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陈冲从诊室里出来的时候,夜幕已经降临。他看了看表,时间指向23点59分。他不记得自己已经有多少个这样加班的夜晚,他回过头,看见住院大楼里过道的照明灯,长长的过道灯被黑漆漆的病房格子切割成了许多段。所有病房都已熄灯,夜晚替代了药物,抚慰所有的焦虑和疼痛。
在灯火交错和思绪恍惚之间,他仿佛又回到了波恩留学时的那些夜晚,那些被星光与书香填满的时光。四面环水的古城波恩,在夜晚更显宁静与祥和,仿佛能洗净一切尘世的喧嚣。
莱茵河畔的波恩大学医学院,其卓越的教学与研究水平,在业界享有盛誉,尤其是外科专业,以尖端且严谨见长。陈冲作为该专业机构中的佼佼者,高级留学生的身份让他更加珍惜这段学习经历,他夜以继日地钻研,只为在医学领域留下自己的足迹。他学成归来,投身祖国医疗事业,委实是年轻人的表率。
陈冲的眉毛浓密而粗犷,眉间距宽阔,给人一种威严而庄重的感觉。他的两鬓已经显露出淡淡的霜白,但这丝毫没有减损他的英俊气质。他的身材瘦高,步伐坚定有力,显然保持着规律的运动习惯。当他独自一人穿过夜晚的医院大厅时,四周的冷清和肃静迅速将他包围,形成了一种独特的氛围。这种宁静与白天医院里人潮涌动、喧嚣繁忙的景象形成了鲜明对比,让人不禁感受到夜晚的医院别有一番静谧与沉思的韵味。
他能够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和脚步声,在这个忙碌的日子里,他感到有些疲惫。从早晨开始一直到下午,他一直在门诊忙碌着。今天的工作量特别大,他一共接诊了八十九位病人。在这八十九位病人中,有九位是临时加号的,这意味着他的工作时间比平时更长,任务也更加繁重。尽管如此,他依然保持着专业和耐心,尽心尽力地为每一位病人提供医疗服务。
远道而来的九位病人,在门口可怜巴巴地求护士黄静雯网开一面,美丽善良的黄静雯心有不忍,收起了隔离线,把病人放了进去,请求陈冲加号。
那个时候陈冲刚刚结束上午的接诊,稍稍喘口气,马上开始下午的门诊,抽空,他站起来活动了十五分钟,就吃上了科室阿姨帮忙打上来的盒饭。
阿姨给他加了个卤鸡腿,那鸡腿卤得金黄,肉质嚼劲恰到好处,一口下去,味蕾和内心都能得到满足。他一边扒大米饭,一边给没挂上号的病人开加号单,他也不问,反正他和黄静雯约好的,如果不是特别紧急,或者特别需要关照,就尽量挡住,保存有限体力,先保障当日挂号和紧急的病人。这仿佛成了一个约定:如果是黄静雯放进来的,看来就是确实需要帮助。
他记得黄静雯第一次带人来求他加号,那是一对老夫妻,从老君山县城辗转了七个小时的车程,换了三个交通工具,才把儿子送了过来。
四十岁的儿子是担架抬过来的,在老家的县城里诊断为右侧人工髋关节置换术后假体脱位。老夫妻傻了眼,问什么意思。县里的大夫说,通俗来讲,就是之前因为股骨头坏死,在医院做过人工股骨头置换术,术后不知道是何诱因,出现右髋关节疼痛、活动受限,二次手术存在诸多禁忌。总而言之,县里医疗技术有限,不敢再做手术,便请家属协助转院,去省城里看看,有位医生名叫陈冲,兴许能动这个二次刀。
老夫妻压根儿不知道转院后还要提前预约挂号,一看着儿子如此痛苦,便急忙雇车来了城里。等到了医院,才知道陈冲的门诊有多火爆,没挂号,看不上,门口黄牛要价翻十倍,还得排到三天后。看着儿子多耽误一天,就多痛苦一天,老夫妻没辙,扑通一下在诊室门口给黄静雯跪下。黄静雯把病人带到门口,她还没开口,陈冲就把加号条子给了她。
陈冲当时一看,就明白了,这老夫妻跟黄静雯非亲非故,这姑娘是仗义啊。他和她共事颇久,有了些许默契,他也知道但凡黄静雯能放进来加号的,必定是十万火急需要帮助。黄静雯事后问陈冲,为什么你第一次破例这么爽快?陈冲说,看到这老两口,突然想起了自己的父母,自己小时候心脏有些问题,父亲一直带着全国各地辗转求医,看来不管孩子长到多大,都永远是父母最放不下的心。
陈冲那天为老夫妻设计治疗方案,拖到了深夜,他先将病人收入院内,做输液抗炎治疗,在确定手术指征后,又迅速讨论建模,五六天后设计定制假体方案,在血液达标后,顺利完成了二次手术。
日积月累,他得了个好口碑。别说科室里的女同事了,就是医院大院里的猫咪,都羡慕黄静雯,能和陈冲这么要好。要知道,陈冲这般人善心美,颜值不差,在医院大院里,已经差不多绝迹了。
最关键的是,陈冲,时年三十六,单身。
他平素独来独往,不是在诊室里忙,就是在手术台上忙,科研、临床,什么都投入全心全力,仿佛是为了工作而生。
门口夜蹄花店的老板都知道,不管多晚,最后一个下班出医院大门的,一定是陈冲大夫。陈冲向夜蹄花店的老板点头示意,老板是位妙龄少妇,在医院门口经营着一家夜宵店,主营蹄花汤。这个城市把夜宵叫作鬼伙食,意思是深夜里鬼出来找食。
蹄花汤是这个城市的标志美食之一,又叫“药膳猪脚汤”。切猪蹄的前尖,配以芸豆、枸杞,用文火慢炖至熟烂入味,须经三四小时,方能把汤色熬得雪白,把猪脚煲得软糯,撒上青青绿绿的葱花,满满胶原蛋白,垂涎欲滴,可谓人间极品美味。当年一档全国美食节目,专门为这个城市的夜蹄花做了一个专题,叫“烟火夜蹄花”。它的大意,说的是不论多晚,夜归的人都能在这个城市的角落里找到卖蹄花汤的店铺或摊贩,故称“夜蹄花”。一碗滚烫的蹄花汤像是城市烟火的慰藉,把所有晚归的失意、疲劳、饥饿、焦虑都抚慰一遍,最后唤来清晨的一抹新日光。
陈冲第一次光顾这家夜蹄花店,是黄静雯带他来的,他作为一个外省人,当场被夜蹄花惊艳,只见这汤色胜雪,形似飞花,滑嫩细致,柔嫩爽口,香而不腻,世界上还有这么好吃的东西!他在外求学多年,早已被枯燥而乏味的西餐拉低了味蕾。
陈冲随后很快发现,这家夜蹄花店,是许多同事聚集之处,但凡夜间做手术,或加班晚,都会来店里点上一碗蹄花汤。夜蹄花店往前走一百五十六米,是警局的辖区派出所,值夜班或夜巡收队的警察同志也时常光顾。夜晚还在忙碌的,除了医生,还有警察。人们往往有个误解,觉着医生不会生病,就像警察从来不会累。
收队换班的民警来到夜蹄花店,和刚刚下手术台的医生们一起拼桌,各自埋头享受美味,互不打扰,互不说话,这画面恰如流俗的形容词:岁月静好。
陈冲有些饿了,他准备上前去喊一碗夜蹄花,吃完之后再回家好好睡一觉,明天早上还得出门诊。当他走向明亮、热气腾腾的蹄花店时,看见几名眼熟的民警从夜蹄花店方向走了过来,当先一人边接电话边快步走着。陈冲想,这位辛苦的民警同志,想必又接到了什么紧急任务,看来他今天是吃不成蹄花汤了,真是可惜。
正在善良如阳光般的陈冲替人惋惜的时候,那民警同志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问,你是不是陈冲?陈冲一愣,说,我是。民警同志出示证件、法律文书。
陈冲脑子嗡了一下,他突然觉得夜蹄花店的摊位灯有点刺眼,被晃得睁不开眼睛。对方的腔调平静而严肃,语速缓慢,吐字清晰,一字字说,陈冲你涉嫌对女性实施侵犯,跟我们走一趟。
夜蹄花店的红蓝色帆布雨棚色彩糅成了一团,像洗衣桶里脱水模式的急速旋转,陈冲只觉天旋地转,一刹那眩晕。
二
小刑警石头把案卷材料交给师父潘骁的时候,潘骁一头雾水,他宽宽的眉距皱成一条弯曲的蚕。
三十多岁的潘骁是刑警队里的老骨干了,现在负责整个辖区刑警队的工作。这些年他经手办理了不少案件,声名赫赫,他又虚心学习,一有时间便跑回政法大学去听犯罪心理学课程,可谓既有实务经验,又有洞悉人心的犯罪心理学画像专业技能,属于能征善战的刑警,人称“神探老潘”。
他办理的案件多有离奇,见诸报端,如郝某不在现场PUA杀人案、张某抢枪案、周某变态杀戮案……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大家就有这样的普遍认知,潘骁破的案子,一定是重案、大案、命案、要案,如果不是这样的案子,也用不了他这把牛刀。
可是,今天摆在他桌子上的是一个特别的案子,他彻底整蒙了,这是一起强制猥亵妇女案,关键是犯罪嫌疑人已经都到案了,这还要他潘骁神探来领衔办个什么劲?
潘骁从档案袋里抽出卷宗,这案子的犯罪嫌疑人好熟悉,他在哪里听过,还是在哪里见过,对了!想起来了,他女朋友何小佳的母亲上个月摔伤骨折,就是得益于这人的妙手仁心!这嫌疑人叫陈冲,是有名的大夫!
何小佳是局里的法医,也是潘骁正在处的对象,两人工作忙,都顾不上找对象,后来组织就把二人撮合了。副局长说了,内部消化也是一个好选项嘛,大家都理解相互的工作性质,不用担心离婚率!何小佳说,呸呸呸,还没结婚,就开始关心离婚,领导真是有远见。副局长又说了,潘骁这铁脑袋,天天都是办案子办案子,也只有你才可能跟他有点共同语言,才能相互信任,永结同心。何小佳又把领导怼死在墙上,说,互相信任,谁说的?这世界上除了死的,男人都信不过。
陈冲的案子,何小佳也接到指令了,她负责对案发现场的生物痕迹进行重新鉴定。何小佳只对鉴定负责,才不管案子大,还是案子小,也不管是人命案,还是盗抢案,鉴定就是技术活,不需要太多情绪,她灵动的双眸一转,逮谁怼谁,可谓没有感情的鉴定机器。
何小佳带着母亲去找陈冲看过病,她一直对这位医生有着极好的印象,在她的记忆中,这位谦和温柔的陈医生,对待病人很有耐心,能站在病人的角度想问题,这是难得的同理心,如果非要把它上升到一定高度,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医德。
潘骁等人去过大医院,都知道很多专家有“专家病”,表现在对病人的不耐烦和不屑于多解释病情,讳莫如深,高深莫测,懒得多说,吃药就对了,检查就对了,说了你也听不懂,忽略病人心理和医患配合的重要性。
何小佳的朋友带孩子看过一个老专家,听说是退休后医院返聘回来坐镇,一副权威模样,硕大的身躯重重压在转椅上,把椅背压成平角。问诊时,睥睨众生,眼睛都没睁开正眼看过人,评价年轻同行,更是嗤之以鼻,未曾放在眼里,这谁谁谁都我徒子徒孙,你们病人有什么好问的,我给你们说,你们又不懂!你们只能在我这看,别的医生都瞎扯,你们按我方案吃药就对了,这个药贵是贵了点,但是每个月吃,吃两年,吃吃吃……
两相对比之下,不光何小佳,连同警队里去看过陈冲医生的年轻人,都对陈冲有着极好的赞誉,他对病人耐心,讲解通俗易懂,沟通顺畅温和,对待同行谦虚恭敬,虽然他已经是同行公认的专家。最重要的,是陈冲没什么不良嗜好,什么医药代表实在围他不上,也开不出什么贵是贵了点的药。
这案子让诸位干警面面相觑,皆是一般想法:和一些“专家病”比起来,陈冲展现出的,大抵便是寻常医德,可是,这样的外化,难道竟然是装的?
潘骁有点不信,品行固然不能当证据,可是一个人的言行密码里,实则反映了他的内心世界。
当何小佳看到案卷的时候,在潘骁办公室一声长叹,这样的人,竟然涉嫌强制猥亵妇女,我就说吧,男人只要是活的都信不过。
其实,何小佳的心里也是一般的疑问,为什么这个案子会交到潘骁这里来。潘骁叫小徒弟石头去打了两包咖啡豆来,用自己的咖啡机磨开了,萃取好浓郁的浆汁,递给何小佳一杯,他喝了一口,整个人就精神了。
石头去打来这咖啡豆是日晒处理,深度烘焙,带有果干和焦糖的味道。潘骁慢慢喝完咖啡,开始看案卷,这案子啊,既然上头交过来,那就一定有交过来的原因。电话里领导下了死命令,三天,潘骁,你只有三天时间,必须给局里一个确定答复。
随着案卷展开,陈冲医生的一场午夜惊魂便呈现在了眼前,陈冲当晚是被辖区派出所民警带走的。就在他下班前一个小时,辖区派出所接待了一位惊慌失措的美丽且年轻的女性,名叫罗怡婷。
罗怡婷报案称,自己被陈冲医生强制猥亵。据报案人称,自己因为颈椎扭伤而在医院就诊,陈冲医生以医生身份之便,将她召至仅二人独处的治疗室内,对其进行猥亵。具体怎么猥亵?答,强行搂抱、亲吻、抚摸……潘骁又问,陈冲的供述怎么说?何小佳说,陈冲在笔录里说,他是应罗怡婷的要求,为其进行推拿和康复治疗。潘骁沉吟半晌,这是各执一词啊,在治疗室里是不可能有监控的,这是对病人隐私的保护。何小佳问,我们在对女性犯罪嫌疑人进行搜查、检查的时候,必须有女性干警在场,那……潘骁一摆手,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是医患之间是不一样的,医学是以救人为本,在医生眼里,本就不该有性别之分,只看作是碳基生物一致对待,难不成产科的医生就得全是女的?何小佳又翻案卷,虽然治疗室里没有监控,可是二人走出治疗室的过道里是有监控的。潘骁问,那过道监控里二人的情况如何?徒弟石头立刻调出案卷里的视频资料,短短的十几秒视频里,可以看出穿着白大褂的陈冲与罗怡婷并肩而行,二人行走如常,保持一定距离在交谈。潘骁问,他们在交谈些什么?石头说,摄像头太远了,听不清。潘骁说,笔录呢?石头抽出笔录,说,对于这段从治疗室走出来的交谈,二人的笔录倒是一致。潘骁问,一致?
对,一致,罗怡婷说陈冲在嘱咐她返回后注意躺卧休息,注意用药,注意……潘骁问,陈冲也是这样说的?石头说,是,很正常的医嘱。
那么在那个两人独处的治疗室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潘骁点了点桌子,对徒弟石头说,这涉及一个自然事实和法律事实的问题,自然事实一经发生就无法再次重现,而法律事实则需要证据来进行构建,从而无限接近、还原自然事实。
石头看了一眼窗外的天空,乌云层层,就似这个案子的扑朔迷离,治疗室里发生了什么,它的自然事实已经无法重现,那么只能通过证据来还原它,通过报案人罗怡婷的笔录,可以得到她对当时情况的还原,她说陈冲医生在治疗室里强制搂抱了她、亲了她,借治疗之机对她的身体进行了抚摸,这一切违背了她的意愿。
违背妇女意愿,看来这案子没什么好争议的,何小佳心里想着,快速浏览翻阅到了案卷最后的结果,嗯?辖区派出所经过调查,认为无法认定陈冲有犯罪行为。
潘骁眉毛一挑,为什么?他正好已经翻到陈冲的笔录,他逐字读过去,等等,不对,陈冲承认了,他承认自己拥抱并且亲吻了报案人,这双方都承认的事实,证词的一致性无可挑剔啊。
何小佳冷冷一笑,说出一句让大家伙大跌眼镜的话:陈冲坚称,罗怡婷是他的女朋友。
真够狡诈的!潘骁一拍脑袋,他终于知道为什么上头要把这个案件交到他手上了。
三
罗怡婷对派出所的答复是不服的,派出所民警尚未出具不予刑事立案通知书,仅仅是口头表示了对案件的看法,罗怡婷就像是被雷劈了一般,她秀口一开,非要把犯罪嫌疑人陈冲正法不可!民警解释再三,目前来看证据不足。罗怡婷问,他自己都承认了,为什么还不足?民警觉得不宜把正在调查中的案件,特别是陈冲的口供直接、全部披露给罗怡婷,便委婉地表达,你们俩是不是还有别的什么关系?
罗怡婷当场就怒了,见你的鬼,有什么关系?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是惯犯啊,行,你们不处理是不是,那我就投诉到上边,这黄天白日的,总有说理的地方。
她转身就驾车走了,直接去了分局投诉,要求法治部门和刑侦部门予以重视,必须还她公道。这姑娘小小的身躯,却有着极大的力量。
分局领导高度重视这个案件,报案人不服喊冤,必须抽调最精干的力量来办,于是潘骁这把牛刀,就人生破题第一回办理猥亵案件。潘骁的时间不多,他准备着手案件,那么现在陈冲在哪,在医院吗?
嫌疑人陈冲在接受了法定时间的讯问之后,释放回到了家中,他连续一月待在家里,不曾外出,医院给他放了假,让他在家等候,随时配合警方调查。
潘骁了解到,陈冲曾多次要求返岗,一副身正不怕影子斜的态度,医院领导要求其提供一份警方出具的结案通知,说明其是否涉案,这样才能让其返岗。陈冲怼了回去,未经司法审判,任何人不得被定有罪,也就是说在法院定罪之前,我尚是正常公民,你们凭什么剥夺我工作的权利?
院办专门来了人,到家里稳住陈冲,苦口婆心,婆心苦口,陈教授您这是何必,非要上岗,好好歇一阵,有什么不好?大局为重,大局为重啊,在事实查明之前,我们都是为了保护你,都是为你好。
石头问师父潘骁,医院不让陈冲上班的原因是啥?潘骁说,院里放陈冲休假,无非是担心事态进一步扩大,出现受害人来医院闹事,引发围观或者舆情的情况,这可能让医院名誉有损,让领导班子担责。石头长叹一声,但凡要你以大局为重的,你一定不在那个大局里,但凡领导说要保护你的,可能要保护的不是你,而是领导自己。潘骁甩了他一个栗暴,怎么着?小年轻,想整顿职场?石头摸着额头不说话了。
至于陈冲是否确属下流分子,医院里的流言蜚语已经吹得漫天都是,大伙儿多以看热闹的态度,平素里特立独行的好人代表陈冲,竟然背地里做这种事,怪不得他一直不交女朋友。
潘骁正式接手,决定先不正面接触陈冲,而是一大早便前往医院,复看所有监控视频和走访可能的知情人,他不可避免地与医院领导打交道。院领导申雁林是从省上某机关空降来的,他曾经有过多年的临床经历,深知年轻医师会面临的许多生活、工作疑难。申院长平日里对年轻医生特别关爱,对医患关系有着清晰认知,大会小会上提的最重要一点是,院领导要敢于为有担当的医生担当。辖区派出所上门,请教申院长对陈冲的看法,这件事,似乎已经没有直接证据可以证明,双方各执一词,陷入罗生门。只能寄希望于知情人可以从侧面来提供一些线索。
申院长坐在硕大的椅子上,身体微微前倾,他戴着金丝眼镜,年近五十的人面容保养得比陈冲还年轻,他对陈冲有着极高的赞誉,表示绝对不相信陈冲是德行有亏的人。潘骁问了一个问题,那么陈冲的诊疗是符合医疗规范的吗?申院长想了一下,问,这个问题重要吗?潘骁反问,您觉得呢?申院长扶了扶眼镜,那这样,我们一会儿开个会,这个问题稍微有些专业,我们民主集中,研究一下当天的诊疗过程,如果有不合规的地方,我们及时自我整改,我到时候给你们一份书面陈述,怎么样?
随后一日,罗怡婷又一次跑到公安分局信访,扬言如果没有公道可言,则势必寻求媒体曝光陈冲及其医院。
闻讯的申雁林院长决定快刀斩乱麻,向承担案件的刑警队潘骁等人出具了一份情况说明。
潘骁收到情况说明时,感觉脑子嗡了一下,此份情况说明,直白无误地阐明了陈冲在当日整个医疗过程中出现了违规之处。首先,罗怡婷是通过门诊挂号找上陈冲医生,而陈冲医生对其进行初诊后,出具入院证,将她收入住院部,交由住院医师短暂治疗,医院经研究认为,罗怡婷的伤情只需门诊治疗即可,不是必须住院;其次,罗怡婷在住院期间应由住院医师诊治,陈冲当日不值班,在下班后,于晚间21点,通知罗怡婷前往治疗室进行治疗,这就不合理了……凡此种种,皆能证明陈冲有违规之意,既然故意违规,是否对当日所发生之事存有主观恶意,请潘骁队长明察云云。
潘骁不知该说什么好,申院长反应真够快,一有风吹草动,先把手下员工往悬崖下边推一把再说。何小佳问潘骁,怎么了,有新情况?潘骁说,这份情况说明简直堪比一份划清界限的响亮声明,翻译过来,说的是:陈冲治疗有违规,所以是故意犯罪,你们法办他,和医院没半毛钱关系。
何小佳拿着这份情况说明,这还有什么好说的,陈冲的主观恶意已经明朗,如果罗怡婷根本就不需要住院治疗,陈冲设计让她住院,这本身就耐人寻味,再加上明明已经下班了,为什么偏要选择晚上给罗怡婷诊治,这不是不安好心吗?
潘骁问石头,你怎么看?石头长吸一口气,他跟着潘骁办了这么多年案,已经颇有经验,他说,一个人的言行可以追溯其内心,陈冲这般设计周密,实在是为了对报案人实施强制侵犯行为。
潘骁摸着下巴,我有个疑问,陈冲坚持说罗怡婷没有反抗,为什么?石头说,前面几次笔录里她都说,她因为惧怕,惧怕医生对其实施更具有危险的行为,所以才不敢反抗……况且,不反抗并不能说明就符合妇女意志啊,大多时候妇女是不敢反抗,不能反抗,不知反抗,在对待这类案件时,应当默示即反对啊。
何小佳一拍桌子,老潘你在想什么啊,强制猥亵罪的构成要件,并不是必须采取暴力手段对受害人进行强制,利用自身的强制力、权力关系、特殊职能等等,对受害人身心实施控制影响,也构成强制啊。
潘骁摆手,这些我自然知道,人们往往有一种偏见,认为女方不反抗,或者求助不及时,就是对侵害的同意,这是不对的。罗怡婷在事后,也就是二人走出诊室后,在走廊里,那段视频记录的情景里,也没有任何反抗,也没有任何求助行为,但是这些也并不能证明她就是顺从……我只是好奇,整个案件里,有个没弄清楚的点。
何小佳问,是什么?潘骁指着卷宗说,陈冲是21点召报案人去诊室的,对不对?石头说,对。潘骁又道,监控显示二人是22点离开的,且在离开诊室时二人并未有任何冲突、争吵,二人保持一种表面上看来的平静关系,然而,罗怡婷是接近凌晨报的案,这中间的两三个小时,她干什么去了?
石头弱弱地问了一句,会不会是陈冲采用了什么特殊的手法,让她尚未清醒?
四
七八月的江城,酷暑难当,太阳如同火球般悬挂在天空,无情地炙烤着大地。地面仿佛被烤得滚烫,升腾起一阵阵热浪,让人几乎无法呼吸。蝉鸣声在耳边不断回响,尖锐而持久,让人感到既烦躁又疲惫。在这样的环境下,会议室内的气氛也变得沉闷而压抑,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之中。
潘骁难以忍受这样的酷热,于是站起身,走向窗边,用尽力气推开了窗户。然而,一股更加猛烈的热风迎面扑来,如同热浪一般将他席卷。他感到一阵眩晕,仿佛整个人都要被这炎热的空气吞噬。尽管如此,他还是努力站稳了脚跟,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在这酷热的环境中寻找到一丝清凉和宁静。
上级把这起案件交给潘骁,并不是因为这起案件本身有多么复杂,实际上,这起案件已经没有太多侦查的空间。然而,上级之所以选择潘骁,是因为他擅长犯罪心理学。有时候,读懂人心,比读懂现场的案件线索要复杂得多。潘骁在这方面有着独特的天赋和丰富的经验,他能够洞察嫌疑人的心理状态,从而找到案件的突破口。他的这种能力,往往能够在看似毫无头绪的案件中找到关键的线索,解开谜团。因此,尽管这起案件已经没有太多侦查的空间,但上级相信,潘骁能够凭借他对犯罪心理学的深刻理解,找到案件的突破口,最终解决这起案件。
这些天潘骁内心翻覆,罗怡婷的不服和喊冤,已经表明了她的态度,激烈而鲜明,或许正如笔录中所说,她在当时,并不敢反抗,因为自己脖子的每一处骨节,都捏在陈冲手里,自己若是惹怒了陈冲,岂不是性命难保?
上级给潘骁的时间不多,罗怡婷不服,她顽强而激烈地表达抗议,这让案件有了演化成为舆情危机的风险。燃点太多了,男医生、女病人,深更半夜,独处一室,这是网络上键盘侠炒作的绝佳素材。上级需要潘骁尽快搞清楚真相。
他没有贸然和陈冲见面谈话,他不打无准备之仗,一个懂得用合法方法来掩盖非法动作的高智商犯罪嫌疑人,若不能一击击溃,那就会增加心理对抗的难度。
潘骁推窗的举动,引来何小佳等人的抗议,太热了!潘骁说,我们今天在外边跑了一天,这点热可不算什么啊。何小佳问,你外围已经查过了?潘骁说是,我在上午悄悄走访了陈冲所在科室。何小佳问,你为什么不直接询问院里边?潘骁答,已经问过了,那些个领导,个个都是官话满嘴,能问出什么东西?要了解陈冲和罗怡婷的事,他们科室才是正道。
原来潘骁今天一早,换了一身宽大的T恤,带着徒弟石头,以看病的名义为掩护,悄然暗访了几个陈冲科室里的医生与护士。他俩晃了老半天,一无所获,大家对陈冲的事,仿佛受到了什么自上而下的约束,一概讳莫如深,终于在他二人将要扫兴离开之时,一名小护士悄悄走了过来,利用石头的身影躲在了背后,问,你是不是网上说的那位潘刑警?潘骁失笑,怪不得暗访问不出东西,自己原来已经小有名气,下次再有这样的事,非让石头或者阿宝、小陈三个徒弟来不可。不过他转念一想,也不见得是坏事,能有一个让群众信任的口碑,这样很多线索总能自己找上他来。
那小护士正是陈冲的好友黄静雯。黄静雯塞了一张字条到潘骁手里。字条上写着“Navigation.Coffee”。于是潘骁和石头便依字条上书写的咖啡厅找了过去,二人点好咖啡,慢慢等待,终于在下午3点时分,看见身着一身白色T恤衫、藏蓝色网球裙的黄静雯姗姗而来。
黄静雯的到来给潘骁打开了新的窗户。据黄静雯说,罗怡婷是优先入院的。潘骁问,什么叫优先入院?黄静雯说,就是医院住院床位紧张,医疗资源有限,找了关系,插队。潘骁点头,原来如此,那她为什么要插队?病情很严重吗?
黄静雯答不上,当时罗怡婷的入院证是陈冲开的,传到黄静雯手上的时候她也没多问。为什么不问,潘骁敏锐地察觉到黄静雯有一丝犹豫。因为黄静雯妒忌了,陈冲能为罗怡婷破例违规,因为罗怡婷确实并不严重。
潘骁脑子里过了一遍申院长给他的情况说明,那陈冲为什么晚上给人做治疗?黄静雯问,你们知道陈冲一天要看多少病人吗?潘骁看着黄静雯,她的问题本身就是答案,陈冲的门诊向来火爆异常。陈冲那天晚上做完手术,已经很累了,他那属于加班!
潘骁一摊手,在那份情况说明里,不在工作时间看病人,就是违规。违规是不是就等于犯罪?这个问题其实很好解答,只有别有用心的人,才会迫不及待对模糊地带进行针对性解释,急于下结论,好一个有担当。黄静雯说,我能证明,他们两人认识。潘骁说,哦,请讲。黄静雯掏出手机,翻动照片,一直翻一直翻,拉了几千张照片,还没见底,潘骁直皱眉,这姑娘的照片可真多。看!这儿,黄静雯终于翻到相册文件的最底部,一张照片映入诸人眼帘,陈冲和一位戴着墨镜、硕大太阳帽的女子在绿荫里合影,背后的景色不似国内,一座巴洛克式的建筑在他们身后不远处屹立。潘骁问,这是谁?黄静雯说,您不觉得她就是报案人罗怡婷吗?潘骁和石头凑了过去,有点像,这遮得也太具体了,黄女士您这照片哪里来的?黄静雯说,陈冲三年前回德国波恩大学去参加校庆,随手拍的,发给了我。
潘骁拿到一份罗怡婷在院期间的探望记录,问黄静雯,这是谁?黄静雯顺着潘骁指的地方,刘菁菁。这大概是罗怡婷的闺蜜,罗怡婷做康复治疗躺着无聊,这刘菁菁过来陪她唠嗑。
潘骁喝完了咖啡,感觉有点苦,他一句话噎到喉里,没出口告诉黄静雯,因为他察觉到黄静雯对陈冲的那种特别情感,他有些不忍对这位青春阳光的小女生泼冷水,于是他把一个法律常识的描述又咽了回去:就算陈冲和罗怡婷是旧识,陈冲也不能违背妇女的意志,熟人之间的性侵案件,更为恶劣。
黄静雯情绪失控了,她说陈冲是被冤枉的,相信我,他不可能是那样的人!你们救救他,他从农村出来,拿奖学金留学,又回来当医生,他的一生不能这样被毁了。
潘骁和石头对望了一眼,皆是一般想法,陈冲若是和黄静雯有情感交往,就不该还对旧识罗怡婷有亲昵。
他们二人一时没有言语,对面黄静雯簌簌落泪,仿佛泪珠能折射出不为人知的真相。这案子,到底是高智商精心设计的熟人陷阱,还是另有隐情冤枉了陈冲?
五
陈冲独自坐在阳台上,看着城市的星星点点,他的椅子旁乱七八糟地躺满空啤酒瓶子,这些啤酒是德国品牌,他记得自己在德国波恩留学的时候,从来不曾沾酒。他的租房室友是来自巴塞罗那的有钱少爷,时常带着女伴外出,享受周末,据说这位少爷把德国的五千多种啤酒都尝了个遍。
这位巴塞罗那的少爷对陈冲有着敬佩和好感,他时常在酒醉后拉着陈冲的手,絮絮叨叨,嘿,冲,你知道吗?来了德国,却没有享受过啤酒,就等于没来,你以后是要当医生吗?是要回中国吗……
陈冲对这位外籍友人并不反感,这位友人时常在他手头拮据的时候,帮他垫付房租。陈冲只是觉得他们浪费时间,他是通过自己的努力,好不容易挣到的求学机会,才来到这个外科医学的圣地。他无暇欣赏风景,他不是在图书馆里研究文献,就是在实验室里观摩学习。
可是这几天,他开始放纵自己,他一个人在家里,把所有德国啤酒都尝试了一下:巴伐利亚、莱比锡、皮尔僧、科隆、慕尼黑皇家、奥丁格、瓦伦丁……他仿佛要把自己当年的遗憾都补一补,然后让自己醉一醉。
就在陈冲多次向医院申雁林院长提出复工请求后,他得到了申院长温柔的抚慰,他说虽然警方没有定性,可是不代表这件事就结束了,女方要是一直找医院闹怎么办?
陈冲说,医闹有医闹的处理方法,法律是干什么吃的?申院长问,你爱我们这个集体吗?陈冲有点激动说,爱。
申院长又说,那你就不能让咱们这个集体陷入风险啊。他用了“咱们”,让陈冲觉得非常亲切。申院长接着说,法律上认为你清白不清白,那个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事儿得平息啊,你说你和病人以前是恋人关系,那你去和解嘛,就算是结婚,也要平息这个事嘛。陈冲瞪大了眼睛,您的意思是,我被人诬告就不用管了?
申院长淡淡一笑,小陈你还是太年轻了,你想想,你自己难道在这个过程中没有犯错的地方?你以前的女朋友来就诊,你为什么不给领导报告?陈冲有点蒙,问,这个还要报告?申院长说,院里有规定,有重大事情向组织报告啊,你先报告了,我们就能保护你。
陈冲问,按这个规定,我参加前女友婚礼也要报告?申院长说,那当然,你不是你啊,你是我们医院的医生啊,你现在名气也大,上班时间就不说了,下班时间也受人关注,万一有什么风吹草动,那影响的是集体啊。
陈冲有点蒙,什么都要报告,个人私事要报告,下班时间要报告,这怎么听起来,我不像咱们医院的医生,反而像见不得光的囚犯。但他不打算纠缠这个问题,他只想好好上班,很多病人还需要他,他问,我为什么不能返岗,现在警方说了没有证据构成犯罪,不能搞有罪推定啊。
申院长说,这种事,不是法律上的问题,我问你,别人怎么看我们集体啊,万一那个女病人随时来院里哭闹,别人怎么看我们集体,啊?
陈冲听不下去了,古龙小说里有句戳穿伪君子的话,说的是,口口声声江湖,莫非你就代表全江湖?他问,申领导,我是这个集体的人吗?申院长慈眉善目地笑,说,是啊,怎么不是啊?
陈冲气笑了,你们向警方出具说明,急于撇清关系,甚至不惜助推说我主观有犯意的时候,考虑过我是集体的人吗?
申院长脸色变了变,他管理了一下面孔表情,又变得亲和起来,我比你年长一些,我们是朋友,是哥俩,我是站在你的角度想问题。
陈冲不说话了,得,不说了,这说啥也没用。法律怎么认定是不用在意的,你陈冲是被诬陷,还是该判刑,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一些别的问题,领导在意的点,和你的自由、你的人生,根本不在一个频道。
陈冲打小就想当医生,他觉得医生伟大,能治病救人。小时候在农村老家,父亲病了去看诊,他们遇到了一位德才兼备的好医生,给他幼小的心灵埋下了志向的种子。
他总是告诉自己努力再努力一点,世间的疾病能减少一些,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发现风气变了,不是努力看诊就能实现理想,有些社会疾病根本无从医治。
他看着申院长那端正又慈祥的脸孔,他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病,也不知道是怎么发病的,到底谁能治一治?
陈冲最后一问,那我现在该怎么办?
怎么办?现在医院里大家都对你有看法呀,案子也不是一天两天能结,就算案子能结,这事儿也平不了,你能保证女方不来闹场?絮絮叨叨,叨叨絮絮,总而言之,就一个,陈冲,你得为集体考虑。陈冲问,那我该怎么为集体考虑?
申院长鼻子里出了口气,用温和的语气,说,体面些,你自己主动提出辞职,换个地方。
六
最后一瓶奥丁格啤酒喝完的时候,陈冲有点眩晕,他就不明白,自己怎么就走到了这步田地,罗怡婷是他三年前的女朋友,他和她一度陷入热恋,却因性格不合而分道扬镳。
分手后他用忙碌的工作来撑满生活,不给悲伤留出间歇,他以为自己已经走出来了,可是当罗怡婷再次出现在他面前,请求他帮助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内心还是会有涟漪。
罗怡婷将在一周后出国洽谈商务,她希望集中治疗几次,缓解自己颈椎之疾,陈冲犹豫了一下,给她开具了入院证,在那一瞬,他想过,是不是这样就能多见她几面。
陈冲绝对想不到,他的世界会因为这一次心软而崩塌。
他现在万念俱灰,站在阳台的边缘上,准备化作一颗坠地的流星,这样就不会伤及那个爱护他的集体,也不会再给那个爱护他的领导添麻烦,再见了,祝他仕途高升,一帆风顺。
叮叮叮,电话响了起来,是黄静雯。陈冲接起电话,电话那头却传来他母亲的声音,儿啊,你最近有什么不高兴的事?人生哪有一帆风顺,你看地里的水稻,遇到天气不好,地里干得裂口子,收成也差,可是水稻没有,还有玉米,玉米没有,还有小麦,小麦没有,总还有让人继续生活下去的嘛……
陈冲小时候,母亲去赶集,把他背在大竹篓里,他两只大大的眼睛,透过竹编的大缝隙,看着城市里的热闹,母亲说,儿啦你要卖劲读书,走远些,做个有用的人。
他从一个小山村走来,到县城,到城市,到国外,做一个有用的人,足足走了二十四年。
他小时候受挫折,母亲就拉着他,看田野里的作物,“水稻没有,还有玉米,玉米没有,还有小麦”,这句话是母亲教给他最大的哲理。真正爱护你的人,从来不把“爱护”两个字放到嘴边,她或者他会永远记挂着你,不管你是山高路远,还是远涉重洋。
陈冲哭了出来,黄静雯这姑娘为了劝他,竟然跑到千里之外去搬动他的父母。他的脚从边缘退了回来。
电话那头黄静雯抽泣着,说,陈冲,我们跟她和解吧,平了这事儿吧。
和解这事,其实并不是黄静雯第一个提出来,辖区派出所干警给陈冲提议过,医院领导给陈冲提议过,陈冲之前就想不明白,自己明明没有犯罪,怎么就要低头去和解。大家都不想担责,于是大家都寄希望于让陈冲和罗怡婷两人自己解决,息事宁人。
这个提议从黄静雯口中说出,和别人提议是不一样的。
和解很快就推动起来,黄静雯联系了罗怡婷,可是对方电话不接,只发回信息让找刘菁菁,也就是在医院里陪伴她的那位闺蜜。
刘菁菁在接收到陈冲和黄静雯的和解诉求后,代表罗怡婷提出了一个和解费五十万,陈冲说我哪里来这么多钱?双方几经拉锯,终于把金额定在三十万,并且陈冲提出在和解书上写明他并不是因为猥亵罗怡婷而进行赔偿,而仅仅是出于过往的情感交往进行补偿。这是陈冲最后的尊严,他能认和解这事,不能认猥亵。
他坚定地认为,在那个暧昧又密闭的治疗室里,他和前女友罗怡婷鼻息相闻,肌肤相触,情不自禁、旧情复燃,三年前的时光在那一瞬浮上了二人心头,他领着她去波恩大学,二人在莱茵河里泛舟,微风吹拂发梢,沁人心脾的夜晚,凉如情人的泪,在那一瞬,他仿佛坠入了河中,被温柔的河水包围,透过水面的天空,像玉石一样澄净,他拉起了罗怡婷的手。黑夜里他看不清罗怡婷的脸,他不信罗怡婷当时内心是反对他的。
但是他深知,他们已经不可能回到从前了。
事情闹到现在,终于要和解了,罗怡婷并没有出现,而是委托刘菁菁前来处理和解事宜。刘菁菁烫染着棕色头发,穿着挂满亮片的裙子,看起来比罗怡婷要小个五六岁,颇似新生代潮妹。
据刘菁菁所说,罗怡婷不想再见到陈冲。有些伤害,会留很长时间,情感里的两个人,谁也不能豁免,好聚好散果然是个骗人的童话,只有不曾投入过至深情感的人,大概才能做到这四个字。
他们约在咖啡厅,一个橙黄色的帆布提包,装好了十五万,剩下的将在刘菁菁把和解书带回去给罗怡婷签章后,通过网银转去。这个提包,是当年陈冲从县城考出去的时候,父亲送他的。
说些什么吧,陈冲想,请刘菁菁给罗怡婷带回一句抱歉,还是说点各自安好的体面话?他摇了摇头,发现自己说什么都没有意义,黄静雯在旁边看着他,陪着他,他已经不需要再多说。
刘菁菁喝完了桌上的咖啡,说真苦,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陈冲说,没有了。
刘菁菁说,那记得打尾款。
就在刘菁菁伸手接过提包的时候,她听见身后有一个男子的声音,说,放下。她回过头,两男一女,腰背笔挺,脚步矫健,走上前来,为首一人,正是潘骁。
刘菁菁被请走了,没有任何反抗,潘骁旁边的石头出示了法律文书。陈冲有点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警方是因为敲诈勒索带走刘菁菁吗?
不,凭着陈冲不多的法律知识,他知道不是。他看了看黄静雯,又看了看潘骁。黄静雯的表情也是一脸蒙,她应该也不知道今天潘骁要来抓人的。
潘骁说,罗怡婷的这位闺蜜,你知道她是谁吗?
陈冲说,不知道。
潘骁说,她在治疗期间,陪伴过罗怡婷。
陈冲说,这姑娘比罗怡婷小着几岁,思想也新潮,这是怎么走到一块儿的?
潘骁说,我们查过了,她背后有一帮团伙,为首的姓司马,有男有女,专门帮人出主意,挑唆男女情感纠纷,罗怡婷是他们物色的对象之一。
陈冲皱起了眉,他们这么做的目的是?
你说呢?潘骁指了指那个装着钱的帆布包,他们分工明确,有人通过社交平台、网络信息、大数据搜寻目标,这些目标得是有些身份的体面人,体面人经不起情感撕扯……
潘骁继续说,他们离婚、分手的对象,就是这个团伙下一步要接触的对象,刘菁菁就是量身定做的情感闺蜜,她们主打陪伴并取得信任,等到时机成熟,就会挑唆、鼓动一次情感撕扯。在这个案子里,有许多刘菁菁,也有许多罗怡婷。好在我们已经把他们一网打尽,今天这位刘菁菁,就是最后一个嫌疑人。
黄静雯长长出了一口气,不愧是神探老潘,你是怎么盯上这帮人的?
潘骁对黄静雯说,谢谢你提供的线索。
黄静雯有些惊讶,我?
对,就是你,你说罗怡婷的康复治疗每次都很长,连父母都没来陪她,可这位闺蜜却体贴得很,每次都来陪她唠嗑,我当时就在想,二人一定交往很深,可是我们查了一下,这位闺蜜和罗怡婷认识,不过就在三个月前,罗怡婷去体验一次心理学课程,她向心理导师坦陈,自己曾经有一段很深的情伤,至今无法释怀,对方是一位出类拔萃的医生……次日,很巧的是,刘菁菁也来看心理医生,很巧地就成了罗怡婷的病友。
陈冲看着桌上的象牙白咖啡杯,杯子里的咖啡在不停旋转,他脑子里反复转动着潘骁的话。她向心理导师坦陈,自己曾经有一段很深的情伤,至今无法释怀……
他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从黄静雯手中抽出了自己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