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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台》,罗伟章著,百花文艺出版社,2025年1月


内容简介:

表哥纪军约“我”去茶楼喝茶,请求“我”帮他“演戏”,让“我”的父母跟他的父母争抢外婆留下的房产,目的是让表哥争吵了一辈子的父母能因此齐心协力,能有一个“夫妻的样子”。“我”犹豫再三,半推半就地推动此事,“戏台”搭好了,影响却超乎预料……《戏台》聚焦家庭以及个人的困境,在故事的讲述中将其一点点呈现出来,不突兀,随着故事缓缓流出,姨母的人生,姨父的人生,包括“我”“我父母”的人生都随着故事浮现出来。小说以第一人称进行叙事,戏剧感十足,充满荒诞性。


作者简介:

罗伟章,著有小说《饥饿百年》《不必惊讶》《大河之舞》《太阳底下》《世事如常》《谁在敲门》《声音史》《寂静史》《隐秘史》《罗伟章中短篇小说》(五卷)等,散文随笔集《把时光揭开》《路边书》,长篇非虚构《凉山叙事》《下庄村的道路》。作品多次进入年度中国小说排行榜, 入选新时代中国文学大系、全球华语小说大系、《当代》长篇小说五佳、《长篇小说选刊》金榜领衔作品、亚洲好书榜、《亚洲周刊》 全球华语十大好书等。


内容选读:

姨母嫁给姨父仅仅半年,知青回城。

但姨母没能回城。

姨父使尽手段,阻挠她回城。她能回城,他却不能进城,如此,这个不惧风寒穿裙子的女人,将成为放归大海的一条鱼。当时,姨母刚生了孩子,就是后来淹死在河里的大儿子纪东。纪东死后,他们才带着九岁的纪军到了川西平原。

在怀上纪东到纪东死去的十多年里,姨母没再穿过裙子。

以后也没穿过。

在那十多年里,姨母学会了各种农活,栽秧、薅草、打谷、育红苕、点油菜……甚至男人才会做的活,砍柴、编背篼、砌塄坎,她都学会了。下乡的同时,她的户口从城市迁到了农村,先落户鹰嘴;嫁人后,又迁到丈夫的出生地柳弯——那是卧于群山之中一处凹槽。在鹰嘴时,她是城里来的知青;在柳弯时,她是鹰嘴来的农妇。知青回城的列车不留一缕烟尘,她依然待在柳弯;当回龙公社变成回龙乡,她还是待在柳弯,在众人眼里,她就成了铁定的农妇。

别的农妇有男人帮忙,而她的男人,照管着一个乡的牲畜,牲畜们受伤、害病、生产,还有结扎、阉割,都经过他那双越来越细嫩的手。那手不沾泥土,只沾牲畜的血,多数是从牲畜生殖器里流出的血。

土地下户后,饲养归于各家各户,遇事也各自请纪同志上门诊治。每次他把体温表插入牲畜的肛门,再掰开牲畜的嘴,看了它们的牙龈和舌苔,用竹筒灌过药,在颈上打过针,特别是做过了手术,主人家都用木盆倒出热水,端到阶沿或院坝边的竹林底下,旁边放块肥皂,请他洗手。被肥皂洗过的手真白,手指根根细腻,光洁柔滑。“人是天生的,”村民们以认命的口气说,“纪同志那双手,天生就不是用来做农活的,是用来接生的,挤卵子的。”

那段时间,为改良畜种,回龙乡从遥远的甘肃运回了一头牛,养在兽防站,本地最健硕的黄牛站在它面前也像只羊。这头雄壮的牛有个名字,叫孙贵。它的全部工作就是配种,估计是望它“生贵”,但没听说有姓生的,加上川东北那边,读音上“生”“孙”不分,凡有关它的记录,就都写成了“孙”。孙贵任务繁重,使命光荣,当然不能像普通牛那样只吃草,还要吃饲料。饲料就是豆料,每月三十斤。这等伙食标准,足以让人吞口水,可那家伙竟日渐消瘦,仅一年多,就瘦成了骨头架子,再漂亮的母牛来到跟前,它也只喘粗气、流沫子。

负责喂养它的姨父,克扣了它的粮食。先克扣五斤,后克扣十斤,再后克扣二十斤,直到完全不给饲料,只让它吃草。而它吃的是草,挤出的是精血。

扣下的饲料,都被人吃了。

“但我妈从来不吃,”表哥说,“开始以为是她忍嘴,可有剩的她也不吃。打磨后,做成香喷喷的饼子,她照样不吃。‘那是牲口吃的!’她说。”

对自己母亲的这句话,表哥弄不清意思。不忍心抢牲口的饲料,或是不愿降尊纡贵去吃牲口的饲料,母亲是哪一种?

“后来我想,”表哥说,“应该是第二种。全乡人都把那头配种牛叫孙贵,如果是头一种意思,妈就会说‘那是孙贵吃的’。她没说‘孙贵’,说的是‘牲口’。我妈看不起我爸。毕竟是大城市来的,人又长得好,要她看得起一个乡巴佬,不现实。虽然这个乡巴佬不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是个背着药箱走乡串户的兽医,也照样不现实。我爸拦她回城,她并不恨,只是更加看不起他。从嫁给他,她就看不起他。分明看不起,却嫁了,当然就是把人生毁了。”

表哥的话,让我想起一个朋友的姐姐。

那位朋友,老家在黄土高原,他姐姐念大学期间,跟一个同学恋爱了。毕业后,她分回县城,男朋友考上了研究生,研究生才读三个月,就把她蹬了。她痛苦得几次走到黄河边。后经人撮合,她和一个同事结了婚。但她的婚姻很不幸,因为,她一开始就看不起那个同事,一开始就在“克服”。

我把这事讲给表哥,他说:“情况还不一样。在我妈心里,我爸是乘人之危。我妈不是克服,是我爸的任何事情都看不起,想克服也克服不过来。比如不吃孙贵的饲料,说我妈是第二种意思,好像也不对。那些年的川东北人,猪吃的、羊吃的、兔子吃的,只要不把人毒死,啥东西没吃过?何况是豆料!”

 

我有记忆时,姨母已经回城。其间的波折,一言难尽。姨母后来发现,姨父阻挠她回城,不只是担心把她单独放归大海,还因为他自己根本就不愿去城市生活。他的一呼一吸,都是属于乡村的,城市于他太陌生。直到大表哥死去,他克扣孙贵饲料的事被告发,马上面临处分,加上确实有个机会让他跟随姨母摆脱困境,还能进城安排工作,他才松了口气,姨母也终于走出那片群山。

姨母回来后,在棉纺厂上班。姨父去了鞋厂,依然干着手上的活,只是再也感觉不到动物的体温了。他们两人,特别是姨母,永远都穿着工作服,连年节家庭聚会也不脱下来。那是蓝布衣,胸前挂一个大围裙。后来,厂垮了,姨母成了下岗工人,照旧挂着围裙,只是由白围裙变成了花围裙。她找我父母借了钱,当街租下个门面卖炒干货,瓜子、松子、板栗、花生,在齐腰的大炒锅里翻腾,之后分门别类,装进曲尺形的玻璃柜,等候买主。

若买主多,姨母忙,她那身花布围裙就显出盛开的模样。但更多时候,买主实在不多。川西人闲,可闲着时手也不闲,不是端着茶杯,就是摸着麻将,没工夫把零食往嘴里递。每当柜台清冷,姨母靠墙站了,望着街景,围裙上的红花白花,便一朵一朵凋谢。时不时,她把围裙拍一拍,像是把凋谢的花瓣拍掉。

花瓣没从围裙上飘落,却从她迷茫的眼神里飘落了。

纷纷飘落。

从少女到人妇,再到母亲,她与这座城市割裂了,许许多多的故事,并不为她讲述,她更成不了主角。

当她穿着裙子进入农村,她是个城市人。

当她挂着围裙守在城市,她是个农村人。

她为此失措,并因失措而迷惑,而怨恨。

我母亲就曾含讥带讽地对我说,姨母恨她。不为别的,就为她比姨母晚生,因为晚生,没去当知青,没去穷乡僻壤受苦。姨母把她的受苦,当成可以恨人的资本。穷乡僻壤的人,几辈几十辈的,都在受苦,如果他们也恨,天都会变成黑色,下的雨也是黑雨,但姨母不管这些。她那么快嫁了人,且受着丈夫的钳制,没能回城参加考试,只能当了农民当工人,当了工人当下岗工人;我母亲却读了大学,进了政府部门,三十五岁还当上了科长,四十岁又当上了处长。母亲嫁的人,不是兽医,不是骟匠,而是同城出生的高才生,这个高才生先留校,后从政,做到了副厅级。

“就为这些,”我母亲说,“在你大姨眼里,我这个当妹妹的就有罪。”

“要说她下乡误了考试,”母亲又说,“那也只是她自己敷粉。她的成绩孬得很,给她几张卷子,也只会用来擦清鼻涕。可人就这么怪,机会失去了,就只盯住那机会的背影,又是流泪又是叹气,恨这个,恨那个,恨不完,根本不去想那究竟是不是你的机会。”母亲叹息一声:“幸好你外婆只生了两个,你大姨要恨,就只恨我,再多几个的话,眼睛弯来弯去,怕要更不成样子。”

她是说,姨母的左眼有点斜。只是稍有一点,根本不影响姨母的脸相,但母亲就抓住不放。

关于机会,母亲的话对,也不对。当一种机会不是自己放走的,就有理由认为它属于自己。而且母亲也低估了愿望的力量。从姨母并不复杂的故事里,我能感觉到她改变生活的愿望。当然,或许是因为没能实现,愿望本身才显得遒劲。进城参加工作后,在不该穿工作服的场合她也要穿,我认为是她对自己身份的确证,同时也展示改变的成果。但母亲不这样看,母亲说姨母是在提醒她:你欠我的,我本来可以跟你一样,穿着呢子衣或白裙子,进出办公大楼。

母亲说话向来尖刻,所以她的话我并不怎么信。我也从未发现姨母怨恨母亲的迹象。但姨母恨姨父,倒是很有可能。他救过她,这是事实,却从另一面让她付出了沉重的代价。表哥说,对他爸,他妈并不恨,只是看不起。然而,恨和看不起之间,有着隐秘的通道,表哥老实,多半看不穿。

 

要说毁了人生,从姨母的角度我能理解一些,可姨父为什么也认为姨母毁了他?是因为姨母看不起他,让他活得窝囊?

我问表哥,他却吞吞吐吐。他把茶杯端到嘴边,就那么端着。如此,我的脸和他的脸,除隔着茶几,还隔着袅袅升腾的热气。那热气像一挂乳白色的帘子,他在帘子里面问我:“不会耽搁你事情吧?”但眼睛看着我面前的手机,像我有没有事、他会不会耽搁我,不是我说了算,是我的手机说了算。

他不知道,我已经把手机关掉了。

今天是个好天气。我和表哥坐在靠窗的位子,能看见阳光从街的那一边淌过来。十多分钟前,街上才洒过水,阳光和水相遇,化为珠玉,蹦跳闪烁,似能捧在手里。新月乡那边,该是怎样的绿草如茵、水天一色……但我把手机关掉了。

表哥虚拟似的喝了口茶,话在舌尖上艰难地弹动,就是弹不出来。

那一刻,我想象着他躲在卫生间,从马桶里听父母吵架的情景。

或许那不是探究父母争吵的秘密,而是探究自己受伤的秘密。

很可能是这样。

我不催他,耐心地等他。挖出来的秘密不是秘密,只有掌握秘密的人自己说出来,才是真正的秘密。然而,我等来的却是他的电话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