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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胜应:梨花带雨
来源:中国作家网 《当代人》2022年第6期 编辑:骆驼 时间:2022-06-23

每一个喝酒喝醉的人都是有故事的人。

这是堂哥微信个性签名的一句话。已经很多很多年了,只要签名更换成这句话,他必会大醉一场。如果有幸我空闲,必会成为他醉酒的见证者。

谁叫我们是亲戚呢?

长期以来,一直被父母拿来当我们几兄妹学习榜样的堂哥,像天空洁白的云朵一样,得了道了,端坐我们吴家寨头顶,一动不动,美得持久而有耐性。

仅仅是亲戚,并不能表达我们之间的关系。更重要的是,我们走出山寨,深扎在同一座城市。这城市像堡垒一样需要我们共同去守护,这城市也像星空一样需要我们共同去探索和占领。

虽然他是我堂哥,但我当他面却很少叫他哥,更爱叫他花猫。就像他酒量不大,甚至不及我的三分之一,却偏喜欢扭我喝酒。而且每喝必醉,醉后必哭,哭后必发誓,发誓后又喝,喝了又醉,醉了又哭,反反复复,不断循环,未见尽头,难见末路。时间长了,次数多了,我算是明白了。堂哥是一个有故事的人,还是一个把故事藏得很深的人。

堂哥虽然被人叫花猫,但内心却非常澄明。就像鸡蛋一样,打开后清是清、黄是黄。这是我对他的看法,也是他自我的坚持和认识。

自从有次陪他喝酒,说出了我对他的评价后,就像登了珠峰下不了台,入了长江回不了头,我成了他在这座城市的唯一倾诉者,说不好也是这个世界的唯一。

我们可以不是亲戚,但我们必须得是朋友。这是我对于我们关系的最后定位。为何这样说?且先听我讲讲他的故事。

我们都出生于距离这座城市七十多公里的一座大山下的一个山寨。山叫大青山,很高很大也很笔直,就像谁竖起的大拇指。大青山下不止我们吴家一个寨子,还有杨家,田家几个山寨。这里要说的事与田家有关。田家有个叫青青的女人,她是堂哥的同学。从小学到初中到高中都同班级那种要命的同学。她在初中的时候养了一只猫,很肥很肥的样子,身上毛发黑白相间,被她取名花花。堂哥非要叫它花猫,青青骂了他几次,甚至打了他几次,堂哥还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青青没辙了,只得默许,但不认命。

认命是从青青被迫把猫交给堂哥喂养才开始出现的。堂哥说,要他帮忙喂养也可以,但他叫它花猫对方不能再说他,青青迫于现实,不得不答应。后来她把花花接回去的时候,就把花猫二字安在了我堂哥头上。堂哥竟然一点不在意,还傻乎乎笑,像是捡到了啥宝贝。那笑真的很丑,简直无法描述,有点像青青生气时捏得皱巴巴的向日葵。

为何说堂哥像捡到了宝贝?他把花花带回家后,就像祖宗一样供着。家里最好吃的,大部分必给花花分享。有时候没有肉,堂哥还会想办法去抓老鼠。或者跑几里地,去集市肉摊厚着脸皮讨要碎末。又或者知道哪家买了肉,他也觍着脸上门去要食。每到晚上,花花该睡觉时,不是住在笼子里,或者地上搭建的草窝,而是跟堂哥睡在同一张床上。

直到青青把花花接走时,青青忍不住惊讶,花花咋重了一些。堂哥傻呵呵笑着的表情,至今让我难忘。是高兴?是害羞?是自豪?反正很复杂,难以描述。只是在青青走后,在我耳边说了半天。说花花太乖了,太可爱了,要是一直在一起就好了。我不知道他到底是在说青青,还是在说那只猫。

如果是青青,我倒是很欢迎。但那只猫,我却有些讨厌。它会半夜呜呜地叫,像小孩一样哭泣,吵得人睡不了觉。不仅如此,它还很淘气,上蹿下跳的,搞得大伯家和我家乌烟瘴气。不是碰掉了晒于屋顶的豆子,就是翻掉了晒在院墙上的辣椒。最可恶的是,它会很不客气地用它的利爪,把人抓伤。一旦抓伤,就得去卫生院打防疫针,不然就容易得病。

母亲曾经多次劝告伯妈叫堂哥把花花送回去,但大伯伯妈并未听进去。还说,这是青青寄养在这里的,不便送回去,还嘱咐堂哥要尽心喂养。就算我们去上学了,大伯他们还会细心帮忙照顾。一旦二老下地回来,看不到花花,一定会像丢失了贵重物品一样,漫山遍野、挨家挨户寻找。见人就问,有没有看见花花。若被问的人摇头,便爱理不理地沿路叫着,花花,花花走开了。

花花能听懂吗?肯定听不懂。

但花花的一举一动,人却看得懂。这人就是我的堂哥。他把花花当成青青,整夜整夜地说着话,也不知道哪里来那么多废话。有次我去找他请教数学题,他早早上了床。隔着窗户,我听见他说,花花,青青现在在做什么呢?在做作业?在吃饭?在想你?顺便也想我?自言自语的,一副走火入魔的状态。

青青接走花花,我是真的宽心不少。

趁堂哥还没有喝到想大讲特讲的时候,我先介绍介绍堂哥、青青我们三人的情况。

堂哥是我大伯家的第二个孩子,老大是女孩,比堂哥大四岁,在他读初中的时候,堂姐就已经成家了。我们两家共用一个院子,房子是大伯分家后,挨着老屋新修的木屋。青青经常在周末或者节假日来堂哥家玩,我们也很熟悉。她给我的印象有三个。第一是漂亮。用出水芙蓉、闭月羞花、沉鱼落雁来比喻有些过,但像青葱一样好看绝对没有丝毫假话。她无论是站着,或是坐着,都像好看的“一”字隶书,端庄优雅中散发着前凸后翘的妖娆。第二是勤劳。她每次来都不仅是来玩的,还会忙前忙后,把堂哥家当成自己家一样,扫地、帮厨,甚至是洗衣服,里里外外,做得井井有条。连从不夸人的母亲都忍不住说,这孩子太勤快了,嫁给谁,谁一定享福。第三是礼貌。她进门就喊伯伯婶婶,嘴巴像抹了蜂蜜似的,甜得要死。喊得我母亲每次只要她来了都会主动邀请她来家里吃饭。

她和堂哥同年,比我大两岁。虽然她对我也很好,但我并不怎么喜欢她。她就像花一样,在哪里都可以开。读初三那会儿,和初二的一些男生打成一片,也和初一的打成一片。花花就是一个家在场镇上的初二年级的男生送给她的。最重要的是,她爱玩,不爱学习,成绩中等,不能和堂哥这种尖子生比。但堂哥为了陪她玩,耽误不少学习时间,甚至学习成绩曾跌落过一段。好在老师及时发现,给堂哥上几次思想教育课,堂哥才刻苦追赶,回到了最初。

再后来,眼看高考临近。青青突然转性了,一改往日作风,认认真真复习起来。在堂哥的监督和辅导下,青青考了一个大专,填报了财贸专业,毕业后幸运地去了乡镇财政所。堂哥考了重点本科,又读了研究生,毕业后进了市农科所。堂哥入职农科所的时候,我已在市经信委工作一段时间了。为他接风洗尘的宴会上,第一次看见他醉,听他说了酒话。他说好久没有看见青青了,想见她。我给青青打过电话,不过她以工作忙拒绝了,还说空了请我们哥俩吃饭。至于当时她是否发自真心,无从考证,但她后来确实请吃了饭,不过没有我。

那次吃饭是堂哥人生中很重要的一次吃饭,他从一个单身男人直接吃成了一个婚姻中人。每次说到这事,堂哥就喜上眉梢,因为他终于打动了青青的心,娶她做了婆娘。

堂哥的话让我吓一跳,结婚那么大的事儿,他竟然毫无迹象就偷偷摸摸地办了,这不像他的做法。堂哥不止一次提过自己对婚姻的想法,他说人这辈子太短暂,愿意嫁给他的女人,必然是他人生里最重要的人,他一定会举行一次隆重的婚礼来宣告他的爱情。但为了青青,他完全放弃了自己的想法,改变了自己的初衷。不仅隐瞒我,连他父母都没有告诉,我隐约觉得这事情有问题。

谁也不告诉,偷偷摸摸办证,也不举行婚礼,一切的一切都是青青的意思。按堂哥的回忆,当时青青约他共进晚餐,他很开心。堂哥和青青两人在一个四人座的卡座里,安静地待了一下午。他喝着茶,她喝着咖啡,两人天南地北地聊。聊过去,聊未来,聊工作,聊生活,聊感情,聊婚姻。后来在酒精的刺激下,聊着聊着就上了床,滚了床单。

堂哥说,那天的夜晚真美,一点都不暗。电灯像太阳一样,近距离地照耀着他们。而他和她则像勤劳的小蜜蜂,在大地的起伏中,在大海的浪潮里,来来去去,反反复复。他笑了,她哭了。他笑是梦境终于实现了,她哭是有些路走了就回不了头。他们紧紧拥抱,似乎懂得彼此,又似乎什么都不懂。

堂哥觉得,自己已经满足了,就算有什么罪过他也愿意接受。他每次都那样,把幸运降临自己头上的事儿当成是上辈子的福泽反馈。一旦出现问题,他又会宽心地说成是此生做得不够好,有些罪责得继续承担。

他自认为自己是大地上赤足行走的苦行僧。苦也苦得,乐也乐得。其实他是鸡蛋,外表看起来坚硬,实则内心非常脆弱。一有风吹草动,神经就敏感,承受能力像一个几岁的孩子。

青青有了身孕,堂哥欢喜得不得了,恨不得马上把这个消息告诉自己的家人。大伯伯妈早就盼望着堂哥给他们生孙子了,如果不是因为读书,估计早就催上门了。现在青青有了,堂哥觉得是时候了,他得把青青带回去,让父母也高兴高兴。青青有些迟疑,一拖再拖。但丑媳妇总得见公婆,孩子六七个月大了,拖得实在无法拖了,她才和堂哥家里人见了面。

这一见,喜事却变成了悲伤事。

大伯他们全家人反对堂哥和青青在一起,强烈要求他们离婚。

堂哥不干,还差点和家里闹决裂。本来堂哥追问家里,为何要干涉他和青青的婚事。还质问他们,难道不喜欢青青吗?他读高中那会儿就曾私底下问过父母,说将来要娶青青为老婆的事儿,他们都表示万分同意。然而现在真娶了,二老却反悔了。堂哥不理解,更不能接受。

大伯他们本来不想说出拒绝的原因,但为了儿子,最终不得不坦诚相告。

有些美确实很好看,很迷人,但只是用来远观的,而不能近宠。就像花瓶里的花一样,好看,终究是装扮物。青青就是这样的花。她到乡镇财政所工作后,渐渐地迷失在纸醉金迷的红尘当中。她和某个单位的领导暗度陈仓,有了千丝万缕的关系。为了牵住对方,她甚至不惜未婚为已婚夫妇怀孕。因为那人的爱人不能生育,青青想给对方生一个孩子。

堂哥崩溃了,青青愤怒了。崩溃的人是心理承受不了打击而彻底崩溃,愤怒的人是见时机已经成熟假装愤怒。两人回到城里就办理了离婚手续,随即各奔东西。青青的目的是为了给某个人生孩子,她才不在乎其他的。结过婚就够了,孩子算在我堂哥的头上,没有人会来找麻烦。她是如愿以偿了,我的堂哥可就苦了。一连几天都纠缠着我不放。吃在我家里,睡在我家里,哭也在我家里。还好,他最终振作了起来。

想起他振作的样子,我就更害怕、更担心。

他对着浴室里的镜子说,肯定是他做得不够好,以致于成了又败了。他又说,玉不琢不成器,这事没有修成正果,说明还有歧路要走,有磨难得经历。他还年轻,他还有资本,这点挫折算什么?

不仅仅是堂哥,换作是我也抵挡不住。看着他很难过,我也只能低头叹息,不知道从何安慰起。时间一晃而过,转眼过去了十年。青青辞职做生意也过去了五年,堂哥也再次步入了婚姻殿堂两年,还有了自己的孩子。

十年磨一剑,人生也没有多少个十年。这下堂哥应该是真的活出来了。但谁知道,他沦陷得更深了。

看见他把微信个性签名更换后,我马上主动给他打了电话。

以前一般都是来我这里,或者我去他那儿。这次不同,他接到我电话直接叫我去了一个叫缘来缘去的烧烤摊。这烧烤摊不大,就在堂哥小区后门的一个小广场附近。我去的时候,饭桌上已经摆放了几样万年不变的标配。花生米、醋豆干、酒杯、小歪嘴、打火机、香烟、碗筷。堂哥坐着抽烟,一根接一根,腾云驾雾般等着我。见我来了,也只是招招手说来了,便叫我自己去弄吃的。他没有更多搭理我的心思,魂儿仿佛不在身上。

因为刚吃过饭,我随意拿了一些鸡翅和鱿鱼、泥鳅、韭菜、藕片交给摊主烧烤,再要了一小打啤酒。他摇晃着支起身子,和我碰了一下,一口下去了三分之一。抿嘴、闭眼、皱眉,三套功夫做足后,说道,我今天遇见了两个人。

这时候我一般不打断他说话,他有一个自言自语的习惯。我只要做好陪伴者、倾听者就行。当然,还随时得做好和他碰杯的准备。

堂哥遇到了两个和他有关系,却又没有关系的人。

我们先来看他第一个遇到的人是谁。这人不是别人,是青青的父亲。

这事儿还是得从堂哥他们读初中那会儿说起。那是一个秋天的星期五,青青家里放鱼塘,要抓鱼。这是一件很有吸引力的事儿。青青鼓动堂哥,堂哥鼓动我,我们三人便逃课去了青青家。田家寨是大青山下地理条件最好的山寨。因为有一条小河蜿蜒而过,保证了田地的水分。不像我们吴家和杨家,每到需水季,都得忙前忙后蓄水,甚至有时候两个寨子还会出现武斗的情况。

青青家位于田家寨最低处,就在距小河一百多米的位置。她家门口有一块好田,被她父亲用来种藕和养鱼了。水田一般一年一放水,既为挖藕,也为抓鱼。她父母正忙得不亦乐乎,也没有追问我们怎么在这时候回来了。见我们去帮忙,反而很高兴。晚上,青青父母留我们吃饭。我长那么大,第一次品尝了鱼的味道。很香、细嫩、柔软,特别迷人。也在那晚上,第一次喝了酒。劝酒人是青青的父亲,一个叫大榜的高大威武的汉子。

大榜嗓门很大,直爽,有点梁山好汉里鲁智深的味儿。他喜欢直来直去,不喜欢拐弯抹角。他见我和堂哥不喝酒,便说,作为山里人家,哪有男人不喝酒的呢?像个裹脚小媳妇一样,扭扭捏捏,以后怎么讨婆娘?

也许是最后三个字刺激了堂哥,他马上就把眼前倒好的小半碗白酒给干了。干了就干了,竟然看着我,示意我也干。在众人的目光下,我只得喝了。一股大火直接烧到我的胃里,翻江倒海,差点涌吐出来,好在被我控制住了。

见我们都是一口而干,大榜很高兴,称赞我们是个男人。他笑起来的声音,有点山雨下到眼前的味道。

大榜的形象一直深深印在我脑海里,彪悍、豪爽、耿直,宛如一位归隐山林的绿林好汉。

你难道回大青山了?堂哥既然提到大榜,我忍不住好奇问了问。

没有。堂哥吃着花生米回着。

那在哪里遇见他的?我心生疑惑,觉得更好奇。

在城里。堂哥神色不变,像在做熟悉的问答题。

他怎么会来城里?我嘀咕着。

找青青。堂哥知道我想问什么,继续说,像泄洪的拦河坝,滔滔不绝经久不息。

堂哥在从单位回小区的路上,得经过一个叫倾城莲花的小区。其实也不是非得经过那个小区,但堂哥每次都要经过那个小区。为何呢?怪只怪青青住在那个小区。但十年来,堂哥也只在那儿遇到青青几次,而每次遇见了也没有打招呼。打不打招呼,堂哥并不在意,只要看见人就好。但距离上次遇见已经快两年了,堂哥有些担忧,便增加了路过那个小区的频次,最终还是没有遇到青青,却意外地遇到了大榜。

大榜坐在小区附近的绿化带里啃麦粑。啃麦粑的大榜,可怜兮兮、孤孤单单的。看得堂哥心里直痛,他买了一瓶矿泉水过去递给了大榜。看着眼前瘦骨嶙峋有点形如乞丐的大榜,堂哥心里能好受吗?仅仅才十年时间,当初强壮的大汉,转眼成了一个白发苍苍身子孱弱的老头儿。瘦了不下五十斤,像只有一层皮和一副骨头在支撑着。从堂哥的描述,我觉得大榜不像一个真人,而更像一个标本。

认出了堂哥,大榜竟然哭了。堂哥觉得十分心酸,带着他去了附近小餐馆,点了大榜喜欢吃的水煮鱼、蒜薹黄鳝和西红柿鸡蛋,外加一个素菜汤。两人喝着白开水,酒拿来了,谁也没有动。大榜心情起伏讲述着,堂哥安安静静地听着。三个多小时,堂哥连班都没有去上,如果不是担心大榜回去赶不上车,他们可能还会再说一会儿。

十年未曾交集,虽然表面风平浪静,但暗地里浪潮汹涌。

青青辞职后,先是承包了一些地,养了一些跑山鸡,开起了养殖公司。后来又和人合股扩大规模,养起奶牛,在城里开了鲜奶配送公司。再后来,她选择脱离团队,一个人转型去做了建筑,搞起了房地产。那些年正值城市大发展阶段,房地产很火,青青赚得盆满钵满的。再到后来,楼盘越建越多,最终出了问题。因为有些土地并没有取得证件就通过关系开建,结果房子被冻结,卖不出去。再后来向银行借钱,又回到农村,搞起了乡村旅游。我都记得她一年前还接手了一个梨花山庄,用来养猪、种梨树,搞起来的梨花文化节,火了整个春天。而宰猪文化节,也火了整个腊月和春节。

堂哥说到这里的时候,停了下来,端起酒杯和我连干三个。

干完他突然哽咽着哭了起来,引得老板和另外一桌食客好奇。堂哥喝酒会哭,又不是头一遭遇到。第一次遇到他哭,还把我吓了一跳,好在他哭一会儿就会停下。停下后,他又会继续说。这次依然一样,哭了几分钟,便抬起头来继续说。

完了,一切都完了。

我看得出来,也听得出来。堂哥说这句话的时候,是发自肺腑的。

什么完了?我有些担心地问。

我们都完了。堂哥忍不住又要哭。

我有些生气,桌子一拍,大声道,什么完了?说清楚。

我的举动吓了堂哥一跳,连你也吼我。

哭哭啼啼的,真像个娘们儿。我突然想起大榜当初说我们不喝酒的场景来。

到底怎么回事?我忍住不快追问。

出事了,出大事了。堂哥说着。

堂哥所谓的出大事,是一个月前爆发的非洲猪瘟。我当时压根儿就没有把非洲猪瘟和青青的梨花山庄联系起来。堂哥一说我才反应过来,非洲猪瘟把青青连累了,几千头猪倒下的倒下,没有倒下的,也被拖去焚烧或者掩埋了。

这可是一张张钞票,一头猪一两万呢。最重要的是,这些猪还事关无数的集资人。

当初接手梨花山庄,青青因为资金不足,就尝试了众筹共建模式。当时新闻曾大篇幅报道过,我隐约记得叫五项联动还是什么的。通过采取入股分红的形式,吸引了当地无数村民入股。因为当地村民资金有限,青青还向老家的亲朋好友和村民,以及向我和堂哥这种从大青山下走出来的所谓成功人士集资,并许以我们高额回报,发动我们的关系,向单位和身边同事好友集资。我原本没有那个想法,但抵不过堂哥的劝说和煽动,最终我集资了五万元,还发动了部分同事和朋友集资了四十五万元。

第一期分红还没有拿到手,堂哥就告诉我,青青跑路了。因为非法集资,正被网上追逃。

大榜来找青青,就是部分村民通过乡政府那边得到了消息,找到了大榜家里讨债。大榜家里怎么可能有钱呢?被逼无奈,也想弄个清楚明白,他便进城来找人。可惜家里无人。他敲了半天门也没有动静,只得打算离开。不曾想离开前,坐在草地上吃麦粑的时候,遇上了我的堂哥。

堂哥说的前面的故事,我道听途说一些,但关于青青跑路的事情,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心里不由万分紧张和愤怒。遇到这样的事能不紧张和愤怒吗?但比我更紧张、愤怒的人更多。我接连喝了三杯啤酒,方才稳住我那颗因为愤怒而狂跳着的心。

堂哥听了大榜的讲述后沉默了。他把身上仅有的现金拿出来赠给了大榜,还把他送去了车站。到分别的时候好心安慰大榜说,不要担心,一定帮忙找到青青。但是茫茫人海能够去哪里找呢?犹如大海捞针一样。他真想去找吗?他不想去找,反而希望青青能够躲得越远越好。但他不去找吗?必须得去找。因为青青的关系,堂哥不仅煽动了我及我的同事和朋友,他自己的情况更严重,还去银行贷了款。

有时候喜剧和戏剧就是让人傻傻分不清楚。想找一个人的时候,总是找不到。不想找的时候,却又意外遇上了。

这就是堂哥说的,遇到的第二个人。

青青竟然哪里都没有去,就在倾城莲花小区住得好好的。

送走大榜返回的堂哥,在小区门口遇见了青青。那时候青青正和一个男人出门。一个开着奔驰车的老男人,有专门的司机,派头十足。青青小鸟依人样,靠在那男人身上,对那人抛眉弄眼、搔首弄姿。当年的青葱女子,完全成了一个浓妆艳抹、风尘味十足的女人。

堂哥悲伤地哭了,哭得昏天暗地、悲伤欲绝,就蹲在青青和男人的身后。

号啕大哭的声音,引起了路人的围观。青青和那男人也回头看见了。男人说,这男人得多伤心才会哭。青青没有想到哭的人是堂哥,脸色明显变了一下,但很快恢复过来。她冷漠地说了一句,不是所有的哭都值得同情。这话也不知道是说给堂哥听的,还是说给那男人听的。反正堂哥是听进去了。他更悲伤难过了。哭了一会儿,直接起身掉头走了。不像战败的公鸡,倒像一个走向战场的斗士。既像大青山的山雨,也像夏日的暴雨。我想不出堂哥当时的风姿,但我猜测得出来他内心的惨烈。

那么多年过来,那么多次的哭诉,我早知道,堂哥爱青青爱得都疯狂了。遇到青青出事,他可能还没有那样痛心,但看到她现在和老男人亲密在一起,那出卖色相的样子,他的心肯定经历着万箭穿心般的伤害。

你知道我接下来做了什么吗?堂哥喝到这个时候,舌头都开始打架了,含糊不清地问我。

做了什么?我有些担忧地问。我已经对堂哥的问话并不在意,我担忧的是,以我名义向同事和朋友们集的资该怎么办?五十万可不是小数目,靠工资不吃不喝,也得十来年。青青的潜逃,像一根鱼刺卡在了我的喉咙,难以拔掉,隐隐作痛。

我打了电话。堂哥说到这里,再也忍不住醉意,脑袋砰的一声,磕在了桌子上。好在是长凳子,堂哥坐姿也算端正,人没有随之倒在地上。堂哥说着说着就醉倒的情况,我已经司空见惯,早已不觉得奇怪。但这次我很生气,伸出手来,就朝他脸蛋上扇去。接连几巴掌,打得啪啪响。堂哥却像死猪一样,不为所动,竟然还发出了鼾声。

老板和食客奇怪地看着我们。

我没好气地喊,看什么看,该干嘛干嘛去。

几个食客起身准备过来揍我,好在老板及时劝住了。几个食客年纪比较大,估摸着五十来岁,早被生活磨去了棱角,老板的劝说很有用,抱怨了几句就没有再说什么。

对于骂了他们的后果,我根本就没有去想,也没有感觉到有什么害怕和担忧。我只是迫切想知道,堂哥到底打了什么电话。给大榜,还是青青,又或者是公安局。

夜色摇曳,灯火璀璨。此时此刻,谁能够告诉我?

杨胜应,苗族,重庆秀山人,现居四川西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第39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作品见于《诗刊》《民族文学》《星星》诗刊、《诗歌月刊》《四川文学》《扬子江诗刊》等。多次入选《中国诗歌年选》《中国诗歌精选》等年度选本。著有长篇小说《川北风》,散文诗集《从内心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