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士比亚的《麦克白》里有一扇门,易卜生的《玩偶之家》里也有一扇门。前者的敲门声,“投射出一种可惧而深沉的庄严”(托马斯·德·昆西);后者的关门声,“响过了滑铁卢的大炮”(萧伯纳)。一个是麦克白欲望“越界”,在暂停中复归人性;一个是娜拉婚姻“破界”,在决绝中出走远方。虽然,400年、100年,至今,我们都无法也不可能知道,这扇门是否还“在”,他们是否真的走出了“门”,是否需要或者能够找到一条“回来”的路;但有一点毫无疑问,这扇门树起了艺术的经典。

静悄悄地,2025年春夏之际,话剧《谁在敲门》来了,四川人民艺术剧院和重庆市话剧院的联袂之作。久违了——看戏后,我心间浮上这3个字。脑海里又高速闪回,近30年来,我们的话剧,走到了哪里?《谁在敲门》又是一部怎样的戏呢?


现实主义的回归之作

这些年,不独是话剧,整个舞台艺术界,我们看了太多这样的戏:政策图解、口号高呼、事迹装箱、评语砌墙、人物傀儡、“空心汤团”……诸多剧种剧团得了“题材依赖症”,却离“现实”越来越远,遑论现代戏剧、现代文明。如实说,这类剧目都是伪现实主义之作。

什么是真正的现实主义?

现实主义不仅是一种创作方法,更是一种人文思想。现实主义的本质,不是摹象,而是求真;不是物理真实,而是心灵真实。没有了真,则善是伪善、美是虚美。非但现代戏,连同新创历史剧的骨髓都根植于现实之真的基因。

现实主义创作,不是对“现在”“实惠”素材的功利“兑现”“套现”,它坚决反对的恰恰是俗艳、伪饰和谎言,它是一首冷却沉淀一切幻象后再升温升华出真相、直面命运选择的诗。它从历史的重荷中走来,不断勇敢地重塑着今日种种之“我”。

话剧《谁在敲门》便是一部真现实主义的成功之作。

故事情节并不复杂,明线围绕着老人许成祥的庆生、患病及丧事,展开“门里门外”不限于许家3代共26个人物的轮番亮相、各怀心事;暗线则伏笔于大姐许春红对丈夫李光文这个村支书“能人”的忧患,当年李光文对一起船难事件的瞒天过海,成为她脸上、心头无法消匿的隐雷。

可以说,这是司空见惯的乡土题材,却不是见惯不惊的乡土表述,蜻蜓点水之下是涟漪难尽的深渊。它不是常谓的回归田园的乡愁,也不是常谓的寻根情结的原乡,这些表述依然濡沫着传统的温柔敦厚。然而,这根“脐带”经得起现代化的高频震颤么?

作品看来是生活流,却无处不精心裁剪。它以绵密之针,编织的却是城乡、代际及人性的撕裂。剧中的两个村庄,就是隐喻。燕儿坡,是一个几乎已被遗忘的母性家园,然而,每一只燕子都能归巢么?李家岩,则是一个成长转型中的新农村,是一面急速生长的石崖,一侧是风光无限,一侧是风暴难测,鼓荡着父性冒险的狂飙。长孙许四喜,这个人见人爱、放浪不羁的“逆子”,他的不归路,正是李家岩“回”不到燕儿坡的无尽延长线。

试问:每个人心中是不是都住着一个许四喜?没有一个人不想成为自己,但都遂了自己的许诺么?本剧的现实性兼现代性正在于此。种种善恶、荣辱、沉浮、取舍、得失,二元分裂又盘根错节,无法精确调适出一种唯一的“白平衡”。道不远人,如何选择?这样的现代戏剧,在我们的舞台上,罕见久矣。


作者戏剧的人民之作

什么是作者戏剧?我的理解,有两个层面的意思。

一是我以我手写我心,取材立意、省察天地,“万物皆备于我”,这是作品发自心源、获得独创性的前提。二是从“我”出发,且从“人”出发,从每一个活生生的具体之人的七情六欲、悲欢离合出发,让每一个有名无名佚名的人,在作品中都能成为自己的作者,如是,“活过”并“活着”。这是作品人民性的观照。

在本剧中,演员个个称职允当,人物群像皆具辨识度。

老大许春山,一辈子待在村里老实巴交,却执念地相信儿子四喜会浪子回头、收获幸福。四喜虽然坑蒙拐骗,但从不回避自己的独行天涯。

老二许春树,铁公鸡般一毛不拔,却愿和为生存而“水性杨花”的朱占惠,分享自己未竟的读书之梦。

老三许春明是省城的一名编辑,因为觉得亏欠家人,只得打肿脸充胖子,不断“拿钱”。

老父亲许成祥,稀里糊涂、丢三落四,其实心里最明白,这个独自拉扯大的“家族”早已分崩离析。

大姐夫李光文,一方面大刀阔斧,为乡里办了许多实事;一方面追名逐利,甚至替上司瞒下重大事故,最终锒铛入狱。

许春红是长姐如母,上有老、下有小,无不尽心照拂,担当着“心苦”,又何尝没有享受着李光文带来的虚幻弧光?同样也是她,在许成祥的丧事上,亲手拆破了四喜骗来新友友的喜事。

四喜的一句“回不去”更行更远,春红的一声“过不去”以死酬生,无论越界、破界,暂停、决绝,抑或转身不顾、自我救赎,都是生命自我选择的强音。连同医院邻床的一个无名小伙子,对榻上垂危祖父的焦灼、无措和绝望,都让人难以忘怀。

这些人物个个鲜活,印痕深深浅浅、浓浓淡淡,作品一概没有轻视他们,也没有拔高他们。因为他们,是这样真实地活着;他们是自己的作者,无论成败;我们最易遗忘的就是他们,他们是芸芸众生中的我们自己。

什么是作品独创性与人民性的神遇情合?悲悯。

缺了悲悯,艺术何为?话剧,不是说话的戏,恰恰是沉默,为一个个“人”留声、照影、刻魂。我所期待的作者戏剧,正是具有这样深沉的剖析力量和悲悯的人道情怀。

问天问地问他人,一切艺术最终要回到扪心自问,也就是向自我敲门:我们怎样活过?——这就是人类存在的意义。


克制美学的诚意之作

没有冰点,沸点毫无意义。没有鉴照,作品不具美学。莎士比亚说,戏剧是“举起镜子照自然”,这就是鉴照,是洞见,是思考。

任何创作的镜像,绝非所谓原生态的复制粘贴,更非捡到筐里就是菜。接地气、烟火气,也不是将明厨暗卫都搬上舞台。艺术家面对生活越诚挚,创作上就要越冷峻,需对各种元素进行曝晒、浸润、过滤、提炼、冰萃和凝结。就这个意义而言,我以为,克制是艺术的最高美学,而零度写作是通往克制美学之阶。

话剧《谁在敲门》便是这样的诚意之作。编导的默契在于,“我”越是“爱”那些“人”,“我”就尽可能保持沉默,让“人”们发声。

整台演出呈现出一种清劲的张力、内敛的风格和冷峻的诗意。全剧结构平常而奇崛,“老病死生”四幕戏,最后在以“死”求“生”的画面,戛然而止。这“死”却是向阳而“去”,“生”却是长旅而“往”。无论他身处旷野还是面对门缝。

剧中,看起来人来人往,甚至在悲情中纠连着嬉闹和荒诞,却草蛇灰线一脉牵,白云苍狗一瞬间。虽则鸡毛蒜皮,却深裹生命之重。一任隐忍从容,却谛闻激浪汹涌。可谓于无声处听惊雷。

人物虽多,但布光、音乐、换景,都极其利落、干净,生怕打扰了观众,也“狠心”地不愿观众过度沉浸于某段剧情。整部戏排得简静、浑茫。说是克制,涓滴皆是悲悯,欲说还休,丰神远韵。

演出还适时出现了川剧老戏的两个唱段,如《挑袍》:“八月呀 叫小校/将车轮 慢慢推 慢慢摇/慢推慢摇 慢趱行/慢推慢摇 过荒郊”;如《出棠邑》:“孤身仗剑走西东/迫茫茫多受惊恐/仓皇似柳絮/漂泊似萍踪/举目皆空/望睢阳何日得拢”。

唱腔或在幕后,或在人物现场,却不同于川剧原唱的慷慨情切,都以邈远、质朴、间离的清唱质感,点到为止,并不煽情。也许,孤胆英雄也终不过眷恋摇篮一曲吧。

其实,克制就是老祖宗说的留白。好的作品,总是吝啬于将观众当场“喂饱”,而是留以反刍、反思和回味。

我们再来反刍话剧《谁在敲门》,它的回归即是超越。它的可贵在于,没有强加于任何人物、地域、观念的褒贬、高低、优劣,而以本真袒露本真,以常识还复常识。这部戏是对20世纪90年代戏剧人文之脉的重接和醒豁,也是对当下及长期浮躁、粗鄙的戏剧创作情势的澡雪和敲击,是对艺术和“人学”尊严的回归与拭亮。

这是一记空谷足音。全剧3个小时,26个人物从眼前走过,观众坐得服服帖帖。有时,剧场里真是太静了,就像俗话说的,静得连一根针落到地上,也会声闻耳畔。这一针一针,针针扎在历史、时代和人的心坎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