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贫攻坚是当下整个中国正在进行的伟大的社会实践。如作家阿来所说,从根本上说,这些举措是有意义的,更多的工作是有成效的,值得我们认真对待。但作家们在面对这个现实,依然有不少认识误区。
今天夜读,带来作家阿来授权本报发表的他于2019年4月在四川省作协西昌深入脱贫攻坚第一线培训会上的讲话。他坦言,自己每写一本书,都是一次认识领域的拓展,都是向生活,向历史,向人民学习的一次机会。他关于作家写作如何面对这个现实的很多观点,值得文学界回味和思考。
观点
■ 今天,我们要书写乡村巨变的现实,不能只从文学开始,到文学结束,需要学习各个相关学科的知识。
■ 很多时候,我们老是抱怨自己被边缘化了,但如果我们一直在边缘书写,而不曾涉笔于这个时代的主流,那也就只好被边缘化了。
■ 在地域广大,人口众多的中国,在经济与文化都有层层级差的中国,如何看待发展不平衡问题,光靠一点小敏感,小同情心是远远不够的。
■ 没有情感的真正转变,你就无从和脱贫攻坚的干部群众打成一片。而这个转变,要靠端正对当地的历史文化认识来完成。
■ 要真实反映脱贫攻坚这个伟大历程,需要我们把这些驾轻就熟的东西放下,本着现实主义的精神,客观地打量,深入地体察。
今天,我们要书写乡村巨变的现实,不能只从文学开始,到文学结束,需要学习各个相关学科的知识。
不能成为专家,但必须具备一些常识,从另外的学科学到一些发现问题、解剖问题的方法。在理论上加强自己,这就是“天”。知识经验是“天”,现实体验是“地”。作家必须有“上天入地”的功夫。理论是人类对世界认知所达到的最高层面。我们常说“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就是站在前人总结出来的理论高度上。也许我们学有不逮,不能一下就站上巨人的肩膀,但我们搭一个小板凳,尽量伸伸手,摸一摸这个天,总会是有些好处的。总会得到一些启发,总会使我们观察现实时有更多的角度,使我们的笔触比过去更深入。如果不看天,也没有接近这个“天”的努力与愿望,要写出好的文学是不可能的。有时,我们老说现实总是比文学更复杂,这个情况当然是存在的。但更可悲的一个现实是,我们的作品总是低于我们书写的对象。文学本来要带我们去到一个大世界,为什么我们反倒会被文学圈禁在一个小世界里,这个问题值得认真思考。比如要写一个平凡的英雄,生活不够,浮光掠影,写不出那个平凡;自己都没有一点英雄主义的情怀,又怎么写出英雄主义的光辉。
文学要与世界对话,与全世界对话,不是自说自诩,更不是梦话,发高烧喝大了说胡话。我们任何一个人都生活在交汇点上。横向叫做空间,纵向叫做时间。中国人翻译佛经的时候,创造出来一个新词,叫世界。世是时间,界是空间。世界就是时空交汇、展开。纵向,我们讲晏阳初,讲费孝通,直到今天以举国之力施行的脱贫攻坚与乡村振兴,这是从历史到现实,讲强盛我们的乡村,美丽我们的国土的愿望与此同努力其来有自,是几代人的中国梦,今天终于得以实现。横向,我们看那些先发展国家,比如美国的农业,也比较那些发展水平与我们相差不多的国家,比如印度。当然,我们从外国文学的阅读中,得到过一些处理新现实的经验,但这到底是比较间接的,我们可以越过文学从历史学,从人类学,从经济学等方面学到更直接的东西。
在这一点上,其实中国作家写作是占一定便宜的。我们自己称中国是“发展中国家”,世界上也叫“后发展中国家”。谁是“前发展国家”?欧美啊,因为他们先完成的工业革命,他们也完成了农村的新组织与建设。工业革命意味着要把传统的农业经济打碎重组,今天的中国农村就正在经历这样的历史性转变。
脱贫攻坚是历史性的课题,我们视野要开阔一些。这不仅是一村一户的事情,没有交通行不行?肯定不行。没有稳定的电力,行不行?还有办学校,办医院,建立完善的多层级的医疗卫生体系,这些也不是农民自己能解决的。谁来办?政府来办,社会力量也参与进来,企业也参与进来。这一来就牵扯许多实施主体,不仅仅是几个驻村干部和一村一户的老百姓之间的事情。这些要不要写?要不要关注?当然要写,要关注。
还有一个更大的背景,全球化。全球化不是开玩笑的,不能说一个企业没有开展外贸业务,就不用理会全球化。不能说我们在自己村里种玉米,水是当地的水,生的虫子也是当地的虫子,跟全球化有什么相干。如果只是像一百年前,种出来就是自己吃饱,吃不完再酿点酒喝,当然没有关系。但今天农民的产品很多要出现在市场上。那就有关系了。玉米价格高低,跟国际市场有关系。今年雷波橙子的价钱高低,与美国的橙子的价钱有关系。盐源苹果价格好不好,也跟美国苹果价格有关系。今天中国大部分农产品价格都跟国际市场有一定的关系。
今天的中国农村,连丰收的概念都变了。过去丰收很简单,去年一亩地苦荞产200公斤,今年产了250公斤,就算是丰收了。但是过去很少交易,只是自给自足。现在你一亩地还是产250公斤,但是市场价格每斤降了两毛钱,你说是丰收了?还是歉收了?所以丰收的概念变了。这关系到市场定价,而这个市场定价不是由昭觉或西昌的市场来定,而是由全国全世界的市场来定的。所以现在没有自外于世界的人。这个叫做全球化。
现在做文学,也涉及越来越复杂的现实的方方面面,我们老是把自己限制在一个很狭隘的空间,一个纯艺术的空间,这不行,写不出来伟大的作品。任何一个伟大作家的作品都关涉了很广阔很深刻的社会现实。如美国作家斯坦贝克写《愤怒的葡萄》获得诺贝尔奖,之前他是“二战”时的战地记者,写战争通讯颇为有名,然后转向农村,开始写美国中西部的农场经济。那时候美国的市场就不是一个自闭的市场,而是面向国际的市场。他们遇到天灾,产量减少,更要命的是那时美国农业遇到了全国性的经济衰退,棉花等农产品价格大幅下挫,这个价格波动比因旱灾少收棉花的影响更厉害。而且,美国的农业变成农场生产为主的规模化农业后,农场主一定会向银行贷款,要买机具、买肥料、雇佣工人,等来年收成时再还。于是,许多农场主还不起债,面临破产。旱灾是天灾,价格波动是什么灾?农场主还不起债,只好抵押,抵押拖拉机,拖拉机不够,那就只好抵押土地和房子了。斯坦贝克写的是这个东西。
当然,当下的中国农业还不是发达国家那种状况,但农业发展的方向是往大致相同的方向走的。因为在一些方面,发生这样变化的条件已经出现了。这就是大量的农村人口进入城市,有些农村严重空心化,一些土地没人耕作,或者青壮年劳动力在城市打工,剩下一些老年人,没得到精细的耕作。一些发达的农村,像成都周边,多年前就开始实行土地流转了。办法是把分散在一家一户的零星土地集中起来,交由种田大户或公司去经营。去年,省作协也组织了几天活动,去阿坝九寨沟县农村采风,大家不是看到,那里有一个乡,全乡的土地都流转到一个能人成立的公司了,进行规模化、集约化的生产,同时还搞起了乡村旅游。回来,大家都写了些文章,我以为有人会关注到这个情况,来写一写。可惜没有人写。那个九寨沟的老板请我们参观了他的葡萄酒庄、羊肚菌生产基地,请我们品尝了自产的各种有机食品。但是大家都没有写,还是写了一些乡愁啊,湖光山色一类老套的文字。
所以我很多时候不愿意去采风,大部队浩浩荡荡,人家热情介绍,盛情招待,结果我们对最有意义、最有价值的东西无感,下次再去采风会不会不好意思啊!反正我是不敢再去了。我这样说,话可能有点重,但我相信,如果写脱贫攻坚也是这样的作风,所到之处干部群众背后说我们的话肯定比这重得多。
孔子编《诗经》时倡导“温柔敦厚”诗教,我们说起话来也这样,总是客气,我也想当一个文雅的人,但有时有些事儿确实令人窝火,叫人温良不起来。
我们回顾晏阳初先生对农村的认识与实践,对照今天的现实,发现那些东西依然有现实意义,有借鉴价值。
乡村振兴与脱贫攻坚是中国当下伟大的社会实践。脱贫攻坚完成了,这个成果再得到进一步巩固,这里的老百姓和全国人民一起小康了,不止经济条件改善、文化进步、社会繁荣,我们不感到鼓舞,为此没有一点激情涌动。这不行。会下,我和几个作家交流,大家也感到光靠采风不行。那样可以了解一些面上的情况,也需要,但发现了线索,就应该有人留下来,扎下去。我不怕别人比我写得好,我希望别人都比我写得好,这样四川文学繁荣局面就真正到来了。我们四川文学界对四川人民就有交待了。
我还想讲一个外国人在凉山的故事。
临时想起来的,觉得跟观察凉山的现实有些关系,那就说一说他。凉山的同志可能比较熟悉他。因为他写过一本书,写民国年间甘洛县境内的彝人土司岭光电,书名就叫《彝人首领》。这个人叫顾彼得,俄国人。苏联革命后,母亲带他流亡到上海。到中国时,他才十几岁。抗日战争爆发时,有同情中国的外国援华组织援助中国,方式是帮助中国内地,特别是西部地区搞“工业合作社”,其实就是帮助把中国城乡零散的手工业者组织起来,搞各种手工行业的合作社,用这种方法来提高生产能力。大家看,那个时代的对华友好的外国人也认为,要解决中国积贫积弱的问题,要从基层社会提高组织能力开始,从改进与提高生产技术开始。这样的认知,所采取的方法,我们是不是在今天的脱贫攻坚这个世纪工程中也看到了。顾彼得就受雇于这个援华组织,到中国西部工作。先到的地方是康定,但他的种种努力却受到地方保守势力的阻碍,得不到当时西康省政府的支持,但他也不肯闲着,就四处考察民情风俗,他从康定出发,冒险犯难,进入那时就是国民政府的军队也很难进入的封闭的凉山地区,了解彝民族的历史文化。在甘洛,他遇到了岭光电这个上过黄埔军校的彝族土司。他的家乡的各个方面是如此封闭落后,而作为一个接触了先进文明的人,这个土司在他的管辖范围内,在条件十分不利的情况,坚持办学校,引入先进文化,力图以此来改变家乡的面貌。他因此写了一本书,记叙那时彝族社会的普遍状况,特别着墨于岭光电这个人与他所作的带着新气象、新视野的那些进步的事情。