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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吹来的风,应该叫江风,关山的人却说是河风。河风就河风吧,反正都是从那一绺水面吹上来的。热天受欢迎,凉悠悠的,像羽毛蘸了冷水在肌肤上擦拭,歇凉的人大呼好安逸哟。冬天遭抱怨,冷冰冰的,刀尖一样直往人的骨头缝里插。住在岩边上的胡阳氏,翘起那两扇有点厚的嘴巴皮詈骂,啥子标子风哟,不要把老娘吹化喽。得了养身病,男人胡炳星说她,风有神仙主管,骂风等于骂神仙,你得的病,是神仙给你的惩罚。胡阳氏回敬道,你说个铲铲。此刻,胡阳氏正靠着门枋,坐在一把嘎嘎作响的竹椅子上,散淡无力的目光,想往敞坝边上的那一棵香樟树上挂;挂不稳,滑落在树下楼西的身上。
楼西住在烧香埂,离胡炳星家一个斜坡几道田坎。他整天闲得蛋疼,这里耍了那里耍;穿着一件开膛破肚的对襟子袄子,用一绺紫乌乌的布带子拴着,斜插着一根水竹烟杆儿。王牛儿耍笑他,你这一件袄子,脱下来都怕熬得出半罐油了。楼西不见气,说,衣裳穿得烂,肚皮尤如猪油罐。王牛儿说,走,我们牛马场去杀馆子。楼西说,球钱没得一个,还杀馆子。王牛儿那一张下巴有一点翘的脸,荡起一塘涟漪,说,把你袄子里头喂的虱子,捉几个卖了不就是钱吗?楼西抿嘴笑道,我那要喂来过年吃的。他头搭在椅子上,双手环抱胸前,一边听着河水吼灯吼戏,香樟树叶子嘻哈打笑,一边等胡炳星拿叶子烟来烧。
王牛儿住在胡炳星坎下,还隔着一道田坎,话就跑进楼西的耳朵,咦,三只手,又开始睃动静了嗦? 三只手就是扒手或摸包匠。睃动静,暗指寻找偷东西的对象。楼西是关山出了名的三只手,一般人不敢当面这样喊他,王牛儿跟楼西是毛根儿朋友,说话大一句小一句从不忌口。他俩小时候同在大石包黄先生那里读过半年多私塾。楼西哪里是读书的料?编黄先生的歌句子,先生教我人之初,我教先生爬母猪;先生教我性本善,我教先生抠黄鳝。黄先生知道了,打了他二十个手掌心。楼西特别调皮捣蛋,经常捉一些蜞蚂儿、毛毛虫装进同学的书篓里,甚至把死蛇拖来放在学堂的门槛下,吓得同学们哇哇大叫。一颗耗子屎,打烂一锅汤。他不好好读,还要影响别人,黄先生叫他父亲领回家去放牛。一年后,王牛儿也不读书了。楼西同王牛儿穿连裆裤,上一路下一路的。不过,王牛儿老实本份,不像楼西,动不动红眉毛绿眼睛。他娘老子死后,他成了孤人,快四十岁了,好吃懒做,整天游手好闲;哪个要是得罪了他,指着偷你家的东西,关山的人,既恨他又怕他。 胡炳星明年满六十岁,背有一点驼。他一手端来烟包篼,一手提了一条独凳,放在楼西面前,招呼楼西和王牛儿说,裹烟烧,新上坎的福烟。 楼西身上的虱子饿了开始找吃了。他想伸手去抠,犟颈歪嘴耸肩搭背,还是抠不了背心的痒痒,便左扭右摇地在椅子上蹭,眼光落在王牛儿脸上,给我裹一支。 王牛儿说,你大老爷嗦,饭煮好摆在桌子上请你吃,你还要喊喂进你嘴巴头。话虽然这样说,还是给楼西裹了一支。楼西取下别在腰间的烟杆儿递过去,王牛儿接过手,把烟栽进烟斗里,点燃叭了一口递给楼西。 楼西接过,烟瘾发着似的狠狠地叭了一口,从嘴洞里喷出一股乳白色轻烟,在米汤色的空中弥散开去。胡炳星布满褶子的脸上,堆满殷勤与讨好;靠近鼻梁的右眼角挂着菜子米大一颗眼屎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楼西的嘴巴,等着楼西评价他的烟。 楼西突然坐直身子,咳得回不过气来。吸猛了,呛了喉咙。王牛儿点烟的时候,尝到很辣口,明白胡炳星拿出来招待的烟不好。魔鬼都喜欢听奉承话。王牛儿吃熟了胡炳星,晓得他喜欢奉承,要烧他的好烟,就得表扬他的烟好,便说,哎哟,胡炳星,你看你的烟劲儿好大,烟鬼都遭不住呛。 胡炳星有点耍小心眼,拿出的是烟脚叶,想把好点的留着,背到牛马场去给胡阳氏卖药钱。见楼西呛得冷眉冷眼,王牛儿又这样说,便背着两瓣补了大疤的屁股,屁颠屁颠进屋拿来好烟,说你们尝尝这个。他边说边帮着掐来裹,还帮着拿一块锯片子敲钢硪宝儿取火点烟。 楼西享受着,没发表评价。王牛儿则说,这个烟比先前那个柔和顺口多了。胡炳星一张脸笑成三月桃花开,嘿嘿嘿。 暮色一寸一寸往下沉。一网麻雀飞来,刷刷刷砂子一样撒进胡炳星房背后的竹林里,叽叽喳喳吵成一锅粥,争相诉说着一天的收获。两只斑鸠飞在香樟树上,悄没声息,也许今天过得郁闷。主人家,我借个宿好吗?楼西、王牛儿、胡炳星正在有滋有味地叭着烟,耳边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扭头一看,不知几时,一个拄着一根水竹棍子的老者,站在他们面前。老者怕有七八十岁了,身穿青布长衫,脚履草鞋,胸前垂着一挂炫白的胡子,风骨奇俊,面相和善,有点像云游四方的出家人。他清澈的目光依次从楼西、王牛儿、胡炳星脸上扫过,最后落脚在胡炳星脸上。胡炳星断然拒绝道,我屋窄,住不下。老者用失望取代了脸上的希望,怔了怔,转身朝着刘家庙方向走了。 望着老者离去的背影,胡炳星说,哪里来的一个叫花子哟。拴着胡炳星话尾巴,是胡阳氏牵筋动骨扯肝拉肺的咳嗽声。紧接着,王牛儿婆娘牛黄氏在房子侧边扯声八气地喊,你个挨刀塞炮眼的,滚到哪个石包角角头卡起了,硬要顿顿饭煮好喊你吗?楼西耍笑道,还不快点回家去,谨防得不到饭吃。 王牛儿一走,剩下楼西,胡炳星单独面对有一些局促和紧张。幸好楼西也站起身来,紧了紧腰上拴袄子的布带。身上的虱子可能听见王牛儿婆娘喊吃饭,开始在楼西身上找饭吃了,他双手抱在胸前,扭身子耸肩膀,小声地说了一句妈咦,掉头走了。胡炳星松了一口气。他怕楼西赖着不走还要招待夜饭,不然得罪了,地头种的葱葱蒜苗,家里喂的鸡儿鸭儿,隔三岔五就会玩失踪。 王牛儿说楼西睃动静,楼西还真的睃到了动静。在胡炳星进屋拿烟的时候,他看见石板滩伍柳氏在房背后抱柴煮夜饭。半下午他出门去转的时候,在石龙庵碰到伍柳氏的一双儿女,说过河去菜坝走人户,眼前叭地爆了一个灯花儿。伍柳氏的男人伍骄龙,小名黑狗,乃堂堂两河口区长,一般十天半月才回一次家。伍家很富有,今晚上伍柳氏一个人在家,正是发财的好机会。但不知真假虚实,胡炳星敞坝边上那棵香樟树下,是打探石板滩伍家的最好地方。他心揣小九九,借机去胡炳星家闲耍,其实是要窥探伍家情况。果然没有来往的人,楼西打定主意,回家煮点饭吃了,稍微打一哈儿瞌睡,养足精神,亥时前后去伍家发大财。2
伍柳氏有一口雕有麒麟的石头大水缸,安在灶房屋外,从墙上开了一个窗口,要用水时,从窗口里伸瓢出去舀。窗口安着木板门,楼西用刀挑开门闩,在水缸旁犟颈缩脖听了几秒钟响动,双手抓住水缸边缘,身子往上一耸,穿过窗口梭进屋去。
楼西三只手名不虚传,穿堂入室技艺高超,抓你一只鸡逮你一只鹅,根本听不见一点声音,就捉回家变成口中物肠中屎了。他还有一门绝技,偷猪,哪怕大肥猪,他都能悄声无息地给你偷去杀来吃了。王牛儿传楼西的神,说他身上煞气重,野鬼游魂碰上他,都得躲开让路。还说他眼睛是夜明珠,越黑看得越清楚。其实,他是熟能生巧,知道钱放木箧米存瓮,偷起东西来手就像长了眼睛,一下就能心想事成地拿到钱和物。他没费吹灰之力,梭到伍柳氏睡屋隔壁那一间屋,打开柜子,摸到一大袋硬邦邦的东西。从袋口里摸进去,哈,银子!掂了掂,沉甸甸的。楼西暗自一喜,估计下半辈子可以衣食无忧了。叫花子欢喜打烂砂锅,楼西没拴牢袋口,两个银子滑落出来,当儿一声掉在地上,心子怦咚一跳,忙趴下地,大气不敢出,脑壳飞速旋转,被发现了咋个办? 寂静的黑夜放大了响声,伍柳氏当然听到了。这个时候,她正被一个男人搂着。男人不是黑狗,是白老二。区长黑狗在两河口区公所,天天新郎,夜夜洞房。伍柳氏一个黄脸婆,一盘根本不想动筷子的白水菜。即使一个月回家一趟,也不因吃腻口了大鱼大肉,动动筷子吃点白水菜换个口味。但有一点好,他会把俸禄一文不少拿回家。白老二住在石龙庵坎下河边上,身强力壮,家穷,四十过了还没沾过女人身子。伍柳氏要忙要紧就请白老二帮工,帮着帮着便帮出了私情。这时正耕云播雨,听到清脆的响声,戛然停止动作,屏声静气听了一阵,没有响动,伍柳氏嘴巴凑近白老二耳朵小声道,可能是耗子。指尖在白老二屁股上轻轻一压,像启动了电源开关,白老二又运动起来,一会儿便有了小叫声。 夜很静,掉片竹叶在地上,都会溅起震耳的响声。楼西趴在地面上,准确地捕捉到了异样的小叫声,浑身骤然热血沸腾,快要燃烧爆炸一般。他心想,好啊,老子不过偷点东西,你个死婆娘居然偷人,还把我吓着了。他放下提到嗓门眼上的心,站起身,胆子陡然肥壮。本来应该悄悄逃走,现在他不怕了,居然放下提在手中的口袋,大着胆子去摸掉在地面上的两个银子。好不容易摸到,揣进口袋里,拴紧袋口扛在肩上,也不从原路灶房窗口逃走,而是直接打开正屋双扇大门,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 楼西胆敢这样嚣张,捏死伍柳氏与白老二行不轨的把柄是一个方面,心里燃烧着报仇的火焰是另一方面。 楼西的山上有两棵大杉树,被碾子山谭家人偷砍了。楼西的爹沿着脚印清查过去,查到谭家所为,无奈谭家人多势众,恶狗就喂了三条,不要说上门说事,连大门都进不了。那两棵大杉树,楼西的爹要砍来改板子给奶奶做寿材的,奶奶已经躺在床上说话都提不起气了,家穷,没有了树就没有了寿材,想不过,大着胆子去找保长黑狗断公道。黑狗告诉楼西的爹,你来说不行,你的女儿来说,我可以放你一马。黑狗是一个色鬼,在办公室专门辟了一间屋,铺了一张床,叫女儿去,就是把女儿送去让黑狗糟蹋。楼西的爹宁愿打断手臂往袖子里藏,也不去找黑狗主持公道,致使楼西的奶奶死后用草席裹着软埋。楼西气不过,提起弯刀要去砍黑狗,他爹一把扯住他说,娃儿,你还小,我们不是人家的下饭菜,算喽。楼西牛踩乌龟背——心里痛,早想报一箭之仇,无奈人小胆量小,时机不成熟,今天总算睃准出手的机会了。 果然万事畅通,心想事成,激动得一晚上没睡着觉。第二天刚粉粉亮,他就起床去叫王牛儿赶牛马场。王牛儿背着一个稀眼眼背篼往外走,说,你不说球钱没得一个吗,发横财了?楼西说,我把身上的虱子捉来卖了。王牛儿翻白眼,你过年吃雀雀儿?楼西说,过年再说过年的事。走!王牛儿站在敞坝中间,有点碍难,怔了怔说,好嘛。转身放背篼,牛黄氏倒洗脸水看见了,不安逸男人跟三只手伙起耍,冷下脸子说,你不掰猪草要做啥子呢?王牛儿说,我上街有点事,你喊娃儿去掰。牛黄氏把水噗一声泼在敞坝头,恶暴暴地说,和尚搞道士,家不要喽。王牛儿也不管,跟在楼西身后,赶牛马场去了。 一路上,楼西兴致很高,如同装满一肚子高兴,凉水井的水一样要往坎外漫,又努力拦着挡着不让漫出去。王牛儿说,捡到金砖喽?楼西说,跟金砖差不多。到了牛马场街上,楼西去钟记布摊上扯了一抱蓝色家织布,称了一斤多棉花提着,要回家请刘二伯娘给他做一件新棉袄。到了顺河街祥恒饭馆,楼西紧了紧拴在烂棉袄上的布带,请王牛儿进馆子。王牛儿不相信是真的。楼西推了他一把,走,进去,寻角落一张四方桌坐下。肩头搭一块抹桌帕的跑堂倌迎上来热情地问,两位哥子吃点啥子?楼西说,一只白砍鸡,两只卤猪蹄,一个头碗,一个烧白,再炒一个腰花。王牛儿说,你点这么多,咋个吃得完哟?楼西说,难得开一盘洋荤,慢慢吃。再来一个火爆肥肠,一斤佛来山烧酒。 楼西吃得万马奔腾,山欢水笑。王牛儿吃得乌云朵朵,山重水复。楼西的脸开始发红的时候,终于放出囚禁在心底的兴奋,起身凑近王牛儿的耳朵说,昨天晚上我去伍柳氏家发财喽。王牛儿右手拿了猪蹄子,送进嘴里啃下一块,吊了二指宽一绺肉在嘴角上,正伸左手往嘴巴里赶的手指头骤然死在嘴角上,脸变土色,微微举着的右手索索抖动,手中的猪蹄子差一点掉在地上。楼西回到座位上坐下,见王牛儿魂丧魄落的样子,哈哈一笑说,没有把你的尿泡吓破噻?王牛儿抬左手衣袖揩了一下嘴巴上的油说,你咋个别个不去惹,去惹黑狗哟?你又不是不晓得,他龟儿心狠手辣,整死人不填命的。伍柳氏发现家里的东西被偷了,肯定要说给黑狗听。黑狗知道了,哟,会派区警卫队来查,要查出你干的,你还有活命吗?说罢把手里拿的猪蹄子放进盘子里,站起来要走。 楼西起身走过去,一把将王牛儿按下座位,伸手把猪蹄子抓起塞进他的手里说,你已经吃了,吃了就吐不出来了。他有意恐吓王牛儿,要是追查起来,我就说是你指使我干的。王牛儿一听,眼冒金星,身子一软,手拐子把酒碗带翻,落下地乓一声打了个稀烂。饭馆里的眼睛们箭一样射过来,楼西望着眼睛们大声说,自不小心,惊动四邻,多有得罪。回过头来压低声音对王牛儿说,你这人咋个开不起玩笑呢?弄了半天,你还不晓得我的为人吗?好汉做事好汉当,就算有个三长两短,与你没有一根卵毛的关系。王牛儿好不容易镇定下来,但坚决不再吃桌子上的东西了。楼西只好去结了账,找老板要了几张龙华草纸,把剩下的东西能包的包好,用棕叶子拴来提在手里,走出祥恒饭馆。 街上人多,楼西要带王牛儿去洋码头燕春楼耍。王牛儿整死个舅子都不去,说婆娘晓得了会要了我的命,掉头不赶场要回家去了。楼西无奈,好好好,回去喽回去喽。 走到凉溪沟,楼西说王牛儿,你怕个鸟儿。告诉你,我不但偷黑狗的银子,我还要偷黑狗的婆娘,你信不信?王牛儿一耸鼻头子道,除非你不要命了。楼西站住脚,看看前后路上没有人,盯着王牛儿大声说,这样,我们打一个赌,你赢了,我把从黑狗家弄来的银子全部拿给你,留下一分半文不是父母养的。你赌输了咋个说?王牛儿突然一股热气充盈胸间,脖子一梗道,我手板心头煎鱼给你吃。楼西信心满满,儿不煎。王牛儿量着虾子没有血地说,要得,儿不煎。王牛儿说出这一句话时,声音软软的,像熟透了的杮子,不像楼西有底气,声音坚硬得像一砣石头。
白老二走后,伍柳氏消停下来,手放在小肚子上,似乎嘴里含了一颗薄荷糖,细细地玩味着晚上那一个个龙腾虎跃的场景。她想抛开不想,打一个盹,早点起床做点饭吃了,去赶牛马场,思绪却如长江水波荡汹涌。快小雪了,僵手僵脚的,得扯点布给男人和一双儿女一人做一双鸡婆鞋。虽然都有,但旧了,儿子费耐,他的那一双已经磨出一个洞了……直到房背后竹林里的麻雀子叽叽喳喳吵起来了,伍柳氏才强撑着身子起了床,对着梳妆台前的镜子梳好头发绾好发髻,取出银簪子插好,抻抻衣襟,拍拍散落在身上的发丝和头屑,讪讪一笑,生出感慨,这人啦,在床上翻滚时,跟畜牲有啥子区别?一收拾打扮,又人模人样起来,可见这人世间的人啦,看起来一个个光光鲜鲜的,私底下究竟是个啥子货色,鬼才晓得。 伍柳氏走出屋,油然被昨天晚上那当儿一声响动绊住了脚步。当时忙着做好耍的事,以为是耗子,不知是不是。她折转身进屋一看,与睡屋相连的那一间屋,门虚开一道缝。她急忙推开进去看,那个漆了红漆的木柜,大张着嘴向她诉说着不幸。她靠近一看,那大袋银子不见了,耳门子嗡地一声响,人一下软在地上。那间是黑狗的财富屋,黑狗这几年的金银财宝,全部放在里面。黑狗最大的精神享受,就是回家的时候,打开袋子清点把玩欣赏。现在伍柳氏没看好家,银子被人偷走了,不是要了他的老命吗?耗子,大耗子!伍柳氏锥心泣血拷问自己,哪一只耗子干的呢?白老二?不可能!他老实本分,我对他这样好,把身子都给了他,他不可能做出这种忘恩负义的事情来。是不是白老二起打猫儿心肠,伙起人打我的主意,趁跟我亲热的时候,唆使他人干的呢?白老二一根肠子通屁股,不会有这种心机。夜间听到的那当儿一声响,应该是银子掉在地上的声音。她打起精神,卡卡角角满屋找遍,毫毛都没有找到一根。她魂不守舍地望着大柜子发怔,家财被盗,没有守住,男人晓得了,不休掉自己才怪。一种苦涩味道,在伍柳氏心头弥漫开去。家里出了大事,她没有心思煮早饭吃,木立了一阵,准备去大石包找周八字算算,看哪一个龟儿把财宝给她偷走了。 天色灰蒙蒙雾沉沉的。周八字还没有起床,周婆婆在扫地,看伍柳氏脸色不好,便问她啥子事?伍柳氏说出了要找的事。周婆婆尖尖脚包得小,走路一丁一拐的,进屋去喊周八字起床。一袋烟工夫,她出屋告诉伍柳氏,当家的说,偷东西的人,是从西南方向来的,远近不出两里路,年纪四十来岁。当家的还说,你家里最近要出比丢了金银财宝更凶的事。 伍柳氏一听,吓得直抖,哆嗦着手从包包里摸出方方帕子,打开拿出十个铜板给周婆婆。周婆婆伸手挡住说,当家的说不收你的钱。伍柳氏晓得周八字的规矩,来人八字不好,或者有凶灾一类事者概不收钱。她缩回手,把铜板包好揣进包包,说了一声麻烦了后走了。 从周八字说的方向、远近和人的年纪,伍柳氏清楚,这人是楼西。她没有多想,直接去了楼西家里。 一把铁锁倒挂在门扣上,冷着脸大声告诉伍柳氏,主人不在家。 伍柳氏要是有特异功能就能看见,这时楼西和王牛儿刚好一前一后走进祥恒饭馆,拉板凳坐下,财大气粗地喊跑堂倌点菜。伍柳氏沮丧地拉拉门扣,拍拍门面,那张受看的鹅蛋脸上,无奈与失望比赛着看谁生长得更加蓬勃。同时蓬勃生长起来的是信念和决心,坐在门口等,哪怕你上天入地,等你到死! 等啦等啦,等瘦了日子,等疯了念头。昨天晚上放纵,体力消耗大,都晌午了,肚子饿得巴着背脊骨了,还不见楼西的影子。当时心里急,心想要不到好长时间,找了楼西再回家煮饭吃。圈里的鸡鸭也没有放出来,猪也没有喂,肯定跟我一样饿惨了。有啥子办法呢?就算全部饿死,也管不到几个钱。干脆去区公所给男人说,让他回来找楼西。不行,自己没有看住家,他晓得了,不把我捶成肉酱?还是等吧,等楼西回来,尽量给他说好话下矮桩,分一些银子给他都要得,只要能拿回多数就阿弥陀佛了。要是他不还,就吓唬他,在他家寻死觅活,说变成鬼都不放过他。 午饭过一点,楼西一身酒气回来了。伍柳氏见了,像迎接阔别多年的丈夫,精心酿造出一脸灿烂的笑容迎上去,嘴巴蜜蜜甜地招呼道,回来了? 楼西暗自高兴,送货上门嗦。却又当婊子又立牌坊地说,一个女人,黄天白日的来找一个单身汉,你不怕惹人闲话我还怕哩。说着从裤腰带上取下钥匙开门进屋。伍柳氏跟着进去。楼西说,你进来做啥子?伍柳氏说,我也不绕弯子,昨天晚上我家里落了银子,我猜测是你干的。楼西扭头望着她道,你别胡乱说,拿证据出来看。拿不出来,你就是冤枉好人。伍柳氏说,除了你还有谁?这样吧,你把银子还给我,我会拿出一部分酬谢你的。你要是不拿出来,我去告官,清查到你,我想帮你求情都不得行了。楼西冷冷一笑道,我是吃饭长大的,不是吓大的,你要告就去告吧,我奉陪到底。你去区里告,我就去县里告;你去县里告,我就去区公署告。你男人一沟子的屎,未必我还怕了你?明人不做暗事,我就偷了你家东西,你敢把我咋个?别的不说,我把银子交出去,也可以判你男人行贿受贿、贪脏枉法的罪。你也不是好东西,给你男人戴绿帽子,我告给你男人听,你会落得个啥子下场,相信你比哪个都清楚。 楼西这话,全是掐着伍柳氏七寸子说的。伍柳氏听过后彻底傻了眼,准备的一箩筐软硬皆施威逼利诱的话,现在全都说不出口来,可又不甘被楼西这样掐着七寸子,鸭子死了嘴壳硬道,你这样做又有好下场?你偷东西从古到今都是要治罪的,就算官府要治我男人的罪,他也会先把你治了再说。 楼西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拍拍腰眼道,好啊,我一个穿烂袄子破鞋子的,还怕你穿长袍马褂的?你要叫我鱼死,我先叫你网破。说着,倒身斜靠在屋角落里那张竹架子床上。 伍柳氏垂手站在门枋一侧,听楼西语气很硬,知道遇到了死对头,软处在人家手里捏头,现在只有说好话说软话,请求他原谅宽恕。柳伍氏勾了几根挡在眼睛面前的发丝,别在耳轮子上,低低切切地说,对不起,我收回刚才说的话。这个事情,算我妇人之见,你不要见气,乡里乡亲的,低头不见抬头见,万望你放我一马。你的大恩大德,我一定记在心头,想方设法报答你。这一辈子报答不了,下辈子变牛变马都报答你。 楼西酒意烟消云散,看着这个岁数跟自己差不多的瓜子脸女人,想起昨天晚上听到的同白老二弄出的声息,想起父亲找她男人黑狗断理,黑狗要他大姐去找才接招的往事,一个欲望混杂着报复的意念,犹如破土的春笋在心头嗖嗖嗖地拔节上长。他手摸下巴,微微偏过头,放松绷紧的脸,说话腔调变得狎昵,你咋个报答我呢?伍柳氏弱弱地说,我分十分之一的银子给你。楼西说,我不要银子,要别的东西。伍柳氏说,只要我有,你要啥子就给你啥子。楼西眼睛在伍柳氏身上搓来揉去的,最后落在伍柳氏胸口坟起的两个小山包上道,我要你。伍柳氏脸一红,惶然低下头,手指在衣角上抖抖索索地摸捏着,脚尖碾着地面一节小柴棍儿。楼西见没反对,知道这婆娘为了索回银子,已经豁出去了,也不客气,伸手一抱把她搂来撂在床上,剐衣退裤,饿狗扑食一样扑了过去。 伍柳氏没有丝毫反抗,一副要杀要剐随便的情态。事毕,她穿戴完毕,理理发丝道,你要啥子我都给你了,把东西还给我噻。 楼西拴着裤带嬉皮笑脸地说,嘻嘻,我拿走的,不过是你家里的九牛一毛,只要你家黑狗还在官位上,银子就像长江水一样滚滚流来,你何必在乎这几个钱?当送我一个红包。 有了肉体关系,伍柳氏说话胆子大了起来,男子汉大丈夫的,说话要算话。 楼西流里流气地说,现在我们两个已经合为一体了,不存在说话算不算数,你的我的没必要分得那样清楚的,未必你有吃我没得吃,你会忍心让我饿肚皮吗?我向你保证,你没得吃的了,我有,尽管来找我。 伍柳氏见自己赔了夫人又折兵,要不回来被偷走的银子,汪一声哭了,楼西,你不要这样没良心啊。 楼西撇撇嘴皮,良心?你男人为了当官,做关山人刮毒事的时候,讲良心没有?算喽,不要扯远喽,人家说,聪明的兔子三个窝窝,现在我的家就是你的家,你不外乎把银子放一点在我这里罢了。这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面对无赖,伍柳氏束手无策,再也想不出别的应对办法,只好收住哭说,我服了你。这两件事,你千万要替我保住秘密,不要说出去。 楼西狡黠地笑笑,嘴里说着肯定肯定,心中则说现在你已经是我菜板上的肉,要切要宰就看我的心情咋个样子了。 王牛儿赶场回家,挨了牛黄氏一顿臭骂,只好实受,乖乖地拿起锄头去地里薅菜。楼西压抑不住兴奋地喊道,王牛儿,我来吃你手掌心煎的鱼。王牛儿立了锄头望着楼西,一脸懵懂,啥子鱼哟。楼西说,啥子鱼,你不是说我把伍柳氏拿下了,你手掌心头煎鱼给我吃吗?我已经把她拿下了,快点把鱼煎给我吃。王牛儿说,你吹嘛。说着,往手心里吐了一团口水,搓了搓,又躬腰薅起菜来。楼西说,真的,还是送上门等着的。不信我们再赌一把,不要说我去喊,就是你去喊,说我有事找她,保证她扯开两脚就来了。 王牛儿忙着手上的活路说,乱想斋粑吃。还是我路上给你说的,要想办法消灾。不然,看黑狗晓得追究起来,你才晓得锅儿是铁铸的。 话音刚落,六个身穿黑警服的人,腰扎牛皮带,背着大盖枪,两脚生风地从岩边上走过来了。王牛儿的心猛一激灵,糟了,肯定是黑狗晓得家头的银子被偷了,派区警卫队来抓人。他抬头看楼西,跑得像一只野兔,一闪身就消失在他房当头的竹林里。那六个人昂首挺胸目不斜视,从王牛儿门前那条大路下去,过大石包,径直朝石板滩黑狗家走去。 石板滩有一个狭长的石头斜坡,下大雨田里的水满了,就从斜坡上往下流故名。石板滩离岩边上一两里路,但弯来绕去的,要走十多分钟。楼西躲在王牛儿房背后竹林里那一根杉树下面,那里能看清黑狗家的房子,他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那路人走进黑狗家的敞坝,装了一肚子的狐疑,他们去黑狗家做啥子呢?是不是去叫伍柳氏带路来抓我呢?忽然身边有响动,吓得猛一抽搐,见是王牛儿,吐了一口气说,吓死我喽。 天呈铅灰色,河风吹在脸上冷冰冰的。那六个人去了石板滩将近半个时辰,出来变成了七人,多出的伍柳氏,醒目地走在第三。路过岩边上时,王牛儿和楼西才看清楚,伍柳氏是被捆着的,头发散乱,身子微微前躬。直到背影消失在岩边上那条路边长满铁线草的沙沙路,楼西才放下悬着的心,明白不是抓他的。随即又把心提在嗓门眼上,抓伍柳氏做啥子呢?白老二也看到了,他正翘着那个裤子补了两块大疤疤的屁股,在石板滩下面河沟里扎泥干子戽水捉鱼。伍柳氏喜欢吃黄辣丁汤,他准备捉几条黄辣丁给伍柳氏提去做夜饭菜。伍柳氏的儿女走人户要明天才回来,还可以陪伍柳氏睡一晚上。可惜算盘打错了,伍柳氏被抓走了。莫非昨天晚上的事黑狗晓得了?捉奸捉双,咋个没来把我一起抓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