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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庆邦谈最新长篇小说《花灯调》——
一坛酿了大半辈子的幸福美酒
来源:中国艺术报 | 金涛 编辑: 时间:2024-04-10

作家刘庆邦一直保持着手写的习惯。小说写完,妻子对着手机朗诵,通过语音转换成电子版。长篇小说《花灯调》一共28章,每写完一章交给妻子朗诵,他都在旁闭目静听,有些地方,上次流过眼泪了,再到那个地方,预知可能会流泪,就硬起心肠,可还是不可避免地流泪了。春风不吹,花枝不摇,刘庆邦说,这或许就是文学的魅力。

“我想,我是从刚记事的时候,就在为这部书做准备了。当然,当初的准备不是文字、语言、艺术和技巧上的,而是饥饿的准备,生活的准备,人生的准备,生命的准备。”在《花灯调》后记中,刘庆邦这样写道。

刘庆邦是经历过极度贫困的一代作家,对饥饿有着深刻的记忆。上世纪60年代初,刘庆邦十来岁,正是贪吃长身体的时候,可是食堂断炊,面临解散,每天都挨饿,每天都想整点吃的,除了地上土不能吃,天上云彩不能吃,他吃过树皮,吃过草根,甚至吃过土坷垃。土里的砂礓子儿在煤火里烧糊了咬碎吃,其实就是哄哄嘴巴。饿得头大脖子细,肚子大腿细。

60多年前的记忆并不遥远。有人问刘庆邦,为什么要写脱贫攻坚?他回答:“这本书对我有特别的意义。如果不写就过不去,不是别人跟我过不去,是我自己过不去。”在刘庆邦看来,现在的年轻人一出生就在福窝里了,没饿过肚子,体验不了当时的苦。而经历过极度贫困的人,知道脱贫攻坚的成果来之不易,对得来的幸福就会特别珍惜。

“我用一座丰碑和三个千年来概括中国的脱贫攻坚和当前的乡村振兴,这是发生在中国大地上的一个伟大奇迹。”刘庆邦说,这个丰碑不是石碑而是口碑,不是建在土地上而是建在亿万人民的心中。三个千年,首先是千年梦想,中国人特别是中国农民长期吃不饱饭饿肚子,丰衣足食是中国人的千年梦想;千年德政,就是新时代以来国家推行的脱贫攻坚、精准扶贫,全面脱贫奔小康;千年一步,就是通过脱贫攻坚,人们实现全面脱贫步入小康社会,一步跨越千年。“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一定要写《花灯调》这个小说,时代需要这样的作品,读者呼唤这样的作品,如果我不书写,对不起时代,对不起读者,也对不起自己。”刘庆邦说。

迎接挑战从写“我乡”到写“他乡”

从“找出路”“闯新路”再到“共走致富路”,《花灯调》中,高远村驻村第一书记向家明在地理条件恶劣、村民文化水平低下的条件下,带领“高原孤岛”高远村实现了乡村“丑小鸭”的华丽变形,人们在她的感染带动下共同播下希望的火种,命运的齿轮从此开始转动……

写《花灯调》,难点在哪儿?刘庆邦说,难在开始从写“我乡”到写“他乡”,从写自己熟悉的生活到写自己陌生的环境、陌生的生活,“这是对自己的挑战。但写作要敢于迎接挑战”。

自从母亲去世后,20多年来刘庆邦每年都回老家,一直与农村保持着紧密的血肉联系。每次回去,他都看到农村不断发生的变化,看到平地起高楼,看到从过去的吃不饱饭吃黑面馍,变成天天吃白面馍,看到从过去穿的破破烂烂到如今新衣服都穿不完。眼看每天都在发生着的变化,他就一直想写一部反映农村现状的作品。老家的大姐二姐也都有这个想法,她们说,现在农村变化这么大,你写写现在的农村吧。刘庆邦回答,好啊。

但是写农村需要有机会。刘庆邦曾写过6部乡村题材小说,《高高的河堤》《远方诗意》《平原上的歌谣》《遍地月光》《黄泥地》《堂叔堂》等。这些长篇乡村题材小说有一个共同特点,都是写刘庆邦的老家,写他熟悉的生活。写脱贫攻坚,刘庆邦最初也希望聚焦老家,但苦于找不到典型人物、典型故事,众里寻他千百度,反而是2020年在贵州的一次采风,他遇到了小说中的人物。

那是遵义下面一个遥远山区的小村子。在曲曲折折的去往村子采风的山路上,驻村第一书记向刘庆邦讲述了她参加脱贫攻坚工作的经历,在讲到她千方百计争取脱贫项目时,这个书记动情地哭了,一下就感动了刘庆邦。后经了解,这个第一书记还获得过“全国脱贫攻坚贡献奖”,全贵州只有她一个。刘庆邦想,这不正是我要找的脱贫攻坚中第一书记的代表人物吗?

这次村里的采风只有半天时间,没顾上多看,但刘庆邦念念不忘。时隔一年,2022年刘庆邦再去贵州,提前跟第一书记联系,他决定在村里定点生活。这年的端午节,刘庆邦一人重返山村,每天跟着第一书记翻山越岭走村串户,走遍了全村41个村民小组。

12天的定点生活,刘庆邦了解很多情况。首先是环境典型。过去是穷的典型。2015年之前人均年收入仅为800多元。这里不通路,被称为高山孤岛,差不多是与世隔绝的状态。能想象吗,2015年之前,这里很多老人和孩子还没看过汽车。有个老太太临终之前,孩子问她有什么愿望,老太太也不想吃也不想穿,就想看看汽车。家里人用床做了一个担架,要把她抬到镇里看汽车。她担心给孩子添麻烦,死活不看,说不看汽车也不耽误死,结果老人最终没看到汽车。去世后,家里人在她坟前烧了一个纸扎的汽车。村里年轻人进城打工,找了对象,生了孩子,结果带回家一看,忍受不了这里的贫穷,撇下孩子就走了,这样的事情不是一个,而是十几个。很多留守儿童都是有爸爸没妈妈。这样穷得探底的深度贫困村,深深触动了刘庆邦。

脱贫攻坚工作开展后,这里又成了富的典型。两年时间通了路、通了电、有了通讯,建了水库、幼儿园,一系列的变化,全面、彻底、高速、高质量。这个变化不仅是物质的,从人均年收入800多元,到2019年达到了12000元,大大超出脱贫标准,更关键的是人的变化:吸毒的不再吸毒,还娶了老婆,办了酒厂;离开村子的女人又回来了,建了楼房甚至别墅,重新结婚……在刘庆邦看来,这种变化是心灵之变、精神之变,更值得在小说中去反映。所以在《花灯调》中,除了以驻村第一书记为代表的一系列正面人物,刘庆邦还塑造了一组比较复杂的人物,比如酒鬼、吸毒者、盗窃者,以及受长期贫困影响穿破衣烂衫如同叫花子一样的村民等等,写出了这些人物在精神面貌上的巨大转变。

2022年刘庆邦决定到村里去定点生活时,已是71岁的古稀之年,他自己住到山村里,不讲任何条件。睡的是驾校的单人宿舍,硬板床;自己到街上买吃的,自己买壶烧水,跟着村干部爬山。在他看来,比起小时候吃的苦,这点苦根本不算什么。有一个最高的山,要四肢着地贴着山边的小道爬着走,好多人都不敢爬。第一书记膝盖有毛病,爬这里就特别困难,得让人拉两只手拽住才上得去。第一书记说:“刘老师,山太高了,算了。”刘庆邦却坚持说:“不行,我要爬了以后才有体验,这样才写得真切。”在刘庆邦看来,不怕吃苦挺重要的,作家下去被人包围着,根本见不到老百姓,那不算深入生活。

撑起脱贫攻坚“满树繁花”的新时代新人

小说首先是写人,特别是主要人物,主要人物能否成功是小说成败的关键。谈及此,刘庆邦打了个比喻:“主要人物好比一本书的纲,纲举才能目张;主要人物好比一棵树的干,干立起来才能撑得起满树繁花。如果人物形象塑造不好,上升不到文学艺术层面,新闻报道就可以承担,何必要写成小说呢?”

在《花灯调》中,刘庆邦着力塑造了一个光彩照人的新时代新人——驻村第一书记向家明的形象。什么是新时代新人?写作之前刘庆邦也不明确。但通过采访,他从具体人物身上总结出了新时代新人的特点:作为共产党人的坚定信仰,不变的初心,新思想、新担当、新奉献……一系列新元素,构成了新时代新人。

“不可否认,我这个小说有主题创作的性质。”刘庆邦说,主题写作非常难,处理不好就会主题先行、图解政策、太硬太实,这是他在写作时极力避免的问题。怎样将主题写作柔软化?刘庆邦非常重视情感的作用,以及现实与虚构的关系。

《花灯调》中,刘庆邦着力表现了驻村第一书记对老百姓的情感,和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的情感。小说中,刘庆邦写到了驻村第一书记6次痛哭流泪:申报项目被上级砍了后的不理解,加上重病后的委屈,哭得一塌糊涂;农民因为侵占自家土地不同意修路,做不通工作而哭泣……“人只重视流血,而不重视流泪,是不对的。用刀子随便在人的身体上拉一个口,都会有血流出来。而流泪不是那么容易,情感上达不到一定程度,你就是打死他,都流不出一滴眼泪。”刘庆邦说,小说中向家明多次哭泣不是手段,也不是目的,而是情感的自然流露。她患有重病,医生建议住院治疗,为了不影响脱贫攻坚的进度,她决定保守治疗,家里除了爱人知道,父母不知道,姐妹不知道,村里人也不知道。因为吃激素药,脸发胖跟盆似的,她熬中药控制体重,别人问吃的什么,她就说在减肥。还有两次差点丧命,其中一次是结石脱落,晕倒在医院,当地无法治疗,急转到省里做了大手术才抢回一条命……有了多次痛苦与痛哭,小说的情感就变得非常柔软。

驻村第一书记有儿女情长,也想职务升迁、多挣工资,遇到不开心的事情也跟丈夫使小性子,这些局限让她更真实、更立体,形象更丰满、更感人。除了写她工作的忘我精神、投入精神,刘庆邦还写她爱唱爱玩,爱动感情,喜欢小动物。她在工作中杀伐决断,被称为女强人,但情感又特别细腻,体现出女性丰富的心灵世界。

另一个问题是现实与虚构的关系。刘庆邦坦言,每写一部长篇,无论主要人物还是次要人物,都要有原型,《花灯调》更是如此。从驻村第一书记,到村里的干部,再到复杂个性的人物,都有原型。刘庆邦跟他们接触、交流,这些原型写作时就在他脑海中活跃,“只有这些原型,我才能写得活灵活现”。

有人问刘庆邦,实与虚的比例各占多少?他回答:“还没写成小说,一切都是实的;一旦写成了小说,就进入了虚构的状态,一切都是虚的。”刘庆邦有个比喻,田野里种了高粱,风吹来,如波浪翻涌满眼红潮,这是实的;写成小说,就是高粱收了,碾压、发酵、蒸馏,酿成了酒,喝酒的人把酒临风,这就成了另外一种状态。写小说就是这个意思。

虚构的过程,语言的使用也是一个关键。语言要自然、准确,让人感觉到美。《花灯调》很多章的开头,刘庆邦都会有一段诗意的闲笔。比如小说一开始,他先写春天,写杏花开了,开得让人喜得一惊;又写竹叶,竹叶在冬天不落叶,但发干发燥,是带叶修行,到了春天又会焕然一新。刘庆邦说:“语言对整个小说的文学性、艺术性特别重要。我自己的每一句话都很讲究,都推敲得很细,整部书如果有人动我的一个字,我都能看出来。语言好像进入了我血液一样,是一种自然的流贯。”

《花灯调》,初名《泪为谁流》,其中的“谁”,不言而喻。最终确定用《花灯调》,刘庆邦还是觉得这个题目更有色彩,更诗意,更美,更含蓄……几十年来,刘庆邦用饥饿的准备、生活的准备、人生的准备、生命的准备,写出了这部书,酿出了这坛美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