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努里,阿斯力努里的白色毡房与一条来自雪山的小溪之间就是我在塔拉恰西的特修拉了。哈萨克语把毡房叫作“宇”,宇宙的“宇”;把一种木板小屋叫作“特修拉”,至少把我现在住的这种木板小屋叫作“特修拉”;把小溪叫作“金希盖布拉克”。小溪一侧是一辆颜色有点发灰的老式手扶拖拉机,上面是一张深深塌陷下去的灰白色塑料布。再过去是三株枝叶繁密、枝干弯曲的树,应该是野苹果树,塔拉恰西有许多这样的树。我请教过伊犁的朋友,他说是野苹果树,应该不会错的。
树下是几只白色的鹅,哈萨克语把鹅叫作“卡孜”。时值正午,鹅群正在绿草间踱着步子。偶尔会伸长脖子叫一两声,声音很轻,像空气流动产生的摩擦声。鹅的器官好奇妙,竟然会发出这样的声音,有时候也叫个不停。有汽车经过,特别是有红色汽车经过的时候,鹅群会对着努里的白色毡房急促地叫几声。动物学家、动物生理学家说几乎所有动物都对红色、绿色、紫色三种基本色有很强烈的感受性。鹅就是这样的动物。
努里毡房的外侧有一条简易公路通向塔拉恰西的深处。我正困倦地半倚在窗边打着瞌睡,鹅群叫了起来,和往日的叫声很是不同。我直起身子,透过窗口的枝叶看过去,原来有马群经过,马群中的一匹灰色小马突然偏离简易公路向努里所在的白色毡房冲了过来。从我的位置看是这样的,从鹅的位置看也应该是这样的,所以反应强烈。快与毡房相撞的时候,灰色小马突然拐了个弯,在小溪前停了下来,把头伸向小溪。溪水来自雪山,很是清澈。鹅群应该就是因为这个叫的。
让小家伙多喝几口吧,估计是渴了,暑气正盛。我放下心来,准备继续半倚着窗子打打盹,反正正午也没有多少事可干,就是看看几本哈语基础之类的书籍。正午本身就是塔拉恰西河谷的沉睡时间。鹅群好像并不放心,见我准备继续倚在窗边打瞌睡,叫声更急促了。这次应该是冲着我叫的。我只好起身走出屋外。现在正是塔拉恰西河谷的正午,小屋周围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浓重的灰白色。许多的绿变成一种发白的灰,包括我的小屋,包括拖拉机,包括我面前的鹅,都陷入一种无边的白与灰里。鹅群见我走了出来,叫声更急促了。边叫边围了过来。估计它们想让我暂时替代还在午睡的努里吧。
小灰马喝足了水跃到了溪水的这一边。我以为它要冲向我身旁的鹅。小家伙打量了我一会儿,然后对着我打了个响鼻,细细的水珠从鼻孔里喷了出来,洒了我一身。我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在我反应过来之前,小家伙撒着欢儿越过小溪重新回到了简易公路上。这是我没有料到的,也是鹅群没有料到的。我想这下鹅群可以彻底放心了,小灰马已经回到了公路上,回过头,对我,也对着鹅群长长嘶鸣了一声。还特意尥了一个蹶子。我理解这应该是一种很调皮的动作。鹅群未必这么理解,安静了片刻之后,鹅群再次追了过去。既然鹅群又追了过去,我总得代表“主人”作个姿态吧。简易公路此时空无一人。
原想着小灰马会一路回去的,但小家伙在简易公路上撒了几个欢儿,对着尾随着自己的鹅群再次尥了几个蹶子,然后悠然地拐进简易公路的另一侧。简易公路的另一侧是一条布满白色石头的干涸河道。很白的那种石头。应该是石灰石吧。
我翻阅过一份地质报告,报告中说石灰石一般为黑、黑灰、深灰及浅灰色,呈块状,断口为贝壳状,密度为2.5~2.8g/cm3,莫氏硬度在3左右。以此观之,河道的白色石头应该不是石灰石了。
反正也没有什么事,我就索性走走,跟着顽皮的小灰马。小灰马很是顽皮,大一些的石头它都要亲自上去尥个蹶子。时值正午,整个塔拉恰西河谷陷入一片灰白色的干涸之中。正说呢,小灰马蹄下一滑,前蹄被夹在了两块石头之间的缝隙里。小家伙努力了好一阵也未能摆脱缝隙,便对着我站立的方向嘶鸣了一声。我意识到小家伙出意外了,快步走了过去。发现小家伙的前蹄还真的让两块石头给卡住了。我弯下腰使劲挪了挪两块石头中的一块,石头纹丝不动。关键也不能太用力,以防伤了小家伙。最后费了好大的劲儿总算挪动了两块石头中的一块,小家伙脱险了。我正想看看小家伙浑身泛着光的那种灰那种白,不承想眨眼间它就跳跃着跑开了。从姿势看,蹄子应该受伤了。我多多少少有些遗憾。
哈萨克人将颜色归纳为八种基本色,即白色、黑色、青色、黄色、红色、褐色、绿色及灰色。基本色又衍生出许多种颜色来,比如深棕色、黄褐色、棕红色、青棕色、栗色、红褐色、菊花色、黄花色、红花色、青花色、灰花色等。灰色又可分出若干个灰来,比如灰色、浅白色、黑灰色,及青白相间色、灰白相间色、青灰色、白灰色、黑灰色、黄灰色、灰花色、红灰色等。如果用这些颜色来描述塔拉恰西马的毛色,当然可以变幻出千百种色来。小灰马的灰不属于我上面提及的任何一种,而是一种银灰色的白。
一位学者认为哈萨克族人对于灰的认知来自一种叫白茅的植物。我查阅过白茅的资料。一份1959年的《植物志》说,白茅是一种多年生草本植物,叶细长,边缘糙涩,早春抽穗开花。我一度认为它就是羊茅或紫羊茅的一种。羊茅也是塔拉恰西河谷常见的一种优质牧草,哈语叫“霍依拜特夏”,茎细穗小,属于旱生植物。而白茅的穗子更为饱满结实,茎干也更为粗壮。包括叶子。
要说类似植物,白茅倒与狗尾草有点形似。我看见过塔拉恰西河谷的狗尾草与白茅。狗尾草颜色要更深一些。而白茅的颜色要更浅一些,成熟季节远远看去,一片银灰色,或者银白色。穗茅发芽的时候,有点像芦苇的白、芦花的白。干枯季节则是一种灰褐色。何以哈萨克族人对灰色的认知源于白茅呢?这位学者告诉我:蒙古族、哈萨克族等游牧民族几千年来一直生活在呼伦贝尔至祁连山再到七河流域的地带,高山、河流、草原、动物、植物是这些民族认知形成的基础凭借物,植物认知首当其冲。
关于源自白茅的说法,他让我看看耿世民先生的突厥碑铭语言研究。突厥碑文是楔形文字,耿先生书中有介绍。在突厥碑文中灰色就指马的皮毛色。耿先生对古突厥文、粟特文以及阿拉伯文都很有研究。我翻阅过他的两部专著,没有找到相关论述,姑且留待他日探究吧!
哈萨克语中形容马姿态的词非常丰富,比如碎步、缓步、疾步、小快步、小跑等等。受伤后的小灰马应该没法走这几种步子了。在离开我视线之前还保持着一种跳跃式的跑或者跳,只跳跃了几下,身子就有点倾斜了,应该是蹄子部位受伤了。它的身影向一侧倾斜着,最后一点点消失在塔拉恰西河谷正午的一片灰色之中。
我一直想搞清小灰马是否受伤,一直没有机会。
努里的妻子是个很聪明的哈萨克族姑娘,根据我的描述,她认为应该是某某家的马,努里认为是另外一家的。夫妻俩还为此争执过一番。我是根据他们脸上的表情和说话的语速猜的。最后努里被说服了,灰马就是他妻子说的某某家的。
至于怎么找到这匹马,努里让我先找到几座白色毡房,再找一排蓝色的房子,蓝房子对面有一排店铺,到了店铺应该就能问到了。努里的妻子补充说,店铺对面有一位钉马掌的师傅,他熟悉塔拉恰西的每一匹马。我出发时努里的妻子又补充说,出门先找到一片灰色的林子,就可看见白毡房了。他们夫妻俩其实都不说汉语,是我根据他们的手势理解的。
出努里家沿白色河道往前即可看到一片浅灰色的林子。应该是山杨树。在塔拉恰西包括整个伊犁河谷最难区分的就是各种杨树了。比如胡杨、白杨、黑杨、青杨,及各自的亚属。灰杨是胡杨的亚属。新疆杨、银白杨、银灰杨、毛白杨,包括欧洲山杨、山杨是白杨的亚属。钻天杨、箭杆杨、阿富汗杨、伊犁杨、意大利杨等是黑杨的亚属。欧洲大叶杨、小叶杨、青杨、小青杨、密叶杨、帕米尔杨等是青杨的亚属。我请教过伊犁的朋友,他认为这种植物是一种柳。我觉得更像山杨。
塔拉恰西河谷有许多这样的树,有些树皮已经脱落,只剩下干枯的枝与干。多数情况是干枯的枝干与繁盛的叶子并存。山杨树有个特点,即便枝干是干枯的,灰红色的小叶子也遍布全身,这就是山杨树的奇异之处。叶子繁盛着,枝干干枯着。眼前的山杨树应该是一片次生林,枝干并不高,灰灰的一片,正好与河道上白色的石头交相辉映。
再往前是几座白色毡房,即内地人说的“蒙古包”。其实哈萨克族人的毡房与蒙古族人的蒙古包还是有很大差异的。对外人来说是很难一下两下搞清的。大体来说蒙古包更阔大更结实耐用,哈萨克族人的毡房陈设摆件更讲究,堪称艺术宫殿。
我看到过一条哈萨克人的毡房围带,花饰很是奇异,浅紫色底纹上是两个用其他花饰分开并联结的类似脸谱的图案。实际上也不是脸谱,但使用了脸谱纹饰的一些色彩,比如一种浅黄与一种浅红。至于具体图形,有彩带形的,也有葵花形的,还有心形的,四周有火焰形图案围绕。还有空心的方块图案,很像扑克牌中的方块。形似脸谱的图案之间点缀着两个形似人体的图案,两端有凸起,顶端是两个分开类似羊角辫的图案,下端是两个分开的类似脚丫子的圆形图案。远观又形似蝴蝶图案,让人好不惊奇。围带花枝图案在哈萨克族人的毡房中更是常见,一般是忍冬花枝图案加对称的几何图案,颜色以黑绿黄为主。
哈萨克族人的花毡图案也很漂亮,我看到的一幅花毡图案底色是深蓝色的,图案是红色的,中间是白底黑色图案;另一幅中间则是白底紫蓝色图案。有一幅花毡图案配色极其神秘,总体呈长方形,外圈是藏蓝色底色,红色花枝,中间是两块白底灰色图案。上段的图案应该是人脸形的,线条是深灰色的;下段的图案正好反过来,图案也呈人脸形,只不过是镂空的。如果把上下图案扣在一起,应该就是一个完整的脸谱图案了。有一幅花褥图案更抽象,底色是深紫色的,图案只有一种颜色就是银灰。图案中心位置是两个套在一起的忍冬花枝叶图案,可以感知到花枝线条间很强的流动性。
哈萨克族人的坐褥图案也很漂亮,构图极具现代感。有一幅外观极像一个旋转着的风火轮,外轮呈火焰形。往里是一圈紫色图案,反复出现白色的“一”与“二”,极像八卦。再往里是六个浅黄色卵状图案,呈旋转状。卵形图案的中间是六个粉色水滴状图案。再往里又是一圈紫色条纹,紫色条纹再往里就是整个图案的中心,黑色线条呈漩涡状向里旋转,很像一个巨大的圆形齿轮或风火轮。
哈萨克族人的毡房有十几种之多,最早的应该是乌兰海。还有一种叫哈拉夏,面积小,结构简单。还有一种叫库斯,形制都不大,算是小毡房了,相当于一个尖顶的小帐篷。
我面前的毡房应该算是哈萨克族人的小毡房。对面就是努里妻子说的蓝色房子。
蓝色房子在河岸的另一边,要去对岸,还得穿过干涸的河床。穿过河床即可看见一家日用杂货铺,门口堆了一摞生铁卷成的铁皮炉子,一大盘盘成一圈的白色塑料管子。一张红色木桌,上面是一台绿色的电子台秤。台秤旁是一根灰白的木柱,柱子顶上悬挂着几个透明的玻璃罐头瓶子,应该是装蜂蜜用的。柱子上系着一根绳子,绳子上是几串已经风干的红色辣椒。绳子靠里是一个已经磨损得差不多的黑色三人人造革沙发,一大块黄色海绵露在外面。沙发靠外还有几根绳子,上面悬挂着五颜六色的马具,比如马笼头、马鞭等等。我对着铺子里面喊了好几声,一个人影也没有,只好继续往前走了。
拐过一个弯,又出现一家店铺。应该是个食品铺子,可以清晰地看见里面暗红色架板上陈列着的土黄色散装饼干盒子。还有几个圆圆的绿皮西瓜。开店铺的是个戴红色运动帽,穿灰色运动上衣、奶白色裤子的少年。少年看见我,微笑着。
我一下想不出自己要买什么来着,指了指架板下面的散装饼干。少年动作麻利,虽然听不懂我的话,但很快称好了我要的饼干。
我没有让他包装,直接将手中的饼干纸摊开递给少年,少年摆摆手示意自己是卖这个的不好意思吃。我比画着说我买了就是我的。少年接了饼干。我还给门口一位抱着小孩的老人递过去几块饼干,包括老人手中的孩子。老人接了,老人怀中抱着的孩子也接了。这孩子从衣服看不出是男孩还是女孩,戴灰色童帽,帽子前有一个很大的浅蓝色五角星,粉红色上衣。因为饼干,店铺前的气氛很快活跃起来了。只是我说了大半天我要找的马,他们一句也没有听懂。少年应该猜出我要找的是一匹马或一个骑马的人,就用手指指前面说,可以去问问前面的那堆人。
沿店铺再往前走,一块平地上聚集了好多人,人群中间是一个浅灰色的木头架子,上面悬捆着一匹浅棕色的马。在塔拉恰西河谷不时可以碰到这样的木架子,我一直没有搞清是干啥用的。大体是竖着两根木头,然后在上面横架一根木头,木头上系一根浅灰色绳子或绳套。绳子的一头拖在地上。原来是钉马掌用的。马被几根很粗的绳子悬吊在空中。应该是在给马钉铁马掌,地上是一大堆生锈的蹄形铁。铁马掌旁边是一截被锯成一个平台的木头墩子,木墩上是一个丁字形铁砧。铁砧下面散落着几个打制好的蹄形铁。
好不容易看着戴白帽的马掌师傅钉完了马掌,我凑了过去,并递过去刚买的一叠饼干,然后打听我要找的灰色小马。我特意说了小马的蹄子应该是受过伤的。
马掌师傅停下手中的活计,接过我递过去的饼干,刚一张口那些饼干碎屑就散落下来。我赶紧再递过去几块。老人摆了摆手,示意我再说一遍自己要打听的事情。我复述了一遍要找的小灰马。马掌师傅应该多少听明白了我要说的话,指指对面的山峦说,翻过那座山有好多牧场,那里可以看到更多的马。包括我要找的那种马。总算有人明白我在找一匹马了,太好了。
塔拉恰西河谷两侧都是连绵的山。一侧的叫阿克萨克尔喀,另一侧的叫阔克克尔喀。马掌师傅所指的应该是阔克克尔喀。也可能是阿克萨克尔喀。离开塔拉恰西之前我一直没有分清两座山哪座是阔克克尔喀,哪座是阿克萨克尔喀。从外观看,两座山还是很不一样的。一座植被不多,呈土灰色。一座植被层层叠叠,呈深青色,或者黛青色。土灰色山峦可以看到一坨一坨的云杉,及一片片裸露着的石头断层。深青色的山峦是一片片的墨绿。说是山峦,应该更像丘陵地貌。
翻过一座浅绿色的低矮丘陵地带,眼前突然出现一大堆草捆子。大体有八九米高吧。应该是许多草捆子堆起来的。后面是连绵的山丘。这里应该是哈萨克族人的夏牧场吧。眼前全是半人高的类似内地茴香的那种草,有很细很长的茎干,顶端是干枯的花苞。我一直没有搞清这是一种什么植物,姑且称之为野生茴香吧。
山丘的另一面是一道山坡,一个骑马的小伙子正站在坡上定定地望着我。小伙子二十几岁的样子吧,穿黑色运动衫,领子敞开着。胸前有一个大大的白色数字。浅灰色裤子,手里握着马的缰绳,马是枣红色的。我想过去打个招呼,小伙子“驾”了一声,打马下了身后的一个山坡。这样对面的山坡上就空空荡荡的了。不过小伙子在打马下到山坡另一面之前,对我挥了挥手。我觉得可以随他的召唤去后面的山坡看看。
我理解得对,小伙子果然是在召唤我。我来到小伙子刚才打马站立那面山坡上,看见小伙子在山坡另一面的草丛中打马静静站立着。因为逆光,看不清小伙子的脸,但可以看见小伙子与马的身影。枣红马逆光看过去已经变成一种深黑色了。小伙子见我领会了他的意思,又打马去了山丘的最高处。我决定去小伙子所在的山丘最高处看看。山峦的最高处,是一片灰褐色,成片成片的泥土裸露在外,零零星星点缀着一些墨绿色。山峦的另一侧是牧场,遍布大大小小的浅绿色草捆子。有倒立起来的,也有平躺在地上的,有横着的,也有斜着的。有一个老人正骑一匹黑色的马搬运草捆子。估计是要把整个山丘上的草捆子搬下山吧!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搬运草捆子,大体是一手绾着马的缰绳一手紧紧抓着草捆子。看起来不费力气,实际上是很费力气的,特别是一只手抓着一大捆草捆子,还要爬上山脊。既要给自己使劲,也要给马使劲,还要给手中的草捆子使劲。马到山脊最高处的时候,老人的背看起来倾斜得很厉害,也许只有这样才能使上劲吧!我再次想起受伤、在空中倾斜着身子的小灰马。
小伙子好点,毕竟力气大,用腿力夹着马的两肋,一次可以搬运两大捆草捆子。即便在山脊的最高处,也不用特别地弓着腰,或者斜着身子。
太阳偏西的时候山丘上的草捆子终于被老人与小伙子搬运得一个不剩了,我觉得可以与这父子俩说说话了。我想问问老人是否见过一匹受伤的小灰马。说了半天,在马上擦汗的父子俩都没有反应,只是对我微笑着。我估计他们没有听懂我的话,便用手比画了一番。老人似乎听明白了,让儿子带我去寻。翻过山丘才发现老人理解我要找的是一头牛。能看到牛也挺好的,毕竟是塔拉恰西河谷的牛和牛群。
我必须说这是我在塔拉恰西河谷第一次看到牛群,那简直是一个牛的河谷。一大群牛在远处的山杨树下静立着。那些树都奇怪地向一侧倾斜着,我是说它们的枝干是倾斜的。而枝干倾斜的方向正好是牛群静默的方向。背后是颜色更深一些的杨树林,也静默着。最左侧的牛们都是深色的,都静静地兀立着;最右侧也是一群深色的牛;中间是十几头灰色的牛,屁股是向里的;再过来是十几头黄色白色相间的牛,头部的毛色很白很白。我见过韩滉的《五牛图》,图中的牛的肢体很是肥大,有臃肿感,也有些许乖巧感、讨巧感,而我对面的这群牛更天然。我还看过范迪安先生的《百牛图》木刻,牛的神态都不错,就是定格的味道太浓了,看不出出自天然来。而我面前的这群牛站卧都出自天然。在我看到它们的一瞬,它们中的一头牛扭头向我的方向张望着。
我告诉小伙子,我想看看马,很多很多的马。比画了半天,小伙子算是明白了我的意思,指着远处的山峦说,可以去那里看看,绝对可以找到我说的马。小伙子似乎懂一些汉语的。特意说我来对了,塔拉恰西河谷从来不缺马。
贰
一本很有些年代的书,将马的毛色分为黑毛、白毛、骝毛、栗毛、黄毛、兔褐、沙毛、花毛等八九种。黑毛,全身的被毛是黑色的。所谓马的被毛指的是我们正常看得见的马的外表体毛吧!白毛,全身的被毛是白色的。这都没有问题,很好分辨。骝毛、栗毛、黄毛、兔褐、沙毛、花毛就不好分辨了。骝毛,全身的被毛呈红色、红褐色,鬃、尾及下肢呈暗色或黑色。我们说的枣红马应该指的就是这类马。栗毛,全身的被毛呈红褐与黄褐色。按浓淡可分为黄栗毛、红栗毛、花尾栗毛、银鬃栗毛等。栗毛很容易看作是棕色的。黄毛,全身被毛呈红色或红褐色,鬃、尾呈暗色。这个很容易与枣红马搞混的。
拉斯托契金的分法相对好分辨些。拉斯托契金将马的毛色统统分为三种,即单毛色、杂毛色、混合毛色。单色毛指的是:栗毛、黑毛、褐色毛和淡栗毛。杂色毛指的是黑毛、黑骝毛、黄骝毛、灰兔褐毛和花尾栗毛。混合色毛指的是青毛、驳毛及斑毛和沙毛。小灰马既不属于黑毛、黑骝毛、黄骝毛、灰兔褐毛和花尾栗毛,也不属于栗毛、黑毛、褐色毛和淡栗毛,更不是青毛、驳毛、斑毛和沙毛。即便认定小灰马就是某种毛色,也很难保证这些天小灰马的毛色不会发生某些变化。是的,变化。这个问题这些天一直困扰着我。“人们的变化总要慢于生活本身的变化。”这话是田德里雅科夫说的吧,那么马的变化呢?最深刻的变化总是最先为哲人与动物学家所洞悉。约翰森与伦德尔认为动物存在这种变异的可能性,比如禽类。
朋友安慰我说这个不用担心,小灰马几天之内不可能变成小黑马、小白马,或者毛色变成骝毛、栗毛、黄毛、兔褐毛、沙毛、花毛的。他建议我不妨从小灰马的具体受伤部位入手,或许能找出一些思路与线索来。毕竟受伤灰马的范围要比马的范围小很多。前提是我必须知道小灰马的具体受伤部位。他问我能否确定受伤的是马蹄子,我说应该是蹄子。是左侧,还是右侧?是前边,还是后边?万一受伤的是它的其他肢体呢?他问得对,我必须首先掌握它的具体受伤部位。
小灰马应该是蹄子部位受伤了。一本叫《怎样养马》的书对马蹄的各个部位有具体描述:“蹄形要求正形,前面高而后缘低。蹄壳要求坚硬有韧性无裂痕缺损。蹄色宜黑暗,黄色或浅色的蹄质脆弱。蹄面不可有明显的皱纹。底部不可低平,应有一定的隆凹。”我必须首先搞清楚小灰马的蹄壳是否有裂痕。还得仔细观察蹄色。还有蹄面,万一蹄面有裂纹呢?蹄子的底部与蹄叉也是容易出问题的。我请教了一位专家,问他如何判断一匹马的蹄子是否受伤。专家说这个简单,仔细观察马的步伐,从马的步伐完全可以判断出马的蹄子是否受伤,以及受伤的部位。这全靠一个人的专业经验与专业观察力,我都一一照做了。一句话,不能放过任何一个辨识马的机会。
我还掌握了一些必要的马的体格指数的算法。比如马的体形指数的算法、马的体幅指数的算法、马的骨量指数的算法,包括马的体重指数的算法等等。我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尽快抵达塔拉恰西河谷的深处,找到那匹受伤的小灰马。至少在它的毛色发生变异之前找到它。朋友叮嘱我,要找到小灰马,还得花心思了解遍布塔拉恰西河谷的一种特别的树——杨树。
刚来塔拉恰西河谷的时候我确实分不清各种杨树。也不是全都分不清,而是塔拉恰西河谷有太多这样的树。塔拉恰西河谷杨树的种类很齐全,比如银白杨、新疆杨、银灰杨、胡杨、苦杨、密叶杨、灰杨、黑杨等。银灰杨、新疆杨就是内地说的白杨,叶片形似枫叶。银灰杨叶片更大。胡杨叶片稍圆。黑杨也就是欧洲黑杨,叶片梢端尖细。灰杨叶子最显著的特征是叶子呈扁平的圆形。密叶杨的叶片更像内地的杨树叶子。欧洲山杨我了解得不多,只知道它是一种落叶乔木,树冠呈圆形,树皮呈灰绿色。我的朋友说马们最喜欢待的地方就是杨树林、山杨树林。
穿过一条小河即可看到零星或成片的山杨树。河水应该来自雪山或者达坂,很是清冽清澈。阳光打在河面上,两匹马正在河中低头饮水,一匹是浅棕色的,一匹是深棕色的。浅棕色的马过去一点儿是一棵叶片呈灰黄色的山杨树,树干很粗,枝叶繁盛。应该是这些天来我在塔拉恰西河谷看到的树干最粗的一棵山杨树。树下是一个木头围栏,里面有几头枣红色的马静静地站立着。看起来都是红色的,根本没法分清什么是骝毛色,什么是灰兔褐毛和花尾栗毛。教科书上的那些东西根本没法描述一匹真实的马。
山杨树的右侧是一个地势较为平缓的山丘,散落着几匹安静吃草的马。靠前的一匹是枣红色的,远一些的是棕色的。还有一匹白色的在极远处边吃草边缓慢地移动着。从影子看,应该不是一匹小白马,而是一头小牛犊。牛犊身后是一户牧民的家,可以看到白色的毡房及毡房前晾晒着的被褥,两条呈灰白色,两条呈浅蓝色,一条是红色的。再远处是一棵叶子更繁盛的山杨树。
从远处只能看到这么多了,我的目光重新回到了清澈的河面,那是一种澄澈的白。是的,一种澄澈的白。河岸稍远处有一匹逆着光看起来是黑色的马,一直站在水里,它应该想到达对岸,只是没有最后下定决心。还有一匹逆光看起来也是黑色的马,在河岸边一片白色石头中静立着。再远处是一堆灰褐色的树枝,树枝旁是一个灰色木棚,木棚旁是一个小小的白色毡房,毡房旁是一个很小的砖块砌成的小房子。我一直希望那匹逆光中看起来是黑色的马能早点停止犹豫,蹚过小河,这样我就可以看出它的毛色了。这匹马的身影让我想起了那天在干涸河道里看到的那匹受伤的小灰马。只是这匹马更迟疑,而小灰马更顽皮、更欢实。不过我还是希望它就是那匹受伤的小灰马。好些天了,也许一次小小的受伤,会使一匹健康的马变得犹豫、迟疑。正午的河面上黑色的光影已经变成了一片灰色的白,而那匹站在水中的马还站在水中,不过我看清了它的颜色,在灰白色的光影里,它确实是一匹黑色的马。
翻过毡房后面的斜坡,就抵达了一个有很长斜面的山丘,山丘的一侧也有一条清澈的小河,几匹马正静立在河水中沐浴着晨光。我忘了说了,我这一天起了个大早,就想看看马们沐浴在晨光里的样子。河中有四匹马。三匹是深棕色的,一匹背部的毛色是白色的,包括马尾。白色的马尾在水面上轻拂着。
站在河岸的高处,可看到一片更大的山杨树林,里面拥挤着更多的马,有一匹灰白的马,就在马群最外的一侧。确实是一匹灰白色的马,我多少有点兴奋,不管怎么说它是一匹灰马。尽管它的体形要比小灰马大出一圈来。我还是愿意把它看作是在塔拉恰西河谷受伤的那匹小灰马。只是它的大半个身子一直背对着我,让我无法清晰地看到它的头颅部分,它闪着光的颈部,以及它灰色的鬃毛。它的身后是一片浅浅的绿与一片浅浅的红。
就在我差不多将其彻底当作受伤的小灰马的时候,马群突然受到了什么惊扰,一下子散开了,很快就剩下空空的林子了。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冒失,这里是它们的领地,我决定退回到山丘的另一面,退过去后发现一个人正骑着马蹚过小河。那人过了小河一直不紧不慢地在我前面骑马走着,我想自己正好可以随着他的马去塔拉恰西的更深处。
在塔拉恰西河谷的更深处,我看到了更多的马在静谧地吃草,都互不干扰。一匹黑中泛红的马毛色锃亮,特别是肚子部分,泛着一种洁净的光。一种浅褐色的植物的影子打在马的肩胛处,像倒竖着的黑色花纹。一匹横着身子的马有很白很白的鬃毛,还有四只很白很白的蹄子。它们身后是一片泛黄的草,草的后面是一片灰白色的树,应该是桦树。
再远处是两匹浅红色的马,整个身子沐浴在浅红色的光里,浑身散发着灰红色的光。还有一匹浅棕色的马静静兀立在草里,身旁是一匹浅白色的小马。我又想起那匹受伤的小灰马来。小灰马应该比这匹浅白色小马的身子要结实一些。毕竟好些天了,不知道长高了没有。
再往前可看到几顶颜色发灰的毡房,看不出里面有人住的样子。旁边是几棵高大的山杨树,枝叶婆娑繁盛,树下缭绕着几缕白色的烟,应该是哈萨克族人生火做饭留下的灰烬在冒烟。树后是一棵很大很粗的已经干枯倒在地上的山杨树,一个哈萨克族男孩正闭着眼睛从树干的一头走到另一头,手臂伸展着,像一只伸开翅膀的鸟。
再远处是一片青色的林子,林子前面是一大群缓缓移动的牛群。白色的、棕色的、黑色的牛,似乎在向某个方向聚集。领头的是一头灰色的牛,耳朵的毛色很白很白。牛群后面是一个穿红白条纹T恤的人,应该是个女人。一个穿灰白色宽大上衣的男人身体倾斜着,与女人说着什么。男人身后是几棵高大的树,树身是深色的,树叶泛着一种淡灰的绿,旁边是一个用塑料布搭起来的小房子。
树林的更深处静立着更多的牛,呈现出一片灰白色和棕黄色。一个骑马的人的身影,在这片灰白色、棕黄色后面闪了一下,我还未判断出是否就是我一大早在河岸边碰到的那个骑马人,那影子就消失在了林子的深处。索性就跟着这个让我产生好奇心的身影往前走吧。约莫一个时辰后,我看到几棵匍匐在地的山杨树,后面是一只尾巴很肥大的羊。那羊也不吃草,只是呆立在树的后面,像在沉睡或者打盹。
有一棵树粗大的枝干被什么东西折断了,倒下的树身架在另一棵树的枝干上,根部还没有完全折断,形成一个长方形的拱门。还有一棵已经倒在地上,应该好些年了吧?枝干里的水分已经散发殆尽,变成了一截衰朽的木头。有一只黑色的羊站在树梢的另一头,向我所处的方向张望着。另有几只聚成一堆。
再往前是一截大半个身子已经风化变成空壳的树干,有丈余高吧,呈猩红色,极像一个身子在一天天衰朽的人。有一棵只剩下半截残根的树的根部全部裸露在外面,呈铁灰色,不仔细看,看不出是一棵树残存的根。有一棵树的树身呈尖塔形,越接近地面越衰朽得厉害,机体已成小小的碎末了,风一吹变成极小的颗粒往下掉落着,外侧已经完全石质化了,很难看出是一块木头来。还有一棵完全被风化成了错落有致的锯齿状,极像一个灰黑色的古老城堡,外侧有一条浅灰色的天梯,通向城堡的高处。应该都是衰朽的云杉吧!云杉会衰朽吗?人会衰朽,草木自然也会衰朽。按克累默尔的说法,影响云杉生长的内部因子一个是食物与矿物质,一个是水分与气孔,还有光、温度、土壤、病害、昆虫、火灾等。应该还有一些更致命的不可抗力吧!比如衰朽本身。这是哲学家要讨论的问题了。
再往里走就是成片成片的原始云杉林了,这里的云杉林应该是整个伊犁河谷最大的吧,主要是雪岭云杉和天山云杉。雪岭云杉属常绿乔木,树形呈圆柱形,树皮呈浅灰色。雪岭云杉是天山云杉的一种吗?朋友说雪岭云杉生物学特性与天山云杉相似,但较天山云杉更为喜湿。天山云杉属常绿乔木,树冠呈圆柱形或尖塔形,树皮呈浅灰色。天山云杉寿命长一些,还是雪岭云杉寿命更长一些呢?
朋友说:天山云杉寿命长一些,大体在四百年以上。四百年,够漫长了。一个人几十年就衰朽了。尼采是最先认识到这种衰朽的人。
再往里走,青绿间出现一条泛着白色浪花的清澈大河。水量很大,好多树木都被连根拔起。岸边到处都是冲刷下来的石头与木头。这条河应该是源自确录特达坂脚下的库尔德宁河,或者沙特布拉克河。这里冰川补给非常丰富,哺育了境内大小河流四十多条,包括大吉尔格朗河、小吉尔格朗河及特克斯河、伊犁河。之外还有丰富的南山水系。我查阅过一份云杉自然保护区综合考察报告,这里确实水资源丰富,丰沛的水资源硬是在这里冲刷出一条很宽的大河来。老丁称此河为阔克乌赞,他曾陪我走遍了整个巩留。
大河的两侧都是被冲刷过的奇形怪状的石头。有一块青色的石头上有几道浅黄褐色的花纹,极像巨型蟹的巨爪,紧紧扣着河中的石头。还有一些奇奇怪怪的木头冲刷物。我在其中意外捡到一把木质的“左轮手枪”,有点像驳壳枪,二十几厘米长短,有清晰的枪头,凸起的枪箍。枪箍部分木纹清晰,呈灰褐色。把手部分比枪箍部分长出很多,呈灰黄色,有节疤与纹理。在水中冲洗掉里面的泥沙,竟然闪耀着“驳壳枪”的光泽了。我还捡到一根木头权杖。权杖的顶端逆光看是个武士的头颅,头颅下面光秃的枝杈极像武士的铠甲部分,逆光下呈现出一种灰黑色。我还捡到一片长三十多厘米的蓝色羽毛,颜色是很柔和的那种宝石蓝。这里动植物种类都很丰富,估计是雉类的羽毛,比如斑翅山鹑,比如环颈雉,比如高山雪鸡。我朋友认为这是某种隼的羽毛,这里有燕隼、灰背隼、红隼,但隼类不可能有这么柔和亮丽的羽毛,因为隼的性情太凶悍。
就在我快要乐坏了的时候,一大片沼泽挡在了我的面前。是的,是一片很大的沼泽,里面全是某种苔藓植物与浮萍植物,闪着清凌凌的光,一直通向不可知的深处。要继续往前走是不可能了,要原路返回也很困难。我身后是山一样堆积的枯木树枝。堆积物与我之间是一个巨大的沙丘,沙丘上有一个巨大的脚窝,脚窝里有一块被反复冲刷过的牙齿状的白色骨头。应该是某种动物的吧!朋友说会不会是猛犸象的牙齿?我说史前这里没有发现过猛犸象的踪迹,马鹿或者野猪、黑熊倒是有的。应该是某种大型动物的脊椎骨吧,脊椎骨直立起来很像牙齿骨。骨头旁边是三块摆成某种神秘图案的石头,一块是猩红色的,一块是海蓝色的,一块是灰色的。蓝色石头上面有血色的纹理。应该是某个迷路的人留下的吧!直到这一刻我才意识到自己迷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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