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6月末,成都的暑气如同一层黏稠的糖浆,裹挟着蝉鸣与热浪,将整座城市浸润得密不透风。老茶馆的竹帘外,空气仿佛凝滞,檐角的风铃在高温中失去了清脆。我与作家沈荣均坐在一隅,青瓷茶碗中浮着几朵茉莉,茶香在闷热中愈发浓郁。此时正值沈荣均新作《苏东坡的理想国》刚刚面世之际,书页间流淌着对传统士大夫精神的现代诠释。

作为四川眉山人,沈荣均以“故乡”为切入点,试图在历史与现实之间重构苏东坡的精神模型。这场对话不仅是一次对历史人物的文学回望,更是一场关于“理想国”如何在当代语境中焕发生机的思辨——它如同茶碗中升腾的茉莉香,在暑气中为读者开辟出一片清凉的精神绿洲。


为何以“理想国”解构苏东坡

读者报:在众多关于苏东坡的研究和创作中,为何选择“理想国”这一概念来构建这本书的核心框架?

沈荣均:我关注中国传统士大夫群体多年,苏东坡是我重点研究的对象。作为他的家乡后学,我希望通过写作重新阐释这位先贤。过去对苏东坡的解读不断深化,但21世纪的今天需要突破性视角。苏东坡不仅是历史人物,更是一个动态的人格模型,承载着中国知识分子千年的精神接力。我以“理想国”为框架,试图描绘他的精神家园,既契合时代语境,也贴近年轻读者的阅读习惯。

读者报:“理想国”这一概念与苏东坡的精神世界和人生轨迹有着怎样独特的契合点?

沈荣均:苏东坡的“理想国”即他的精神家园。这一概念超越了传统“精神家园”的泛化表述,以“理想国度”的宏大叙事,展现其人格的丰富性与时代价值。他的精神世界跨越地理、时间与文化的边界,故乡不仅是物理空间,更是时间与人生的原点。通过“理想国”,我希望呈现苏东坡人格模型的完整性,以及他对当代社会的启示。

读者报:苏东坡的一生历经坎坷,但始终保持着乐观豁达的心态,您在书中是如何展现这种精神特质与他所追求的“理想国”之间的关系的?这种精神对当下处于快节奏、高压力社会中的人们有何启示?

沈荣均:苏东坡的旷达并非简单的乐观,而是人格自我完善与命运交织的结果。他的人生虽波澜起伏,却以草木般的生命力不断建设精神家园。书中强调其“植物的生活”——不具破坏性,却为世界提供生机。对当下年轻人而言,这种精神并非“躺平”,而是以建设性姿态面对困境,追求“为社会奉献绿意”的人生价值。

读者报:在您看来,苏东坡的“理想国”与人们今天所追逐的“理想生活”之间,存在怎样的错位与共鸣?

沈荣均:苏东坡的精神风貌常被误读为“斜杠青年”,但其本质是“植物的生活”——在不破坏中创造生机。当代年轻人渴望回归自然、追求精神自由,与苏东坡的草木式生命力有共鸣。然而,若仅将其视为“斜杠”符号,则忽略了其精神内核。真正的共鸣在于:以苏东坡的光芒为指引,构建不依附于物质、不破坏性的绿色人生。


《苏东坡的理想国》的创新价值何在

读者报:在创作过程中,有没有遇到过一些难以调和的历史记载矛盾或对苏东坡形象的不同解读?您是如何处理这些问题,以确保书中内容的准确性和合理性的?

沈荣均:20世纪以来,苏东坡的阐释随时代演变,从传统士大夫视角到个人命运叙事,再到林语堂、李一冰等学者的个体化写作。我力求突破个人语境,融入21世纪的时代命题——中国知识分子如何参与世界文明进程。书中吸收欧美、韩国、日本汉学家的最新成果,同时以散文式写作平衡学术考据与文学想象,还原苏东坡精神模型的现代意义。

我写《苏东坡的理想国》,是想阐释21世纪的知识分子如何构建集体命运,集体意志的命运,就是个人的命运要为时代的命运的融入、推动作出贡献。

读者报:您认为《苏东坡的理想国》与其他同类书籍相比,最大的创新点和价值在哪里?它为苏东坡研究和大众对苏东坡的认知带来了哪些新的视角和思考?

沈荣均:本书不同于传统的传记或学术研究,以“精神还乡”为线索,通过散文随笔的形式,构建苏东坡从离开故乡到建构精神家园的人生模型。这种非线性叙事既保留文学性,又赋予阅读轻盈感。书中聚焦其人格的动态完善,而非静态生平,为读者提供理解苏东坡的新维度——他如何在历史与时代中成为知识分子的精神标杆。

读者报:《苏东坡的理想国》的末尾是关于“诗与远方”的表述。在您看来,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沈荣均:“诗与远方”不在远方,而在内心。阅读的深度决定诗意的广度,审美能力决定远方的长度。真正的诗与远方是阅读与实践的结合——以书籍为舟,以审美为帆,让精神抵达每个日常瞬间。


蜀地基因如何重构东坡精神“密码本”

读者报:您生长于蜀地,苏东坡的眉山故里与您的创作发生地理共振。川地的方言、饮食、民俗如何成为您重构东坡精神的“密码本”?

沈荣均:苏东坡的四川乡音保留至晚年,其方言中的“入声字”体现他易激动、直率的性格特征。书中通过苏东坡首创的“呵呵”等语气词,揭示他化解挫折的豁达方式,并与当代年轻人形成文化基因的呼应。我试图以川地的方言、民俗为载体,展现苏东坡性格中纯真善良的“小孩式”特质,为蜀地文化注入精神密码。

读者报:您在书写苏东坡时,如何平衡学术考据与文学想象?是否有意打破“历史小说”的线性逻辑,让苏东坡成为现代人的一面镜子?

沈荣均:我借鉴苏学研究者的成果,但拒绝堆砌史料。以散文式写作还原历史,如用庄子“无和有之乡”与米兰·昆德拉“生活在别处”对比,构建苏东坡精神家园的现代性。书中不拘泥于线性叙事,而是将苏东坡置于古今对话中,使其成为映照当代人精神困境的镜子——既非完全的历史人物,亦非虚构形象,而是一个开放的人格模型。

读者报:回顾您的创作历程,从早期的作品到现在的《苏东坡的理想国》,您觉得自己在对“理想”的理解和表达上发生了哪些变化?这种变化反映了您怎样的人生思考?

沈荣均:21世纪的文学需探索新审美范式。我追求的“理想主义写作”区别于现实主义或魔幻现实主义,强调精神构建与时代命题的结合。从《天青色等烟雨》到《双鱼座青花》,再到《苏东坡的理想国》,我始终试图通过物与人的关系,探索理想如何在平凡中生长,并最终指向“诗意栖居”的当代实践。


“非虚构滋养”如何塑造解读方式

读者报:您认为一个作家的创作最核心的驱动力是什么?是对生活的感悟、对历史的好奇,还是其他因素?在您的创作生涯中,这种驱动力是否发生过变化?

沈荣均:驱动力源于知识分子的自我救赎与责任。写作不仅是记录生活,更是通过书写完善自我人格。以苏东坡为例,我试图效仿他的人格成长路径,而非单纯追求名利。这种驱动力始终未变——通过写作实现个人与社会的双向价值,最终形成与读者的共鸣。

读者报:感觉您受顾随、木心等学者散文影响更深,而非纯文学作品。这种“非虚构滋养”如何塑造您对历史人物的解读方式?

沈荣均:是的,顾随、木心的写作强调良知与专业性,启发我在苏东坡研究中融合人文与学术。通过阅读李劼人、阿来等四川作家,我学会以地域文化挖掘人性深度,并尝试突破非虚构与虚构的界限。这种跨领域阅读使我的写作更具包容性,能从物与人的关系中提炼精神密码。

读者报:从李劼人到阿来,四川作家似乎总在历史与现实间搭建秘径。您如何接续或突破这一文学传统?

沈荣均:李劼人的“幽深向下”与阿来的民族审美、自然书写,共同启发我以精神家园为核心构建叙事。我延续这一传统,但更注重时代命题——如何让历史人物成为当代人精神救赎的资源?通过苏东坡的“理想国”,我试图为后世留下兼具审美与思想遗产的文学尝试。

读者报:苏东坡的“诗意栖居”在当下是否可能?您如何看待文学对现实的精神救赎功能?

沈荣均:诗意栖居并非形式化复古,而是日常审美的自觉。年轻人无需穿汉服、行茶道,但可通过碎片化的审美实践(如种花、插秧)赋予生活意义。文学的功能在于唤醒这种自觉——以苏东坡的草木式生命力,对抗消费主义对精神的侵蚀。


如何保持深度阅读的定力

读者报:如果让您列出三本“塑造沈荣均”的书,会是哪三本?它们如何像地质层一样沉积在您的创作中?

沈荣均:《天青色等烟雨》(陶瓷审美)、《双鱼座青花》(人与器皿的关系)、《苏东坡的理想国》(人格与植物的共生)。这三部作品以“物—人—精神”层层递进,共同构建我的创作主题:在平凡中寻找美与意义,最终指向诗意栖居的可能。

读者报:在碎片化阅读时代,您如何保持深度阅读的定力?是否有意通过作品构建一种“抵抗遗忘”的文学记忆库?

沈荣均:深度阅读需结合专业研究(如陶瓷、苏东坡)与生活实践。我通过三年集中阅读30余本苏学著作,构建《苏东坡的理想国》的知识基础。同时,我希望以作品留存文明记忆——让家庭成为小型图书馆,通过阅读与审美教育,为下一代传递精神火种。

读者报:您有没有固定的创作习惯?比如特定的写作时间、写作环境等,这些习惯对您的创作效率和质量有怎样的影响?

沈荣均:过去几年写《苏东坡的理想国》时,我调整熬夜习惯,改为早晚各写一小时,并注重身体养护。如今创作更随性,但坚持阅读与写作的双向奔赴——生活为创作提供素材,创作反哺对生活的认知。


如何看待生活与创作的关系

读者报:如果请您为百年后的读者设计一座“文学理想国”,它会是图书馆的模样,还是无限延伸的赛博空间?文学在其中扮演何种角色?

沈荣均:我反对碎片化阅读,主张以实体图书馆为核心,辅以电子资源,让文明触手可及。文学应成为“精神的根系”——通过家庭图书馆、博物馆、科技馆的联动,让年轻人理解知识的浩瀚,并以阅读为终身实践。

读者报:面对生活中的压力和挫折,您如何通过自己的方式进行调节?这种调节方式是否也体现在您的作品中?

沈荣均:苏东坡的精神是我调节的灯塔——以“弯曲的美”接纳人生曲折。书中通过苏东坡的草木式生命力,传递“向内求索、向外奉献”的哲学:压力无需自扰,幸福源于对生活细节的审美化经营。

读者报:您如何看待生活与创作的关系?是生活为创作提供素材,还是创作影响了您对生活的认知和态度?这似乎一种双向奔赴吗?

沈荣均:生活与创作互为镜像。苏东坡的平凡点滴成就伟大,普通人亦可于日常中积累精神遗产。我的写作正是对这种“缓慢释放”的记录——不必宏大,但求真实,最终让生活与创作共同指向“留痕世界”的价值。

读者报:您平时的阅读范围主要集中在哪些领域?除了文学作品,是否会关注历史、哲学、科学等其他领域的书籍?这些跨领域的阅读对您的创作有何帮助?

沈荣均:从传统文学经典到物理学、生物学,再到陶瓷美学,跨学科阅读滋养我以多元视角重构苏东坡的精神世界。例如,科学著作让我理解“碎片化”的现代性,而美学经典则教会我如何将物与人的关系转化为文学意象。


审美的意义在哪里

读者报:对于经典作品和当下的热门书籍,您在阅读时会采取不同的阅读策略吗?如何在经典中汲取营养,同时又能紧跟时代步伐,关注当下的文学潮流?

沈荣均:经典是根基,碎片化阅读是补充。我建议年轻人以经典为主,因其提供系统性的精神滋养。例如,不读《资本论》难言经济认知,不读苏东坡则难懂中国文人精神。同时,通过阅读当下作品(如打工文学),理解时代情绪,但需警惕形式主义。

读者报:您认为阅读对于作家来说,除了积累知识和素材,还有哪些更重要的意义?

沈荣均:阅读是审美习惯的养成,而非功利目的。我建议年轻作家将阅读融入日常——如阿来般随手翻阅标题,让书籍成为生活方式。家庭应营造阅读氛围,通过共读传递审美教育,使下一代在书香中理解“诗与远方”的真谛。

读者报:您在采访中多次提到审美。在您看来,这种审美对我们普通人来说,它的意义到底在哪里?

沈荣均:审美是抵御物质主义的精神盾牌。在快节奏时代,若生活被功利填满,人生必然打折。苏东坡、陶渊明的案例证明:无论插秧、搬砖,皆可赋予审美意义。审美让劳动升华为诗意,让平凡成为理想国的基石——这才是真正的“精神教育”。

读者报:您对年轻人一些有怎样的一个阅读习惯的培养,有怎样的一个建议?

沈荣均:建议每天抽出时间阅读,以家庭为单位营造书香环境。阅读不仅是知识积累,更是示范下一代如何以审美的眼光看待世界。让书籍成为生活的一部分,让“诗与远方”从口号变成日常实践。


【采访手记】

与作家沈荣均的对话是一场关于“理想国”的精神漫游。这位扎根蜀地的作家对苏东坡的阐释,带有鲜明的“地方性”基因。他从川地的方言、饮食、民俗中提取“密码本”,试图证明苏东坡的豁达并非偶然,而是蜀地文化基因的延续。

而最让我感触的,是沈荣均对“诗与远方”的重新定义。他拒绝将“行走”浪漫化为地理的迁徙,而是将其锚定于“阅读的长度”与“审美的深度”。

作为一位非虚构写作者,沈荣均在学术与文学之间寻找平衡。他借鉴顾随、木心的知识分子写作传统,又融合阿来的民族叙事与李劼人的地域挖掘,在历史与现实间搭建起一座“秘径”。这种写作姿态,既是对四川文学传统的接续,也暗含对碎片化时代的抵抗——他希望用“深度阅读”对抗信息洪流,用“精神还乡”回应现代人的乡愁。

沈荣均反复提及的“诗与远方”,从来不是口号,而是文明的根基。这种认知,或许正是沈荣均为当代青年提供的答案:在喧嚣中,如何让精神家园不被侵蚀?——以草木之心,自生长,自奉献,自成其美。(图片由沈荣均、何建提供)(读者报全媒体记者 何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