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曲
左手青海,右手甘肃
面前荡漾这一片,就是四川
黄河走到这里,拐个大弯,又继续往前走
那年我去玛曲,大风正从草原经过
几个藏民站立风中,一只手甩着石子
驱赶牛羊;另一只既要扶正毡帽
又要按住快要飞起的藏袍
正忙得不可开交
夜谈得句
在人间有很多东西
盛极一时,最终都销声匿迹
那夜宿石城山下
在川滇交界的横江古镇
说到百年前的袍哥
消隐于江边,而老虎则消隐于山林
群山一下安静下来。如今
只剩一条关河,夜色中,它越来
越老,越来越瘦
像一把剑,抵着每个人的胸口
两个我
发现人间有两个我
是后来的事,共一颗心脏
披一张人皮
我和我抽烟,我和我写字
在一部小说里,我和我放浪形骸
又痛哭流涕
我和我上班,随星星一同消失
我和我走在回家的路上
心中落下两枚夕阳
那些年,我和我同住一个洞穴
一个见人就笑,点头哈腰
一个常在夜里,无端地啜泣
对岸
两个妇女在庄稼地边聊天
她们面对面站着
各自将一只手搭在肩头的锄柄上
不知聊了多久
其中一个挪了挪肩上的锄头
另一个也跟着挪了挪
隔着一条河
听不见她们在聊些什么
天突然暗下来
只见她们望了望
然后转身,然后她向她挥了挥手
她也向她挥了挥手
骤起的风终于分开了她们
祖母讲的故事
月亮上也有推磨子的人
他推一圈,我们的脖子就跟着转一圈
距离太远,看不清推磨人
也看不清喂磨人
月亮是一面镜子,只见其影,不闻谷粒
和豆子碎裂的声音
月亮在公转,磨子仍在推
祖母去了天国,传说仍流传在苍穹
中秋夜,我和孙女在阳台看月亮
它一会儿明,一会儿暗
像镜子,也像磨子,在转动中不停地
变换着受光面
石头故事
河水冲开泥沙,能看出
一块卵石的上部分和下部分
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两块相爱的石头因触犯天条
被反捆双手流放在时光里
它们没有密码,也没有解锁的钥匙
爱和恨随时间推移
因抱得太紧,最后长成一块卵石
伤口处,也长出了花纹
这是一个奇石爱好者
讲给我的故事
去河谷地带野营回来的朋友说
夜深人静的下半夜
听见过石头,千年前的哭声
实物陈述
再大的风,如果没有
树木、竹林和落叶的陈述
都很难想象
那年在鸣沙山
前头的队伍传下话来
——起风了
由于没有实物陈述
我们只看见一阵一阵的黄沙
车轱辘一样
从高处碾压下来
另一个黄昏
晚饭前,我在阳台为绿植浇水
打理停当我直起身来
极目远眺:彩云下的天空
比平时高,比平时绚烂
仿佛能同时容下两个人间
视野尽头。低处是河流
其上是山脉,再上是地平线
云层之上我就看不见了
正是这看不见的部分
缺陷和盲点一样将陪伴我一生
黄昏降临,我回到屋内
仍有一些光线不停地在眼前晃动
其实我的体内也有一个黄昏
——那里晴朗,开阔
偶尔也飘过几缕黑夜来临前的暮云
黑夜喧嚣
静夜深处,仍有说不清
道不明的轰鸣。如果说它有颜色
那一定就是黑色。它的形状
应该是一段围墙在黑暗中拐弯
怀抱一只大水缸,里面
空空荡荡,装满了风
在我之前,还没有一个人
能够准确说出它的存在,并写出它
那种轰鸣,在人间形同鬼市
蛰伏在某一座大山后面
只闻其声,不见其影
如果来自天上,那一定就是银河
正穿过茫茫夜幕和
云层的群山,发出自己内心的声音
清贫年代
那时住在乡下
一个人去邻县读高中
有时顶着夜色回来
看见熟睡的村庄,被几粒
灯火守着,清贫而安静
那时没有电灯,乡村公路也没有修通
忙碌一天的人们早早就睡了
连狗都不愿多叫一声
一个人出现在寂静的夜里
若神仙下凡,灯火是有声音的
是肉眼可见的那种乡音
这时轻轻一声咳嗽
就会有一盏灯,在地球上
星星一样转动
写诗之心
去隆昌看牌坊群
不如说去拜望几个写诗的朋友
清静、李伟、华斌、王小泥
就住在牌坊下,心中文字
皆来自于牌坊的铭文
他们用铭文写诗,文字虽少
却写得古朴厚重
闲暇抄录于宣纸,晾晒在晴空下
阳光替他们抹去笔划间的阴影
德政坊、功德坊,连着
节孝坊、百岁坊、山门坊……
天下牌坊,聚于隆昌
下午游古宇湖,毛边的天空
表面风平浪静,实则暗云涌动
闪电的黄昏,雷声隐隐
像是宣读某道圣旨:
奉天承运……
钦赐写诗之人一颗明矾之心
( 作者简介:杨角,四川宜宾人。中国作协会员,宜宾市作协主席。作品散见《人民文学》《中国作家》《诗刊》《十月》《中国校园文学》等,被收入多种选本。获过奖。出版诗文集9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