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焱,1980年生,贵州瓮安人。现居成都。曾获华文青年诗人奖、四川文学奖、尹珍诗歌奖、海子诗歌奖、《黄河》《飞天》《诗潮》等年度文学奖。著有诗集《爱无尽》《闪电的回音》《时间终于让我明白》,长篇小说《白水谣》《血路》。
我的出生
我的出生是偶然的幸运:母亲在怀我的时候
原本是要引产的,后来因为一次意外
她便偷偷生下了我。这人生的际遇
有时会在拐弯处撞见奇迹。而我少时体弱多病
一次又一次,在死亡的深渊上踩着悬空的钢丝
母亲为此愁白了青丝,哭长了黑夜
父亲沉默着,在群山间朝耕暮息
心中汹涌着松涛与闪电。我看到沉默的泥土
生生不息地催生着种子发芽
又年复一年地安息着逝者的肉身
许多次我站在山坳上眺望层层叠叠的坡岭
想着我漫长的余生,是不是注定要重复着
祖辈们刀耕火种的宿命。十六岁的夏天
我接受了一个生死未卜的大手术
哦,有时候,病痛者继续活下去的奥义
在于冰冷的柳叶刀递来半丝人间的温情
在于脆弱的生命在绝境中抓住一线坚韧的悬梯
我开始拷问自己:我为何要来到这个世界?
尘世辽阔,生命伟大的海拔
正如大地上仰止的高山、银河中璀璨的星辰
但我卑微如低处的蝼蚁,只能踮着脚
努力去接近一抹东方露白的晨曦
我试着从生活的大浪中披沙沥金
从分行的汉语中寻找答卷:偏旁和部首中
有生命的起源。象形和会意里
有心灵的回音。当我颠沛半生
鬓染霜雪,我仍然孤独、胆怯、一事无成
这疲倦的中年,我终于活成了一个庸人的样子
活成了人潮涌动中一袭面目相似的侧影
而不断磨损的身体,渐成千疮百孔的蚁穴
好多次我在医院中接受机器的修补和检阅
常有挫败的沮丧感,顺从于听天由命的指令
这历经磨难的生命,有着千沟万壑的深沉
命运却不会因此而获得格外的恩赐与怜悯
当最终的永夜来临,我将庸俗地过完一生
但我的灵魂在肉体的下沉中,靠近月光的晶莹
那时大地赐予我长眠——
仿佛是至深的关怀
在人世
有时,生命在孤独中
渴望一个拥抱。即使那是万丈深渊
也要义无反顾地跳下去
就像银河浩瀚,流星坠落在梦里
有时,命运在直线中
渴望一次转弯。多少人生屈服于失败
岁月顺从于毫无波澜的死水
我承认,那就是生活
而每一次,心在刀割中
我都渴望一把盐。疼上加疼啊
只为提醒自己:人生苦短
我还在庸庸碌碌地活着
夜里我梦见我啜泣
夜里我梦见我啜泣——
满天星辰闪烁,时间的锋刃上挂着霜迹
我已人至中年,历经磨难的生命
只能在梦中放下尊严,放下尘世的片刻重力
泪水结晶出一粒粒的盐
正如鬓边的华发,一寸寸地露出月光的雪
醒来时雨水淅沥,世界正在屏着呼吸
夜里从海边醒来
半夜从梦中惊醒,仿佛出海归来
劲风掠过船头,浪花跟在身后
我与人世的距离,约等于一汪大海的宽度
窗外谁在喊我,口音中带着咸味
那是大海的夜汐,正在铺开波澜壮阔的命运
西天一轮银月高挂,向人间派送着白银
我却只领到了三两孤独,半斤静谧
你来到这里
——致儿子
你睡在我的怀里,像河流归于湖泊
像幼苗在大树下找到绿荫。多么漫长的旅程啊
我已经四十岁了,你才来到这里
夜晚下落得更沉,你睡眠得更深
窗外的月光飘进来了,是岁月运来的细雪
我的双鬓已白了,你才终于来到这里
时间正垂直着距离,命运正曲折着弧线
而人间灯火辽阔,夜空中星辰闪烁
仿佛神的眼睛,带着无限怜悯
向 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