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首诗背后的准备
2024年9月,莫寒在微信公众号“莫聊诗”选发了我的一组诗,并配上了他的评论。其中第一首《因此我不能……》写的是我在博物馆看古床的感想。他指出,这首诗里的床是“文化符号”,继而阐释“诗人……将床身体里的麻木、懵懂、叛逆带入一个更高的场域,即向床的丰富性不断靠近……通过对床的描绘,巧妙地将个人的情感体验与宏大的文化背景相结合,使得床这一对象超越了其本身的物理属性,成为一个思考人生、记忆和文学的平台”。
我告诉莫寒,这一解读很准确,我的写作初衷就是要创造一张不一样的床:它既是床,又涉及文学、生命、时间与永恒意义。但在他精彩的解读中,有一点并非出于我的构思:“在诗人看来,床只是一种具象的标签,它骨子里承载的传统文化才是最应该被发现的宝藏。”当然,我不认为误读就是不妥的,我深知,文本产生后,读者就有阐释权。
随后,我向莫寒分享了这首诗背后的故事。时间要回到2018年冬天,我受邀参加首届昌耀诗歌研讨会,重访昌耀的故乡湖南常德。会议结束后,王家新、胡亮、张光昕、王家铭等部分师友留下来等航班,大家遂结伴去游览附近的桃花源。
桃花源里有一座木雕百床馆,展示了明、清、民国时期的一百张雕花床。这些床十分讲究,有新婚夫妇专用的,有双胞胎专属的,还有为老人带孙子设计的……我印象最深的是月子床,床上配有小型洗手间,四围更有一圈回廊,方便产妇走动锻炼。穿行在一张张中式古床间,我惊叹于古人对床的想象力。在能工巧匠手下,床不单是卧具,还寄托着美好的寓意。可谓千人千床,不同的床,为不同的人量身打造;不同的床,更该拿出各自的样子,有各领风骚的美学主张。打量着千姿百态的床,我不禁想:当年,与这些床配套的被褥枕头是什么样呢?床的主人都是谁,是怎样的容貌、性情和命运呢?
我没有答案。时间带走了该带走的,只留下床。当斯人远去,床上用品消失后,床作为古董被展示在博物馆——此时此地,最初的实用性已从它身上剥离,它只剩一丝不挂的形式;这特定的形式,携带着特定的符号性,就是它如今存在的意义。
我想到了诗!诗歌的“装饰”不正似床上的被褥、枕头、幔帐吗?一首诗穿越漫长的光阴来到我们面前时,外在装饰可能早已消弭,或者失去了原初的意义:作者别出心裁创造的技巧,对后人来说,不再是秘而不宣的绝技,而是熟悉的基本功;苦心推敲的音韵,也随着语言的变化失去了当初的韵律美;令作者发狂、痛苦、幸福、喜悦的彼时彼景,只浓缩为教材上的一句背景简介……消失的“装饰”如此之多,诗还剩什么?正如抽去了被褥、枕头、幔帐的床,诗,剩下外在的形式本身。但这并不意味着诗的内容彻底消失了。因为形式即内容,内容即形式。能够留下来的内容会附着在形式上,经沧海桑田,鲜活如初。以长句为例,有的人不理解诗人为何写长句,觉得是故弄玄虚,恨不得替诗人分行隔断。其实,昌耀的晚期诗歌就能回答这个问题。诗人精神上的挣扎无法消解,难以转化为简洁俏丽的短句,只能处理成散文诗式的连绵长句;细看那些长长的句子,竟包含着无限痛苦流连,千回百转。因此,长句这种形式是缝着特定的内容的。这一点上,床与诗有着惊人的同构。你看,这张婚床的围栏雕花,刻的是仙童手持荷花、圆盒,象征百年好合(盒、荷),连(莲)生贵子;儿童床上,则雕刻有五个孩童,手持官帽,象征五子登科……显然,围栏雕花这一形式也附着并保留下了特定的内容。
床与诗的关系还让我想到柏拉图的三张床理论。在柏拉图看来,第一张床是理式之床,它先于实体而存在,代表了最高真理,亦即美;第二张床是现实之床,是工匠根据理式(理念)制作出的有实用性的床;第三张床是艺术之床,画家看到现实之床,将其画出,这画中的床就是艺术。如果说现实之床是对理式之床的模仿,那么艺术之床就是对模仿的模仿,是再创造。诗歌显然是一种创造与再创造,是博大的、惊人的、意外的创造;它不仅关乎现实,还关乎人类的心灵、灵魂。那么,我的诗是什么样的“床”?我该用自己的诗人生命去造一张何样的“床”?身为诗人,我要怎样写作,怎样生活?
搓绵扯絮的遐思促使我写下这首诗。诗歌以叙事起头,直陈在博物馆看到床的第一印象。一百张床被我浓缩为一张床,既为了叙述方便,亦因它们在我的思考中就是一个整体。印象之后,便是由床激发出的联想和回忆。从这时起,床的角色从古董过渡到艺术品,在“保留下材质”(形式)的同时,审美功能(“梦”/内容)渐渐凸显。对床的审美让我想到:许多内容(如床品)注定消失,人生亦如此,人们所追求的大多数事物都会被时光带走,“在这些消失的翩跹面前/爱或者欲,皆不再高级”。但是,床(作为一种形式)留了下来,“获得相对的不朽”。我看清了这一点,知道它“只用造型便终极了对内容的讲述”。面对意义,诗如此敞开,它就是原初的创造,等待着人去命名,“你叫它颠鸾倒凤,醉生梦死/都不重要”(博物馆里有一张床就叫“颠鸾倒凤床”)。
接下来,我应该做什么、怎样做?我让诗歌转向了古老的言志,“我知道我一生的孔雀,/不过是美和无用”,在我看来,诗的最终价值是“美和无用”。“我和我的诗,不过是要/锻铸成一道秘密的形式”,对,留存下来的诗就像床一样,成为一道“形式”;作为“空空的锦囊”,它里面包含着至高的理式——如果世间没有公认的永恒价值,那么,至高的理式或许就是永恒价值的最亲密的近亲。为了这个遥远的目标,我必须尽己之力,甚至拒绝无数的世俗诱惑,哪怕它们看上去是多么美好、亮丽、热闹,“不能同你在任何一座城市的广场上喂鸽子”就是对世俗的拒绝。我觉得,诗人写诗恰如在世间修行,出入于红尘内外,一边静看花开花落,一边又需严格修身。如此诗和人合一,诗歌的创作者才配称为诗人。
以上便是这首诗的创作过程。一首诗背后的准备是很多的,而最终呈现在文本里的,或许只是其中很小一部分。《因此我不能……》并没有出现常德、桃花源、昌耀、柏拉图、康德,但如果没有这段经历、这些元素,就不会有这首诗。我继而想到,我在阅读别人的诗时,能够准确地领会的,可能也只是其中一部分;至于别的部分,未尝不包含误读。好在新诗就是一种容纳并欢迎歧义的文体,新诗的接受中少不了误读,在某些情况下,误读也能起到积极的作用。无论如何,诗人的准备和读者的理解同样重要,好诗呼唤好作者,也呼唤好读者。所幸在大多数情况下,诗人本身就是读者,写作和阅读的训练可以齐头并进。这未尝不是诗馈赠我们的一大乐趣。
一首诗的完成
《星星》2000年第3期刊发了我的一首诗作《结束的钢琴之夜》,这首诗是我1998年写的,那年我二十八岁,停写诗歌已有三年了。从1995年开始,我模模糊糊地觉得,写诗不能单纯依靠读诗,其他文体更为重要。我把阅读重点放在诗歌之外的文史哲上面。那三年还使我形成了一种坚决的意识,那就是任何一个诗人只写诗歌的话,他的写作取向将是非常单薄的。对语言精练的诗歌来说,如果连普通的千字文也写不好,就谈不上对语言有真正的认识。说得再深一点,诗歌有时能用小聪明或晦涩藏拙,但面对一篇必须清晰表达的文字,很多只写诗歌的写作者往往就露了功力不够的馅。
1998年,春节刚过的一个晚上,我坐在床头看书,不知怎么,一次去听音乐会的场景化为一股久违的写诗冲动涌现上来,我随手在笔记本上写下了“我也会突然想起一些朋友/活着与死去的,都在奇异地走动/他们的声音,在连续后中止/他们消失的脸,会冷不防凸现”这四行诗句来。我当时就觉得,如果能完整地写下这首诗,它将是我区别以往的一首诗,于是我从头写起,在这段后面加写三段,却怎么也写不下去了,在“他们消失的脸,会冷不防凸现”之后,下面的将是什么呢?诗歌搁浅了。但我知道,这首诗是必须完成的,不管花上多少时间。
在接下来的两个月里,我时时把这首诗拿出来,不断地想续写下去。终于有一天,下一段的第一行出来了,我很兴奋地写下“更长的时间里,我停步,一个人回头”。但回头又会怎样?诗歌再次被卡住,我不得不再次放下,这一放又是两个月。当我再次把它拿出来时,这一段的后面三行出来了,但写完这三行后,思绪又一次停顿了。我知道,还差短短四行这首诗就可以完成,但这最后的四行偏偏不肯从笔尖下出来。在以后的一段时间,我总是把它拿出来,不出声地在心里念着它,直到有一天,最后的四行现出了影子,我不去想出来的是什么,赶紧把那个影子写下来。诗歌算是写完了。在抽屉里放了一天后,我仔细读了最后四行,对它进行了语感上的调整,我终于觉得满意了,但我知道,它还有缺陷,但实在写得太累,就原谅自己吧。那天晚上,正好诗友姜念光过来看我,我就把这首诗拿给他看,姜念光毫不客气地说整首诗意境出来了,但最开始的两段有些不知所云的意象。我真是尴尬,因为我自己也知道开始的两段没写好,我以为别人看不出——但一首诗的好坏又哪有不被人看出之理?过了几天,我再次把这首诗放在桌子上,用圆珠笔将前面两段狠狠地划掉,重新开始写开始的两段:
没有人回头,没有人寻找
音符散尽的黑夜,已把钢琴送到梦里
没有人再去伸手,没有人再去挽留
乐队已经散去,到自己身体里静止
当我从中退出,空荡的乐池
声音已经合上,我应当怎样理解
应当怎样说出,深夜徘徊的人
都是被自己赶到外面——
两小时后,我写完了,长吁一口气,我知道,我用半年时间完成了一首我渴望完成的诗歌,我也知道,从这首诗开始,我的写作会和以前不太一样了。在那之后,我的写作忽然加速了。很多时候我会写得很快,但我知道,我心里始终藏着一个缓慢的速度。这个速度在告诉我,要写出一首诗其实非常非常困难,没有什么作品可以轻而易举地完成。对我来说,整整半年时间就花在这二十八行上面,它让我很深地体会到写作是何其艰难。“容易的诗,艰苦地写”,其实前人早就把这个道理告诉后来者了,没有任何理由对其视而不见,更不可听而不闻。这“艰苦”二字也在告诉我,对自己诗的任何一行甚至一词一字,如果不能过自己内心那一关,永远不要抱着原谅的态度——骗不了自己的,也不可能去骗读者。
现在,离我写下这首诗又过去二十多年了,我的诗歌观念和那时已有了很大不同,但这首诗我始终看重,它让我切身体会到,有一种写作,它的难度需要你怎样去克服;特别是诗歌,你面对的是一行一行的语言,你绝不能在哪一行上掉以轻心——诗的每一行都具有一种强烈的所指。你能否将“所指”变成“能指”,需要在动笔写下一行诗歌之时,对写下的每一行尽可能保持每一行的硬实,它是诗人应该走向的诗歌内核。
这种走向,也是我今天对诗歌的认信方式之一。
作者简介:
杨碧薇,中央民族大学文学博士,北京大学艺术学博士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武汉文学院第三届签约专业作家。学术研究涉及文学、摇滚、民谣、电影、摄影、装置等。出版诗集、散文集、学术批评集共六部。主讲个人网课《由浅入深读懂汉语新诗》,并入驻腾讯视频。
远人,1970年出生于湖南长沙,迄今出版个人著作三十三部,多次获奖,有部分诗歌译介海外。现居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