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再一次漫步在这片冲破冬天桎梏,植物灿烂燃烧自己生命的土地上,我回想起,外婆带我去田垄上见识萤火虫的那个夜晚。
一张泛黄的旧照片,一头利落短发的女人,深深地眺望着远处的田野,那里有一块属于她的地,那是她的爱,和她的生活。照片定格,在岁月静静传达着,四十多年前的回响。
打我记事起,外婆就是一副勤快能干的样子。一头利落的短发,用染发剂把头发染成深深的黑色,却总掩盖不住发根处长出的缕缕白丝。她的皮肤像伫立在冬日旷野中饱受吹拂的树皮,宽阔的指甲缝中总藏留着泥土——那是终日在土地上劳作所留下的烙印,核桃缝一样的双眸中,却总流露出坚毅的神情。外婆年轻时早早与外公结婚,膝下有过七个儿女,她不仅默默操持着家中琐碎,而且计划和耕耘着她那片土地,整日,整月,整年……土地的每一寸都被她的汗水浸没。外婆那一辈的人,经历过终日被饥饿折磨的日子,对土地的情感的深厚是我们这代人很难理解的。当终于爬行过那段艰难岁月后,他们各自有了一块属于自己的火热土地,也开始有了各自火热的新生活。在这块土地上,他们像是一棵棵大树,日子越长,根就扎得越深,对土地的情感也随之越深。对老一辈而言,这块土地不仅仅是他们温饱的保障,更是他们这一代人的精神依托。
日历越翻越快,日子越过越新,离开土地的人越来越多,可外婆的根还是在老地方,越扎越深。母亲心疼外婆的操劳,想把她接到城里享享清福。可外婆总是耐不住寂寞,总待不住几天又匆匆赶回老家,急着照料她的那块地。哪怕无农事可做的日子,她也爱转悠到田地里去,或除一两把杂草,或施肥,或单纯的看看庄稼,听听庄稼上的风,看看田地上的月。傍晚时分,大路上总会出现一个小点缓慢的朝家移来,我们知道,那是外婆回来了,她又迈着略微蹒跚的步伐,正返回在土地和家之间的纽带上。
我的个子越来越高,外婆的背也越来越佝偻,发根的白霜也越来越密集。那些被岁月染白的霜发折射着她的一生:几十年来,她几乎都被困在了农村,困在田间地头的烈日和暴雨之中,困在她那心心念念的土地上。生活沉重的枷锁束缚了她的人生,却并未钳制住她的思想,她总是告诫我们:一定要努力把握青春,认真读书。唯有读好书才能走出一方小天地,去见识现实世界和思想世界的广阔与奇妙。生活给予她磨难,她回之以热爱。她用勤劳和认真托举着她的人生、她的家庭、她的子子孙孙,坚韧,执着,近乎偏执。
再后来,我长大了,外婆却不复健壮。几十年在田间地头的繁重劳动给她落下了腿疾,她不得不隔几个月就要来城里复查拿药。可每次拿完药,她总急着要回去,家人劝阻,让她不如就留在城里住下,也方便照顾。她摇摇头说:“那里有我的地。”核桃缝的眼里如出一辙的仍是坚毅。家人明白:那也是她的命。所以大家也不再劝阻,只是再三勒令,不许她再下地干活。
如今,我越长大,学业也越忙了,返回家乡的次数也越来越少。老家,老家,老了以后再回去的家。外婆对土地和老家的执着,起初我怎么也读不懂。直到某一天,我下学回家,母亲指着桌上有些皱巴巴的橘子说,这是外婆从老家带来的。我的眼眶竟不知不觉被这些皱巴巴的橘子打湿了,那一刻,我仿佛懂了一点她的执着:土地是她的人生和价值体现,也是她对家人爱的实现地,她用勤劳和汗水在这片土地上耕耘,收获的是她家人的温饱和未来的希望。哪怕进了城,也只是带走了一片叶,叶离根久了会枯萎,而她生命源泉的根还在那片地,那老家!
照片在泪眼中模糊,而眼前的外婆却更加清晰:她仍一头利落短发,站在她那亘古不变的田垄上,久久地,久久地伫立着,眺望着她的土地,那是她的爱,和她的生活。
(作者系四川省双流永安中学高2023级9班学生 指导老师:白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