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只骆驼
爸爸放弃了看日出。他想我和妈妈跟他去看日出,听说四点半必须爬上鸣沙山顶,妈妈果断拒绝了,于是,他也只好睡了个懒觉。元旦我们在西岭雪山看过日出,走出宾馆,仰望夜空,星星密密麻麻交错,启明星在远处闪烁,天空半明半昧,我不由想起《熊出没》主题曲:浩瀚星空里,只剩你背影……我们跟着凌乱的脚步声跑起来,坐上缆车,升进夜空。那条索道十分漫长,半个小时我们才冲上观景台。妈妈迅速抢占到一个空隙,我从她胳膊下钻进去扑在栏杆上。景色真是太美了,近处云海朦胧,远处黎明破晓,释放着若有若无的光。等待中,云海渐渐明亮,太阳慢慢升起,一点弧线慢慢变成清晰的弧形,太阳升出一半,天空变成清晰的血红色,太阳整个漂浮在云海边缘。
那晚我写了首诗叫《矿泉水里的日出》:
把矿泉水
放在窗口
太阳误打误撞
进了我的瓶口
整瓶水
被它照得
光芒四射
扭开瓶盖
太阳又获得了自由
读过它的人都说好,你猜它是怎么来的?日出把我震撼到了,我又累又困又冷又饿,想赶快下山继续睡觉,妈妈也想下山,但是爸爸不同意,他拖住我们执拗地往西边走,他说:“上边大观景台看云海更壮观,还有一座彩色童话小屋长在树林中的松树上。”啊,松鼠。攻略建议:看日出云海,喂松鼠打雪仗,徒步刀背岭。爸爸怂恿我爬小木屋,楼梯从地面旋转进屋子,我没有兴趣,纠缠着妈妈要手机。妈妈坚决不给。爸爸说:“给可以,但不能打游戏只准拍照,用你的小画家眼光留下这美景。”我满肚怨气,跟着他们走进树林,果然是刀背,山脊两侧云海凶猛地冲撞着悬崖。爸爸吓得双腿颤抖,紧挽着妈妈胳膊喊救命。走出树林我们走进悬崖上的古亭,太阳脱离云海高悬在翠蓝色天空。两个小姐姐背靠栏杆头仰向云海。爸爸递给我矿泉水,我躲开走到妈妈面前,他又递过来,我右转再躲开。一条小黄狗拽着一位老奶奶跑进亭子。爸爸惊喊道:“哇,快来看,我把太阳装进矿泉水瓶里了。”他弓背注视着立在栏杆上的矿泉水,看了一阵,他又横放在栏杆上继续看,广告标签被他撕掉了,瓶子横在栏杆上像一段冰柱。我拿过妈妈的手机对着矿泉水瓶找角度,爸爸配合我摆造型,横着、竖着、斜着拍了三张,比日出更震撼,太阳在矿泉水瓶中发光。
灵感就是这么来的。
从亭子出来,爸爸想继续往更高处爬,我太饿了,要求下山吃面。路上我又遇惊喜,一群人情绪高昂围观一只倒爬在树干上的松鼠。它大尾巴翘向天,探下狡猾的脑袋,贪吃又贪心,右手捞走人们递给它的零食放进嘴,心满意足咀嚼着又伸下来左手。我刚拿出手机想拍它,它扭身飞到另一棵树上去了——一只不讲武德的松鼠,吃了我的零食不让拍照。侥幸又爬下来一只可怜巴巴地看着我,我递给它一枚坚果,不料坚果落在地上被一位大叔捡起喂进它嘴里。气死我了,捡人家的坚果喂松鼠这个行为比那只逃跑的松鼠更不讲武德,这一幕恰巧被我拍到,回宾馆就裁掉他脑袋换上我自己的。
那天爸爸破天荒没有发脾气,也许因为我生日,他还感谢我带领他和妈妈看了人生第一场日出。吃过早餐,我跑去堆雪人,我的雪人做工精细,塑料五官、树枝手臂,拍照打卡感觉没什么用了,嘭地一脚送它上了西天,它脑袋落地又被我无情踩碎。爸爸责怪我破坏欲可怕。可我不踩碎,它也会融化,其他小朋友走过也会踢碎它。谋杀雪人使我遭到报应,往年来此滑雪从不摔跤,可那天我无数次连人带板惨叫着满嘴啃雪。
没有看成日出,爸爸明显有些不高兴。跟着妈妈从餐厅回到房间,他已经洗漱完毕,我给他揣了两个小馒头。妈妈鼻炎犯了,脸颊长红斑。爸爸导航到对面小巷诊所,等妈妈提着药钻进车里,我们左转出小巷正式向青海出发。城市大街的红绿灯是寻常标志,月牙泉景区红绿灯很有创意,用的骆驼标,城里的为什么不改成骆驼或者飞天标呢?
“你们擦防晒霜没有?”爸爸问。
“没有,擦在脸上更难受。”妈妈说。
“那肤护水呢?”
“也没有。”
“那快给幺女擦上。吴有用,你快擦上护肤水,小心晒成小黑娃。”
我的皮肤前年去九曲黄河晒黑后至今没有白回来。还没驶出城市,我们又看到了鸣沙山,公路两侧李广杏树茂盛矗立,玻璃弹珠大的黄色果实密密麻麻长在树叶里。从七彩丹霞到敦煌,沙漠都是平地,黄河落日圆的沙漠全是波浪形起伏的小沙丘。爸爸说:“吴有用,快跟鸣沙山说再见。”我在听手表故事,没有搭理他话。他又说:“大西北遥远,这些景区不会常来,跟鸣沙山说声再见吧——再见啦鸣沙山,遗憾我们没有早起去看日出,昨天日落我们也错过了。”鸣沙山才爬不到一半,夕阳就滑下月牙阁宝顶,坠落到月牙泉西边那两座紧密相连的大沙丘后洒出满天霞光。爸爸手脚陷在沙坡里奋力向上爬,妈妈嫌累拉我坐下,没爬出多高,爸爸也累躺下了。
“再见。”我说,“妈妈给我手机玩会儿游戏吧。”
“哎呀,沙尘暴,快看,鸣沙山上在起沙尘暴。我们运气真好啊,昨天晴空无云,前天张掖到敦煌一路黄沙漫天,现在又起沙尘暴,前天鸣沙山上也起了沙尘暴,我们运气真好啊。”
妈妈望着窗外飞速后退的绿洲没有理睬我的请求。
“自驾是为了能欣赏沿途风景,只顾埋头打游戏不是浪费景色么。”他越说越激动,嚷道,“两个手机,爱派,智能手表,带那么齐整干什么,这不是故意为她打游戏创造条件么。”妈妈脸色沉下来,头不回望着窗外,糖在她嘴中咔咔嚓嚓响,她低血糖,坐上车就使劲吃糖。扭身抢她手机被她一肘顶开,我拖长哭腔喊她:“哎呀,好妈妈。”结果爸爸疯了:“你找揍是不?看雪山。”紧接着他又说,“打游戏不行,看《西游记》可以。”这次旅行,他规定我每天看三集画质陈旧、动画效果老套的《西游记》。
“妈妈,快给我看《西游记》。”看孙悟空总比望着空荡荡的沙漠强。我拿过爱派递给她输密码。
无数座鸣沙山那么大的沙山连成一条山脉,最高几座白雪覆盖,天空黄沙凶猛卷动着,公路左边的杨树林阻止了沙尘暴入侵,右边是另一番天地,水渠蜿蜒流淌,房屋散落在茂密果园和绿油油农田间。驶过一座又一座村庄,绿洲一个比一个更小,最后只剩下烈日沙漠。两股小龙卷风在国道边吸进沙子旋转着追逐我们的车。
驶上高速,爸爸终于安静了,专心致志看着前方,妈妈不住地点头打瞌睡,她睡着了。我们一直在戈壁中行驶,黑油油笔直的高速上没有车辆来往。我悄悄拿过手机按亮屏幕,我不知道密码,只好把手机放回她手里。可怜的白骨精修行不够,被孙悟空一棍打成白骨,变的老太婆老头也都被识破打死了。唐僧非常生气,念紧箍咒痛得孙悟空蹿天入地,衣架抽得我上蹿下跳。孙悟空喜欢戏弄妖精,还喜欢调戏猪八戒。沙漠延绵不绝,不知还要多久才能看到草地。几只骆驼站在干河里仰头好奇地看着我们。爸爸问它们是不是野骆驼。妈妈问它们脖子上是否套着缰绳,我在听手表故事,只瞟了一眼根本没仔细看。
“是三只还是四只?”妈妈问。
“四只。”爸爸说。
“像不像我们一家?昂着头伸长脖子反驺那只是我,跟在后边那两只是你和妈妈,跟在最后边那只小家伙是谁呢?难道该给你生个弟弟妹妹?”
“不,它是小乖。”小乖和曼曼是我的好闺蜜。我才不让他们生,只准爱我一个人。在月牙泉景区里,除开日出日落,万人星空大合唱,最著名的节目就是骑骆驼。
我们绕过栅栏踏上停车场工作人员指引的秘密小道。小道每个岔口树干上都挂着一张用毛笔歪歪扭扭写着“景区由此去”的纸壳。我批评它不严肃,爸爸认为也许是为了体现旅游休闲气氛故意这么写的。路边大草棚里养着一匹棕马一头黄牛一头黑驴,棚边还有一个小水塘,流水推着碎叶和垃圾泛着泡沫滚下坡落进水塘。坡上横着一条公路,各式飞天跟着摄影师急匆匆往幽深的弯曲小巷里走,我们横穿公路跟着他们走,巷子两边全是摄影店,月牙泉景区里最多的店就是摄影店,店里坐满了等待化妆成飞天的人,有个小胖男孩也在化妆。我们走进游客中心等曼曼家,但是他们许久不来,爸爸等得不耐烦了,叫妈妈催促。原来曼曼在摄影店化飞天。他们鼓励我也拍。光着膀子,漏着肚皮,任人在自己脸上鬼画桃符,NO,无论他们如何鼓动我都果断拒绝。爸爸主张先进景区,妈妈怕热想继续躲在游客中心吹空调等。
“快六点了,哪里还有多热,再不进去没走拢就天黑了。”爸爸气愤地说。
妈妈歪头立着不动,爸爸拉上我走,我也不想等曼曼了,化妆时间肯定很长,见我跟爸爸走,妈妈只好跟上来,检票口已经排起长队。她边走边抱怨热,爸爸厉吼道:“那些女娃走树荫下,你偏要走太阳坝。”妈妈一下就不说话了,低下头气鼓鼓跟着我们。
“我想吃肯德基。”我说。
“你刚吃了那么大一块蛋糕。”爸爸说。
“我还想喝冰可乐。”
“不行,谁叫你挑食只顾打游戏。”
“那给我买对炸鸡腿。”
“快点走。”妈妈说。
他们一闹矛盾就拿我撒气,爸爸还爱说,要不是因为你早不跟你妈过了。离婚就离婚,有什么大不了,反正我跟妈妈过。我又请求了几次,他们依然不同意。我说我想喝水,爸爸赶紧翻过背包拿出一瓶矿泉水递给我,他还拿出一罐红牛抠开让我先尝一口,随后递给妈妈讨好地说:“来,喝点儿?”妈妈厌恶地躲开,闷头朝骆驼群走去。
“骑不骑骆驼?要骑就在这里提前买票。”爸爸说。
“不骑。”我说。
在黄河落日圆沙漠,我骑过骆驼,它们身上臭死了,如果是马我倒想骑。一群骆驼刚好起立,爸爸拉上我手催促妈妈快点,在被骆驼踩到前我们成功从它们头前逃过。一个自贡人被骆驼踢倒摔断了腿,不是被踢断的,是被踢倒滚下坡摔断的,景区赶紧救治,她只好遗憾地终止旅行接上腿飞回四川。假如骆驼就爱摔四川人,哈哈。一棵巨大的树立在沙漠中,树荫下坐满了人,许多飞天在沙漠中摆造型。妈妈还在生他气,他厚脸皮跟上去,左手按住妈妈肩膀伸右手去抚摸她的肚子戏说道:“可惜了,你妈妈肚子太胖,她不能拍你也不愿意拍。哎呀,有两个月了,你猜是弟弟还是妹妹?”他故意刺激我,妈妈打开他的手,上幼儿园我就警告过他们,他们敢再生宝宝我就掐死他。他又摸了摸妈妈圆滚滚的肚子,不过他肚皮更大:“你猜呀,是弟弟还是妹妹?”
“怎么可能,最近妈妈没有挨着你睡。”我说。
“你怎么知道,比如你睡着了。”
“那你说几月几号?你怎么知道是两个月?”
“我当然知道,但是具体时间我没有记。”
“妈妈,你说是不是?”我心一下碎了。
妈妈不吭声,似笑非笑大步往前走,她步伐又大又快哪里像个孕妇。这种骗人把戏,爸爸不是没有耍过。有天晚饭后,我正烦恼作业沉重,他神情凝重地对我说我长大了,有个秘密不能再隐瞒下去。我问他什么秘密?看他表情,像是很严重的事情,他看着我谨慎地讲道,一只蜘蛛爬上他眼球:“有个秘密我不得不告诉你,你妈妈鼓不起勇气,我想了很久了,你已经长大了,我们不能再继续隐瞒你的身世,哪怕知道秘密后,你会离开我们,会去寻找你的原生父母,但是我们不应该再继续隐瞒你,尽管是善意的欺骗,但是你现在十岁了,有自己的理解能力,也有权利知道真相,你是我和妈妈从孤儿院领养回来的。”妈妈惶然地看着我,脸色低沉下来,悲惨地若有若无苦笑了一下。我是自信且有判断力的人,别看我成天蹦来蹦去,我可不是没头脑,没有同学欺骗得到我,连老师讲的话我也会小心分辨,从他揍我时的愤怒表情,恨铁不成钢,都知道我是他亲生的。就算我不是他亲生的,妈妈肯定也是我的妈妈。但是我心里还是怯了,反问他:“那你告诉我是哪个孤儿院,哪年哪月哪天,从哪个护工阿姨手里抱走我的?抱走那天我体重几斤,穿什么颜色的小衣服。”妈妈像有话要说,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眼神慌张看着爸爸充满怨恨,怜悯地看看我再看看他最后将目光落在我脸上。五雷轰顶的噩运,爆炸在我头顶,心碎在喉咙里。我差点哭了出来,眼圈一红,泪水压回去望着妈妈哀求着她追问真相:“这是真的吗?”她沉默了,片刻后她安慰我:“当然不是真的,你当然是我和爸爸的孩子。”愤怒,火山爆发般的愤怒,岩浆喷溅进高空坠落下来将我团团围住。“她不小了,你为什么还对她撒谎隐瞒她身世呢。”爸爸说。见我脸色煞白瘫软在沙发里像黏糊糊的乌贼,妈妈哈哈大笑起来,我抓了把花生向爸爸脸上砸去。他就爱搞恶作剧,我永远不会再相信他说的话。你看,他又开始谎言表演了。我十分生气,决定永远不会再相信他,他似乎觉得这样幼稚又无聊的语言游戏很有意思,我知道他在撒谎,但是心里忍不住发慌,禁不住哭丧着脸追问妈妈,她肚子平时圆鼓鼓的,经这么一说,看上去的确像更大了:“真的还是假的?妈妈。”
她仍然不吭声,脸色低沉着。我们走到大树下,一队骆驼从我们面前水泥路上走过。爸爸建议在树下乘凉,我恨他,缠着妈妈问究竟。他又感叹说:“多么大一棵老榆树啊,它是我见过的最大的榆树,怕有几百年了吧。”有个人在树下摆摊卖冰咖啡。坐着的人都眼戴墨镜捏卷了帽子扇风,他们好奇地望着我们。又一队骆驼走来,路灯变成红灯,灯里亮着一只红骆驼,驼队走过,灯里闪出一只绿骆驼。
“真的还是假的?”我死缠着妈妈问。
“骗你有什么意义呢?”爸爸望着树冠说。
“妈妈?你说!”我拖长哭腔问她,心都烂透了。
她没有回答,牵住我手跨上水泥路跟着驼队走。前边有商店,我说我想吃老冰棍。她同意,叫我走快点。我急匆匆走进商店,全是男售货员,黄色衣服胸口上印着白色骆驼标。我说给我买一个老冰棍,妈妈说她也吃一个,她问爸爸要不要,爸爸摇了摇头拧开矿泉水瓶。
“真的吗?”我问妈妈。
“当然是真的,你想要个弟弟还是妹妹?”爸爸说。
“你多嘴!如果是真的,我去告诉帽子叔叔,你犯罪。”
“我们两口子的事,他们才不管着,你去闹笑话吗?”
我心里难过极了,却又不想哭出声音,最近他经常训我,不但大呼小叫还动过两次手,他说趁我还骨头还嫩扳正我的反骨。一定不是真的,我想马上转身回酒店去,被太阳烤熟在炉子里不如蹲在房间打游戏。
“妈妈,你说这是假的。”
她撕开包装扔进垃圾桶抿嘴看了我一眼,如我所料,我知道答案了,扑上去抱住她,我刚才失去她了,现在她又回来了。我撒娇喊一声妈妈她就瞬间融化。吃完老冰棍,我们朝着人多的地方走。爸爸昂头踮脚东张西望巴不得马上看到月牙泉。真有创意,公共厕所是月牙形的,两个月牙面对面构成一轮圆月,一边男厕,一边女厕。爸爸说:“它是否暗含阴阳合一之意?”上完厕所,走上石阶我们跟着人群继续朝前走。我们看到一个塔顶。
“看,我看到月牙阁了。”爸爸说。
“我要喝一杯冰饮料,太热了。”我说。
“刚吃了老冰棍啊。”妈妈说。
“老冰棍让我更渴了。”
“十五一杯真贵,喝矿泉水吧。”爸爸说。
我往冰饮店走去,几个女生在排队,队伍里边有两个飞天,一个紫色,一个黄色,排在尾巴上的是两个只有我肩膀高的小女孩。妈妈跟过来排在我身后。爸爸让我们买好了去追他。付过钱追出去他已走进沙漠很远,塔顶在他头上一上一下一上一下。走在沙漠里他更摇摆了,身姿有些塌,不硬朗了。
我举起他的那杯朝他背影呐喊:“爸爸,妈妈给你买的冰饮。”
听见我的呐喊,他停下来转过身指着塔的方向说:“快点,我看到月牙泉了。”
我小跑上去把饮料递给他,我也看到了月牙泉,三面大沙丘包围着月牙泉和小小绿洲,月牙形的乌青色湖水反射着粼粼光点,月弦边长着一片青芦苇,芦苇左边是树林,月牙阁就藏在树林中。大沙丘表面被风吹得光滑细腻,两道弧形山脊构成一张弓像要把月牙阁射进天空。巨大明亮的刺眼后,沙漠阴了下来,太阳变得暗淡,云也暗淡。
“我很担心起沙尘暴。”爸爸接过饮料说。
“我也担心。”我说。
昨天沙尘暴赶得游客们狼狈逃窜,他们运气还算好的,前晚我们刷到有游客不但遇见沙尘暴还遇见大暴雨了,暴雨中飞天小姐姐狼狈不堪,蹲在沙漠上不敢起身,因为一起身她们裙子就会翻飞起来露出打底裤。沙子和雨水同时横飞过来袭击她们。摄影师乘机搂住一个飞天小姐姐的小蛮腰假装保护她揩她的油。渣男!一个黄篮球服小男孩抱住他爸爸的虎背熊腰边走边大声哭喊:“哎咦呀,我害怕,我害怕!”他爸爸说:“没事儿,儿子别怕,我保护你。”他要不是长得胖,早就被狂风刮走了。真要刮沙又下雨,我也搂紧妈妈的大蛮腰,她肯定会说:“宝贝别怕,妈妈保护你,风再大也把我吹不起。”我们运气绝佳,天空阴沉一会儿又突然放晴朗了。
我们走近月牙泉边拍照,围栏不可翻跃,我反手握住绳子背对月牙拍了两张坐在月牙里的照片。逆光,加上黑色大帽遮盖,照片看不清我的脸。失败。妈妈的也一样。爸爸建议爬到月牙阁上去拍。一位红连衣裙妈妈躺进沙漠伸展开四肢摆出大大的人字型,指挥她女儿俯在她身体上空拍摄她。我们往月牙阁走,可走到树下我觉得很疲倦,坐到垃圾桶旁长椅上休息,我问妈妈要手机。我说我想看视频。爸爸不同意我刷视频,只允许搜索关于景区介绍的视频。我说我就是这么想的。
“比如了解在大沙漠深处月牙泉水为何这般丰沛?”爸爸说。
“我不玩了。”我说。
“给你。”插上吸管他把他的冰饮递给我,他还没有喝过。
真是太热了,风吹来空气更热,我浑身冒汗,接过冰饮捧在手中,尽管冰块全部融化了,但它依然是冰凉的。我吸溜一大口,饮料降下去一截,我又吸一大口,饮料再降下去一截。爸爸递给我一块小蛋糕,另一个递给妈妈。它们是妈妈买给曼曼和轩轩的,可他们迟迟不出现,奶油清香的酸味儿不甜腻,吃在嘴里也是凉凉的。
“快吃,天这么热,一会儿坏了,当晚饭。”爸爸说。
妈妈大口吃起来,我说吃完蛋糕还想吃牛肉干。
“哪有牛肉干?快吃,七点多了,填饱肚子和补水是首要的。”爸爸说。
吃了两口就不饿了,剩余的还给爸爸,妈妈很快吃完了她那块,爸爸狼吞虎咽几口吃下。他说真好吃啊,真后悔让我咬那两口。吃完蛋糕我们又坐了一会儿。太阳再次暗淡下去,一朵云给沙漠带来了阴凉,乘此难得机会,我们迅速向月牙阁走去。
“妈妈,你告诉我是假的。”我又探问。我心中不再那么慌张,我确定他们在搞恶作剧,吃完蛋糕她肚子看起来更小了。她还是不正面回答,神情像在冷笑,我毛骨悚然又突然怀疑爸爸说的也许是真的,很多时候妈妈将话藏在心里,不愿意轻易说出。
一座仿古建筑院子,我们顺着折来叠去的水泥楼梯向上爬,二楼有家文创商店,每样文创都叫人爱不释手,我想买一件做纪念,可每样我都想买,他们做的种类太多,害得我选择困难症犯了,刚决定买一样又被另一样吸引。我在商店里转了三圈都没能下决定。这是二楼。之后我们爬上三楼,三楼也是卖文创,同样的商品却完全不一样的体验,售货员小姐姐们尤其热情,热情得我每一样都想买下,想把它买空。我刚要做决定,爸爸说不划算,店里标价是网店的三倍。妈妈伸手机给我看,果然三倍。他们联手扫我的兴。不过网店的确便宜太多,不买就不买。
在月牙阁上,我们发现了一个拍月牙泉更好的地方,那就是落日的下方,太阳已经降落在两座沙丘间的垭口上,再过一会儿它就会被沙丘彻底遮挡。走下石阶,我们躲进芦苇阴影朝落日方向走,一棵巨大古树干空心了一半,人们排着队钻进它肚子拍照。为了防止它倒塌,砌了一座条石树池保护它的根。我们走到月牙泉另一端。爸爸翻过防护绳往沙丘上跑,光滑的沙漠被他踩出两串脚印,我背对月牙泉,妈妈站在高处给我拍照。看见我们在这里拍照,一群老爷爷老奶奶追过来模仿。芦苇丛后钻出一个黑帽子工作人员举着喇叭朝爸爸大喊:“游客,请你马上下来,请勿擅自进入保护区。”爸爸回头看他一眼,继续羊驼似的往上跑了几步,转身举手机俯拍月牙泉。“游客,请马上下来!”喇叭喊得更大声了。“快下来呀,爸爸。”我朝他大声喊。要是被抓起来就麻烦了。他不慌不忙走出警戒线回到我们身边。我紧张地看着他,妈妈面色尴尬。他说:“别怕,这点行为不算犯罪。景区是想沙丘不被破坏,踩坏了不好看,也有可能怕游客翻进去走远了迷失方向。”
万人星空演唱会,它有一个浪漫的名字,却是一场乱糟糟的演唱会。密密麻麻的人脚戴橙色的荧光鞋套在大沙坡上闪闪发亮。我们也爬上去坐下,我喝完冰饮又喝下一瓶矿泉水才解渴。一段旋律响起,那声音像蚊子一样嗡嗡,小得可怜又杂乱,没有一点万人大合唱的宏大韵味,烟花在夜空中炸开,却仍然缓解不了主持人的尴尬。起先还有人跟着唱。妈妈唱了几句《后来》,爸爸吼了几句《过火》就咽喉炎犯了不停地咳嗽。有个胖男孩哭嚎着从山上下来,他走几步滚一截爬起来往下窜几步又滚一截再站起来,他边往沙坡下边滚边哭喊:“我的手表喃?啊呜……你们谁有没有看到我的手表喃?啊呜喃啊呜……我的手表掉在哪里了喃?啊呜啊呜呜……”我和曼曼相觑一笑,看了看自己的手腕,想起早晨我丢失爱派的崩溃心情我很可怜他。曼曼和她妈妈羞涩地唱了几句《奢香夫人》,我和曼曼合唱了《孤勇者》,爸爸怪腔怪调独唱《月牙泉》。灯光很炫彩,所有人都将手机按亮举在空中摇摆,两架无人机在漆黑的高空中呜呜飞行,回头一看整片沙坡上星光闪闪。之后播放的歌曲我们都不会,自己不唱就感觉演唱会没有了歌声。爸爸给我看他拍的日落,夕阳正好落在月牙阁宝顶上。他臭不要脸地说:“这张月牙泉日落照堪称大师级摄影作品。”
天有不测风云,演唱会刚刚结束,就下起了小雨,不过比遇见沙尘暴又遇见暴雨的游客要幸运多了。电子烟花秀宣布演唱会结束,将演唱会推向了高潮,夜空中闪现出一幕幕仿佛海市蜃楼的奇景:各种造型的飞天、莫高窟七层宝塔、彩色骆驼商队、佛手拈花、李广将军在擂擂战鼓声中骑着战马领军奔腾。最好玩的是,李白登上夜空高声朗诵了两句唐诗:“西出阳关无故人,春风不度玉门关。”人们仓皇散去,我却没有看到那上千头骆驼藏在什么地方。那棵大树下边最多能趴十几头,若是被雨水淋湿皮毛,它们会不会长虱子咳嗽打喷嚏。
“是单峰骆驼还是双峰骆驼?”爸爸又问。
我不想回答他,我在听故事,说:“没有注意到。”
“驼峰是它们命根,在沙漠里可以活四五十天,人类迷失一会儿就渴死了。”
“骆驼会吃人。”我说。
“吃人?”爸爸很惊讶。
“对,吃人,遇见那种驼峰焉巴巴倒在脊背上的要小心,它们会发疯,发了疯就会吃人。”我说。
“明白了,驼峰焉的说明它们很久没有吃到过东西喝过水了?”
“是的。”
“涨知识了。”爸爸说。
“宝贝真棒。”妈妈说。
“好像脖子上没有绳子。没有注意,吃不准。”
“那么健壮,皮毛油亮亮的,野骆驼伙食有那么好吗?这可是荒漠。”
“这一段算戈壁还是荒漠?但肯定不算沙漠。沙漠应该是细沙覆盖,月牙泉鸣沙山是纯粹的沙漠,这一段应该叫戈壁,地上有许多粗粝的石头,长着许多植被,骆驼草、矮荆棘、野花……当然还有可爱的骆驼——骆驼!妈妈你快百度弄清楚。”他说。
“是戈壁,荒漠是戈壁和沙漠的总称。”妈妈说。
“吴有用,又一个知识点,对不对?”
“对。”我说。
那三只野骆驼可怜巴巴地望着我们,也许想我们把它们带走,戈壁上没有好吃的,可城里也没有草原啊,不过公园里长满了草,可怜巴巴的小眼神,公园湖泊里有它们喝不完的水。昨天在月牙泉爸爸问我骑不骑骆驼,我没有骑,一群群骆驼驮着游客在鸣沙山上走出一个大弯。骆驼很臭,我不想惹一身臭,所以没有骑。它们趴在地上看到游客就做出一脸人性化的轻蔑表情,还没有向它们走近就朝人们呸呸呸吐口水。
我看到两股呼啦圈大的龙卷风在沙漠中交叉飞速旋转着前进,在成片成片的乱石堆中间立着两座黑色小院子。我问那是什么。
“坟墓。”
周围没有村庄,没有房子,也没有看到过人,哪里有死人抬来埋在这里?
“那几座大的就是他们的房子吗?”
“也是坟墓。”
“那么大,像座院子,是他们的家族墓地吗?”
“不是,就是一座坟墓,规模修得真大,像不像座小四合院?说明生前他家是有钱人或者他死了后家人倾其所有为他修座大墓。”
“是像个院子。”我说。
“你有没有发现大多数坟头都很小,只随意捡些石头堆砌,每一片乱石堆中间都有两三座大墓,像不像穷人堆里站着两三个又高又壮的富人?富人死了修一座院子,穷人死了费一堆乱石。你看,又那么一大片。这戈壁深处怎么有这么多坟堆啊?没看到过居住区呢,真是多啊,又有一大片。”
沙尘在坟墓上空卷动着,爸爸开得飞快,窗外戈壁呼啸着向后奔,我看到一大片工厂,工厂外立着一座收费站,偶尔立着一座破败的房子,墙壁都是用乱石堆成的,一座屋顶塌陷下去长满黑苔藓。我问那是地窝子吗。爸爸说像,停顿一下他又说不是,地窝子有一部分挖进土里。几只羊低着头在啃土,只看到房子没有看到人,真荒凉啊,满世界的坟墓却没有人,我们在坟墓遍布的戈壁上飞驰,太诡异了,白天居然也这么诡异。爸爸又在加速,远处山脚下散落着一座灰扑扑的工厂,雪山闯进挡风玻璃。爸爸叫妈妈看雪山,妈妈不耐烦地嘀咕两声换姿态继续睡觉,我们行驶上一座斜向天空的立交桥,爸爸左转方向盘不松手,雪山从妈妈头顶车窗里缓慢滑过,我们像坐在过山车里,冲进高空又旋转方向朝着地面俯冲,让人眩晕。车调了个头冲下立交桥向我们来的方向爬坡,路两侧山坡灰扑扑寸草不生,小河底没有水,只有流沙痕迹,除开流沙和卵石,河道里什么都没有。我打算写一首诗《沙漠之坟》冲散晦气:
一座座坟墓
在无人问津的沙漠矗立
孤独地不成样子
往来的风
都在歌唱
它们的凄惨
荒漠的使者
告诉它们
会有一只
圣洁的手
把它们从人间带走
飞向那
遥远而虚幻的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