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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都的芙蓉花从3200年前的古蜀国地基里,开到五代后蜀孟昶的城墙上,再开到今天的城区与郊野,姹紫嫣红,生生不息。新是老的新,老是新的老,在我看来,芙蓉如此,章夫的《锦官城·羊皮书》也是如此。

章夫把笔触伸向锦城深远辽阔的历史时空,但又时时切入现实,以当下感、在场感书写成都的大山、大地、风物、人物,用时代精神和现代意识激活历史与文化,新旧相融,无缝对接,情绪饱满,文气斐然,是一本极具个人气质、庄重典雅的羊皮书。

历史与文学的交融

《锦官城·羊皮书》的文本,得益于章夫践行文史互鉴,在梳理蜀文化的发展脉络和独特之处时,既避免过度专业化可能带来的学究气、学院风,又避免史学储备不足引起的薄弱、凌空蹈虚。

章夫的史学修养扎实深厚,涉及蜀地的史学考据均可靠、可信。本书以史学维度和史学深度为基础,以文学笔触和叙述方式,展现成都数千年历史人文的厚重与繁复,在力求真实再现史实的同时,赋予历史以温度与情感。历史与文学的结合,为读者建构起关于成都的真实、丰富、立体的认知。

作家庞惊涛曾经说:“历史随笔必须处理好个人情感与当代精神,而在场感也是不可或缺的。”本书第一卷第二章《云顶山,南宋一堵“挡风的墙”》,体现了这种在场感,昭显了章夫的历史洞察力和文学表现力。

从拜谒云顶山展开,当年厮杀震天的古战场,如今山风猎猎、春光融融,松涛阵阵,荆棘遍地,“祥和中带着几分苦涩、和煦中带着几许不安。”在场景描写、情绪铺垫后,一幅幅惊心动魄的历史画面浮现于纸页之间。

“云顶之城山风徐来”“余玠何许人也”“余玠之死,与蒙军51年的等待”“又一张多米诺骨牌徐徐倒下”,悬崖上的坚固堡垒、瓮城、余玠的英勇与智慧、蒲择之的拼死抵抗、姚世安的投降与背叛、元军的杀戮等,章夫以具有感染力的文字再现了血淋淋的历史现场,让读者随着行文节奏或扼腕痛惜,或唏嘘感叹,心潮澎湃。

结尾处,“宋代的中国,该是怎样一个词”,从“宋人无疑是同时代世界上最聪明的那一群人”,过渡到陆游的《自小云顶上云顶寺》,陆游的怀乡之苦、思乡之痛投射到云顶山,分明是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意味。此刻,“夕照,正把她最后一抹灿烂,投射到一个朝代那座墨绿色的城门之上。格外深沉,也格外清晰。”

章夫始终在场,追怀历史,观照当下,以生命体验让文章成为活文,书成为活书,有真生命、真感情,有泥土味、五谷杂粮味,有茶气、水气甚至血腥气。

叙事与抒情的对撞

章夫的文章有辨识度,例如注重对事实的尊重和真实性的追求,避免主观臆断和夸张描述,以及严谨的叙事结构,逻辑清晰、层次分明。但他的文章在冷静、克制中带着深浓的情味,叙事与抒情结合,如一根坚韧的丝绦,牵引读者一步步进入历史深处。

以《九天开出一“锦绣”》为例。

第一节“织机上的锦官城”,叙述2012年夏天,在位于天回镇的地铁3号线施工现场,老官山汉墓,4部蜀锦提花机露出真颜。考古现场的还原,分明是一段新闻现场报道。

很快,笔锋一转,如挖掘机深入土层,文章进入“最初的那匹‘天下母锦’”“蜀锦所抵达的远方”等篇章,叙述古蜀锦的肇始、发展以及创造的各种辉煌。文字温润丝滑,如锦江中飘荡的云影与绸缎。

我印象最深的,是文中写的关于轩辕黄帝与嫘祖的爱情:“他消受不了日思夜想的缱绻,于是以游牧为名,带着他的族人,也千里迢迢来到了今天的青衣江、洛水和雒水一带(均属岷江水系)。黄帝的威仪令嫘祖的脸上飘起了久违的‘桃花红’……”

在这里,章夫把目光聚焦到人性本能及人性日常,打开男性、女性的人性巡视。于是,华夏始祖不仅是供后人仰望膜拜的神祇,而是迸发出情感温度,“爱”成为丝绸文化的原点和归宿。

再如,《人物志》第二篇《那个属兔的蜀王》,以倒序进入,先写2023年(兔年)自己进入永陵地宫,接着叙写王建的生平,出身寒微,身逢乱世,为人豪侠,入军立功,数度举兵勤王,朱温篡唐后如何登基、建立大蜀国等,最后再次回到墓室里的王建:“从1000多年前的石雕细微之处,我们看到了他呈现出来的安详气息。他两手拢在衣服里的姿势,是一种远离兵戈的状态。这个男人,应该是热爱和平的。身着一身便装的他,全身上下一无所持,没有刀,没有剑,没有任何权柄的象征物。气定神闲,悠然自得,完全像一个坐在那里品成都花茶的男人。”

以上语句打上了章夫的个人印记。仿佛是与古人的隔空对话,章夫记录站在王建石像前的真实感受与体验,虽无直接的情感流露和宣泄,但有抒情意味。那一刻,沉睡千年的石雕仿佛被章夫的文字唤醒,成为一个置身蜀地市井烟火的男人,他的安逸、巴适和拉满的松弛感,触动了读者内心的琴弦。

类似例子,在全书中俯拾皆是。章夫把笔触伸向历史人物幽微的情感与心理世界。这种深入人物内心的历史随笔,用今天的话说是“走心”,引发读者共情共振共鸣。

朴素与华美的杂糅

在写于4世纪中叶的中国现存最早地方志《华阳国志》中,我们能读到这样的文字:蜀地,“其卦值坤,故多班彩文章。”章夫的语言总体自然质朴,行文干净利落,近于白描;但也穿插色彩斑斓、华美如锦的语句,二者杂糅,构成具有审美价值的美学形态,也就是常璩称扬的“班彩文章”。

例如,第一卷“大山志”的《成都第一山的历史脉象》,第二卷“大地志”的《成都从哪里来》,第三卷“风物志”的《古蜀文明的‘黑匣子’》等,考据文献,钩沉史实,打捞掌故,从星辰山川、先贤先哲、古书典籍中,在政治、经济、宗教、社会的文化谱系中,呈现古老成都的历史面目,文字精炼,简洁不芜,平淡中见真意。每一篇文章均有料有货,让人读后长知识、增见识、开眼界、阔心胸。

《锦官城·羊皮书》是一朵穿越时空的芙蓉花,植根蜀地沃壤,徐徐吐露锦城芳香。新老交织、当下与历史穿插的叙事向度,提醒读者不仅要关注锦城历史,更要聚焦背后丰富的情感和人性。

成都是簇新的,每一天都在生长;成都是古老的,吐纳之间是几千年的旧气息。新的老与老的新,一体两面,互为表里。章夫说:“我写成都,不是为了定义它,而是为了让它活过来——在文字里继续生长,在读者心里继续呼吸。”其中诚意,令人感动。

是的,成都是一个活态的生命体。

(《锦官城·羊皮书》,章夫著,成都时代出版社)


作者简介

杨庆珍,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散文集《万仞山上一杯茶》《马湖来信》《人间草木有深情》《山间四季皆滋味》等。有作品被列入成都市文艺创作专项扶持项目。曾获四川省报纸副刊作品一等奖、四川散文奖、格调美文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