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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炉·芦根:野芹菜花开了(组诗)
来源:《诗刊》2022年第6期 编辑:骆驼 时间:2022-06-08

●鸟巢吟

 

我认识一对彝汉夫妻,男人是汉家坪

首富的儿子,女人是彝家岗

村主任的女儿。他们用云朵作彩礼

用月亮作妆奁……她要做个

唯一把朝晖和月光之间

填满的人,用各种各样的抹布

彝谣中的野芹菜花和缝补术……

生病后,她丢了那份保洁工作

却反而快活起来,她说这样更好

可以专心打理家……

他们的房子很小,小得可以带进

穷人的梦里,继续洒扫、擦拭、布置

他们的梦呓朴素而实用,全由

针线、锅碗、桌布、蚊帐

拖把和扫帚……这些

必不可少的谵语组成。他们知道

越弱小的山雀,越要有一只

精巧、温暖的鸟巢……

 

●给野芹菜花浇水

 

我的帮扶户老张,早年离异

独自带大一双儿子,最后,那两处

用力过度的部位,即腰背和脑袋

都落下无法根治的毛病。而仿佛

就在骨头的断口踩一脚,大儿媳

婚后不久,也循着婆婆的路走了

也留下两个幼童……我那佝偻

如一个巨大问号的老张,怎能

笑得出来——第一次到老张家

我在檐沟边发现那簇野芹菜花

虽花期已过,唯余枯枝败叶,但我

一眼就认出它。老张叹声说

开得不好呀,早想除掉了……我却

舀来一碗水,狠狠地给它迎头浇去

也许是这不合理的举动,引得老张

浅浅一笑。第二次去,我又浇水

老张又笑,他觉得不值钱的野草

就该自生自灭,为之费心操劳

系可笑的行为。第三次,第九次……

我每浇一次,老张还是笑一次

甚至笑出了声……不用猜测他后来

所有笑的理由,大家只知道

如今的老张,习惯了笑……

 

●野芹菜花开了

 

那年初秋,我开始当村主任助理

随即跟着村主任寻水。我们上彝家岗

下万丈沟,走火草坪,过白果槽……

我相信村主任的相信,人们选择在此

繁衍生息,一定是受到水的指引

只不过水,眼下还没打算

被找到。我们洞穿秋气肃杀的

那些岗和沟,坪和槽,也敲碎它们

冰封雪盖的铠甲。我们挺进

第二年的月份,仰面躺在

六月的绿荫上,口含一茎小草

当村民在晒坝上欢笑起舞

我俩同时坐起来,看见起伏的山埂

摇变成一道巨型的音色般的花线……

那是什么花呀,开得真迟?

不管开得多迟,哪怕寒冬腊月才开

花都是花自己的报春花哩……

 

●广场谣

 

在移民集中安置点的文化广场上

一群中年男人正在嬉玩。是的

他们玩跳房子,玩撞拐子

玩老鹰捉小鸡……他们衣衫歪斜

仿佛有个来自高寒之地的顽童

正在由内向外抓扯,他们脸庞通红

笑声像一车颠簸的破铜。他们是从

村头产业园下班之后相邀而来的……

每当这时,阿嫫们挺展的荷叶帽

便会从广场边探出来,眼见这一幕

都不禁喊出深埋心底很久的

儿子的乳名。多年来,在高寒之地

她们一直忍住不使用

仿佛一喊就破的儿子的乳名,而如今

儿子的童年正式开始

自好日子开始,自中年开始……

 

●母语民宿

 

离城五十里,朋友将土墙瓦顶的祖屋

改造成了母语民宿。那年他小学毕业

学得一些汉语,却回彝寨放羊了

三年后,他对我说,不能再耗了

再耗下去,汉语就要忘光了

于是他去南方,发了财……二十年后

他对我说,不能再耗了

再耗下去,彝语就要忘光了

于是他回来了……客房一间,只留宿

那个最能用彝语写诗的人

木桌上的玻璃瓶,插着干花一束

是野芹菜花。火塘一口,只接纳那群

将来最能用彝语写诗的人,三只锅庄

深深刻描着植物,是野芹菜花……

 

●雄鹰和蝴蝶

 

寨子里家家都要开辟一畦菜园

以竹篱围之,种青菜和白菜

也种葱蒜、芹菜和芫荽……根根青绿的

整棵的细竹是彝族男子的针

交叉、编插的竹篱,有着无数

几乎一模一样的方块的洞眼,那是

环环相扣的执着,是彝族男子

刺绣在大地上的竖琴。每临六月

野芹菜花盛开的时节,人们就会把

彝式服饰从箱里取出,搭在竹篱上晾晒

件件黑披毡是飞停的雄鹰

件件多彩的刺绣品,则是休憩的蝴蝶……

背靠竹篱,边晒太阳,边将烟斗抽得

青烟直冒的彝族男子,时不时起身

将它们细细翻动,既放牧雄鹰

也侧听蝴蝶的呢喃……

 

●右衽开襟

 

在彝地街区,在彝地赶集日的街区

犹如暗灰场域中的花朵点点

身着民族盛装的彝人很显眼

鼎盛时期的赶集日的街区

更是千红万紫。但是忽然有一天

万花凋零,那群人凭空消失了

而我也在其中……多年了

我总感到有个人在寻找我,而我也

需要被他找到,但怎么也不能相逢

七十多岁的阿嫫看出我的难处

便重启那口漆黑、沉重的木箱,取出

镶着古银片的针线盒,她要给我绣

右衽开襟的彝式袄子。她说穿上吧

穿上它,去街区,去赶集日的街区

那个找你的人,一眼就会认出你……

 

●新羊群调

 

阿嫫,我们进城后羊群怎么办呀

带走呀!儿子

可是这么多羊怎么带走呢?

可是听说城里没有草场……

我连番的疑问,使草场逼停了

阿嫫手中旋转的羊毛纺锤

此刻,我正端视着衣架上那件

羊毛披毡,它黑色,沉稳,威武……

在我逐渐加强的凝视中发出

头羊的响鼻,带着世代的羊只

奔向水草丰美、遍开野芹菜花的心原……

我突然想起那段时间,阿嫫总是

没日没夜地纺织,她把羊群

纺成线,把线织成披毡……

她把羊群折叠成披毡,她把羊群

披在自己和儿女身上,而这份心思

便是青绿,便是山花烂漫……

 

●回音

 

在寨子里,可以望见遥远处

耀眼而美丽的雪山。那时候

你还是个少女,你的声音

我听起来像雪山的回音:洁白

夺目,纯净,高远

人迹罕至。你向着雪山的方向

走去之后,寨子也搬迁

再也看不到雪山。再见时

我听出,你的声音

已无雪意!只剩下

普普通通的山峦,那种历经

砍伐、挖掘、焚烧

兽迹累累的山峦,而你的哽咽

仿佛海椒花正在艰难打开

金色纽扣

 

●一个下雪的黄昏

 

如果过去的雪已经掩盖了事实

那么这场雪是可疑的,过去的雪

是可疑的。但紧裹披毡、斜倚门槛

倾听一截截冰凌掉下来

摔碎的老人,以及他从祖先那里

继承下来的预判,表明事实总比雪

快一步,总比下雪的场次

多一件,而且等待所有冰凌

从屋檐掉光,等待所有牙齿

从牙龈退场,用时一样漫长

一样短暂。这个老人

终将走不出这场雪。这场浩荡之雪

终将走不出一个老人

紧攥的分秒……

 

●观星记

 

星!照见的是另一种事物。

照见我。此刻,我凝视星眸

思念白天的我。

我跟他隔着所有今天。

从第一声啼哭开始各处两面。

连母亲也不知道,产下的是两个孩子。

但她常常吓唬现实中的儿子

不是自己的真儿子,是有道理的……

区别于啼哭的,我是那个沉默的。

区别于看得见的,我是那个看不见的。

区别于白天的,我是夜的。

区别于阳光下的,我是星光下的……

区别于一切的……区别于真

也区别于假……母亲天生的疑惑

是有道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