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19年6月末,金华,小盆地气候使得这座位于浙中的城市非常闷热。在金东区一个新建的村庄里,街上空无一人,行道树上的蝉鸣阵阵,空气仿佛凝固一般。
百岁老人杨志明双手拄着膝间的拐杖,端正地坐在椅子上。电视里正重播经典剧《水浒传》,他喜欢看这部电视剧。电视里正放着林冲黥面刺配沧州,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左手腕。他极少穿短袖,哪怕是在炎热的夏天,也是穿着长袖衬衫,将自己上身包得严严实实。
他的手臂刺过青。他本名叫叶岳飞,年轻时家在青田县船寮镇腊口村,原本是瓯江上一名年轻力壮、深谙水性的船夫。1942年,日军自丽水从瓯江向东进犯温州之时,叶岳飞被日军抓去当过船夫。某天,他划船到江中,趁日军放下枪松懈之际,转身一个猛子扎入碧绿的江水中逆流上潜,等到日军赶到的时候,他已经在上游近百米处。
日军撤离后,他继续在江边撑船维生。直到25岁那年,他在江边小憩时偶遇一名相面先生。相面先生扯着旗帜,捻着胡须认真地告诉叶岳飞:“你生来是要做官的,你不应该再替人撑船了。”
听了相面先生的话,叶岳飞思忖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他收拾好仅有的行当:一件短褂,一条换洗的裤子,打成包袱后朝着青田县城招兵处飞奔而去。
青田位于浙江第二大江瓯江的中下游,县城坐落于两山之间的峡谷间。瓯江沿城由西向东奔向大海。辖地南田曾出过辅佐朱元璋建立明王朝的刘基。近现代,“救国七君子”之一的章乃器以及以陈诚为代表的一大批将领,都是青田人。
抗战后期,兵源不足,有不少青年主动投笔从戎,但不少地方也有“抓壮丁”现象。叶岳飞的到来,使得征兵人员眼前一亮。在那个年代,身高一米八以上的人并不多见。募兵的人当即就在招兵簿上做了标注。原本新兵都是要经过补训处训练,再分配到部队。可彼时作战激烈,等不及训练,新兵直接就分配到一线作战部队。前来接兵的八十八军新编第二十一师军官,一看叶岳飞的身材之后当即写下“派搜索连”四个大字。
就这样,从未经过一天训练的叶岳飞成为一名侦察兵。他所在的部队新编第二十一师是八十八军的班底,于1938年在四川成立。首任军长范绍增在组建部队的时候,曾用重庆的房产抵押借款购置武器。1939年春,该军奉命出川抗日,穿越湖南到江西上饶集结待命,后被列为第三战区总预备队。1940年8月,该军接到命令前往苏南,接防五十二师所担任的太湖防线任务,同时兼管江苏保安旅张少华、江西独立旅黄振球两部,并辗转于苏、赣两省。11月,又开赴浙江桐庐、分水。1941年1月中旬,日寇发起冬季扫荡,集重兵向八十八军防区发起进攻,三十二集团军总司令命令八十八军开始反攻。经过三夜苦战,所部六十二团以重大伤亡代价,击退敌军进攻,得到了第三战区明令嘉奖。10月,第三战区发起“双十”总攻,八十八军所部在富阳主动出击,于10月8日收复余杭县城。至此,四川开赴东南的八十八军官兵已伤亡过半。战区司令长官顾祝同签呈军委会决定扩编八十八军,范绍增升任第十集团军副总司令,军长一职则由何绍周接任。1942年5月,浙赣会战爆发,八十八军所部在杭州、绍兴、金华、衢州、丽水等地与敌军辗转作战,其中新编第二十一师在9月初的反攻中于武义、永康激战多日,再次减员补充。到1944年叶岳飞参军时,新编第二十一师基层士兵几乎已换了一茬,连队中大半都是驻地的浙江子弟了。当时部队为战后识别与归建、防止逃兵,对士兵进行了特殊标注,那就是手臂刺青。
关于手臂刺青,2015年6月19日,缙云籍老兵陶悟青(1928—)曾这样讲述:
1937年底杭州沦陷之后,杭州安定中学一路南迁,1938年搬到了离我家不远的壶镇,借用当地的吕氏宗祠和萃英小学部分校舍继续开学。小学毕业后,我去了那里读初中。14岁那年,日军飞机前来轰炸壶镇,我们只能白天躲避,晚上再上学。到了第二年,听说日本人已经打到离我们不远的永康了,学校只好暂时解散,我们也回了家。
在家待了不久,日本鬼子就打过来了。由于我们家地处要道,又处于山中,便成了前线部队的指挥所。驻扎在我们村里的部队是新二十一师,师长罗君彤,矮矮胖胖的,就住在我家前面那幢房子。我家是副官处,师部参谋处、无线电排住在我后面这幢房子。整个村庄的房子都成了新二十一师的驻训地。师部的军纪很好,日本鬼子走了之后,罗君彤师长还在这里结了婚,他老婆是老家四川人。办喜酒的时候,来了好几桌客人。
1943年春天,新二十一师师部已搬迁至离我家不远的河阳村,那是个古村,大户人家很多。这时学校已散,我也无法上学,便想着当兵去算了。我当时是走路去的河阳村,征兵的人都认识我,看我年纪小,就把我编入卫生连学习战场救护。入伍第一件事就是刺青,首先固定好针尖的长度,在手腕后方的手臂上刺“21卫”的字样,接着用棉花蘸满墨水在扎针处反复涂抹渗入墨水,擦干净后刺青就完成了。
到部队过了两个月,长官觉得我读过初中,又把我调到通信连。到了通信连之后,我负责接发电报,属于情报人员,要求也比较高。我们实行24小时轮班,每分钟需要记录或者发送160个阿拉伯数字或者130个英文字母。因为我是直属部队之间的调动,所以刺青也就没有更改过。到通信连培训完上岗之后,已经过了新年,我也17岁(16周岁)了,随着部队往南到丽水驻训。
二
1942年5月,日军从东阳南下侵略永康并屯兵驻守之后,驻扎在永康的八十八军新二十一师、七十九师所部,在共产党员颜金元领导的抗日自卫队协助下,向驻守日军发起多次袭击。
1944年8月,一群身穿灰色军装、脚穿草鞋的士兵列队进入丽水。这支部队是新编第二十一师六十三团。他们接到命令,敌军可能南犯并向浙江省临时省政府所在地云和县进攻,要求部队不惜一切代价死守丽水城。六十三团团长是从第三战区下派的高级参谋彭孝儒(1909—1944)少将,军衔与师长罗君彤相同,比上一级李文密副师长军衔还要高,这就形成了一种尴尬的局面。同时,麾下千余士兵大多是刚募集不久的新兵,许多人连枪都不会开。也就是这样一支几无战斗力的部队,却担任了如此重要的任务。更令人不解的是,新二十一师师长罗君彤把守城任务下达给六十三团之后,又奉军长的命令把小水门浮桥拆靠南岸,让守城部队形成背水一战的态势,同时命令六十一团、六十二团作为机动部队和预备队布置在大溪南岸“监视敌情”、隔岸观战。这样一来,三面环山、一面临水的丽水城面临着内无坚固工事、外无援兵的局面。
23日上午9时,八架敌机飞临丽水上空,开始轰炸机场、城北白云山脚等重要军事目标,守城部队亦进入战备。日军攻破武义桐琴、黄碧一线之后朝缙云方向开来。随后敌军相继进入丽水县的太平(今雅溪区),于25日晨兵临丽水北面山地,酝酿进攻县城。彭孝儒接到敌情之后,迅速进行了战前动员:日寇已逼近丽水,战斗即将打响。我团全体官兵要誓死保卫丽水,人在城在,城亡人亡!
与此同时,彭孝儒下令疏散民众。他的夫人刘俊生当时还随军,带着两个孩子要陪伴他守城。大敌当前,彭孝儒对妻子说道:我带着家眷和孩子,怎能打仗?你赶快带孩子离开这里,好好把孩子抚养成人。
最终刘俊生在劝说下离开丽水到了大港头,一场悲壮的城市保卫战拉开序幕。8月25日中午,日军布置兵力,先是把沿途抓来的民众组成队伍放在进攻部队的前面,并于当天黄昏发起攻城,但立即遭到守军反击。到了晚上八九点钟,从白云山脚往南攻击的敌军,开始使用平射炮轰击丽水城北的丽阳门(望京门),并利用软梯攀登四个城门。一时间,全城枪声四起,敌我双方搅成一团。
到了晚10点,敌军便衣队直插六十三团团部洞天楼,团长彭孝儒中弹负伤后失踪。一瞬间团、营、连之间失去联系,暗夜里,只得各自为政。一夜之间,守城官兵虽然拼死战斗,但还是抵挡不住日军凌厉的攻势,很快就败下阵来。弹尽的士兵纷纷退往城南跳入江中欲泅渡到水南,但遭到对面督战队的无情射杀,而赶来的日军也在江北小水门北面万象山高地对着江中疯狂扫射,一时哀号四起,江中一片猩红。大溪,这条瓯江上游的干流,夹着无数烈士的鲜血,朝着东面温州入海处奔流而去。
2015年3月15日,浙江省永嘉县岩坦镇,92岁的戴盛凯(1924—2018)在一间已经倾斜的木屋前向我们讲述:
我有四兄弟,我是老大。当时为了能够吃上饭,在18岁那年报名参加了丽水一支运输队。在青田一个渡口和另外一个人一同工作,他负责管理船只,我负责伙食,日子倒也过得平淡。浑浑噩噩过了一年之后,我有一天请假想回温州老家探亲。路过青田海口的时候,恰巧碰到一支四川的部队新二十一师路过,看我穿着制服,便认为我是逃兵,不由我解释就把我抓了起来送到丽水县城。作为“问题兵”并在手臂上刺青“21师”,表示我成为新二十一师的士兵,我百口莫辩,就这样稀里糊涂上了战场。
当时我领到了4枚手榴弹和200发子弹,前往六十三团第五连。实际上我连枪都不会开,但也没有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和不相识的战友一同驻守小水门。那里原来有个浮桥,后来不知怎么被拆了,桥下面有个漩涡。日军攻到小水门的时候,我和战友翻越城墙从高处跳下,准备游到对岸。谁知渡河的过程中,两岸都有枪打来,身边一个个不认识的战友被冲走。还好我从小在楠溪江边上长大,钻到水下游到靠近江南的地方,抓住残存的浮桥,胆战心惊地过了一夜。到了天边泛起鱼肚白的时候,我瞅准机会游上岸一路狂奔。随后找了一个稻草堆就昏睡过去,直到太阳把我晒暖了才醒过来。
丽水城保卫战于8月25日开始,当晚城破,到27日全城沦陷。在这场力量悬殊的战斗中,敌军伤亡六百余人,大队长林茂一郎被击断右臂。而守军团长彭孝儒少将光荣殉国,士兵中除了少数侥幸逃生,千余名士兵在这场腹背受敌的战斗中阵亡。战后,三十二集团军曾在云和小顺召开检讨会,按照“连坐法”和擅自脱离阵地罪枪决了第二营、第三营营长赵楚皓、朱恩施。第一营营长陈希在青田收拢残兵的过程中听到消息后离队,等风头过后才返回军部,在众人求情下保住性命。两位“背锅”的营长则被当地百姓收殓安葬。一场本是壮烈的守城战,却成为军队派系间博弈的砝码,而受害者则是那些无辜的官兵。
丽水失陷,彭孝儒的夫人刘俊生得知丈夫阵亡的消息后,第一时间雇船,带着两个孩子返回丽水。她在1985年的忆文中写道:
一路上,只见尸横遍野,血水染红了瓯江,一幅惨不忍睹的悲凉凄惨情景。为找到彭孝儒的尸体,我一具具翻看死难者的尸身,结果我身上的衣服都被血污染得一塌糊涂,可是还找不到彭的影子。一个少将军衔的团长,为国捐躯,为打击日本侵略者英勇作战阵亡,战斗结束竟连尸体都找不到……
在刘俊生泣不成声之时,一名丽水的农民十分关切地将她接到家中,以崇敬和悲切的心情,把彭孝儒的一串钥匙、一把小刀交给了她,并说道:“看到彭团长的遗体后,本准备第二天隆重安葬,不料当晚江水猛涨,遗体已被冲走,你就不要再费心寻找了!”如此说来,彭团长的英魂已永留瓯江。如今,彭团长的遗像挂在大水门城墙遗址边的浙西南革命纪念馆墙上,并配有文字介绍丽水保卫战。人们以这种方式,来纪念这位舍生取义的抗日军人。
在采访中,老兵陶悟青和叶岳飞告诉我们,丽水城破的时候,作为师部的直属部队,他们只听见城内枪声连连,但却无法实施救援。在日军攻占丽水城之后,他们跟随部队往南前往大港头、碧湖一带布防。另外,亲历者永康籍老兵杜长春这样讲述:
我在17岁那年,丈人从长岳师管区调到八十六军迫击炮连当连长,把我也介绍到了特务营当兵,我在九华山军部站岗。待了一年多之后,岳父退役返乡当了乡长,我跟着回去当了干事。1944年又要抽壮丁,叫“次年征兵”。我22岁了也要去,因为读过书,所以到新二十一师六十一团二连当上士文书。那时候所有士兵手臂上都要刺青,我因为有文化,就直接在手臂上用黑笔写了字代替,上头也没有说什么。我们连长叫周良才,大老粗不认识字,不仅仅是他,整个师都没有几个人识字。1944年有一仗打得很激烈,六十三团奉命死守,六十一团隔江督战,最后只有几个会游泳的人撤了出来。
随后部队就开往温州,在那里也打得很惨。1945年,我老婆生病,要回家。连长让我叫一个文书过来代替,我在永康石柱找了一个愿意当文书的接我的班之后,就回了家。不到两个月,日本人就投降了。
三
守丽水的计划落空之后,三十二集团军迅速把防守的重点放在了松阳、大港头一带,防止敌军突然进攻临时省府所在地云和;同时同意东南方向的温州城疏散人群,并对下辖各县市进行戒严以防不测。
敌军侵占丽水后,七十师团师团长内田孝行负责指挥前期参战部队驻守已攻陷的永康、武义、丽水三地;梨冈寿男指挥的甲支队,并没有如守军所想象那般进攻临时省政府云和,而是转头杀向东南,开始了温州的作战。9月3日,两千多敌寇从青田县海口沿瓯江东下。三十二集团军判断出敌军准备攻取温州的企图后,急派八十八军搜索营沿瓯江北岸追击,同时命令新编第二十一师副师长李文密率领六十一团、西南干训班集训大队少将大队长龙云骧带领第三突击队第十一营和第十二营展开追击;以守备温州的主力部队迅速西上抢占青田温溪、油竹一线;同时派一个营迂回至青田县西面,以期与李文密、龙云骧两部和温州守备区西进部队将日军夹击在船寮和青田之间。9月6日夜,第三突击队在青田祯埠一带与日军殿后部队遭遇,双方随即展开激烈战斗,突击总队击毁敌军船只、竹筏数艘。
在追击所部困于日军殿后部队之时,敌军先头部队已抢占了青田并向温溪进犯,在船寮、青田之间夹击日军的计划落空。部队不得不继续追击,同时命令温州守备部队暂编第三十三师、浙保四团、浙保独立第八大队前往青田至温州一带堵截日军。9月8日黄昏,日军先头部队突破温州西部要道天长岭浙保四团的阵地。当晚,龙云骧率部追击到天长岭西麓的源口村。但日军先头部队协同便衣队已迫近温州城西郊。
由于温州守备部队大多开赴城西至青田一带堵截,城内兵力空虚。日军兵不血刃,于次日早8点再次侵占了温州城,是为“九九”事变。日军进城之后,随即抢占城西制高点莲花心,该处为群山环绕的谷地。敌军抢占该地后,利用前期工事在制高点进行火力设置、在前沿阵地布雷,同时在城中街巷布置兵力;11日,侵温日军司令部则推进到瓯江北岸出海口磐石镇重石村,乐清同日亦沦陷,称“九一一”事变。
2024年3月15日,笔者与高志凯在原侵温日军司令部旧址,采访到房主之一,也是日军侵略乐清见证者吴岳林老先生:
我们村以前在磐石卫城边的重石村,城堡是明朝时期为防止倭寇而建造的。实际上村里历史也很悠久,曾经出土过5000年以上的石刀。日本人第三次侵略温州时,我已经18岁。当时日军的军舰沿着瓯江口行进,边走边开炮,打在江边的山上轰隆作响。炮声停息后,我躲在山上,只见日本兵密密麻麻沿着上岩、塘鼓从山边攻来,我赶紧跑下山趴在稻田里,等他们走了之后才起身。
日军侵占磐石镇之后,把重石村作为司令部所在地,强占了14座大屋。把屋子里的人都赶出去,日本兵将原居民家里的家具物品等全部搬出堆在院子中。搬空后屋里打上通铺,每间住上二三十个人。分家属房、银行、邮政、通信、工兵、仓库、食堂等,另还有慰安妇所。
我后来也去了亲戚家住。因为怀疑有中国兵在周边活动,日本人随后发出通告,路上遇见他们的时候不要动,一动就开枪,只有搜身过后才能走。他们把外出躲避的人赶回来查验登记并发“良民证”。待了一阵子之后,日本人还印了“储币”,然后把市面上的货币全部兑换收走。我曾被日军抓去买过菜,也曾经被拉到山里开防空洞,因为是本地人,相对安全一些。外地来的苦力,一旦有反抗或者逃跑的迹象,当即会被枪杀。那些慰安妇也是外地带来的。去慰安所是要用钱买慰安券的,有些日本士兵钱用光了,外出的时候就想在偏僻地方抓妇女强奸。我曾听村人说,有一次日本兵骑着马撞见邻村一个打着雨伞走亲戚的女人,当即就用枪威逼,但又怕马跑掉,于是就把自己的脚和马脚系在一起,然后想强暴那个农妇。农妇在刺刀的威逼下不敢跑,只能双手合十,嘴里念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后来风吹来雨伞乱跑,那马不知怎么受惊跑开,把正欲施暴的日兵拖出去好远,那鬼子嘴里喊着“八嘎!八嘎!”的时候,农妇赶紧起身跑掉了。
在日军司令部设在磐石之时,李文密所部六十一团在攻占外围梅屿、仙门山、莲花心一线之后,于11日进占营盘山、莲花心一线,这也是国军在此次战役中唯一一次控制此地。这里要说明的是,龙云骧、李文密所部,包含了台州黄岩开赴的暂编第三十三师第二团干部队。该团除两百名老兵之外,其余都是没有作战经验的新兵。主干部队9月6日进驻青田之后,日军殿后部队已经撤离,这两百名官兵随即配合龙、李两部赶赴温州作战。巧的是,该团在管理方式上与新二十一师六十一团、六十二团有相似之处,也就是每位士兵手臂上均有刺青。
15日,第三突击队两营主力在挺进城区之时,分兵攻击松台山,策应六十一团围攻翠微山和西山敌寇,同时也逐次向西山、莲花心东端之敌发起攻击。16日拂晓,暂编三十三师干部队协助六十一团,向莲花心反攻,但在敌军俯射的火力和前沿阵地布置下的地雷间受挫。当日好消息传来,西面的丽水城收复。
17日,龙、李两部各精选兵力再次对莲花心、营盘山一带发起攻击,在遭受重大伤亡后仍未果。19日,师干部队、突击队员潜过警戒线后即刻被敌军发现,遭到火力压制被迫后退;20日,据守温州城的百余名日军携炮从大南门冲出,击破守备部队暂编第三十三师第一团防守阵地。三十二集团军前进指挥所命令在莲花心主战的龙云骧所部回援。是日,莲花心一带的日军与国军进攻部队形成对峙并发生零星枪战。自此,国军位于城西、东两面的制高点莲花心、营盘山和瞿屿山分别被日军占领,与其在城内的各高点、重要目标地形成交叉火力,国军各处攻击均受阻。22到23日,据守莲花心一线的日军向山下袭扰,均被国军部队打退。24日,莲花心日军大举出击,在炮火支持下向渚浦山、双坟山发起猛攻,中方阵地失陷。随后守军协同出击,分别于当日下午和次日拂晓前收复了阵地。
城西郊战况激烈的同时,瓯江北面和温州城东、城南和城中各处亦展开战斗,其中暂编第三十三师第一团与配属的新兵在双屿山(今东屿电厂旧址)一带与敌军发生激烈战斗,国军阵亡将士尸骸填满沟壑,导致战后当地百姓不再摘取食用该山出产的杨梅,可见伤亡之惨重。老兵管淑告诉我们:
到了温州后不久,我们就被送上战场,在双屿山与敌人打了一仗。在那次战斗中,我正趴在战壕中与敌人对射,突然一发炮弹打来,将我和几名伙伴埋在土下。当时我尚有意识,拼命用手扒开黄土露出头来。后来敌军逐渐逼近,部队要撤走的时候有人说道:“这些兵估计都不行了,开枪解决掉算了!”其中有一人说我身上看起来没有伤,拉出来看看。后来把我拖出来之后,我晕乎乎的,跌跌撞撞跟着他们撤下了阵地……到了后方,发现整个连只剩下19人还活着,官比兵多。后来部队撤到后老竹乡休整,我随即被提升为班长并前往福建接兵。后来在一次前往丽水的路上离队回了台州。
回到台州之后,我曾在美军驻海门气象站当了半年的勤务,抗战胜利后回了家。
2015年9月30日,温州市区广化街道,原新编二十一师六十一团士兵李福寿(1922—2016)向我们讲述:
我在1939年抽丁入伍,当时西角(郭)一共有十几个人出去。过了金华之后北上加入第六十三师,担任步兵,后来回到金华和日本鬼子打仗(指的是1942年6月浙赣会战兰溪作战)。战斗中,我们全班被打散,只剩下我一个人被困在战壕里,遭敌军机枪压制无法抬头。后来是在日本人午饭期间,我挑起钢盔引诱敌军射击,在点射间隙一个翻身滚下山坡突出重围。等我冲出阵地之后已是下午,随后一个人在金华游走了几日,碰到新编二十一师并被收留,手臂上刻了刺青“21师”,跟着部队在永康、丽水一带和日本人作战。
1944年夏天,我跟着副师长李文密回温州作战,打仗的地点就是离我家不远的西山和莲花心。我因熟悉地形和有战斗经验,几次攻击下来都安然无恙。1946年,新二十一师移师过徐州时我脱离部队返乡。与我同去的十几个老乡中,只有我一个人活着回到了温州。
李福寿老人左手腕上尚有刺青“21师”模糊字样,手肘上尚留有明显的圆圈状弹孔伤疤。他是第一位在温州市区寻找到的刺青士兵。
四
丽水城收复后,三十二集团军总部决定将新二十一师所有部队转用于温州方向,随后下令新二十一师直属部队(含陶悟青所在的通信连,叶岳飞所在的搜索连)、六十二团、八十八军部搜索营集结后沿瓯江向东出发。那天,戴盛凯老兵带着复杂的心情向我们讲述:
等我被太阳晒暖了之后,我沿着瓯江向东往温州方向走,想完成最初探亲的心愿。谁知走了不久后,被二十一师另一支部队看到,又将我当成逃兵抓了起来,真是有苦说不出。不过这次到部队之后是干挑夫,五六个人一组挑着物资往温州走。我由于在小水门跳墙的时候伤了脚,一路上很恼火,一直想着逃跑。到了青田祯埠之后,向着西坑方向去找夜宿的地方。找到一间无人居住的房子后,挑夫住楼上,排长住楼下。到了半夜,挑夫一下跑了五六个,其中一个福建的管理人员说这多出来的五六担东西没人挑怎么办,干脆我们也走掉算了。后来我们两个蹑手蹑脚跑出去之后,各自分头,他往福建方向,我往温州方向走。到了龙游(今青田县龙游峡谷)之后,在一个老婆婆家吃了夜饭,又听有人来追赶,于是扔了两元钱给老婆婆之后便朝着上井方向跑去。
谁知道上井有哨卡,被搜去72元钱之后还被扒掉衣服,而且要我原路返回。我一怒之下和那个士兵吵了起来,后来一个排长走过来问我跟着他当兵好不好,我说当兵可以,但要拿回钱和衣服。那排长当场就兑现了。接着我就跟随部队到了坑口,大溪对面驻着一支日本兵部队,打了一阵子之后就撤了。后来我们奉命要去打丽水,但因为青田的盐仓被抢,我们又改为看管盐仓直到盐兵来接手。
到了丽水后,原来的部队早就没有了。过了一夜后在往永康方向走的时候接到电话,说温州莲花心打得不可开交,要前去支援。于是又连夜急行军前往丽水,然后坐船前往温溪,等潮水来的时候再冲向温州,船还没有靠岸,日军枪炮就打来。
戴盛凯老人说的“挑夫”,其实就是八十八军直属辎重兵,当时的浙南一带运输条件极差,物资大多时候都要靠肩挑背扛。
这是参加丽温之战的辎重兵张鹤荣的口述:
我出生在东阳县湖溪镇,我爸爸四兄弟,他是家里的老大,在外做生意赚钱送几个弟弟上学。其中我的三叔张祖正毕业于复旦大学,毕业后考入黄埔第七期,曾担任铁道兵团的一个营长,后来前往印度加尔各答担任驻印军高级参谋;四叔张祖珊毕业于浙江大学,也去了黄埔军校,曾去美国加利福尼亚的飞机发动机厂学习,回来后在广西柳州空军总部第七师飞机管理科工作。我原来在金华市的一所中学读书,后来因抗战爆发停学,便去广西投奔四叔,听说他那里招生。到了柳州之后,招生已经结束,我便去了成都,考入黄埔第十七期工兵第一总队。毕业后与另外两个温州的同学分到第三战区第七十九师,正好在我家附近的金华。接到分配任务之后,在贵州报纸上得知金华已经沦陷了,但我们还是辗转从福建到丽水一路找了回来。
到家之后,家里人已经躲到山里去了,我因找不到部队,就到东阳抗日自卫队担任了湖溪独立分队长。不久后我结婚办酒,正巧那天七十九师二三五团路过我们村子,村民很害怕。我一看是老部队后就请他们喝喜酒,并告诉他们我原来是分配到七十九师的,只不过找不到部队。出示了毕业证之后,团长文理当即让我婚后立即前去报到,他们先行开赴古山驻扎。不过我后来没有去,二三五团部有位同学在当参谋,他和团长汇报后就让我负责东阳、义乌一带的情报工作。我在抗日自卫队的时候,也曾和唱凯部队合作,袭击驻东阳日军和西岘峰的据点。不久后我被调动到八十八军军部,先是去青田、温州和福建一带接送新兵。新兵到齐,我到碧湖任职辎重兵营新兵大队第二中队中尉排长,负责温州、丽水、天台一带的后勤运输,中队里的士兵都是我自己招过来的,相对来说比较好管理。
八十八军有两个师在温州,我们辎重兵负责给他们送物资。当时道路都被破坏了,车不能开,马也不能走,我们只能用扁担外加两个箩筐运输物资走山路,每个士兵都要负重挑120斤以上。由于路线长,又要避开敌人,我们经常要在荒郊野外住宿。当时晚上蚊子很多,很多人因此生病,而当时药物又缺,有些没办法医治,半路上常有人得病死去。后来我就想到用麦秆做成蚊帐,这个方法让我在军里出了名,都知道有个会用麦秆做蚊帐的军校排长。
日本人进攻丽水城的时候,战前我负责给防守的六十三团送弹药。不过后来团长被日军包围,在作战中壮烈牺牲了。送物资到温州的时候,为了躲避飞机轰炸,我们只能走山路。而且当时知道温州战事吃紧,我对士兵们喊出了口号:“人在弹药在,不耽误一分钟,拼命也要把弹药送到前线去!”在温州运送弹药的过程中,我们有三位士兵被机枪打伤。温州之战我荣立三等功一次,获得了勋章和纪念章各一枚。
9月25日,八十八军搜索营占领大横岭、石钟山一线,掩护新二十一师直属部队和陈章文团长率领的六十二团通过藤桥。26日,罗君彤师长抵达瞿溪,并将师部安排在任宅大院(今郭溪街道任桥村),六十二团也到达任桥集结。大战一触即发。
27日,三十二集团军下达作战命令,定于当月30日3时30分完成攻击准备,4时向内、外莲花心,营盘山,西山,翠微山城市东、南、西外围发起全线总攻。后两日,参战部队积极进行战前准备。老兵杨志明说:
我们是二十一师最精锐的连队,人高马大,师长把我们看作心头肉,说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派上战场。准备攻打莲花心的时候,当地老百姓把家里的棉被送给部队,剪成一个个小方块绑在士兵的胸口用于刺刀战,有些拆下门板做成担架,也有人送饭前来慰劳。所有人都信心十足,发誓一定要把日本鬼子从山头上赶下去。
9月30日4时,全线开始总攻。但天公不作美,参战部队蓄势待发时,下起了滂沱大雨。步兵在泥泞湿滑的道路上攀爬时遇到极大困难,而炮兵在恶劣天气下也无法实施攻击。为避免伤亡,指挥部下令停止攻击,相机再举。在当天的战事中,第六十二团推进至渚浦岭东端第三峰,六十一团迫近翠微山、西山,敌守军凭借工事负隅顽抗。10月1日,六十一团以火炮支援向营盘山发起攻击,并迫近敌军工事展开白刃战,至黄昏占领该地;第三突击队所部再次攻击西山,经过一日血战,夺取该山三分之一阵地,但在夜袭中未果;六十二团攻击外莲花心,至黄昏夺得第四峰,深夜最后向第五峰发起夜袭,毙敌三十余名后未获成功。当夜,参战部队再次部署,准备在次日举力作最后决战。回撤官兵或山底夜宿,或乘船回撤至驻地。10月2日,天气晴朗,参战部队进行攻取莲花心最后决战。六十二团丁蜀山营长率领的第三营在山炮、重迫击炮掩护下,于7时倾全力梯次迫近外莲花心阵地三四十米,配属分队则在各山脚下待命。
陶悟青回忆说:我在师部指挥部用望远镜看到,双方搅成一团。作为通信兵,我无能为力,只能远远看着我们的战友一批批冲上去,又一批批倒下,真是太惨烈了。
谢廷掌(1923—2024),曾用名谢廷章,浙江临海永丰镇人。1942年正月十五与兄长谢廷森(后战死)抽丁入伍,在天台集训后开赴丽水,加入新编第二十一师。曾经在抗毒队、卫生队、师部特务连等部任职,手臂刺青“21师”。一起去的还有毗邻岙底村的庞荣华。当年9月随部开赴温州,参加莲花心之战,战后随部返回丽水。在丽水驻防时部队发不出银饷,每月领取12元纸币,也曾领过“白头票”(打白条)。日本人投降之后,谢廷掌从丽水押送日军战俘途经金华到杭州,1946年元旦请假返乡务农。
袁仁标(1923—2024),浙江玉环人。1938年抽丁入伍,在永乐师管区服役,驻防温州。浙赣会战期间补充至八十八军新编二十一师六十一团,在营部当通信兵,手臂刺青“21师”。1944年夏秋交际,参加丽温追击战,目睹丽水城破与六十三团全军覆没。后随部追击日军,在青田瓯江上打沉日军汽艇三艘,并俘虏日军三人。1944年9月10日开始,参加温州莲花心战斗,冲锋的时候腿部中弹受伤,同去的三个堂侄袁士兆、袁士昌、袁士华阵亡于温州莲花心,就地掩埋在战壕中,长眠于温州。
已知温州莲花心及关联战斗牺牲的官兵有:李友发、徐安贵、周浩、吕玉提、赵阿玉、吴阿坤、徐贤取、陈亦佃、王祖钗、高生儿、金加表、黄加忠、郑宗林、陈锡珍、姚开来、黄加惠、许永从、林振播、王孝布、黄忠姜、叶庆衍、宋国栋、方思源、朱良成、黄朝鹅、倪丕兴……(参考浙江省档案馆数字档案)
攻占外莲花心之后,六十二团一营二连守营盘山、二营守莲花心迤西之线阵地。此时从瓯江口南北两岸集结大量兵力,从大本营之海岸线开来汽艇数十艘向莲花心来援。下午2点30分,日军以猛烈炮火向我外莲花心即得阵地发起攻击,随后又在机枪火力掩护下以步兵冲锋。第二营与敌短兵相接,几为全亡,阵地复陷敌手。
老兵戴盛凯说:
到了山脚之后,我们组成一个160人的加强连队,向莲花心冲锋。第一排上去的时候,遭到敌军机枪扫射,全排战士几乎全部阵亡。等我们的第二排开始发起攻击的时候,第一批倒下的人已经摞成了墙。我们冲不上去,排长拿着枪在后面顶着说:“不准退!”在敌军机枪打完换弹那一瞬间,我们冲上去瞬间占领了高地。可到了晚上日军反攻,刚打下的山头又丢失了。我们当天上去的第五连,最终点名只剩下52人。第二天,我们开往青田回丽水。
莲花心战役结束后,新编二十一师、第三突击队均开回丽水、福建浦城休整。留守的温州守备区部队则在当地持续与敌作战,直到1945年6月17日收复温州。之后,浙江保安第三、四团先在瑞安阻击南下迎击闽北撤退的日军独立混成第六十二旅团,并与在瓯江北岸驻守的新编二十师六十一团跟踪追击到乐清、温岭、黄岩、海门。抗战胜利后,八十八军暂编三十三师在浙江松阳解散,新二十一师则到浙北接受日军投降和接收物资。两支刺青的部队,至此完成了抗日使命。
五
抗战胜利后,戴盛凯随部起义参加解放军,退役返乡曾任老家岩坦镇的民政员。后来自觉没有文化,辞职回到村里以杀猪为生。到三十三岁时才娶了哑妻并育有五子三女。哑妻早几年离去,可戴盛凯一直念念不忘她抚育子女的艰辛和贤惠,认为她不会说话,却胜过会说话的人。2015年9月3日,抗战胜利七十周年纪念日,国家在天安门广场组织了盛大的阅兵和纪念仪式。温州志愿者也想邀请他前往莲花心抗战遗址,重走昔日战场。可戴盛凯听后摆摆手说道:我不去了,我不想去,那里死了我太多的弟兄!我一闭上眼睛,满脑子都是他们的影子。
莲花心之战,参战所部损失过半。战斗中,当地百姓组织慰问。施金友老人回忆,部队人员曾悲壮地对着民众慰问团和战地观察团(攻击莲花心之时,三十二集团军副总司令陈沛曾亲临前线至敌阵地七百米距离,观察团中还有英国代表和记者)说道:
“不要酒,无须肉,请用薄棺二十具,送亡灵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