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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健鹰的诗集《青铜平原》,是一部雄心勃勃的作品,也是一部底蕴深厚的作品,还是一部充满中国元素的作品。点燃诗人创作欲望的,可能是川西那片土地的高古、深奥和丰饶,也可能是三星堆出土的那些铜器名动天下,还可能是他从小长大的那个叫什邡的地方的任何一座山,任何一条河源,任何一道老墙、一种传说,甚至在汶川地震中歪倒的那口钟。

一部作品的诞生过程难以言说,但一部作品的诞生又一定有迹可循,就像这部《青铜平原》,它要表达的,显然与三星堆出土的那些神奇的青铜器有关,与川西大地也即成都平原有关。可以肯定地说,在这部长诗中,渗透着古蜀国延续至今的民风民俗、民命民情、民智民生、民意民心、民哀民怨、民谚民谣,具有很高的认识价值,对我们的诗歌创作将带来新的启示。

这是一部雄心勃勃的作品。

只要从头到尾读完这部诗集,我们都能得出结论,这是一部有思想、有理念、有历史、有哲学,有夙愿、有情怀,当然也有自己独有结构的作品。

从文本上说,这是一部向《出埃及记》,向艾略特的《荒原》、聂鲁达的《马楚比楚山峰》、帕斯的《太阳石》,向郭沫若的《女神》致敬的作品。它直奔古蜀国,奔向古蜀国遗留下来的那些形制特别的青铜器而去。

诗中的青铜平原,既是古蜀人以冶炼技术作为标志进入的一个时代,也是一片土地,一种精神,一种境界,一种人心,一种极命拥抱的时间、食粮和草木,也是一种沧桑,一种运势,一种老。

古蜀国先人把足迹踏遍川西大地,把自己的骨头、血汗、遗迹和故事撒落在这片浩大的平原上,铺陈在这片平原上。这个地理封闭、易守难攻的地方,天长地久,渐渐地把它最为贵重的青铜根植在大地。

我要特别指出,诗人在敬仰这片深厚土地时有个前提,那便是绝对忠实华夏民族那片更大的土地,或者说,绝对敬仰中国传统文化。在这部长诗里,他以华夏民族的神话和传说作为古蜀国的前奏和先声。

也就是说,诗人赞同古蜀国的历史,是由传说中的蚕丛开创的。这个蚕丛在古蜀国戮力推广养蚕缫丝,开创了这片土地的农耕文明。他的功绩经天纬地,成为人们心中的蚕神和青衣神。

在这个基础上,诗人推断三星堆出土的那棵高大的青铜神树,就是蚕丛种植的用以养蚕的桑树,蜀人祖先和后辈一代代从这棵神树下走出来。因而,他沿着《诗经》流传下来的“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在“玄鸟”一章中写道:“要有一个神话/为自己的血液找到源头/要借用一枚指针/从日晷中,取出时间的倒影/要在身体被刺穿的孔洞/为自己找到定准的星位/从一束光亮中提取太阳的指纹/让血液,在燃烧中去除矿碴与杂质/为背影/注入铜、铁、铅/注入锡、金、银”。

这便是青铜产生的过程,也是川西平原成为青铜平原的奥秘所在,更是青铜从物质到精神的升华。在诗里,物质的青铜和精神的青铜实现双向奔赴。诗人从容地说,历史正是这样繁衍而来,青铜由此冶炼而成。

这样,我们就能理解,为什么诗人如此纵情,如此呕心沥血地称颂古蜀国、古中国的漫长演变和赓续,以诗为证:“盘古啊帝俊/女娲啊伏羲/黄帝啊炎帝/蚩尤啊颛顼/祝融啊共工/刑天啊大禹/缫祖啊川主/蚕丛啊杜宇/……”

回顾从盘古开天辟地到蚕丛面世,长诗赞叹:“那些开天辟地的人/那些创造生命的人/那些发明文字的人/那些找到粮食的人/那些消除灾荒的人/那些播撒智慧的人/他们以一根接着一根的火柴/在天空划亮自己”。

作品最后得出结论:“我的神”,古蜀国的神,我们川西青铜平原上的神,就是曾经“住在树上”的神,那时“西边有若木/东边有扶桑/建木居中央/蜀犬吠都广”。紧随其后,“夜色中有那么多人走来/他们的脊背上/刺刻着燃烧的文字”。就像《诗经》里记载的“天命玄鸟,降而生商”,读到这里,我们可以把青铜神树读作“天命神树,降而生蜀”。

这是一部底蕴深厚的作品。

长诗或史诗的底蕴,应该包括生活底蕴、历史底蕴、文化底蕴、哲学底蕴等。无论从什么角度看,《青铜平原》都是繁复的,丰厚的,深刻的,史接千载而源远流长,有着我们读一两遍难以抵达的底蕴。因为这段历史灿烂辉煌,因为这片平原深不可测。

作品从《葬礼》开篇,一刀见血,直取历史博大胸襟。这是艾略特在《荒原》中用过的大手笔。一个基本常识:无论多么古老的葬礼还是多么年轻的葬礼,都是一个部族精神实质的集中释放,也是当地习俗、宗教、信仰、伦理、情感和文明进化程度的全面呈现。

作为题记,诗人开宗明义第一句话就告诉我们:“我驱赶着我的躯体,在泥土与五谷中轮回。我的棺木,嵌入了稻草的根须”。仔细品味“我驱赶着我的躯体”这句诗,你马上能明白,前一个“我”是后一个死去的“我”的灵魂。读完全篇我们将知道,诗里的这个“我”,或许是古蜀国的君王蚕丛,或许是古蜀国青铜器中那些以眼睛高突的样貌埋藏在地底的先祖。

对于三星堆人,诗人断定就是川西的先祖,至于它们是川西先祖中的蚕丛还是鱼凫或其他什么人不重要,重要的就是诗中的“我”。进而通过这个即使埋入泥土也能在五谷中轮回的“我”,提出了灵与肉这个古老哲学和宗教命题。

当“我的棺木嵌入稻草的根须”,“我”便通过在泥土中生长的五谷滋养新一代人并以此再生,成为又一代蜀人。而且,随着时间的延伸,这种方式不仅依赖五谷,也依赖山脉、平原、河流、村庄、牲畜、庄稼、树木继续存活。最终,我们“脚下的泥土,被一个个灵魂浇铸成了巨大的青铜平原”。

时间万古流逝,这些埋葬在川西平原上的青铜成了大地的本质;后人挖出来的青铜器,只是这片土地精神外化的一部分。看上去它们怪模怪样,但依然生命。

基于此,诗人在“隐入青铜”一章中说:“似乎每一棵豆麦的根须/都长在血脉的深处,只要伸一伸手/就能拔出一个人所有的疼痛/就能拔出土块中深埋的影子”。又说,“我”直到“现在才知道,那些/神灵的残片,都来自身上的骨头/(直到)现在才知道,自己/是活在青铜中的一具远古的化石/在灵魂深处,自由自在地游荡”。

这是一部充满中国元素的作品。

读过这部作品,我们看到,诗人执意用中国的历史、神话和传说,用自己的语言,自己的历史观、生死观、价值观和伦理观,还有对于诗歌的理解和态度,为这片土地写一部英魂史诗和精神传记。这种努力,我觉得特别难得和可贵,特别应该被珍惜和倡导。

新诗传到中国100多年了,我们应该扪心自问:在这100多年中,我们有没有建立自己的优势?是否有自己的独创?我们走出了自己独特的路径吗?找到了自己的特色吗?既然现代科技,现代工业和军事,我们都能做到改中国制造为中国创造,诗歌为什么不能?

杨健鹰在《青铜平原》中的追求和努力,让我看到了这种努力和可能。如他在长诗中这样赞赏和执迷中国历史和中国神话:“上古的神灵/越过了黄帝、炎帝、少昊/和西王母的云霞/天空青如宋瓷/有青鸟、鸾鸟、龙和凤凰飞翔”;这样倾心我们的寺庙和宗祠:“在所有的山中/只有蜀山可以飞翔/从神话到图腾/从图腾到传说/从传说到文字/从香炉到神龛/从神龛到佛龛/庄严的寺庙和坍塌的宗祠/每一个风化的石片上……都有银河的沙尘/每一片鲜亮的叶片上/都有灵魂星光/都有宇宙浩瀚/都有十个太阳,东来西往”;这样向往远古的飞鸟:“只有蜀山是空的/从玄鸟到凤凰/从凤凰到杜宇/从杜宇到山鸡/四月的鹧鸪八月的乌啼/麻雀在稻田/喜鹊在桑枝/炊烟在林盘/月影在溪涧/每一个故事都有羽毛穿行无痕”。

还有诗歌语言,他大胆采用来自中国古诗词但如今已难得一见的排比:“那些前世错过的人/那些今生走散的人/那些来生将至的人/在这个夜空中,我们举火为号/在自己仰望的地方完成集结/以一颗星的图谱/标注自己出生的院落”。还有“所有的人,都该有一座神像/所有的人,都该有一个老家/所有的人,都该有收留灵魂的庙堂/所有的人,都该有一块坚硬的金属”。这些排比随着流畅的叙述延伸下来,一点儿也不觉得臃肿,呆板,单调,反而条分缕析,琅琅上口。

他还收集了川西的许多民谚民谣用在长诗里,显得活泼、灵动和接地气,如“张打铁,李打铁,打把剪刀送姐姐”“麦熟了,是面/稻熟了,是米/草烧了,是灰/人死了、猫死了、狗死了,是肥”;再如“上天去,雷打你/下地来,鸡啄你/钻洞洞,蛇咬你/快来快来我救你”等,读起来如说家常,如沐春风,眼前仿佛鸟在天上飞,水在溪中流。

我们跟随着采桑缧丝的古蜀国先民,正向他们建筑在青铜平原上的安宁居所走去。

(《青铜平原》,杨健鹰著,四川人民出版社,2025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