邛海捞月

 

盛夏夜  独自徘徊在邛海岸

我要等邛海的水  洗净月亮的银币

再把它捞起来

 

在西昌  我赎得满城火把

点亮了黑夜里  每一双眼睛

人们潮水般聚集  又潮水般散去

剩下一座古城  用纸片盘点纷乱的足迹

 

大凉山  你被月亮照看得太久

所有起伏的山峦  都像相拥的火苗

所有人的脸上  都镀满了生活的绯红    

 

而我只是过客  血液里的火把

通宵点亮  我灵魂里的通道

却被邛海水波竖起的栅栏  仿佛阻隔    

 

借这个盛夏夜  我把恍惚的自己

放进邛海的碧波里  让它波纹的光

像一柄锋刃  切削掉我的卑微与怯懦

 

我渴望会有一个人  来到邛海边

把我从荡漾中  月亮般捞出来

滴着眼睛里的水  捧着一碰即化的脸

 

 

仓圣宫寻字

 

微风从四面八方  集合到凤凰嘴

引导安宁河谷的炊烟  攀上凤凰阁  

反复去擦拭  蓝天里歪歪扭扭的字迹

 

仓圣宫前  字库塔里焚过的那些废纸

仍有蹩脚的文字  露出残缺的骨骼

在时光面前  词不达意

 

像我弄脏的白纸  凌乱潦草的生活  

在命运的熔炉  烧了多年都烧不干净

残存的笔划  不时显现生活的败笔

 

常怀愧疚之心的人  最敬畏神灵

仓颉公  我烧掉了那么多白纸

却为什么总是烧不掉  生活的污渍

 

黑色灰烬四处漂浮  涂满麻木的脸颊

横七竖八的字迹  暴露我醒目的闪失

我的灵魂  只好在仓圣宫前长跪不起

 

我把剩下的笔划  从字库塔里寻出来

小心翼翼  拼接出凤凰张开的双翅

飞到时空之上  用闪电斧正轨迹

 

扯一缕德昌的微风  拂去白云的皱纸

清扫眼底的阴翳  再用字库塔的脊梁

勉力去矫正  我杵在人间的站姿

 

 

傈僳人的蜂标

 

德昌的春天  山林正在发芽

跟着发芽的还有  蜂巢里的马蜂

 

马蜂飞过群山  飞到傈僳人面前

像穿越时空的巫师  展开隐约的画卷  

 

傈僳人准备好昆虫  或栗树的汁液

引来马蜂  用发丝贴上鸡毛或白色薄膜

拴在马蜂腰部  制作成蜂标

 

拖着蜂标的马蜂  在德昌的山野间

跌跌撞撞  回到丛林里的家

尾随的傈僳人  找到隐蔽的蜂巢

 

他们取回蜂巢  挂在自己院墙边

等着马蜂繁衍后代  然后割开蜂巢

取出蜂蛹  生吞  煎炸或者泡酒

 

古老的生活智慧  一直延续到现在

傈僳人靠蜂找蜂  养蜂食蜂

蠕动的蜂蛹  滋养神秘而别样的生活

 

只有那些被他们逮住过的马蜂

背负沉重的蜂标  背负深深的悔意

 

德昌的山野里  回荡着嗡嗡的蜂语

傈僳人正手握蜂标  站在原野上   

  

 

会理雪

 

会理的雪  下在夏天

 

白色的纸袋  套上开花的石榴树

四十多万亩的白雪  覆盖在山坡上

 

从唐朝升起的红彩霞  照耀过南诏

也曾闪亮于北京亚运会  国宾的指尖

灯笼般圆润  在时间里溢出迷人的光

 

青藏高原的风  横断山脉的水

亚热带湿润的阳光  共同凝固在枝头

腹部慢慢隆起  孕育着浑圆的星系

里面密密麻麻住着  晶莹剔透的繁星

 

彩色的会理雪  鲜红乳白  紫粉红

打着花序的有限伞房  撑开山野

科技赋能产业  白纸张开雪片般的怀抱

盛夏烈日下  每一朵花苞都头顶白雪

 

悬挂在山野间  婆娑在风声里

像座座白色的宫殿  每一颗石榴

都心脏般起搏着  会理粉红色的希望

 

漫山遍野  浮起窸窸窣窣的声音

那是会理的雪  在山野间唱出的谣曲

 

会理的雪  下在夏天

  

 

姜州炊烟

 

我随诗意出尘来

姜州炊烟入云去

 

会东的群山  在姜州窝出一个掌心

远古而来的农耕  稼穑出的稻穗

在盛夏的阳光里怀孕

 

袅袅炊烟  笔直地伸进天空

像姜州儿女的梦  盛开朵朵白云

 

我在云朵下行走

踩在绿色的稻浪上  踩在沸腾的蛙声里

踩在蓝莓伸着懒腰的背影中

 

我错过多少人间的炊烟

姜州就赐给我多少白云

 

目送一只大雁  把天空推远

也目睹着七星瓢虫  用收敛的翅膀

把田园的静谧  归拢于一滴露水

 

我梦一样  走进一滴露水

透明的姜州  琥珀一样抱住我

  

 

黑山羊

 

在会东县堵格镇  鲁南山的悬崖陡坡上

黑山羊黑压压一片  像天空中走下的乌云

俯视着一群嫩草

 

甜象草  墨西哥玉米草  黑麦草  

紫花苜蓿  白三叶  盐肤木  野生葛藤

铁线蕨  还有一些草干瘦或枯萎

没有名字

 

凛冽的寒风  潮湿稀薄的空气

砾石翻滚  冰雪覆压  狂风吹折

一群草在高原上抬起头

 

烈日火一样烘烤  山流刀一样收割

电光火石  足迹踩踏  车轮碾压    

一群草艰难地站起来

 

翻过日历的陡坡  躯体高于高原

草尖刺破蓝天  额头上挂满露珠    

一群草渐渐把自己养肥

  

 

拖觉的斗牛场

 

群山环绕  树木掩映着葱绿

搅觉的斗牛场  刚被人们平出来

像睁在大凉山深处的眼睛

 

山坳洼地  猩红的泥土被碾压

裸露出的小水坑  仿佛云朵

洒下的水珠  凝聚着众多的目光

 

两头牛来到广场  气息刀锋般逼近

犄角闪着寒光  力与力凶残碰撞

血液的喘息澎湃着  喷涌在山坳

骨头的哞叫  钉子般刺进大地

 

两头牛不知道  这只是一场游戏

像遇到命里的仇人  锋利的恩怨  

犄角顶抵  颈脖纠缠  耗尽力气

 

在人群的掌声和尖叫里  两头牛

被牵着牛鼻子  慢慢走出人们的目光

留下的脚印塌陷成空洞  盛满寂静

  

 

布拖的火把

 

开满马薇花的山坡  押着星辰的韵脚

用布谷鸟搬运着盛夏的骄阳

黑绵阳的尾巴  甩出山谷里的炊烟

从天空里扯下的云朵  就是火把

 

骑手的鞭子  斗牛士的绳索

抖出的响声溅落在地  反弹出的尖叫

马蹄碰撞大地  飞溅出的火星

赛手锥子一样的眼神  刺破白云

留下的闪电  就是火把

 

支格阿鲁古老的梦  阿婆传下来的叮嘱

穿越千年的山林  逶迤到广场

甘嫫阿妞跳起的舞蹈  裙子掠过风的雾丝

所找到的方向  就是火把

 

笔挺的脊梁  高贵的容颜

蓝坎肩与白坎肩  擦尔瓦与蓝披毡

服装与银饰闪耀大街  发出的光芒与声响

脚底下回荡的铿锵  风中浮动的光影

牵引的悠远目光  就是火把

 

山谷里的哭嫁歌  嗓音最婉转的部分

古老的传说里  幼童牵着他母亲  

从木材垛里的篝火  到水塘边的回声

源源流淌的体温  就是火把

 

广场上的人群  眼睛里盛着的火苗

跳跃在回家的路上  银铃般的叮当声

溅起朵洛荷踢踏的音符  踩过大地

砰砰的心跳  暗中揣着的快乐的种子

留给布拖不息的回声  就是火把  


瘦西鸿,本名郑虹,客家人。在《人民文学》《诗刊》《中国作家》《山花》等文学刊物发表诗歌3000余首,有500余首入选各种选刊选本。获“四川文学奖”“川观文学奖”“2024年度十佳华语诗人”等奖项。出版《方块字》《瘦行书》《客骚》《灵魂密码》《如此干净的身体》等。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四川省作家协会全委、南充市作家协会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