共鸣。


马占祥:男,回族,70后,宁夏同心人,现居银川。中国作协会员、宁夏作协副主席。出版诗集六部。曾获第十二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等。



空山起青岚(组诗节选)

安   奇


倾听星辰动山岚


我多想在山下饮酒,回到去岁

回到眺望星辰的夜晚

在夜枭的啼鸣与夜蛾扑动翅膀的声音里

与你静听每一下心跳

山峦也因此起伏。林间,月亮将我的心

扣押在浅浅流淌的青石上


而时光去了,就不再回来

——我静坐在恍惚里

听见海枯石烂与沧海桑田的歌谣里

记录着寂静,山野的寂静

心的寂静和月光的流淌


搅扰起山岚,从深深的谷底缓慢地淹没

我的时光


我只想停留,不愿离去

星光越浓,心越如尘

在这旧日相聚的地方

谁还能够唱起过往的歌谣?



空山起青岚


我仅在此处逗留,不是长留

时间一到,我将离开

前往另外一个世界

它们相隔千里,云海茫茫


也许,这里就是一生,彼处就是一世

一生一世相聚

还是一生一世相离?

远处,青山上,将会有青岚缓缓升起


今夜,我将独居于此,静听

空寂的山中,风如何掠过

树梢,如何呼啸,如何从酣眠里

唤醒闪烁的星辰。今夜的梦里

没有你,只有空空的心


鸟鸣或者间隔的空白

就像是一个起伏,一道水波荡开的涟漪

从我所在的空山,推及你的心间



岸边灰鹤


我的梦境很深,以便灰鹤展开翅膀

在漫长的河道里容纳星野

肆意开花的桃林

将心绪放到极其灿烂的高处

俯瞰:野芳浓烈,寂寞悠长,山河万里


风一直在拂拭,用轻巧的手法塑形

灰鹤聚集到了黄河岸边,它们高声应答

用薄雾带起幻境:晨曦透露云影

无所谓寄托,只是彼岸,将会有人静观


——原载《朔方》2025年第5-6期合刊



安奇的组诗《空山起青岚》空灵兼具古典意蕴,密实且有盎然气象。他的诗歌追求词语的精准、纯粹、明朗,有着对生命历程和人世百态独到的诗意考量,能感受到“我静坐在恍惚里”的超然世外的心境与诗意,既是刻意的,又是随意的。

“林间,月亮将我的心/扣押在浅浅流淌的青石上”(《倾听星辰动山岚》),正是这种审视自己内心的探索,才会抵达“山野的寂静/心的寂静”。安奇在诗中营造的是回归自己,不断检视内心的自然诗意:平静中波澜涌起的心态,淡然中光芒弥漫的觉醒。“谁还能够唱起过往的歌谣?”是安奇对自己的发问,也是对生命的发问。“我将离开/前往另外一个世界”,他将自己从世界中抽出,然后将自己放到世界中,才能发现相隔千里的“另外一个世界”(《空山起青岚》)。那里“风”“青岚”“星辰”“鸟鸣”……都为诗人而设,也成为代表整个世界的“你”荡开涟漪直抵“心间”的广阔背景。这种诗意体现了安奇以弱小显博大,以稚拙见深刻的诗歌追求。“我的梦境很深,以便灰鹤展开翅膀/在漫长的河道里容纳星野”(《岸边灰鹤》),传统诗词中的“有我”与“无我”在安奇这里成为“有我”中“无我”,在“无我”中见“我”,“我”既是体验者,也是体察者。“灰鹤”“桃林”“河岸”“晨曦”等物象成为安奇诗歌创造的场域,并成为“我”要抒写的“此岸”,在“有我”“无我”的互相切换中,完成了“晨曦透露云影/无所谓寄托,只是彼岸,将会有人静观”的诗意生发。

安奇在创作实践中致力于古典诗学的构建,并将古典诗意与现代诗韵完美契合,又能生发新意。我认为,组诗《空山起青岚》在让读者获得诗意享受的同时,又能感受到安静、开阔、气象万千的喜悦和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